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獸、好萊塢、金錢遊戲,?「長城」內外的張藝謀 | 36氪深度

這一次是好萊塢主動伸出橄欖枝——《長城》作為好萊塢與中國合拍大片的第一個試驗品,蘊藏著好萊塢製片公司對中國市場和題材新鮮感的覬覦。張藝謀是被選中的人,他所面臨的複雜性包括對工業體系的適應和對中國元素的把握。他立下幫助中國電影人「重型出海」的宏願,也有推著自己的事業向前一步的野心和決心。

 

他猜到了你們會說什麼,好的壞的,他總算又一次完成了任務。

採訪 | 方婷 二水水

撰文 | 方婷

編輯 | 張卓

《長城》的成敗

「你放心,這部電影出來後,精英們還會說人海戰術,說張藝謀就會這一套。」這話說在《長城》上映前兩星期,張藝謀接受36氪專訪時。從打算接拍《長城》起,他就已經對今天有了一番心理準備。

「張藝謀已死!」

 

《長城》上映第一天,公號褻瀆電影發出了這條微博。樂視影業CEO張昭迅速轉發,輔以激烈的回應:「在陰溝里詛咒中國電影的你已經腐爛!電影勞作者永生!」兩個用力的感嘆號,事情很快演變成一場小小的鬧劇。

 

外界對《長城》的差評是全方位的,炮火還集中在女主角景甜和幾位小鮮肉的表演上,導演在選角和調教演員上的連串失敗成為人們嘲諷的重點。張藝謀習慣每天在iPad上看新聞,刷微博,這些評價他想必都看得到,卻仍舊一言不發。

 

因此我們也難以判定,《長城》在張藝謀自己的評價標準里究竟可以打幾分。這位拍了32年電影的著名導演有一套自己劃定的坐標系,總結為三三制規律:拍過的作品裡,三分之一砸,三分之一達標,只有三分之一算得上「成」。

 

從網路上的主流影評來看,《長城》肯定屬於張藝謀「拍砸了」的那三分之一。事實上,2002年的《英雄》之後,張藝謀作為一線導演的聲名就一路下滑,每一部作品都讓他往谷底再墜落幾米。《長城》只不過是順著這個勢頭,把「令人失望」四個字再度歸於張藝謀。影評人哀嘆的是,曾經拍出過《紅高粱》、《活著》的張藝謀為何會拍出這樣主題淺顯的電影?

 

張藝謀卻視《長城》為難得的機會。過去十幾年裡,他接到過不少關於鄭和、馬可·波羅、川島芳子的劇本。但凡能讓國外普通觀眾提起些許興緻的中國符號,幾乎都被國外電影公司開發成「中國概念」項目,邀約張藝謀執導。

 

張藝謀一一拒絕,這些項目的投資規模不比他在國內拍過的電影大多少,他將之定義為「輕工業」。對一個處女作就拿下柏林金熊獎的導演來說,它們已經沒有太大吸引力。

 

「坦率地說,我們(指第五代導演)就是通過這條路來建立自己的功名利祿,讓我從一介草民做成了所謂的大導演。」 大多數時候,張藝謀都保持著一種驚人的誠懇。在自我剖析這一點上,他與同為大導演的李安沒有本質上的區別。作品口碑的兩極化,卻決定了大眾對這種誠懇的反應截然不同。

 

2014年初,當傳奇東方影業CEO羅異拿出《長城》的劇本試探張藝謀時,張藝謀表現得比之前興奮一些——饕餮、秘密部隊、會動的長城,諸多元素堆砌成的情節用一句話概括,一個打怪獸的故事。當然,結局就像所有好萊塢大片一樣毫無意外,正義最終戰勝了邪惡。

 

讓張藝謀動心的是這個劇本背後的預算:1.35億美元(按當時匯率約合人民幣8.3億元)。這是一個標準的重工業產品,也是傳奇東方背後的好萊塢製片公司傳奇影業拿手的類型。這家公司過去參與制作的影片有《蝙蝠俠:黑暗騎士》、《斯巴達三百勇士》、《超人歸來》——哪一部都有別於張藝謀擅長的輕工業,哪一部都是光憑導演一己之力拍不出來的。

 

除了張藝謀,羅異手頭也沒什麼更好選擇。傳奇東方影業創立於2011年,最初定位就是製作中國題材的大片——英文劇本,全球發行。《長城》本該是傳奇東方打響招牌的第一炮,卻因資金和選角問題在隨後幾年處於難產狀態。原定執導的是拍過《燃情歲月》的愛德華·茲威克,他還參與了劇本開發,但在《長城》開拍前,愛德華因為另一部戲請辭,已經對外宣布過的演員陣容、故事結構都要推翻重來。

 

這次的決定權落到張藝謀手裡。

 

張藝謀大概是好萊塢電影公司最熟悉的中國電影導演。根據電影網站Box Office Mojo的排行榜,北美票房最高的外語片前100位里,只有9部是中國電影,張藝謀的《英雄》和《十面埋伏》佔了兩席。

 

「這兩部電影都是偶爾露崢嶸,是電影史上的例外。」張藝謀掂量了掂量中國電影在這份榜單的類型,幾乎全是電影輕工業的文藝片,只能在藝術院線上映,沒有任何一部在大眾影響力能夠與好萊塢大片匹敵。位列這份榜單第一的是《卧虎藏龍》,1.28億美元票房,4項奧斯卡,這已經是中國題材在全球電影權力中心能夠取得的最高成就。

 

張藝謀還和36氪提起一件事:2001年,作曲家譚盾領完奧斯卡最佳原創音樂獎,從美國過海關時,因為箱子里的金屬物被攔下,開箱之後,海關官員看見是一個奧斯卡小金人,問:什麼影片?譚盾照實回答:《卧虎藏龍》。對方的反應是,「噢,有印象!難怪昨天晚上看到一群中國人在電視里躥上躥下。」

 

「人家也不是惡意,但一部中國電影得了那麼多獎,在普通美國人眼裡那就是意外。」張藝謀燃起一種難以自制的野心,他打算完成一部預算在1億美金以上的電影,一切按照好萊塢的規矩來。

 

羅異擔心張藝謀不接《長城》,張藝謀在想自己的空間在哪裡。

「在上千公里的長城上打戰,就七八隻饕餮哪行?」張藝謀要求把饕餮從劇本里的七八隻改為多到不可計數,抵抗饕餮的秘密部隊也擴大了陣容。原來打饕餮的情節就一段,他要求改成貫穿整部電影的全線作戰。

 

不用說,這是典型的張藝謀審美。這些修改埋下了今天《長城》被詬病為「人海戰術」的引子,但在張藝謀的理念里,場面宏大的戰爭和充滿使命感的家國情懷,那才是中國人眼裡的長城。他也堅定地認為,在中國觀眾看來司空見慣的人海戰術,對全球觀眾來說,卻可能因為稀罕而大受歡迎。

 

這些要求由羅異代為傳達美國總部,傳奇影業一併接受。

 

「容不得去實驗誰好誰壞,只能拿代表中國的最大符號出去。」2008年,在解釋為什麼北京奧組委會選擇張藝謀擔任開幕式導演時,美術總設計陳岩的這句話同樣能夠解釋傳奇影業為什麼會選擇張藝謀。

 

沒門檻的故事和有門檻的大片

1995年,美國人Peter Loehr跑到北京成立藝瑪工作室時,他的念想是拍一些符合中國國情的小成本都市片,接觸到的是王小帥和張元這類文藝片導演。理所當然的,他也被定義為文藝青年,那時,中國電影圈不大,不久,他認識了剛從紐約大學讀電影回來的年輕人,名字叫張昭。

 

20年後,坐在張藝謀工作室的長桌旁,已經給自己取名叫羅異的Peter Loehr和已經簽約樂視影業的張藝謀、樂視影業CEO張昭,簽訂了《長城》的合約。傳奇影業作為第一大投資方,負責日常的製片管理、拍攝和創作管理;環球影業是第二大投資方,負責中國區之外的全球發行;中影和樂視跟投,負責國內的宣發。

 

一切都和羅異1995年初剛到中國時的情況大不一樣,那時,中國電影全年的票房才1億美元(按當時匯率約合人民幣8.4億元)。也跟2011年不同,那時傳奇東方正在籌備,華誼兄弟曾經想參股9.9%。半年後,這項合作就因為第三方項目融資不能完成而中止了。

 

2014年,中國電影票房296億元。同一年,阿里買下文化中國,成立阿里影業。至於後來華人文化與華納兄弟合資成立旗艦影業,萬達又用35億美元買下傳奇影業,中國以40917塊銀幕總量,超過美國位居世界第一,羅異就更難料想。

 

文藝青年成了大片操盤手,華誼兄弟這種傳統電影公司的優勢被資金雄厚的地產商、互聯網公司以及投資基金趕超。電影成了籌碼,帶來的想像力突破了電影圈本身。地產商和互聯網公司看中的,當然不止是國內的電影市場。王健林直接表示萬達院線要在2020年佔據全球電影票房的20%,馬雲稍微委婉一些,他在上海與湯姆·克魯斯做了一場跨界對談,盛讚了對方的英俊,主要目的卻是推銷阿里參與投資的《碟中諜5》。

 

這些大佬對全球娛樂市場的渴望,正如羅異代表的好萊塢對中國市場的窺探。

 

好萊塢希望針對中國市場更有效率地開發新的大片,它既不同於加進一兩句中文台詞和個把中國面孔的中國特供,也不同於中國電影製作公司閉門自high的中式魔幻。它更類似於《功夫熊貓》系列——雖然後者拍到第三部就不復輝煌——中國故事,英文劇本,融入好萊塢價值觀和頂尖特效。

 

「我們想把《長城》拍成一個全球觀眾都能接受的電影,要符合中國的國情,又必須符合全球大片的標準。」羅異說。

 

每年稱得上好萊塢大片的就十幾部,美國電影也不等於好萊塢電影。好萊塢大片必須保證情節簡單、簡單、再簡單,必須是高預算,高概念,多特效,還得有續集1、2、3。

 

好萊塢大片需要跨越語言和文化的障礙。2015年,全球票房前十的影片中,有7部海外票房比例超過六成。「就跟2008年的奧運會一樣,讓18歲的黑人青年能看懂。」這是張藝謀對大片的定義。

 

作為好萊塢與中國合拍大片的第一個試驗品,《長城》必須被拍成一個沒有理解門檻的故事,哪怕有人因為它的俗套無聊得在電影院里睡著。這部電影的編劇換了好幾撥,最後的署名編劇包括寫過《諜影重重4》的托尼·吉爾羅伊,愛德華·茲威克等。

 

張藝謀也參與改了一版劇本,劇本由翻譯從英文翻成中文,張藝謀改動完之後,再由翻譯翻成英文,交由好萊塢編劇潤色。

 

張藝謀喜歡親自改劇本,他精力過人,習慣同時干好幾件事。他的導演處女作《紅高粱》是在主演《老井》的時候,在山西的炕頭上寫出來的。《長城》的劇本則是他在拍文藝片《歸來》間隙修改的,一邊拍陸焉識和馮婉瑜的文革經歷,他一邊還想著饕餮入侵長城的故事。

 

任何一個改動都比張藝謀之前經歷的困難。人們總是高估了張藝謀的自由度,低估了他所面臨的複雜性。在好萊塢嚴密運轉的製作鏈條里,張藝謀只能算是其中一環:《長城》故事是好萊塢編劇寫的,特效是維塔工作室和工業光魔製作的,製片管理是傳奇影業把控的。

 

正如法國作家弗雷德里克·馬特爾在《主流:誰將打贏全球文化戰爭》這本書里,以外部觀察者的身份對好萊塢下的判斷——這是一套龐雜運轉的系統,積累多年,並且行之有效。「好萊塢並不僅僅將成功歸於電影製片公司強大的斂財之道,令其引以為自豪的是自身的專業性和體制的複雜性。」

 

中國能稱為一線的大導演里,張藝謀以善於「妥協」聞名,馮小剛在微博公開與萬達正面衝突,陳凱歌從《無極》與視頻創作者胡戈的爭端開始,牢牢鞏固住了憤怒中年的形象。唯有張藝謀,似乎早就習慣應對複雜。

 

「誰坐在這個位置上,誰都要妥協,而且每天都要妥協,我是非常知道這個辨證關係的。你必須在妥協中求生存,必須在妥協中某種堅持要存在。」籌備奧運會開幕式時,張藝謀提出的四大發明創意被領導一一駁回,其它工作人員還在沮喪不已時,他已經接受現實,做出了調整。

 

製作《長城》的時候,文化衝突每天都在發生:一再簡化劇情,適應製片流程,接受演員工會、編劇工會監督,特效製作延期,說服投資方追加預算。

 

「你在長城上的演唱,美國人本來要剪掉,費了九牛二虎之力,都跟他們急了,才保住。」張藝謀在給《長城》插曲演唱者趙牧陽的信里寫道。這一幕發生在影片里張涵予飾演的邵殿帥戰死後,將士們在長城上放孔明燈,演唱以秦腔演繹的《出塞》。

 

「秦時明月漢時關,萬里長徵人未還。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美國人難以理解這段畫面對劇情推進作用,可是,秦腔,家國情懷,濃墨重彩的形式感才是真正的張藝謀,從《紅高粱》到《金陵十三釵》,他受人追捧和被人奚落都源於這同一套標籤。

 

只有這些非常時刻,張藝謀才會表現出他的強硬。其他大多數時候,他對中美團隊的衝突都表達了一種平靜的態度,因為他非常清楚自己要做什麼。「要做一個面向全世界的大片,一定是在這個產業體系中去完成的,我個人是沒有能力的。」

 特朗普選民和小鎮青年

 

張藝謀目前還不至於失望。截至12月21日,《長城》在國內上映6天,票房6億元。

 

此前一個月,張藝謀密集接受採訪,對象從各類時尚刊物到一些近年湧現的自媒體電影賬號。《長城》沒有路演,因為外國大腕演員太多,安保費用太高。張藝謀擔負起這部電影的主要宣傳工作,幾乎每晚都被各類採訪塞滿。

 

在影片宣發策略上,中美電影產業的差距再度顯露出來。北美大片的宣傳有一套沿襲多年的法則。更多依靠明星上熱門脫口秀,以及映前的焦點小組訪談,根據試映觀眾的反饋不斷修改影片。根據這套法則,張藝謀修改過很多次《長城》的預告片,當他感到不耐煩的時候,張昭安慰他,「好萊塢說它操蛋,它就是操蛋,可它就是這樣。」

 

在中國,除了常規的路牌廣告投放,很多電影最有效的宣傳是依靠主演瘋狂到各地影城跑路演,或是讓微博段子手轉發各種病毒視頻。你很難想像段子手在美國會是電影營銷的重點。

 

2017年2月,《長城》北美上映。還有兩個月,才算得上真正驗證張藝謀「出海」成功與否的關鍵。《長城》進入後期特效的15個月里,張藝謀曾頻繁飛往洛杉磯,不但飛出一張終身白金卡,還勾勒出《長城》的觀眾群體——坐標美國中西部,年輕人,愛看《變形金剛》和《星球大戰》,這是張藝謀對《長城》美國觀眾的典型畫像。

 

某種程度上,這與中國電影的受眾產生了交集———張昭每次去廣州,都會特地繞到越秀區的青宮電影城,那家電影院旁邊是一條步行街。他會仔細觀察街上那些染著頭髮來彰顯個性的高中生或大學生,以及剛開始工作兩三年,月入兩三千的社會新鮮人。用2016年已經被用俗爛的一個詞來說,小鎮青年。

 

這令張昭想起1990年代初,還在紐約大學留學的他得到一筆獎學金,前往阿肯色州小石城旁邊的小鎮上做駐鎮藝術家,小鎮上的人口不到兩萬,娛樂設施只有一家七廳電影院,一家錄像帶出租店,鎮邊都是荒野,一到晚上,燈全黑了。張昭現在回顧,認為90年代美國中西部小鎮上的人才是最典型的美國觀眾,就像廣州青宮電影院是最典型的中國觀眾一樣。他們是最普通的年輕人,數量上占最多數的觀眾,也是《長城》這種好萊塢電影的主要票房貢獻者。

 

也可以換一種說法,他們是美國新任總統特朗普的選民,沉默的大多數,電影票就是他們的選票。當他們選擇到電影院里消遣,能讓人在一個半小時里放鬆神經的好萊塢大片往往是首選。

 

張藝謀希望與中國文化有巨大隔閡的觀眾都能因為馬特·達蒙的海報和《長城》這個很中國的名字去看一場爆米花電影。看完之後,也許哪位中國演員的臉都沒記住,卻能記住長城。

 

這事兒光是想想都讓他激動。接受36氪記者採訪時,他不止一次用誇張的手勢,表達《長城》在北美一開畫就是3000家電影院。這個數字將是中國題材的電影在北美上映的最高紀錄。但《長城》在北美上映前,這一數字並無從求證,它更像是張藝謀從好萊塢合作方那邊得到的願景,而傳奇影業和環球影業,無疑正在觀察這部電影在中國市場的表現。

 

羅異說,傳奇東方還有8個與《長城》類似的項目正在開發中。2016年主投項目平均票房在1億元左右的樂視影業,也有好幾個向《長城》看齊的大項目在籌備。

 

《長城》被寄予超齣電影本身的更多希望,大家都在等待最終的票房結果。

 

「好萊塢六大(電影公司)都看著呢,他們手裡都備著貨,就看《長城》能不能成。」前不久,張藝謀去北京電影學院交流,要求北電學生對《長城》給予祝福。「就祝福我們成吧,不要隨便砸板磚。如果成了,得好的是你們這批年輕導演,不是我的功名利祿。對好萊塢來說,一個張藝謀是不夠的。」

 

張藝謀覺得自己正在為後來的年輕電影人開闢進入好萊塢體系學習的道路,可砸向他的板磚依舊不見少。他早已放棄愛惜羽毛這回事,也沒想成為一個從不失手的導演。李安這樣有一部是一部的導演,他當然是欣賞的,也認為這種人難得的有定力。但他清楚自己不是這一類型的。

張藝謀有他在乎的——嘗試各種新東西,比如以前的奧運會開幕式,這回的電影重工業,至於下回,又不知道是什麼了。「你說我現在開始只拍人文情懷的,你這麼說,別人也不信吶?」


推薦閱讀:

《活著》更讓我想家
張藝謀從影40年,為什麼那麼多明星送祝福?
簡說張藝謀八字
張藝謀68歲生日,從影40年,跑男團引圈內送祝福,她卻最厲害

TAG:遊戲 | 張藝謀 | 長城 | 怪獸 | 36氪 | 好萊塢 | 深度 | 金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