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封信

又一封信

來自專欄 好風如水

女兒:

接著上一封信繼續寫?

我突然有點兒懵,故事很多,人也很多,竟不知該從哪兒講起了。好在只是講給你,你就彷彿還是個幾歲的幼兒,入睡前,聽我隨便講故事。

1. 一對住在市直機關宿舍大院的中年夫妻是麻將館裡的常客。男人長得像女人,薄眼皮,眯縫眼,小巧的鼻子和嘴,手纖細,個頭高挑。他喜歡穿西服,深灰色或深藍色,人顯得莊重了幾分。他的腋下夾著一個黑色小皮包。包總是鼓鼓囊囊,也許裡面裝了手機、錢夾、名片、鋼筆、香煙、打火機之類的東西。包很少打開,打牌時,他若贏了,就把贏的錢揣進衣兜里,若輸了,就用很霸道的口氣對老闆娘說:墊上!先墊上!一副不為小錢費周折的樣子。每天午後,他的妻子總是早早到麻將館來。她五大三粗,有一雙魚樣的眼睛,圓鼓鼓,還有一對飽滿的乳房,似真似假地綳在內衣里,打牌時,不斷摩擦頂撞牌桌,有彈性,也引人注目。她牌癮很大,常常從午後打到午夜。其實,他們雖然住在那個大院里,不過是租客。他們都是下崗工人,再沒正式工作過。他們有一對上初中的雙胞胎女兒。她說:我的女兒可省心了!從來不用我操心。她們自己做飯,自己洗衣服,自己上下學。我說:那你幹什麼?她說:我打牌唄!按規矩,棋牌室每晚供一餐,有干有稀的家常飯。她很能吃,一碗接一碗的吃。有時飯晚了,她就一副急不可耐飢腸轆轆的樣子,那時,誰的嘴如果動,在吃什麼東西,她就會問:吃什麼呢?別人真的在吃東西,她會要。有人說:她每天都不做飯,就指望吃麻將館的這頓飯。深秋後,漫長的冬季,品相不太好的蘋果很便宜,麻將館的老闆娘會一筐筐地買,然後把它們放在炙熱的爐蓋兒上烘烤。烤軟了,打牌人拿了隨便吃。別人也就吃一個,再吃一個,而她會不停的吃,吃得反胃,吐酸水。我無語。後來,我終於看到那男人的小皮包打開了,我瞥了一眼,發現裡面沒有我猜想的東西,只有一疊厚厚的報紙。再後來,這對夫妻突然不再來這個麻將館了。有人說,他們欠債太多,老闆不給墊了。還有人說,他們不單欠這一家麻將館的錢,還欠周圍很多家麻將館的錢。到年底,經常有人堵著門要債。果然,有一天,我看到一個情景:一輛110警車嗚呀哇呀的開進那個大院,停在一棟樓前,招的很多人圍觀。人們說,有一債主尾隨他們的一個女兒進了屋,堵住她要錢,她不給錢,也沒錢給,就打電話報警了,理由是對方私闖民宅。

2. 東北女人很長時間沒到棋牌室玩牌了,她站在自家飯店那個破院子的門前。我問她:怎麼不玩了?她說:輸的受不了,都輸三千多了!我說:你玩的太大,玩小點的。她說:不想玩小的,沒勁!

東北女人四十來歲。有人說她年輕時做過「雞」。她除了說話的口音像東北人,其它都不像,身高不足一米五,膚色黧黑,且胖。她的丈夫長得很男人,濃眉大眼,絡腮鬍子,卻是我見過的最窩囊的男人。人們叫他小張。小張沒脾氣,總面帶笑容,話不多,說起話來還有點兒口吃。東北女人打牌時,小張就坐著或站著看別人打牌,長時間的看,什麼樣的牌局都明白,有時忍不住給打牌人支招,結果證明正確。被支招的人很高興,輸了錢的人很不高興,瞪他一眼,罵他一句,他笑笑,好一陣兒不敢再說什麼。小張卻從不上桌參戰,只是觀看,有時看疲勞了,坐著,就睡著了,歪了頭,有涎水從嘴角流出來,垂落到衣襟上,在那裡濕了一片。睡片刻,他醒了,又接著看。若不看牌,小張偶爾會做出一個讓人忍俊不禁的動作,從兜里摸索出一部黑色的手機,鼓搗幾下,那手機就突然鈴聲大作了,有人在裡面伊利哇啦地唱著流行歌曲《老鼠愛大米》,音量很大,極喧囂,很多人嫌它吵。東北女人若手氣背,會白他一眼,惡聲惡氣地說:就怕別人不知道你有個沒卡的手機?小張笑笑,忙摁啞了它,放回兜里。一次,小張睡醒了,眼角積著眼眵,嘴角垂著涎水,懵懂地看著眼前的一切。東北女人突然攆他回家,沒什麼理由,就是一個勁地說:回家去!小張只好戀戀不捨地離開了麻將館。外面正在下雨。雨已經連續下了好幾天了,到處都濕漉漉,老屋房檐上的枯草不再直立,倒伏了,像一疊疊爛紙。小張冒著雨走了。不一會兒,小張又回來了。他說:剛到家門口,那間年久失修的土坯房子就在面前突然倒塌了。他差點兒被砸在屋裡。屋裡的東西被砸壞了,有輛自行車的軲轆被砸成了三角形。很多人慶幸他命大,不該死。東北女人看了他一眼,沒說什麼,繼續打牌。

東北女人有個上小學的兒子,十二三歲,眼神冷冷的,不像個孩子,周身散發著一股逼人的寒氣。除此之外,她家的人員很複雜,有她父親,有她父親相好的一個女人,有一個挺著大肚子的她妹妹,有一個總像睡不醒的髒兮兮的她弟弟。父親六十多歲,相好四十多歲,妹妹弟弟二十多歲。東北女人說,她八歲時父母就離婚了。母親跟人跑了,父親再婚,都不管她和弟弟,那時弟弟才兩三歲,弟弟是她帶大的。妹妹是父親和別的女人生的,比弟弟小。

不打牌的時間,東北女人在臨街的一個破院子開了麻辣燙店。小張負責採購物品及灶頭操作,她負責招呼客人及算賬收錢,弟弟負責洗碗擦桌子。小店支著四張小桌子,坐滿了,能有二十多個顧客。但她若打牌,在麻將館,她家的其他人也就不把心思用在那店上,腳跟腳地都到了麻將館,所以買賣很不景氣。

那個挺著大肚子的妹妹是最後出現在她家的成員,來時已有四五個月身孕的樣子,沒有人見過她的丈夫。於是,麻將館的人猜測,她沒結婚,她是哪個男人養的外室,她在為那男人生孩子。

妹妹的到來,使東北女人一家的生活狀況有過一段鳥槍換炮式的變化。他們不住平房了,改租一套三室一廳的樓房。東北女人更不在意麻辣燙店的生意,只顧打牌,不打小的,專打大的,牌風也豪爽,大輸大贏,成百上千的錢經手。有時候,挺著大肚子的妹妹會突然來到棋牌室,當著眾人的面毫不客氣地對姐姐說:打!打!打!你每天就知道打麻將!回家去!給我包餃子!我要吃餃子!我問別人,她妹妹怎麼對她那麼厲害?別人說:現在,一家人都靠那妹妹活,還能不讓人家厲害?她敢打大牌,也是那妹妹給她撐著,兜底。幾個月後,妹妹剖腹產下一個健康的男嬰,沒滿月,就抱到棋牌室里看熱鬧。許是做母親的年齡小,不會抱孩子,也不想抱孩子。於是,那嬰兒就常常被東北女人抱在一個臂彎里,另一隻手打牌。妹妹除了剖腹產,不久又還做了一個乳腺炎手術,兩手更多的時候放在胸前,坐在一旁,看姐姐打牌。轉眼,那嬰兒就幾個月大了,在煙霧繚繞人氣污濁的麻將館裡成長得很健康,有兩顆乳牙在唇邊時隱時現。沒有人沒見過嬰兒的父親。再轉眼,那孩子快一歲了,可以在地上趔趄地走來走去。接著,某一天,妹妹和嬰兒都消失了。許是那男人接走了,我猜。

也就是妹妹走後,東北女人不打牌了。

後來,東北女人一家也搬離了我的視野。

一天晚上我外出辦事,夜深了時坐車回家,路過一個十字路口,一掠而過的瞬間,我看到一個路燈下有個濃妝艷抹的女人在翹首弄姿。

我認出,她是東北女人。

3. 有一個男人四十齣頭。五官里最突出的特點就是撅嘴齙牙,我認為,凡長這種牙口的人一定愛說,而且廢話很多,他果然就是這樣的人。他叫八兒。八兒沒有正當工作,他的工作就是打麻將,他是棋牌室最穩定的打牌人,風雨無阻。八兒打起牌來,彷彿就是面對一場戰爭的軍事分析專家,每一局牌,他都要喋喋不休地從自己的牌局論述到別人的牌局,再綜合整個牌局,如果他和牌了,就呲牙笑,很得意地說自己的判斷如何正確,如果他給別人放和了,他又會說:我就知道會這樣。八兒自我感覺聰明極了,這一點在他老婆那裡得到最大的肯定。他老婆在什麼工廠工作,下班後有時會到棋牌室。她從不打牌,坐在丈夫身邊,端茶蓄水,殷勤有致。多數時間,她的眼神就落在丈夫的臉上,流露著不可遏制的崇拜表情。這使我每次見到她時都不禁疑惑地多看她幾眼,想,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崇拜什麼的也有。因此,八兒的老婆從沒像有些男人的老婆那樣,衝進棋牌室,二話不說,對自己正在打牌的丈夫破口大罵,更有甚者,乾脆把牌桌掀了,鬧得所有人尷尬。依我觀察,八兒的牌技是不錯的,但牌桌上有句術語:牌打人而不是人打牌。打牌人的手氣背,即使停牌早,哪怕停三口牌,停五口牌,停七口牌,也和不了牌。所以,八兒也輸錢,成了棋牌室老闆的欠債者。實際上,在牌桌上,沒有常勝將軍,一個人若指望打牌生存就是笑話。

4. 有個老頭兒很臭,因他長期不洗澡又很少換衣服。他七十多歲。他的衣服,從裡到外都是一層污漬,天熱時,坐在他旁邊打牌,讓人不敢深呼吸,彷彿有一條腐敗的大魚從深水處游來。老頭兒是一家藥材公司的退休人員,有退休金,有幾間臨街的私產房用於出租,就覺得自己屬於錢人。他是麻將館裡最年長的打牌人。但因他的對手多是體力和腦力都超越他的年輕人,所有他輸多贏少。輸了,他說:打牌不就是為了輸?總得有人輸吧?我不輸誰輸?我就是那輸的人。好像他多大度。有人背後嘲笑他,說他是只死烏鴉,就剩一張嘴硬了。他抽煙,卻從不買煙,抽時,伸出一隻枯枝樣的手,向別人討要。

5. 還有一個老頭兒,是馬路對面菜店老闆的父親,患有嚴重的關節炎,四肢的關節都僵硬了,一出門就拎個板凳,往哪兒走,就把凳子挪一挪,扶了凳子前進。好半天,他到了麻將館。他喜歡打牌,牌風不錯,打得規矩,且贏多輸少。贏了錢,回家時,會順路買一包熟肉和一小瓶二兩裝的高粱酒,到了菜店門口,坐在凳子上,自顧自的吃著喝著,很愜意的樣子。有人說他年輕時出入過大賭場,贏房子買地,見過世面。他出色的牌技可能在年輕時就掌握了。在棋牌室,贏多輸少的人,是很難有人願意和他打牌的,加之他動作太慢,所以很多人就這個原因推脫,即使三缺一,也不讓他湊數。如此,很多時候,他就在棋牌室里長時間地坐著,看別人打牌。

6. 有三個人是從事冥器製作的,每逢大年初二、清明、七月十五、十月初一,他們就出現在街頭巷尾,擺攤設點,賣一些冥鈔紙紮類的祭祀品。其中有兩人是夫婦。男人乾瘦極了,像個影子,沒風時也像被風吹著,走路抖抖動動。我不知道他叫什麼,就在心裡叫他「鬼影」。與「鬼影」打牌通常很晦氣,常輸。他們三人來,總是三缺一,老闆娘就張羅著其他人湊數,湊齊一桌牌。我和他們打過幾次牌,沒發現他們有什麼貓膩,但我總是輸家。我覺,他們很詭異,有看不見的氣息在幫他們,需要的牌,像長了腳似地到了他們手裡,我的牌還沒捋順,他們有人已經和牌了,真是莫名其妙。

和他們打牌,不小心觸碰了他們的手,會感到一股涼氣襲來,那一根根手指像冰棍兒。

我忌諱與他們打牌。

7. 他二十七八歲了,面相卻小,像二十來歲的小夥子。為此,有人曾動意給他介紹對象,他笑笑說:我閨女都快五歲了。他是外地人,說那裡的方言,很多話別人聽不懂。我很奇怪,現在的年輕人怎麼不會說普通話呢?細觀察,可能是衣著,可能是神態,也可能是不變的鄉音,讓我覺得他應是在鄉村長大的孩子。他沒工作,卻衣著光鮮,來麻將館打牌時開著一輛新款的銀灰色尼桑小轎車。每天下午,他開車送了妻子上班和女兒上幼兒園後,會到麻將館打幾局牌,耗時間,等待著妻子女兒下班放學的時間,再開了車去接。麻將館的人給他起了一個綽號「1-9」,其意是,他打牌太謹慎,只要有人一停牌,他就如臨大敵,採取保守打法,無論自己掌握著多麼好的牌,哪怕是一條龍的牌,是清一色的牌,是風一色的牌,統統放棄,只挑停牌人不要的牌打,拆了搭子打,不惜從1打到9,所以他有了那樣的綽號。

實際上,他是鄰縣一個私企老闆的兒子。

私企老闆在這城市給他買了房子,買了汽車,又給他娶妻生子,每月再給他一筆不菲的生活費,他人老實,不會幹什麼,也不需幹什麼,日子就一天天平安無事心滿意足地過去了。

8. 老男人是個讓我想起來就有點兒作嘔的人。他在單位留職停薪,多年在社會上做買賣,像似掙了錢的樣子,一包接一包抽軟中華香煙,又像似沒掙到錢,在麻將館只打小籌碼的牌,點和一次別人的牌,手會顫抖。他有時說自己離婚了,有時又說自己有老婆,婚姻狀況不明。他每月會來麻將館連續打十天牌,因這十天是他陪侍老母親的日子。他的老母親在麻將館附近住。他兄弟三人,每人十天一輪班。他有一雙比一般男人小許多的手,打牌時小拇指翹著,出每一張牌,都把胳膊擰一下,手腕轉一下,像做了個彆扭的舞蹈動作。他打牌的十天,棋牌室里的污言穢語就會不絕於耳。本來,關於性的話題在老百姓的語彙中很常見,但大多是適可而止,點到為止,意會而已。老男人卻赤裸裸的說,不避諱男女有別,說出來的髒話,有時讓男人們都聽不下去。他甚至把所性意識貫穿於每張麻將牌上,每打一張牌,都不正常說。比如,打一餅,他會說:給你個大蛋!打二餅,會說:給你個奶罩罩。打一條,會說:給你個小雞雞。打二條,會說:給你個硬棍棍。打三條,會說:給你個褲衩子。打五條,會說:給你個縫縫。打八萬,會說:給你叉開腿。如果老頭兒打牌,手氣好,連和幾把,他就說那老頭兒:老了老了,還挺硬,可惜有槍沒子彈!打牌時要小便,他不去廁所,出了屋門就方便。有一次,門外放了一堆剛從爐膛里掏出來的爐渣,他尿到了上面,立刻騰起一片灰塵和熱氣,灼疼了他,他提著褲子跳回了屋裡,還大呼小叫地拍打著自己的襠部,說命根子怕是毀了。隨他進屋的,還有一股刺鼻的尿騷味。是女人,千萬別和他搭腔,一搭,就引火燒身,他會沒完沒了地用污言穢語調戲她。有幾次,我真擔心哪個女人惱了,翻臉了,與他鬧起來。

我幾乎從不和他說話,也盡量不與他同桌打牌。

9. 打牌時,如果和他同桌,會有一種身邊長了一棵樹,樹上還落著一隻烏鴉的感覺,不定什麼時候,他會突然地「哇」的叫一聲,嗓音尖細,嚇人一跳。他是南方人,帶著妻兒多年生活在這城市,開了一家汽車美容店為生。

他不斷地「哇哇」叫,叫得人心煩意亂,有人開始輸錢了。

10. 她叫粉蓮,很著意打扮自己,猛一看,像二十多歲的人。

以為粉蓮年輕,還因她總和一個叫牛牛的小夥子出雙入對。

粉蓮和牛牛在麻將館裡認識。牛牛幼年喪父,與寡母一起生活。牛牛開計程車,開累了,開煩了,就到麻將館裡打牌,也就認識了也打牌的粉蓮。

有人說,粉蓮是個小富婆。她原本是東山某縣村裡的人,前夫是個小煤老闆。小煤老闆有錢後另有新歡,也就和她離了婚。小煤老闆離婚時善待粉蓮,給她在這城市買了一棟小別墅,還給了她一筆錢。這樣,她的後半生應該衣食無憂。

牛牛到麻將館原本相跟著一幫同齡人,那是幾個初中畢業後不再上學的青年人:星星開皮卡車四處給小超市送貨,送各種各樣的貨,送一噸貨掙60元,彈性工作時間;二明在網吧當網管,白天無事,晚上才盯班;小亮在自家作坊幫父母煮熟肉,後半夜煮,天亮時熟,然後拉到早上去賣,近午就賣完了,一天的工作也就結束了;平平有在加油站工作,干一天,休息一天……

後來,粉蓮和牛牛如影相隨,那幫青年人就銷聲匿跡了。

麻將館的人說粉蓮和牛牛是戀人關係,我還不太信,因為粉蓮42歲,牛牛18歲。

粉蓮有個兒子,17歲了。

直到看見他們舉止親昵,我才相信這是事實。

粉蓮不打牌。牛牛打牌時,她坐在他旁邊,半依半靠在他身上,看打牌。天暖時,她穿著紗質透明的上衣,可見裡面戴著有蕾絲邊的文胸,文胸在胸前勒出一道乳溝。

牛牛的計程車常常停在麻將館外面。冬天下雪時,車上會落很厚的雪。

牛牛是個性情急躁的小夥子,打牌少考慮,喝點酒,更顯急躁,牌打得混亂,就輸錢,一局又一局的輸錢,眉頭不皺一下。老闆娘說,他輸了怕什麼?又不用他掏錢。

大概有半年的時間,牛牛基本上不開計程車,每天就是吃喝玩樂,一切開銷都由粉蓮負責。

有人粗略地算過一筆帳,粉蓮每天起碼要為牛牛支付幾筆開銷:計程車的份子錢150元(交公司),計程車的盈利錢100元(交他母親),他打麻將的錢300-500元,飯錢200元(他喜歡到飯店吃)。如此,她每天的開銷應在1000元左右。

多年後,是在一個學校附近的小文具店裡再見粉蓮。

那是冬天的一個早晨,文具店剛開門,沒暖氣,生爐子,屋裡有很重的煤煙味,粉蓮在咳嗽,咳得淚眼婆娑。她穿著暗紫色的羽絨服,頭上戴著一頂黑色的毛線帽子,用一塊抹布擦著櫃檯。她衰老了許多,眼角和嘴角聚著皺紋,背有點兒砣,像實際年齡的人,快五十了。

我想問問牛牛,但沒問。

粉蓮也許會說:牛牛?誰是牛牛?

11. 這個女人很醜,但她自己覺得自己很美。打牌時,她總把自己的動作控制得很溫柔,輕起牌,慢放牌,手勢如花。但怎麼看,怎麼都覺得她的表現與她那健碩的身軀黧黑的臉龐粗糙的皮膚不協調。她在附近開著一個廢品收購站。她打牌,好像就是為了展示自己的美,並認為自己最溫柔最優美的動作在嘴上,她會不斷地用舌尖舔舔上下唇,讓它們始終保持濕潤,濕潤了,就輕輕地合在一起,合一合,再慢慢張開。

12. 她不抽煙,呼吸系統卻很有問題,時時大喘氣,彷彿是個剛剛長跑歸來的人。在這個城市,她有公職,又有龐大的家族為背景,人就有點兒頤指氣使的勁兒。她看不起沒有固定收入的人,聲稱自己不和付不起賬的人打牌。她的牌技不好,屢戰屢敗。有一次,可能輸疼了,就大聲的對其他打牌的人說:哎呀!你們都是些什麼人呀!老贏我,我都輸給你們好多錢了!鬧了半天,你們就是靠我養活了吧?沒人在意她的叫嚷,只要她玩,就照贏不誤。

13. 馬路對面有兩間門市房,房主把它們出租了,一家開蛋糕店,一家開小超市,生意都很好。兩間店鋪的租金每年共三萬元。房主兩口子五十來歲,身強力壯,卻都不再做什麼工作,就靠房租生活。他們有兩個兒子,一個二十多歲,在什麼地方做臨時工,一個十五六歲,在職中上學。一家人住在店鋪上面的兩間房子里。

房主兩口子都愛玩麻將,就是麻將館裡的常客。

妻子比丈夫厲害,這一點表現在牌桌上,妻子打牌技不好,打大籌碼牌,丈夫牌技好,卻打小籌碼牌。丈夫小打小鬧若輸了,需陪著笑臉向妻子討錢,三塊五塊都得討,好像他身上一塊錢也沒有。三萬塊錢的房租,猛一聽,彷彿不少,細一算,每月也就兩千多。房租每年的年初一次付清,所以,年初打牌時,妻子很豪邁,兜里總裝著一沓百元鈔票,掏出來,裝進去,惹人眼紅。棋牌室里也賣煙,只賣三種煙,分別是十元、五元、三元的。妻子抽煙,煙癮很大,一天兩三包,沒煙了,就沖老闆喊:拿一包煙,十塊的!拿到煙,她很大方,拆開了,會給周圍的人發一圈煙。丈夫也抽煙,抽時,得向妻子要,要一支,抽幾口,掐滅,過一會兒再抽。

有一次,我不知為什麼去了房主家。那個家是我平生見過的最亂的家,鍋朝天,碗朝地,柜子上扔著各種吃過的方便食品的包裝袋,床上堆著被子,地上的一個大鋁盆里泡著幾件臟衣服,很多蒼蠅在屋裡飛來飛去。

妻子和女人們聊天,話題從沒有關於孩子的,使人疑心她不是有兩個兒子的母親。

我只過一次她的小兒子,他來麻將館,向母親要學費,兩千多。做母親的立刻下顯得有點慌張,離開牌桌,把老闆娘叫到院里,隔著窗戶,我看到她壓低聲音在和對方商量著什麼。把兒子也叫到了院里。

後來,老闆娘不無鄙夷地說:我這麻將館快成銀行了,還得借錢給她。哼!她家的日子,一年分成兩半過,前半年好活,像神仙,後半年難活,像討吃的。

14. 美美的丈夫是個肥胖的傢伙,叫狗子。狗子大圓臉上的五官顯得很小,尤其是鼻子,像顆小蠶豆似地摁在一團發麵上,鼻翼尤其小。人的鼻翼在相書上被稱為「庫」,因此,鼻翼的大小意喻著其人財富的多寡。鼻翼大,好像財富就多,反之,則財富少。這一論證似乎很適合狗子,他很窮。他窮,是因他本是近郊的農民,城市擴展,徵用了近郊農民的土地,農民們獲得了土地賠償款,不少人用這筆款子另謀生路,生存得也不錯。狗子家獲得賠償款時,正值狗子該娶妻生子的年齡,那款子也就用於此項,之後,也就所剩無幾了,只剩下三間破舊的被市民們的住宅樓包圍的平房。地域上,狗子一家和市民們混居在一起。

前些年,狗子一家的日子倒也平靜,父親生病去世後,狗子媽就又找了個開大貨車的司機做丈夫。大貨車司機每月能掙三四千元。狗子的媳婦是從偏僻的山村娶來的,人生地不熟,看上去是個很老實的小媳婦。狗子媽命硬,大貨車司機命短,沒兩年,他在一次車禍中也去世了。狗子媽就又找了一個丈夫,這次沒找回家來,是她嫁到那男的家去了。三間平房裡就剩下狗子和他妻子及一個兒子。

狗子家原本與一個小區不相通,但他家的一堵後牆臨著小區的一條街。有一日,狗子在後牆上開了一扇門,在門口擺了一個賣肉的攤子。可那肉攤沒擺幾天就不擺了,五黃六月的,肉擺在案子上,有人想買肉,賣貨的卻常常不知在什麼地方,只見綠豆蠅子在肉上飛來爬去。

好在狗子也會開車,就被人雇去開車了,每月可掙一千多元。狗子開車主要是長途運菜,把北方的菜運到南方,再把南方的菜運到北方。但有一次往南方運菜的經歷好像讓狗子嚇破了膽,那次一車菜沒裝好,開到半路上,車上的菜就整體傾斜了,打電話告老闆,老闆怕菜爛了,讓他堅持開,他就只好一路歪斜地把車開到目的地。這趟車回來後,狗子就不再開車了。他把一間房騰出來,招了四個在附近私人幼兒園做老師的小姑娘作房客,收取每月一百元的房租,這似乎是他家唯一的經濟來源。恰巧,棋牌室開張了,狗子也就成了麻將館裡的常客。

和狗子打牌,得有極大的耐心,許是他錢緊,怕輸,打每一張牌都費思量。一共13張牌,擺在他面前,他的眼睛就不夠用了,要仔細端詳來端詳去,如相面,好不容易才能打出一張,又像牙痛似地,嘴裡發出一陣嘶嘶的聲音。他的手氣和牌技都不好,十有八九要輸。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狗子媳婦也不再是那個很老實的小媳婦了,也到麻將館打起牌來,而且打的很男性化,敢打敢拼,頭腦機敏,動作麻利,不多說話,大輸大贏,是很多人喜歡的牌友。

那時兩口子的兒子才四五歲。

有時,兩口子打通宵牌,就把兒子獨自扔在家裡。有好多回,那孩子睡到半夜醒來,見身邊沒父母,嚇得哇哇大哭,驚醒了房客小姑娘們,有小姑娘起床穿衣,帶那孩子去麻將館找媽媽。

天上不會掉餡餅,總歇著不是事。

狗子不知怎麼產生了養狗的想法,他認為養狗可以賣錢,掙錢。於是,他就把四個小房客驅逐了,用那間房養狗。短短的時間,他竟養了十幾條狗,大大小小,混在一起吠叫不已,很擾民。狗們很臟,毛色雜亂,品相便不好看。周末有狗市,他有時用一輛拼裝的三輪摩托車拉幾條狗去販賣。若是夏天,去狗市前,他會把準備出售的狗牽到院子里的自來水前,擰開水龍頭,用冷水泚那狗,讓它舊貌變新顏。去狗市,他有時會賣掉幾隻狗,有時一條狗也賣不掉。

我去遛小布,要路過一個賣化妝品的店鋪,店主人養了一條臘腸犬,棕紅色的,五短身材,大耳,圓眼,塌鼻樑,齙牙,只有小布一半大,卻很兇猛,每每見到小布,就沖就咬,我需極力地牽扯著小布躲避。我擔心它咬到小布,會傳染什麼病菌,也擔心小布咬了它,被它主人訛詐。這時,那主人就站在自家店鋪門口的台階上,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我心裡很討厭那條臘腸犬。

一日,我突然發現那條臘腸犬竟被拴在狗子家的院子里。它看見我,眼神里流露出一絲認識的欣喜,不吠,快速地搖著尾巴。

狗子說:它是自己送上門的,可能聞到這裡有母狗的味道,就自己送上門來了。

我說:你不怕它咬你?它很厲害的。

狗子說:嘁!一條小狗,能有多厲害?我一隻手就擒住它了。可惜它是個公的,公的沒母的值錢。

我正在心裡糾結是否把臘腸狗的下落告訴那個店主人時,只半天的時間,狗子就告訴我,那條狗已經被賣了。我不知該說什麼,再見到那個店主人時,我竟沒勇氣直視他。他站在自家店鋪的台階上,表情風平浪靜。

一日,狗子從街上回來,懷裡抱著一條純白色的博美犬。

狗子說:路過一個美容院,看見這博美犬自己這門口跑著玩,旁邊沒人,就把它抱回來了。

由此,我猜測,狗子養的狗,來路可能都不正當。

狗子養狗的時候,狗的行情已大不如前,曾經賣幾萬的名犬,現在只能賣幾千,幾百。不上檔次的普通狗,更是賣不起價錢。街上的流浪狗增多,有的甚至是黑背、比熊、金毛、薩摩耶……在街上毫無目的的亂跑。

狗子的狗越養越多,那間小房放不下了,他就到郊外租了一個廢舊的養豬場,用來養狗。

為了養狗,他竟舉家搬遷到養豬場。聽人說,那養豬場在一個河灘上,孤零零的,四周是田野。

雖然遠離了麻將館,並沒影響兩口子打麻將,每天午後,狗子就用三輪摩托車把老婆孩子馱到城裡,孩子去上學,他兩口子進麻將館打牌。通常,他們打到孩子放學,和孩子一起在麻將館吃了晚飯,然後一家人乘三輪摩托車回郊外的養豬場。

狗賣不了,日子還得過。

狗子就又去開車了,開更大的帶拖掛的車,運煤,載重近百噸。開這樣的車掙錢多,月薪三千多,並且開三天休息一天。

狗子出車的日子,是狗子媳婦最快樂的時候,這時她可以肆無忌憚的打牌。她學會了抽煙,有時還喝酒。酒喝多了,人就有點失控,大聲地笑,大聲地說話,打每一張牌都使很大的勁,把它拍到牌桌上,啪啪啪的,像炸響著一枚枚小鞭炮。即使孩子放學了,天色很晚了,她也沒有回家的意思,有時乾脆玩通宵。孩子就在麻將館的一個破沙發上睡著了。有幾次,她通宵玩牌,養豬場里的大狗餓了,咬死了小狗,吃了小狗。為此,狗子把她打得鼻青臉腫。

有時,狗子出車突然回來,他的形象會把人嚇一跳,脖子里扎著一條灰黑的手巾,穿著一件軍大衣,臉上全是煤灰,一笑,顯得牙很白。他來了,若沒空位,狗子媳婦就會自覺地讓位給他。有人看不慣他這種做派,說他欺負老婆,他說:老子受了,掙了,就該老子打牌!老子耍的是自己的錢!

日子在不知不覺中就過去了。

那孩子也十來歲了。

近半年來,那孩子的變化令人擔憂,放學了,他不再像以往那樣回到麻將館,而是到商業街去玩,玩到天黑才回來。有時他回來會買很多小吃,什麼烤羊肉串啦,糖葫蘆啦,爆米花啦……看上去,買那些東西得幾元、十幾元、幾十元。有一次他回來,除了吃的,還從兜里掏出一部手機,說是撿到的。狗子媳婦拿過手機,看了看,說:這手機不錯,諾基亞的,給媽用吧。深冬的時候,那孩子的雙手有了凍瘡,,流黃水,腫得像小麵包。有人悄悄地說:那孩子成了小偷了。

養豬場里的狗沒賣出幾條。

長毛帶嘴的活物,每天要吃東西。

故事長長短短,又很拉雜,先講這些吧!

我得上班去。

有時間會再講,你若感興趣。

老媽

2008.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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