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義大利黑社會被稱作「黑手黨」｜真問真答

將義大利西西里黑幫（Mafia）稱為「黑手黨」並非意譯，而是一百多年前美國的新聞記者出了偏差之後，中文報道翻譯轉載時以訛傳訛的結果。

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美國各大城市都迎來了大量來自義大利南部的移民，僅紐約在 1900 年就有近二十萬義大利人。這當中固然有不少屬於 Mafia 的不法之徒，然而在 Mafia 成員來到美國的義大利人社區之前，這裡已經流行一種名為「黑手」（Black Hand）的敲詐勒索犯罪。

?1905 年的紐約曼哈頓「小義大利」街區，電影《教父》中的景象與之別無二致

這類犯罪起源於十八世紀的義大利，在美國則在十九世紀八十年代出現。一般來說，罪犯會使用匿名信對受害者發出人身威脅，以勒索錢財。如果受害者拒絕付錢，罪犯為了實現勒索信中的威脅，會對受害者進行綁架、暗殺乃至向其居所縱火、引爆炸彈，無所不用其極。

?二十世紀初一封標準的「黑手」式勒索信複製品。信中義大利文內容如下：「這已經是我第二次警告你。周日早上十點，必須把三百美元（相當於今天的七千多美元）放到第三大道與第二街街角，否則我們就點火把你炸上天。好好想想，這可是我給你的最後一次提醒。簽名：『黑手』」

這種敲詐勒索犯罪之所以被稱為「黑手」，其實還是報道此類犯罪的美國記者的發明。在最早出現「黑手」式犯罪的紐約市布魯克林區，向受害人發出的勒索信當時還並未署名。

而當地記者卻為了製造聳人聽聞的新聞效果，借用當時西班牙警察以黑色手印標記反政府團體首腦的做法，編造出了「勒索信以黑色手印結尾」的傳聞。

結果，「黑手」之名卻由此不脛而走。自此之後，美國各大城市的義大利人社區出現的「黑手」類犯罪，其勒索信結尾都開始出現了黑色手印，或者子彈、骷髏、墓碑等具有「威脅生命」意味的標識。而有的勒索信，乾脆以 Mano Nera（義大利語「黑手」之意）或 Black Hand 結尾，以標明其威脅性。

?一封寫在電報單上的「黑手」勒索信，信中用筆塗抹了一隻「黑手」並在結尾留下 Nero Mano 字樣

從「黑手」勒索信種類不一的結尾標識可知，這類犯罪並沒有統一而嚴密的組織，有的甚至僅僅是個人作案。但由於美國城市極大的人員流動性，特別是「黑手」針對的勒索對象幾乎都是初來乍到、語言不通的義大利同胞，受害者很難向警局報案，即便報案了警察也往往束手無策。

?有「一代歌王」稱譽的義大利著名男高音演唱家卡魯索，在應邀赴美國紐約大都會劇院演出時也遭遇過「黑手」的死亡威脅。為破財消災，卡魯索付出 2000 美元，而「黑手」又變本加厲向他勒索 15000 美元（相當於今日 35 萬美元）。卡魯索不得已選擇報警，罪犯最終被紐約警方抓住。

諷刺的是，「黑手」犯罪的猖獗，恰恰為真正的義大利黑社會在美國站穩腳跟創造了條件。許多無法得到警局保護的「黑手」受害者，轉而請求來自西西里的 Mafia 黑幫或來自那不勒斯的 Camorra 黑幫的庇護，有的甚至自組幫會，以應對「黑手」的威脅。

?活躍於 1890-1920 年代紐約的一支西西里黑幫——科利昂「家族」主要成員及活動地域示意圖。該「家族」由朱塞佩·莫雷洛（右上角人物）所創立，並得名於其家鄉——西西里島的科利昂城（《教父》中，以此為姓的老教父維托的家鄉正是這裡）。

在二十世紀初，由於各類「黑手」犯罪組織與義大利黑幫之間爭鬥、仇殺不斷，美國各大城市的義大利人社區都成了戰場。儘管「黑手」犯罪與義大利黑幫沒有直接聯繫，但在政府和媒體的眼中，兩類同屬義大利人的犯罪組織並沒有太大區別。

於是，發生在義大利社區里的各類謀殺、勒索、搶劫等惡性刑事案件，最後都被歸結於「黑手」作案，Mafia 等義大利黑幫也被稱為 Black Hand Society（黑手會）或 Black Hand Gang（黑手幫）。

?儘管公眾難以分辨實施「黑手」的犯罪組織和真正的黑幫，但警方對此還是比較了解的。在警方看來，義大利黑幫行兇殺人的典型特徵，就是將受害者屍體塞進圓桶里，並棄之荒野。

中文「黑手黨」這一譯名，則與一樁義大利黑幫實施的謀殺案有關。1909 年，紐約市警局一位專門負責有組織犯罪的警官，在赴西西里調查黑幫案情時慘遭殺害。

?紐約市義大利裔警官彼得羅西諾（左），曾成功緝拿了勒索歌王卡魯索的「黑手」犯罪者。他在西西里島巴勒莫市調查黑幫案情時，被島上最著名的黑幫首領維托·卡西奧費羅（右）暗殺。卡西奧費羅在西西里黑社會中被廣泛尊稱為「唐·維托」，這也是《教父》里老教父名字的由來。卡西奧費羅本人最後則被執意掃平西西里黑幫的墨索里尼投入監獄，並死於獄中。

這宗國際案件一時轟動全球，創刊於同一年的清末著名刊物《小說時報》，第一期即譯介了相關報道，敘述了「黑手」犯罪和義大利黑幫的來龍去脈。而《小說時報》也像外國媒體那樣，把義大利黑幫與「黑手」混為一談，創造出了「黑手黨」這個名稱。

?《小說時報》中名為「黑手黨」的文章。這篇文章不僅對「黑手」犯罪過程有詳細的描述，還對義大利黑幫中，西西里的 Mafia 和那不勒斯的 Camorra 兩大派系之間的矛盾有所涉及。

?清末的《小說時報》將犯罪組織譯為「黨」，與清末會黨等各類不法團體的流行有關，其中之一的「斧頭黨」，可能啟發了周星馳電影《功夫》里「斧頭幫」的出現｜來源：《閑話上海》224-247 頁

一戰結束後，「黑手」犯罪在警方的打擊和義大利黑幫的「照顧」下日漸式微，美國的義大利人社區轉而陷入西西里和那不勒斯兩大黑幫派系的內戰。與此同時，相鄰地區的愛爾蘭黑幫也虎視眈眈。他們自命為「白手黨」（White Hand Gang），望文生義，就知道他們專與義大利人作對。

?兩名愛爾蘭「白手黨」成員（圖片左、中二人）

在殘酷的廝殺中，西西里黑幫 Mafia 笑到了最後。以「家族」為活動基礎的 Mafia 黑幫，其組織最為嚴密，成員向心力和忠誠度也最強。而由於剛剛掌控義大利政權的法西斯首領墨索里尼為加強個人獨裁，對西西里黑幫這一地方勢力嚴厲打擊，大量黑幫骨幹從西西里逃亡到美國，為 Mafia 平添不少生力軍。

通過在二三十年代實行禁酒令的美國走私酒類，Mafia 迅速成為美國實力最強的黑社會組織。歐美各國也由此開始使用 Mafia 一詞，來指代世界各地體系嚴密、等級森嚴的犯罪組織。

?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兩位最有權勢的義大利黑幫首領：紐約的查理·盧西亞諾（上），和芝加哥的艾爾·卡彭（下）

不過，由於此時中國處於政治動蕩的民國時期，對國外犯罪新聞的興趣已經被激進政治思潮所取代。此時「黑手黨」的稱謂，反倒更常見於一個熱衷於政治暗殺，並最終引發了一戰的塞爾維亞秘密團體。

?以骷髏、匕首、炸彈、毒藥為徽章，並以「不統一毋寧死」為口號的塞爾維亞「黑手黨」，比義大利黑幫更像一個有政治訴求的「黨派」。該「黨」試圖以恐怖主義手段實現民族主義目標，其成員普林西普 1914 年 6 月 28 日於薩拉熱窩刺殺奧匈帝國斐迪南大公，從而引發了第一次世界大戰。

直到 1969 年，《教父》這一史上最成功的暢銷小說出版，以及 1972 年更為成功的同名電影上映，通過好萊塢的塑造，Mafia 在全世界變得人盡皆知。

?小說《教父》第一版與電影《教父》海報

而「黑手黨」，這個來自清末的名字，則隨著 1973 年香港南天出版社《教父》第一個中文譯本的出現，再度浮現於中文世界。它迅速蓋過了之後內地譯本里「黑幫」「地下勢力集團」等所有拗口或毫無辨識度的譯名，最後作為西方世界一切神通廣大、手段兇殘的地下犯罪組織的代稱，而深入人心。

參考資料：

Critchley, David, The Origin of Organized Crime: The New York City Mafia, 1891–1931. New York, Routledge, 2008.

Dash, Mike, The First Family: Terror, Extortion and the Birth of the American Mafia. London, Simon & Schuster, 2009.

Lombardo, Robert M, The Black Hand: Terror by Letter in Chicago, Journal of Contemporary Criminal Justice, 18, Sage Publications, 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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