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鐵生:合歡樹

史鐵生:合歡樹

文丨史鐵生

選自《自由的夜行》

小學的時候,患了一種咳嗽症,媽媽帶我看了很多醫生,買了很多葯,但是醫生說,吃藥也需要三個月的時間才能好。但媽媽不信,打聽各種偏方,每天給我熬藥,看著我咳到不能吃東西,她比我還難受。葯確實沒起多大作用,三個月後,我開始慢慢恢復,媽媽卻累得生了病。每當回想起那段揮之不去的記憶,我都在想,要是我的病三年才能好,媽媽是不是就會提心弔膽得照顧我三年,要是十年呢?一輩子呢?媽媽還會對我不離不棄,一直照顧我嗎?會的,一定會的,因為她是媽媽。

十歲那年,我在一次作文比賽中得了第一。母親那時候還年輕,急著跟我說她自己,說她小時候的作文作得還要好,老師甚至不相信那麼好的文章會是她寫的。「老師找到家來問,是不是家裡的大人幫了忙。我那時可能還不到十歲呢。」我聽得掃興,故意笑:「可能?什麼叫可能還不到?」她就解釋。我裝作根本不再注意她的話,對著牆打乒乓球,把她氣得夠嗆。不過我承認她聰明,承認她是世界上長得最好看的女的。她正給自己做一條藍地白花的裙子。

二十歲,我的兩條腿殘廢了。除去給人家畫彩蛋,我想我還應該再干點別的事,先後改變了幾次主意,最後想學寫作。母親那時已不年輕,為了我的腿,她頭上開始有了白髮。醫院已經明確表示,我的病目前沒辦法治。母親的全副心思卻還放在給我治病上,到處找大夫,打聽偏方,花很多錢。她倒總能找來些稀奇古怪的葯,讓我吃,讓我喝,或者是洗、敷、熏、灸。「別浪費時間啦!根本沒用!」我說。我一心只想著寫小說,彷彿那東西能把殘疾人救出困境。「再試一回,不試你怎麼知道會沒用?」 她說每一回都虔誠地抱著希望。然而對我的腿,有多少回希望就有多少回失望。最後一回,我的胯上被熏成燙傷。醫院的大夫說,這實在太懸了,對於癱瘓病人,這差不多是要命的事。我倒沒太害怕,心想死了也好,死了倒痛快。母親驚惶了幾個月,晝夜守著我,一換藥就說:「怎麼會燙了呢?我還直留神呀!」幸虧傷口好起來,不然她非瘋了不可。

後來她發現我在寫小說。她跟我說:「那就好好寫吧。」我聽出來,她對治好我的腿也終於絕望。「我年輕的時候也最喜歡文學。」她說。「跟你現在差不多大的時候,我也想過搞寫作。」她說。「你小時候的作文不是得過第一?」她提醒我說。我們倆都儘力把我的腿忘掉。她到處去給我借書,頂著雨或冒了雪推我去看電影,像過去給我找大夫,打聽偏方那樣,抱了希望。

三十歲時,我的第一篇小說發表了,母親卻已不在人世。過了幾年,我的另一篇小說又僥倖獲獎,母親已經離開我整整七年。

獲獎之後,登門採訪的記者就多。大家都好心好意,認為我不容易。但是我只準備了一套話,說來說去就覺得心煩。我搖著車躲出去,坐在小公園安靜的樹林里,想:上帝為什麼早早地召母親回去呢?很久很久,迷迷糊糊地,我聽見回答:「她心裡太苦了。上帝看她受不住了,就召她回去。」我的心得到一點安慰,睜開眼睛,看見風正從樹林里穿過。

我搖車離開那兒,在街上瞎逛,不想回家。

母親去世後,我們搬了家。我很少再到母親住過的那個小院兒去。小院兒在一個大院兒的盡裡頭,我偶爾搖車到大院兒去坐坐,但不願意去那個小院兒,推說手搖車進去不方便。院兒里的老太太們還都把我當兒孫看,尤其想到我又沒了母親,但都不說,光扯些閑話,怪我不常去。我坐在院子當中,喝東家的茶, 吃西家的瓜。有一年,人們終於又提到母親:「到小院兒去看看吧,你媽種的那棵合歡樹今年開花了!」我心裡一陣抖,還是推說手搖車進出太不易。大夥就不再說,忙扯些別的,說起我們原來住的房子里現在住了小兩口,女的剛生了個兒子,孩子不哭不鬧,光是瞪著眼睛看窗戶上的樹影兒。

我沒料到那棵樹還活著。那年,母親到勞動局去給我找工作,回來時在路邊挖了一棵剛出土的「含羞草」,以為是含羞草,種在花盆裡,竟是一棵合歡樹。母親從來喜歡那些東西,但當時心思全在別處。第二年合歡樹沒有發芽,母親嘆息了一回,還不捨得扔掉,依然讓它長在瓦盆里。第三年,合歡樹卻長出了葉子,而且茂盛了。母親高興了很多天,以為那是個好兆頭,常去侍弄它,不敢再大意。又過一年,她把合歡樹移出盆,栽在窗前的地里,有時念叨,不知道這種樹幾年才開花。再過一年,我們搬了家,悲痛弄得我們都把那棵小樹忘記了。

與其在街上瞎逛,我想,不如就去看看那棵樹吧。我也想再看看母親住過的那間房。我老記著,那兒還有個剛來到世上的孩子,不哭不鬧,瞪著眼睛看樹影兒。是那棵合歡樹的影子嗎?小院兒里只有那棵樹。

院兒里的老太太們還是那麼歡迎我,東屋倒茶,西屋點煙, 送到我眼前。大夥都不知道我獲獎的事,也許知道,但不覺得那很重要;還是都問我的腿,問我是否有了正式工作。這回,想搖車進小院兒真是不能了。家家門前的小廚房都擴大,過道窄到一個人推自行車進出也要側身。我問起那棵合歡樹。大夥說,年年都開花,長到房高了。這麼說,我再看不見它了。我要是求人背我去看,倒也不是不行。我挺後悔前兩年沒有自己搖車進去看看。

我搖著車在街上慢慢走,不急著回家。人有時候只想獨自靜靜地待一會兒。悲傷也成享受。

有一天那個孩子長大了,會想起童年的事,會想起那些晃動的樹影兒,會想起他自己的媽媽。他會跑去看看那棵樹。但他不會知道那棵樹是誰種的,是怎麼種的。

以上文位元組選自史鐵生散文集《自由的夜行》,由北京紫圖圖書授權發布,轉載請註明來源《自由的夜行》。圖片來源於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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