真正的教者 側記高錕校長
05-29
做校長多年,高錕校長並沒有留下什麼動聽漂亮的名句。但他是科學家,知道真正的學問真正的人格,要在怎樣的環境才能孕育出來。
高校長不曉得說,但曉得做。 高錕校長在2009年獲諾貝爾物理學獎,迅即成為媒體焦點。除了高校長在光纖通訊方面的成就,其中最受人關注的,是他擔任香港中文大學校長期間和學生的關係,尤其是1993年發生的兩件大事。但觀乎媒體報道,頗多不盡不實之處,部分更近乎傳說。這些傳說,對高校長和學生都不公平。我當時讀大學三年級,是《中大學生報》校園版編輯,親歷這些事件,而且和高校長做過多次訪問,算是對內情有所了解。現在熱潮既過,我自覺有責任將當年所見所聞記下來,為歷史留個記錄。更重要的是,18年後,我對高校長的教育理念,有了一點新體會。 被譽為「光纖通訊之父」的諾貝爾物理獎得主高錕。高錕參與創立香港中文大學電子學系,並於1987至1996年出任香港中文大學校長,2009年獲諾貝爾物理學獎。支持學生參與社會事務3月30日中午,學生會在烽火台舉辦論壇,有四百多人出席。高校長沒有出現,但發了一信給學生會,稱他會利用「港顧」一職,就「學術自由及促進本港與國際學術界聯繫」向北京反映意見。論壇結束後,五十多位同學打著橫幅,遊行到中環恒生銀行總行,要求正在那裡參加中大校董會會議的高校長回校公開解釋。傍晚6時許,高校長答應出席第二天的論壇。我們當晚在學生會開會到夜深,並為第二天的論壇作準備。
3月31日上午11時,高校長步出行政樓,來到數步之遙的烽火台,等候他的,是中大千多名師生及全香港所有媒體。高校長那天穿深色西裝,精神看來不錯。烽火台放了一張長桌,高校長坐一端,中間是學生主持,另一端是學生會會長。高校長背對著的,是朱銘先生著名的太極系列雕塑「仲門」,門後面是大學圖書館;正對著的,是密密麻麻的師生,師生後面是百萬大道,大道盡頭是俗稱「飯煲底」的科學館,上有「博文約禮」校徽。 論壇氣氛熱烈,學生排著長隊等著發問,用的是標準中大模式:發問者先自報姓名及所屬書院學系年級,然後提出問題,高校長回應,發問者接著可追問或評論,高校長再回應,然後下一位接上。爭論的焦點,是港事顧問的政治含意以及校長應否接受這樣的委任。高校長不善言辭,對著群情洶湧的學生,一點也不易應付。但據我觀察,高校長不是太緊張,即使面對發問者的冷嘲熱諷,他也不以為忤,有時甚至忍不住和學生一起笑起來。 高校長當天答得很坦白,直言不熟悉政治也對政治沒興趣,只是如果拒絕接受委任,會引起「猜疑」,接受委任「利多於弊」。他說:「我是一個很真實的人,希望大家努力對香港的將來做一些事情,這是不錯的。香港的將來是大家的將來,可能對世界的影響非常大。」(《中大學生》,第88期,1993年4月) 論壇快要結束時,學生會會長將一個紙制傳聲筒遞給校長,諷刺他成為傳聲工具。高校長接過傳聲筒一刻,攝影記者蜂擁而上。這張照片在香港報紙刊登後,不少人大罵中大學生是「文革」小將,想威逼校長戴高帽遊街示眾。我們哭笑不得,因為真是做夢也想不到,傳聲筒會變成批鬥高帽。 4月1日高校長和其他港事顧問上北京接受委任,學生會再次帶著標語到機場示威。高校長回來後,接受我們訪問。被問及如何看待學生抗議時,他說學生會對他沒有作出任何人身攻擊,而且「在香港,學生完全有權和有自由這樣做」。(《中大學生》,第88期,1993年4月)。 儘管是這樣,學生之間很快出現分歧,不同立場的大字報貼滿范克廉樓,引來大批同學圍觀回應。學生報當時做了個民意調查,訪問七百多位學生,發覺支持和反對高校長的比例,是一半一半。 「港顧」一役後,高校長如常接受我們訪問,每年會親自寫一封信感謝我們的工作,還從他的私人賬戶拿出兩萬元資助學生會有經濟需要的同學──雖然我們不怎麼領他的情。高校長也重視我們的言論。學校公關部職員曾私下告訴過我,每月學生報出版後,如有對大學的投訴,高校長都會叫職員影印一份,寄給相關部門跟進。我當時的感覺,也是許多校園問題報道後,負責部門很快就會回應。我們那時一個月出版一期報紙,每期有好幾十版,印5000份,放在校園免費任取,通常幾天內就會派光。那時做學生報很辛苦,白天要採訪,晚上要開會寫稿排版校對,沒有半分酬勞,但我們卻覺得值得和有滿足感,因為相信可以為校園帶來一點改變,並令同學多些關心身外事。 現在回頭來看,「港顧」事件在中大校史中最重要的意義,是起了一個示範,就是校長有責任就大學重要事務出來和同學公開對話。之前或許也試過,但論規模論影響,這次千人論壇肯定是歷史性的。從此之後,類似的校政討論逐漸成了傳統。我記得1995年高校長宣布退休後,學生會曾在烽火台辦了另一次論壇,要求學生有權參與遴選新校長。那次論壇由我主持,高校長不僅自己出席,還帶了好幾位學校高層來一起討論。這樣的對話,不一定有實時成果,但對建立一個問責透明、重視師生共治的校園文化,卻有積極作用。「開放日」事件從這兩段說話,我們清楚看到,高校長和許多人不同,他沒有視學生為敵,更不是在容忍學生,而是暗暗欣賞這些別人眼中的叛逆學生。他似乎認為,中大學生不這樣做,才奇怪才不應該。這真是大發現!我從沒想過,校長會欣賞學生。他欣賞學生什麼呢?我猜想,高校長欣賞的,是學生敢於獨立思考,敢於挑戰權威,敢于堅持自己信念的精神。他相信,這是真正的科學精神,也是真正的大學精神。
我這不是胡亂猜度。高校長在某個電視訪問中說得清楚:「千萬不要盲目相信專家,要有自己的獨立思考。譬如我說,光纖在一千年之後還會被應用,大家便不應該隨便相信我,要有自己的看法和信念。」高校長不喜歡別人崇拜他,更不喜歡別人盲從他。他要學生有自己的見解。真正的大學教育,應該鼓勵學生自由探索,成為有個性有創造力同時懂得對生命負責的人,而不是用形形色色的戒條將學生變得唯唯諾諾服服帖帖。高校長明白,要培養這種人,就要給予學生最多的自由和最大的信任,容許學生嘗試和犯錯,並在眾聲喧嘩和不和諧中看到大學之大。這不僅是個人胸襟的問題,更是理念和制度的問題。一所大學的師生,如果看不到這種理念的價值,並將其體現在制度,實踐於生活,沉澱成文化,這所大學就很難有自己的格調。 我漸漸體會到,因為高校長有這樣的視野,所以他能對一己榮辱處之泰然,也所以才能說出「什麼都反對才像學生哩!」這樣的話──即使學生反對的是他本人。高校長不是文科人,未必懂得將這些理念用很好的語言表達出來。做校長多年,他並沒有留下什麼動聽漂亮的名句。但他是科學家,知道真正的學問真正的人格,要在怎樣的環境才能孕育出來。高校長不曉得說,但曉得做。當18年前他自自然然不假思索地反問我為什麼要處分學生的時候,他就活在他的信念之中。一位真正的教者 再次見到高校長,已是畢業15年後,在去年秋日的中大校園。那天陽光很好,我駕車從山腳宿舍到山頂辦公室。在路上,我遠遠見到,高校長和高太太兩個人在陡峭的山路慢慢行走。我把車停下來,問高太太要不要載他們一程。這時候,高校長竟自個走到車前,向我揮手對我微笑。校長老了許多,一頭白髮,還留了長長的鬍子,像個老頑童。我大聲說,校長,你好,我是你的學生。校長一臉茫然,不知如何答我。我的心驀地就酸了。雖然面對面,由於他的病(編者註:高錕於2003年初即患老人痴呆症),高校長永遠不會記得我是誰了,我也永遠不會再有機會向他道一聲謝。18年前的記憶,在樹影婆娑中,零零碎碎上心頭。 我希望,當時光逝去,人們說起高錕時,不要只記著他是光纖發明人、諾貝爾物理學獎得主,還能記著他是我們的老校長,是一位真正的教者。 【南方周末】本文網址:http://www.infzm.com/content/644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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