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邙山到八寶山

最近對魏碑，很感興趣（「我，是一個書法家」，作郭德綱狀），搜羅了不少字帖。反正這東西也便宜，門口的舊書攤基本是五塊錢三本兒，50塊錢一大摞兒。100塊錢！？「得嘞！您全拉走吧，我這有三輪，您待會兒給我們還回來就成！」

這麼便宜不買都對不起那三輪！但我基本就買墓誌。因為造像多半是當時的土財主給親人祈福，造佛像時的記錄，雖然也有水平極高的，但畢竟是土財主太多了。

墓誌多半是給皇族寫的，身世顯赫，那無論撰文、書丹還是刻工，都得找最牛逼的，所以水平普遍高，這個道理很簡單，就跟現在一看什麼中南海特供食品，就覺得有保障，一樣的。

翻這些墓誌吧，我就發現啊，這墓誌開頭的格式，基本千篇一律，都是說墓主人當過什麼什麼官兒。開頭都是「魏故使持節」、「驃騎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都督定冀相殷四州諸軍事「……全都這些個，幾乎無例外。

這真是官本位到一定程度了，連隋志之花、哀婉動人的《董美人墓志銘》，在「寂寂幽夜，茫茫荒隴，埋故愛於重泉，沉余嬌於玄隧「之前，也是先說，董美人啊，她爹當過什麼刺史，她祖父是什麼什麼官兒…… 羅振玉評《董美人》說，臨習此志，」

（這篇墓誌我超喜歡，當年袁克文求一初拓本不得，「不得董美人，食不甘，寢不安」，十年矣。袁寒雲這個人，是很有意思的，紅樓夢裡說「使男女偶秉此氣而生者，在上則不能成仁人君子，下亦不能為大凶大惡。置之於萬萬人中，其聰俊靈秀之氣，則在萬萬人之上；其乖僻邪謬不近人情之態，又在萬萬人之下。若生於公侯富貴之家，則為情痴情種」，活脫脫就是他了。有空一定寫點和他有關的文，此處和主題無關，打住，打住！）

可忽然又一想，咦？ 1500年前，和現在，區別真不大！ 不信你聽聽：

「中國共產黨的優秀黨員，久經考驗的忠誠的共產主義戰士，卓越的……局委員，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特別行政區……八寶山……莊嚴肅穆哀樂低回……同志安卧在鮮花翠柏叢中，遺體上覆蓋著中國共產黨黨旗……等領導同志緩步來到…」

耳熟嗎？蓋棺論定，這就是1500年後的墓志銘。

官本位嗎？有一點。

我說這個，倒不是想就此展開，然後批判一番我們的民族性，但我想說，這似乎真的是我們的民族性。

「……我失去了一位好朋友。在羅納德.里根的一生中，總是充滿歡樂和朝氣……我們看到的是一位充滿愛意和感激之情的丈夫的普通證詞：「南希始終伴隨著我並拯救了我的靈魂……」

（這是撒切爾夫人給里根的悼詞，她早年間估計到自己可能會得老年痴呆，等里根死的時候，怕是不能寫字了，所以是提前寫好的，04年里根死的時候，她確實痴呆了，就用上了提前準備的悼詞。

提前寫悼詞這種事，因為怕自己得老年痴呆，倒也說的過去。另有個人，大量提前寫悼詞的，曾國藩。曾文正公剛毅質樸，可缺乏倚馬立就的捷才，這人又好面子，怕朋友死了一時半會寫不出來，或者寫的不好，惹人笑話，就偷偷揣摩吟練，事先寫好了，這樣別人一死，馬上可以拿出來，大家一看，寫得真好！）

這個悼里根的文，也挺好，畢竟東西方文化有別，注重個人，注重家庭的西方人，寫下這樣的悼詞，很合適，倒也沒什麼高下之分。

這個話題比較大，只是想到，1500多年過去了，從墓志銘到悼詞上看，我們的民族性其實變化並不大。

當然，北魏墓志銘的意義，當年那些帝王將相書丹勒石時，無法估計的。不誇張的說，每塊石碑，都是國寶。「使持節」也好，「驃騎大將軍」也好，都隨風逝去、全都「魏故」了，但凝固在石碑上的，那些雄強樸厚的一筆一畫，征服和繼續征服一代代中國人。

AlphaGO 出現時，我曾以為人類智慧的最後堡壘，圍棋已經被攻克了，就像上一個被攻克的，同樣也是黑白兩色的，國際象棋一樣。

後來看了電腦+機械手寫的書法作品後，又心安了，覺得第三個黑白兩色的古老藝術，還能再堅持很長一段時間，既驕傲又絕望，正如黑白兩色。

誰知道呢，誰又會知道呢？ 也許五百年後，我們今人連說話的發音方式，揚頓挫，都會被那時候的人—或者電腦—頂禮膜拜，視為天籟。那時候或許任何實用的信息交流都是以光速衡量的思維感測，一馬赫的球形波，早已和今天的書法一樣，淪落為藝術了。

那樣的話，「……中國共產黨的優秀黨員，久經考驗的忠誠的共產主義戰士，卓越的……局委員……」或許將不再是套話，一群人虔誠地一遍遍聆聽羅京富有磁性的嗓音，試著張開嘴，儘力模仿著說出：「……中國共產黨的優秀黨員，久經考驗的忠誠的共產主義戰士，卓越的……局委員……」

噢，再說個，說完了你一定也會喜歡上魏碑的。

魏碑中水平最高的，各花各眼，誰也不好說，我個人是偏愛張猛龍（元懷？） 和張黑女的。張黑女的話，你一定也喜歡，因為人民幣上那「中國人民銀行」六個字，就是張黑女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