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讀張愛玲】(2)再好的香片茶沏得不好也是苦的
《茉莉香片》寫於1943年7月,收錄在《傳奇》小說集中。?
在上一篇里我提到過,張愛玲小說中的父母角色,大多數是不好的,就連少數一些看起來還不錯的(比如顧曼楨的母親和外婆),都有懦弱及毀人一生的嫌疑。?
《十八春》太長,我們容後再講。??
我一度懷疑張愛玲學過心理學,但是仔細分析好像又不能吃准。她對人性及壓抑後的心理變態刻畫的神髓俱在,過於看重愛情到自我犧牲的葛薇龍(《第一爐香》),過於看重金錢而害人害己的曹七巧(《金鎖記》),另外對幼時父母關係特殊以至於成年之後情感變態描述的就更多了,這一點很符合佛洛依德有關於童年記憶對成人心理影響的論點,譬如《心經》(戀父情結),譬如《金鎖記》中依戀子女到毀滅子女幸福的曹七巧(對子女感情上升至超出母親範疇的變態依戀),以及今天要談論的—《茉莉香片》(戀母情結及感情投射)。??
很多人讀《心經》及《茉莉香片》的時候,往往會覺得摸不到頭腦,讀過以後說不清道不明的有不舒服的感覺,其實主要是因為這兩篇題材都太過大膽(戀父戀母),對傳統國人的倫理觀念衝擊大太,這也是張愛玲的先進與大膽之處,早在七十多年前就敢寫這麼驚世駭俗的文章。??
張愛玲因為戰爭因素沒能去英國念書,因此進了港大,在香港的不長的時間中經歷了香港淪陷,見識了香港的繁華蒼涼與殖民地政治歷史環境影響下的特殊人群,給了她相當多的創作靈感,也形成了很多優秀作品。???
傳慶與丹朱??????
《茉莉香片》說的是個很小的故事,自卑敏感的青年聶傳慶母親早亡,與不喜歡他的父親和低劣的後母過著日子,學校里健康開朗的女郎言丹朱出於說不清的心理一直在和他表示親近,而當他知道言丹朱的父親,同時也是他大學教授的言子夜曾經和自己的母親有過談婚論嫁經歷的時候,聶傳慶開始控制不住自己的變態心理,幻想自己是言子夜的孩子,進而憎恨言丹朱,在一個舞會結束後的夜晚險些將丹朱打死。??
小說里時間線比較混亂,我們從頭說起。??
二十年前,言子夜和聶傳慶的母親馮碧落有過幾次短暫的會面,兩下里有了情意,言子夜找人提親,被馮家以前的姨奶奶攪了好事,言子夜憤而離去,希望馮碧落和他私奔,馮碧落沒有這麼做,而是按照家裡的意願嫁到了門當戶對的聶家。??
用現代人的眼光來看,言子夜和傳慶母親的相識過程非常羅曼蒂克,以前的人戀愛真的很偉大,見過幾面,雙方還未曾說過話,言子夜就找了人過來提親。?
(反觀現在,就算認識了好多年,天天說話也弄不清到底感情到了什麼地步,題外話。)??
言子夜來提親的這一段文字雖然簡短,信息量卻巨大。??
言家託了人出來說親。碧落的母親還沒有開口回答,她祖父丟下的老姨娘坐在一旁吸水煙,先格吱一笑,插嘴道:「現在提這件事,可太早了一點!」那媒人陪笑道:「小姐年紀也不小了——」老姨娘笑道:「我倒不是指她的年紀!常熟言家再強些也是個生意人家。他們少爺若是讀書發達,再傳個兩三代,再到我們這兒來提親,那還有個商量的餘地。現在……可太早了!」媒人見不是話,只得去回掉了言家。言子夜輾轉聽到了馮家的答覆,這一氣非同小可,便將這事擱了下來。??
「她祖父丟下的老姨娘「是什麼概念?也就是馮碧落爺爺的姨太太竟然可以跟著她父母一起參與她的婚事,還能隨便發言。?
以前的封建家庭是很重視規矩的,從老姨娘的話里來看,馮家必然是個書香門第,因此瞧不上商人起家的言家。「士農工商」,言家是最末流的「商」,馮家就是「士」(由此可知,聶家既然門當戶對,想必也是個「士」。)。?
當官的娶姨太太不少見,姨太太這麼能說得上話,想來是老爺子以前特別寵,連父母都不敢管她,小姐議親一個老姨太太可以置喙。這樣的家庭,看起來詩禮傳家,實際上已經腐爛的一塌糊塗。?
言子夜的脾氣也可以窺見,暴躁且好面子,受不了一句硬話,雖然馮碧落父母沒有開口拒絕,也不肯再去託人周旋。??
後來被聶傳慶念念不忘的那次「私下約會」,發生在提親失敗之後。?
馮碧落的拒絕是正常的,古代「聘則為妻奔為妾「的道德觀念影響,她又不是五四之後的新女性,連個女私塾都不能上,你指望她能私奔???
後來雙方各自嫁娶,言子夜求學後自然有一番拼搏,然後娶了丹朱的母親—一個南洋女郎,日子過的很好;馮碧落嫁到」門當戶對「的聶家去,日子卻並不好,紈絝的丈夫,她的生命在漸漸消逝,最後扔下年幼的兒子早早病逝了。?
子夜單身出國去了。他回來的時候,馮家早把碧落嫁給了聶介臣。子夜先後也有幾段羅曼史。至於他怎樣娶了丹朱的母親,一個南國女郎,近年來怎樣移家到香港,傳慶卻沒有聽見說過。關於碧落的嫁後生涯,傳慶可不敢揣想。她不是籠子里的鳥。籠子里的鳥,開了籠,還會飛出來。她是綉在屏風上的鳥——悒鬱的紫色緞子屏風上,織金雲朵里的一隻白鳥。年深月久了,羽毛暗了,霉了,給蟲蛀了,死也還死在屏風上。??
她死了,她完了,可是還有傳慶呢?憑什麼傳慶要受這個罪?碧落嫁到聶家來,至少是清醒的犧牲。傳慶生在聶家,可是一點選擇的權利也沒有。屏風上又添上了一隻鳥,打死他也不能飛下屏風去。他跟著他父親二十年,已經給製造成了一個精神上的殘廢,即使給了他自由,他也跑不了。??
「屏風上的鳥,死也死在屏風上」,聶介臣其實未必不想好好和馮碧落過日子,不過碧落心裡有個人,很難愛他,既然不愛,乾脆傷害。?
以前的婚姻多半是這樣,娶一個門當戶對的大家閨秀回來當花瓶,然後繼續「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到」,家裡的花瓶擺在那,生是聶家人,死是聶家鬼。?
我很不懂馮碧落,不喜歡就別嫁,嫁了就忘掉過去不成嗎?這樣兩頭不到,大家一起不開心。?
我們真該感謝婚姻自由(然並卵,很多人現在不還是這樣,sigh。)???
我閨蜜曾經酒後失言,跟我說過一句話:?
「這年頭誰他媽敢結婚,一個不好就禍延三代。「??
話糙理不糙,不幸福的婚姻里,孩子是最無辜的,還不能選擇父母,起碼夫妻還可以離婚。?
張愛玲自己的父親和後母一起折磨她,傳慶被他爸打聾了一隻耳朵。??
二十年後的故事發生在香港,華南大學不止在張愛玲的小說中出現過一次,一般認為隱喻當時的港大。這時候雖然都是外來人口,言子夜和聶傳慶的父親卻不大一樣。??
聶家從上海逃難來香港,代表著當時一部分的內地舊貴族,離開了家鄉後並沒有足夠的根基立足香港這個機會多多的新天地,只能抱著過去的榮耀與鴉片煙過著日子。?
聶家的大屋子有種破敗的感覺,一切都是陳舊的,腐敗的,網球場荒廢著煮鴉片用。??
他家是一座大宅。他們初從上海搬來的時候,滿院子的花木。沒兩三年的工夫,枯的枯,死的死,砍掉的砍掉,太陽光曬著,滿眼的荒涼。一個打雜的,在草地上拖翻了一張藤椅子,把一壺滾水澆了上去,殺臭蟲。??
言子夜卻是自己發奮在外國(或許還有東南亞)闖蕩過的新一代知識分子代表,他們憑著自己的智慧和努力,在亂世里尋找機遇,遠遠的把原來高不可攀的舊貴族甩在了後面。?
每一次言丹朱出現,張愛玲都對她的服飾和健康美有著生動的描寫。??
言丹朱大約是剛洗了頭髮,還沒幹,正中挑了一條路子,電燙的發梢不很鬈了,直直地披了下來,像美國漫畫里的紅印度小孩。滾圓的臉,晒成了赤金色。眉眼濃秀,個子不高,可是很豐滿。??
丹朱在旗袍上加了一件長袖子的白紗外套。她側過身來和旁邊的人有說有笑的,一手托著腮。她那活潑的赤金色的臉和胳膊,在輕紗掩映中,像玻璃杯里灧灧的琥珀酒。??
她披著翡翠綠天鵝絨的斗篷,上面連著風兜,風兜的里子是白色天鵝絨。在嚴冬她也喜歡穿白的,因為白色和她黝暗的皮膚是鮮明的對照。傳慶從來沒看見過她這麼盛裝過。風兜半褪在她腦後,露出高高堆在頂上的鬈髮。??
言丹朱的脾氣也好,用一個詞來形容,或許應該是「Social butterfly」,並不像交際花一樣招蜂引蝶,但也不是清冷的生人勿近。這樣的姑娘,好相貌,好脾氣,好家庭,一切都好,自然也被寵壞了,誰都應該喜歡她,堂而皇之的和男生親近,也可以光明正大的有很多朋友。?
言丹朱對聶傳慶的熱情恐怕是半帶憐憫,半帶徵服慾望的,傳慶靦腆的像女孩子,丹朱不知道他的陰暗面,喜歡逗他害羞,同時希望他像其他男孩子一樣為她著了魔。?
活潑外向的女生往往被內斂害羞的男生吸引(斯嘉麗與艾希禮)。??
傳慶的心理是很陰暗的,在還不知道言丹朱就是言子夜女兒的時候,在還不知道言教授就是和母親有過過往的言子夜的時候,他的陰鬱就已經被他的父親感知且害怕。??
再得知了一切,他開始控制不住的幻想,如果言子夜是他的父親,那就應該沒有言丹朱,因此對言丹朱的憎惡越來越深。??
但是他現在初次把所有的零星的傳聞與揣測,聚集在一起,拼湊一段故事,他方才知道:二十多年前,他還是沒有出世的時候,他有脫逃的希望。他母親有嫁給言子夜的可能性。差一點,他就是言子夜的孩子,言丹朱的哥哥。也許他就是言丹朱。有了他,就沒有她。??
傳慶不由地幻想著:如果他是言子夜的孩子,他長得像言子夜么?十有八九是像的,因為他是男孩子,和丹朱不同。??
投射認同,一種透過幻想轉譯的(心理)機制。主體在幻想中將自體全部或部分地導入客體對象內部,以便予以危害、擁有或控制。??
這個理論出現於1946年,因此我不覺得1943年的張愛玲就已經知道這個心理學專業定義了,但能看出聶傳慶的心理狀態已經接近於偏執和崩潰的邊緣。
終於有一天,聶傳慶的偏執爆發了,他精神上的父親當眾取笑批評了他。????
言子夜又道:「聶傳慶,我早就注意到你了。從上學期起,你就失魂落魄的。我在講台上說的話,有一句進你的腦子去沒有?你記過一句筆記沒有?——你若是不愛念書,誰也不能逼著你念。趁早別來了,白耽擱了你的同班生的時候,也耽擱了我的時候!」傳慶聽他這口氣與自己的父親如出一轍,忍不住哭了。他用手護著臉,然而言子夜還是看見了。子夜生平最恨人哭,連女人的哭泣他都覺得是一種弱者的要挾行為,至於淌眼抹淚的男子,那更是無恥之尤,因此分外的怒上心來,厲聲喝道:「你也不怕難為情,中國的青年都像了你,中國早該亡了!「???
這句話更像錐子似地刺進傳慶心裡去,他索性坐下身來,伏在台上放聲哭了起來,子夜道:「你要哭,到外面哭去!我不能讓你攪擾了別人。我們還要上課呢!」傳慶的哭,一發不可克制,嗚咽的聲音,一陣比一陣響。他的耳朵又有點聾,竟聽不見子夜後來說的話。子夜向前走了一步,指著門,大聲道:「你這就給我出去!」傳慶站起身,跌跌沖沖走了出去。????
這是一次打破心理投射的刺激,傳慶對他父親的喝罵可以不放在心上,卻不能不把言子夜的批評當成一回事。???
那一晚,他怎麼也甩不開言丹朱,他忽然想到或許可以讓言丹朱愛上自己,然後折磨她,通過對她的精神折磨來進行報復。過了一會,又絕望的想到,哪怕不報復,只要通過言丹朱和言子夜沾上點邊就行,一點就行。????
他恨她,可是他是一個無能的人,光是恨,有什麼用?如果她愛他的話,他就有支配她的權力,可以對於她施行種種絕密的精神上的虐待。那是他唯一的報復的希望。????
他顫聲問道:「丹朱,你有一點兒喜歡我么?……一點兒?」????
她真不怕冷,赤裸著的手臂從斗篷里伸出來,擱在欄杆上。他雙手握住了它,傴下頭去,想把臉頰偎在她的手臂上,可是不知道為什麼,他在半空中停住了,眼淚紛紛地落下來。他伏在欄杆上,枕著手臂——他自己的。????
她有點兒愛他么?他不要報復,只要一點愛——尤其是言家的人的愛。既然言家和他沒有血統關係,那麼,就是婚姻關係也行。無論如何,他要和言家有一點聯繫。????
丹朱當然不會愛他,他終於忍不住動了手。????
第一腳踢上去,她低低地噯唷了一聲,從此就沒有聲音了。他不能不再狠狠地踢兩腳,怕她還活著。可是,繼續踢下去,他也怕。踢到後來,他的腿一陣陣地發軟發麻。在雙重恐怖的衝突下,他終於丟下了她,往山下跑。身子就像在夢魘中似的,騰雲駕霧,腳不點地,只看見月光里一層層的石階,在眼前兔起鶻落。跑了一大段路,他突然停住了。黑山裡一個人也沒有——除了他和丹朱。兩個人隔了七八十碼遠,可是他恍惚可以聽見她咻咻的艱難的呼吸聲。在這一剎那間,他與她心靈相通,他知道她沒有死。????
以後會怎麼樣????
不知道。???
他打了丹朱,或許會被退學,丹朱沒有死,就算丹朱死了,聶傳慶也做不成言子夜的孩子。????
故事戛然而止,又無限裊裊。??
每個人都或多或少會做些白日夢,幻想更好更合理的父母,更體面的出身,更忠誠的愛人。????
不久你就會發覺白日夢毫無用處,醒著努力才是正經,認真選擇自己人生的每一步,對自己的生命負責。??
著作權歸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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