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臘神話體系入門指南

來自專欄 萌穀人

神情世故，你幫我我幫你，你不幫我我還幫你，幫了你還毀我，那我就咒你。 ——普羅米修斯

最近《復聯3》上映，我也去看了，看完之後，對漫威世界的體系產生了興趣。劉慈欣和詹姆斯·卡梅隆都批評漫威電影，是站在科幻電影的立場批評。我感覺這似乎有些偏頗，理由是：漫威電影不太像科幻電影，而更像是神話電影。只不過漫威的神話是建構在一個看起來比較科幻的世界觀上了。

漫威電影從各文化的神話體系、故事傳奇中汲取養分，這個大家都知道。我今天想說說希臘神話，以及一本可以詳細、完整了解希臘神話的書。這本書呢，名字就叫《希臘神話》，作者是俄國的尼·庫恩。

說是作者，庫恩的工作實際上更像是編譯。希臘神話是個非常龐大的體系，然而也並不是被哪一部詩歌、戲劇、或者故事集完整記錄的。這些神話散見於各種體裁不同的作品中，有時候不同作品所記載的版本還互有參差。庫恩把這些故事，從各種作品裡發掘出來，荷馬史詩啊，《變形記》啊，埃斯庫羅斯的戲劇啊，赫西俄德的長詩啊，等等，以小說的形式編連在了一起——當然，某種意義上講，你也可以說庫恩是重述了希臘神話。

神話首先吸引人的地方，在於它的形式。

每個故事，都會有一個中心人物，需要完成他的命運、遭遇、功業。在他的故事中，他是「傳主」。同時，這些傳主又被統攝到一個世界觀下。他們會跑到別人的故事裡，客串一下，充當使者、幫手、或者阻礙。如此以來，這些有各自故事的中心人物又被整合到了一起，呈現出一種星系狀的布局。

這種布局天然具有挖掘IP的潛質。從任何一個小故事裡，你都能進入整個神話體系。你看到一個小故事，對人物的命運發生關切，不自覺想問「後來呢」。這個故事裡提到的其它人物，也激發起了你的興趣，使你忍不住去關切他們的過往和後來。

漫威世界正是熟練運用了這種神話邏輯，以至於我們幾乎可以說，漫威電影就是講給現代人的神話。如果說有什麼不同，那就是從前的神話主要靠人講，靠聲音和動作來傳遞，而今天我們有了電影，工業時代創造了這種具有空前浸入感的視聽形式，可以完全投入到圖景當中。當然了，也有一個小小的危險：聽神話故事的時候，每個人心中都有自己的阿基里斯；看《特洛伊》的時候，觀眾們的阿基里斯只能建構於布拉德·皮特呈現給你的角色之上。

電影讓神話的敘述更加直觀，更加快餐化。口頭文學雖則模糊，然而卻保留了口頭表達的激情、口頭詩人的個體經驗、以及聽眾對神話人物更大範圍的自由裁量權。

我始終認為，神話應該是講出來的，口頭文學的表演者具有非常大的作用。退求其次，「讀」也可以。

前面說到，庫恩的《希臘神話》，可視為一個俄國人對希臘神話的重述，因此也就具有了一種顯著的「時代性」。即是說，這是庫恩所理解的神話。如此以來，就發生了一種奇妙的「經驗疊加」現象——神話本身就是一種先民有關生活經驗的表達，重述之後，又引入了講述者自身關於他的時代的生活經驗。在這一點上，講述者的風格愈是鮮明，其烙印也就愈是顯著。

為了方便讀者明白，我再舉另外一個例子：納撒尼爾·霍桑所著的《希臘神話》。

關於霍桑，熟悉美國文學的讀者應該不陌生，他是《紅字》的作者，其文字具有濃烈的清教徒文化背景。《紅字》的故事就是發生在那樣一個清教徒氣息濃烈的時代環境中，講述一個近乎無辜的追求愛的女人，如何被社會風俗而進入悔罪的處境，又如何從最低處升華，進而成為聖徒。

在霍桑的文字世界裡，《聖經》，宗教，美洲大陸的清教徒生活方式，具有著無可置疑的地位。當霍桑重述希臘神話的時候，他絲毫不避諱自己的這種「時代氣息」，並認為時代氣息理所當然應該成為神話講述的有機組成部分。作者在前言中寫道：

……任何一個時代都可以賦予他們有時代特色的禮儀和情感，並灌注屬於那個時代的道德評判。

為了更直觀地理解霍桑這段話的意思，我們不妨舉出一個例子。看看他到底是怎麼講述希臘神話故事的。

珀爾修斯斬殺美杜莎，是最著名的希臘神話之一。在這個故事裡，宙斯之子珀爾修斯需要殺掉怪物美杜莎，美杜莎不僅兇狠異常，更可怕的是她的眼睛，只要被她看到，任何活物都會變成石頭。

霍桑把這個故事安排在第二章，取名《美杜莎的腦袋》。題目很勾人，尤其對於孩子。這個故事敘述的最顯著特點，是霍桑刻意不去提珀爾修斯的半神血統，而是把他塑造成為一個命運坎坷、但是高尚勇敢的凡人英雄。為了應對他的繼父、國王波呂得克特斯的刁難，他必須以近乎凡人之身完成這項任務，去和兇狠妖物搏殺，並在一個低魔的世界觀中求得搏殺所需要的裝備、武器、引路人。為了突出珀爾修斯的無辜和危險狀況，霍桑花費不少筆墨去描述國王的陰險狡詐，還特地引入一個不可拒絕的理由。國王要結婚了，需要一份兒別出心裁的嫁妝，鬼知道為什麼要拿一個妖怪腦袋送人，而且還是自己的繼子。不過國王既然提出了要求，珀爾修斯就得去干。植入這麼一個理由，顯然是為了強化珀爾修斯的無從選擇的處境。

當珀爾修斯遇到指路人格賴埃三姐妹的時候，霍桑把共用一個眼睛的三姐妹，塑造成為命運悲慘的三個老婆婆。不是什麼妖怪、巫婆等不容易引起同情的生物，而是年邁的、生活不便的老婆婆。並且，老婆婆們非常懂得怎麼利用自己的處境：

我們只是三個遊盪在暮色之中的可憐老太婆，三個人只有一隻眼睛，還被你偷走了。哦，親愛的陌生人，把眼睛還給我們吧！——不管你是誰，把它還給我們吧！

原故事中，三姐妹只是充當指路職能，殺了就殺了，從她們哪裡獲取信息才是最重要的。她們有一個缺陷，可以被珀爾修斯利用。這便是她們三個人只有一個眼睛，輪流使用。一人用時，另外兩個只能休息，而在轉移眼睛的時候，三個人就全是瞎的。

珀爾修斯必須在轉移眼睛的當口，搶到眼睛，以勒索她們。

作為一個古希臘文化的英雄，一個半神之人，珀爾修斯可以英俊瀟洒、勇敢無畏，但是並不須具備憐憫無名老人的美德。原故事中也沒有。霍桑的敘述則不然，珀爾修斯對三姐妹的處境深感同情，乃至於幾乎被這種同情迷昏了頭腦：

（珀爾修斯）真的開始認為格賴埃三姐妹對仙女完全不知情了。同時又為自己給他們帶來那麼多麻煩而難過，所以他準備把眼睛重新給她們裝上，再為自己搶奪眼睛的無禮行為而向她們道歉。

在希臘神話中，英雄完全可以殺人不眨眼而不受任何指責，阿基里斯殺了高尚的赫克托耳，並用車拉著他的屍體狂奔，夠過分的吧？這也仍舊無損他全希臘第一英雄的威名。珀爾修斯的功業比阿基里斯更大，平常的作為和處事風格也更為決斷，傲慢自尊也不亞於阿基里斯。霍桑卻將他描寫成為一個對苦難充滿共情的好小夥子。另一方面，對三姐妹的描寫，尤其是著意凸顯三姐妹的爭吵，更是蘊含了霍桑本人的道德觀念。

他甚至會直面讀者，發出如此道德訓誡：

格賴埃三姐妹總是習慣於這類爭吵，來破壞她們之間的和諧，這真是挺可怕的。更何況，失去任意一位姐妹，她們都會非常不便。實際上，她們也註定要相互依存，永不分離。作為一項基本準則，我會建議所有的朋友，不管是兄弟姐妹，還是年長年幼，如果你們恰好共用一隻眼睛的話，請一定要培養相互容忍之心，而不是爭先恐後地想奪取這隻眼睛的使用權。

在大作家霍桑這裡，他敏銳地注意到了眼睛的另一重含義：眼睛是寶貝，是一種至重至貴之物，是稀缺品，大夥都想得到的東西。「如果你們恰好共用一隻眼睛」，可見這寶貝成了爭端之所在，也是考驗一個人是否懂得生存相處之道的試金石。如此以來，三姐妹和眼睛的關係，就被投放到一個家庭關係和處理和使用家庭財產之道的環境里了。

霍桑版的希臘神話，更加生動，文筆也非常流暢，人物形象也更加豐滿。但是也有個問題，霍桑為了更具體地講述這些故事，為了更具人文氣息，他降低了這些神話原有的世界觀體系的影響力。

比如珀爾修斯，就很大程度上被從神譜中抽離出來，變成一位勇敢善良的騎士。他重述的這本希臘神話，各個篇章近乎獨立，人物間的相關性也降低了。

庫恩則儘可能保留（甚至是重新黏連）了希臘神話的世界觀體系。同樣是斬殺美杜莎，珀爾修斯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命運？在庫恩的故事裡你會看到，是因為他的外祖父得到預言，說自己終將死於外孫之手，為了躲避這一命運，他就把閨女幽禁起來，但最終還算被宙斯發現了，還發生了男女關係。外祖父又把女兒和外孫子驅逐出國，這才遇見了後來的「陰險暴虐的繼父波呂得克特斯」。

珀爾修斯之所以要去取美杜莎的腦袋，是因為國王挑釁他，質疑他並非宙斯之子。為了應對這位國王的挑釁，珀爾修斯這才上路了，並且得到奧林波斯眾神的密切關注和支持。也就是說，這不光是珀爾修斯一個人的事兒，還是整個神話體系里的重要組成部分。

庫恩對希臘神話世界觀的黏連，使熱愛神話的讀者能夠在閱讀神話的過程中收穫一張完整的人物關係圖。要知道，這是你在閱讀《變形記》、《神譜》、《伊利亞特》、《奧德賽》的過程中都收穫不到的。庫恩遵從希臘神話對歷史的分類，即黃金時代、白銀時代、青銅時代、黑鐵時代，而把故事也分為《神祇與英雄》、《古希臘史詩》兩大部，以一種縱橫兼顧的方式，把神話所反映的先民人生經驗、認識邏輯保留了下來。

限於文章篇幅，我在這裡只能稍作展開。

先說人生經驗吧。我舉一個例子，普羅米修斯。

普羅米修斯，大家都知道，盜火者，給人類帶來了火種、以及其它生活必備技能，以使凡人的生活不再那麼痛苦。實際上，普羅米修斯的行為還有一個大背景。

宙斯降罪於人，實際上也是在摸索一種使得萬物都能各安其所的政治格局。也就是說，對人類的降罪，不是因為宙斯被沖昏了頭腦，而是這位主宰者衡量了命運的天平後（這是宙斯的主要工作，也是他的傑出之處，即結束混亂，走進秩序），給與人類的本分。

你做了某事，處於某地位，所以必須這樣。只有這樣，才能實現整體的秩序和平衡。

普羅米修斯的行為，等於說打亂了宙斯的安排，打亂了秩序，也挑戰了這位主神的權威。

他怎麼這麼勇呢？

他之所以敢這麼做，除了對人類的同情外，大概還有兩個原因。一是他是提坦舊神之一，是比宙斯更古老的「老神」，宙斯沒出來混之前，他就開始幹了，有自己的一套。他還幫過宙斯，當然是出於自己的那一套行事風格。說到底，他並不完全認可這位後生的政治觀，更不願意接受這種安排。其二，他從母親那裡知曉了自己的命運，並認同「命運」這種比宙斯的「秩序」更高的遊戲規則。

他既預言了自己的受難，也預言了宙斯的滅亡。因此之故，被宙斯罰了，縛在山上，遭受烈曬鷹啄等各種折磨。

我這裡想說的是，當宙斯、普羅米修斯、命運，在普爺歷盡折磨而達成一個共識後，普羅米修斯被放了下來，然後他做了一個舉動：

從此普羅米修斯戴著鑲嵌石頭的鐵戒指，這石頭就取自他在其上忍受多少世紀苦難的懸崖。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貴族有條件，也有品味，去琢磨那些裝飾的事兒。普羅米修斯也有裝飾，是什麼呢，是一個鐵戒指，上面鑲嵌的不是什麼世人以為名貴的東西，而是一塊石頭，一塊取自他受苦之地的石頭。

這就非常有品味了。無論從裝飾搭配，還是從著裝符號的角度看，這個行為都顯得意味深長。

這塊石頭象徵著普羅米修斯的受難，象徵著他的抗爭，他對自己人生觀的堅持，也象徵著他曾經對宙斯的挑戰。

與此同時，這個行為也以一種極為婉轉巧妙的方式，傳達著講述者對人生的理解：受難與光榮同在，受難和人類面對苦難所表現出的堅韌，才是最好的裝飾。

最後，我再說一點，即作為先民認識邏輯的希臘神話。

想了解這一點，最直接的讀物莫如奧維德的長詩《變形記》。卡爾維諾對這部長詩不吝讚美，不過我估計很多人並沒有興趣去找原典。我今天先推薦一下，以後空了再專寫一篇。對於不想去讀《變形記》的讀者，其實看庫恩的《希臘神話》也能領略一二。

《變形記》講什麼呢？兩個字，變形。即萬物為什麼是現在這個樣子，我們為什麼會有今天的世界，某某物是怎麼來的？古希臘農業不發達，種地沒有金坷垃。對比今天來說，當然科技也不發達。這當然是不好的，不過這種狀況也在刺激著詩人的靈感，讓他們用一種非常有詩意的方式解釋萬物的存在。《變形記》就是一部這樣的作品。

還說美杜莎的故事。珀爾修斯殺了美杜莎後，把她的腦袋收了，作為一種很厲害的法器。他帶著美杜莎的腦袋飛過利比亞沙灘的上空：

美杜莎頭上的血滲出革囊，大滴大滴地掉在沙灘上。從這些血滴中長出了毒蛇。所有生靈看到毒蛇都嚇得逃跑，毒蛇使利比亞成了沙漠。

等於說，用美杜莎的遭遇，解釋了利比亞為什麼是那個樣子，以及為什麼會生長著毒蛇。

古希臘神話非常注重對世界成因的闡釋，這有點像中國的盤古開天的故事，什麼變成了什麼之類。卡爾維諾對此有非常精當的分析。並就《變形記》稱之為「奧維德與宇宙親近性」：

《變形記》是一首迅速之詩；每一段插曲都以緊湊的節奏相隨，為了在我們的想像力里留下深刻的印象，每個意象都必須與另一個意象重疊，以便在消失之前獲得一種稠密感。這跟攝影是同樣的原則，每一行文字就像是張照片，必須充滿不斷運動的視覺刺激。留白恐懼主導著詩的時空。

這便是【500份閱讀指南計劃】第 23 份。我為大家推薦：《希臘神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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