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 l 紅心貓耳在暖房 · 花火——紅衣

紅心貓耳在暖房

【1】貓耳

貓耳是女孩的小名。可她並沒有貓一樣的耳朵。

這是媽媽取的,媽媽沒讀什麼書,認為名字越接地氣,孩子就越皮實。

這個小名很特別,都說孩子會順著名字長,於是貓耳也長成了特別的女孩。

當她小時,別的小女孩都梳著小辮,穿著鮮艷衣裙,她卻頂著媽媽剪的鍋蓋頭,穿著用大人的工作服改造的罩衫、褲子,它們像麵粉口袋。小女孩貓耳胖胖的、矮矮的,她穿上它們,活像一隻掉進袋子里的小豚鼠。

她不愛說話,不會唱歌跳舞,不會打球踢毽子丟沙包,無論是節目表演,還是集體遊戲,她只能當觀眾;她成績不太好,字也寫得歪歪扭扭,她不招老師喜歡;她不喜歡和其他女孩唧唧喳喳說小八卦,也不喜歡和她們三三兩兩去上廁所,她沒有好朋友。

稍大一些後,她也與其他女孩不同。不喜歡在網路上跟陌生人聊天,也不喜歡粉偶像劇里的男主。她常常一個人待著。看書,做手工,聽電台。

她最喜歡的節目叫「聲音日記」,主持人叫蕭蕭,是一個年輕的姐姐,宛如知心好友,陪伴著貓耳從十三歲長到十七歲。

十七歲的她,已是個子高高,清秀纖瘦的女孩。在全市最好的高中讀書,成績優異。她扎馬尾,別藍色發卡,穿自己縫的長裙,她走路又輕又快,像一掠而過的風。

她仍然沒有好朋友,也不曾收到男生的情書玫瑰看電影邀請。

她的特別和孤獨一如從前。老師每次都在她的期末評語上寫:該生學習努力,成績優異,但性格孤僻不合群。

貓耳媽媽也一如從前,不溫柔,常嘮叨,大聲吼貓耳,只是不再朝她扔衣架湯勺,不再給貓耳縫口袋穿,也不捨得給貓耳買新衣,連給她的零花錢都斤斤計較。

貓耳爸爸還在鄉下的礦石廠上班,半月回來一次。他也像塊礦石,沉默、堅硬、不懂表達,他對貓耳說的話永遠停留在淺表:該吃飯了,早點睡,期末考了多少分。

沒有一個人喜歡自己,貓耳是這麼認為的。

這個春天,「聲音日記」也消失了。

沒了它陪伴,貓耳有時失眠,腦袋裡會像腐朽的樹木在雨後冒出一朵朵蘑菇一樣,冒出亂七八糟的怪念頭。

【2】暖房

貓耳家在城市邊緣,地鐵還未開通,開發商還未大肆佔地,仍然看得見古舊的老巷子,斑駁的陽台上花草蔥蘢,柔軟的衣裳在風中飄蕩。貓耳家那棟樓隔壁有一座大別墅,它太大,租金又貴,所以一直空著。庭院里落葉滿地,雜草瘋長,花朵們開了又落,落了又開。

十七歲的晚春,黃昏,周末。

貓耳回家時發現,庭院變得面目一新,廊檐下亮起緋色燈籠,擺著褐色的藤椅藤桌,門旁一幅陽光暖暖的畫,畫上寫著:暖房。

貓耳好奇地朝裡面張望,好像是一家服飾店,幾個女孩正在忙碌。她正轉身要走,一個聲音招呼她:「嗨,姑娘,進來喝杯茶。」

這聲音似曾相似。

貓耳接過茶,面前一個姐姐,氣質溫婉像古典美人。貓耳瞄了幾眼那些衣裳,它們都美麗無比,想來價格不菲。茶是花草茶,茶杯上印著「暖房」的logo,還有簡介:你可以來這裡挑喜歡的衣服、鞋子,也可以來這裡喝茶、看書、做手工、曬太陽。簡介里還寫著「暖房」的網店地址。

她回家上網找「暖房」店鋪,衣裳們並沒有貓耳想像的貴。店鋪介紹說,這裡是姑娘們的私人衣櫥,每一款衣飾都很特別,它們在等主人。小店鏈接著一個微博,貓耳順著看過去,微博的主人叫蕭蕭,介紹說:曾經的電台主持人,如今的原創服飾設計師,堅持一切美好的事物。

貓耳大悟,一定是「聲音日記」的蕭蕭,怪不得聲音那麼熟悉!

第二天周日,貓耳晨跑,暖房已開門,蕭蕭拎著噴壺在澆花,貓耳跑過去:「姐姐,早上好。」

「早上好啊,姑娘,」

「我叫貓耳。」

「貓耳,早上好。」蕭蕭俏皮地笑。

「你是不是『聲音日記』的蕭蕭?」

「嗯,是我。」

「我喜歡你,許多年了。」貓耳說。

蕭蕭一定被很多人喜歡著,所以她並不受寵若驚,但她眼裡仍閃耀喜悅:「我很榮幸,貓耳。有空就過來玩吧,希望『暖房』能像『聲音日記』一樣陪伴你。」

此後的周末,貓耳常到「暖房」來,看書、做手工、幫忙理貨,但她總有些不好意思,因為她沒買過一件衣服,她還在努力攢錢。

一天,蕭蕭拿過一件裙子對貓耳說:「你能幫我一個忙嗎?為這件裙子拍一組模特秀,我覺得你跟它很配。」

那是一件裸粉色的波點裙子,清新可愛,柔軟美好,貓耳從沒穿過這麼好的裙子。

貓耳穿起這條裙子,特別合身,特別好看。蕭蕭微笑稱讚:「你和裙子都太美好。」貓耳從未獲得這樣的稱讚,她緋紅了臉,心裡美得像花開。

貓耳努力積攢零錢,她要買這裙子。蕭蕭卻將裙子送給了她。她不肯收下,蕭蕭說:「你受之無愧,貓耳,它是這周的銷量冠軍,因為你將它展示得太完美啦。」

它的確是銷量冠軍,好評如潮。事實上,「暖房」的每一件衣服都好評如潮。姑娘們貼出自己的賣家秀,衣服令她們美好,她們對蕭蕭充滿感激。

蕭蕭的微博也維持著超高人氣。

「暖房」的夥計們說,貓耳,你和蕭蕭長得好像哦,快回去問問你媽,你是撿來的嗎,說不定是蕭蕭失散多年的親妹子呢。

蕭蕭摟住貓耳笑:「我好想有個妹子呢,做我妹子吧。」

從此,貓耳喊蕭蕭姐姐,心裡的感情也比過去多了分量。她還想長成像蕭蕭一樣的女子,獨立、美好、自由,被很多人喜歡。

當然,貓耳是貓耳她媽生的,蕭蕭也並沒失散的妹子。

【3】攝影師

貓耳陸續拍了幾組模特秀,每一次,她秀的衣服都成為銷量冠軍。

蕭蕭說:「貓耳,你快變成我的鎮店之寶啦,光送衣服當酬勞太寒磣,你正好快放暑假了,假期來做我的御用模特怎麼樣?我給你發工資。」

貓耳滿心歡喜,但她擔心媽媽不同意,之前她都是背著媽媽悄悄進行的。但媽媽出乎意料地開通:「那也好,不然你也是窩在家裡發霉,就差沒長出冬瓜灰了,你也是,怎麼不多交幾個朋友,老師次次都說你孤僻……」媽媽又要嘮叨了,貓耳趕緊閃開。

暑假,「暖房」的攝影師請假回老家大婚,蕭蕭請了一名兼職攝影師來。貓耳見到他時,他正在庭院里拍碗蓮,碗蓮被種在大水缸里,正開著花。他的背影高瘦挺拔,像一棵小白楊。

蕭蕭喊他:「喂,攝影師,模特來啦。」

他回頭,陽光映襯下,眉清目秀的一張臉。他跟貓耳打招呼:「嗨,我是駱澤一。」

「嗨……」貓耳彷彿被時光定在原地。她認出了他。

四年過去,駱澤一除了退去青澀變得堅毅,面龐並無太大變化。何況,這世上,再不會有一個像他,有那樣的溫和含笑的一雙眼睛。

貓耳期待他喊出自己的名字,但他顯然不認得她,或者說,他已忘了她。她心裡黯然,卻也不道破。

這是七月的清晨,他們到郊外的草場拍照。陽光還很溫柔,草地上還有露珠。貓耳在草地上旋轉跳躍,裙擺迎風飛揚。駱澤一舉著相機,耐心地捕捉著貓耳的每一個美麗瞬間。

貓耳卻一直在想:他能否想到,鏡頭裡這個輕盈的姑娘,就是那年和他一起走在夜晚的街道上的小胖子?當然,貓耳也知道,自己和過去判若兩人,過去土肥圓,現在高瘦美。他認不出她來,毫不奇怪。

草場上有奶牛養殖場,它們被圈養著,吃著人工飼料。拍照的間隙,貓耳扯了一大把鮮嫩多汁的青草,隔著柵欄餵奶牛。駱澤一舉著相機跟上去。他自言自語:「你喂牛的樣子,好像一個人。」

貓耳不接話,她心想他若是提起,她就說出來,可他卻打住了。

回來路上,陽光熾烈,駱澤一拍路邊風景,貓耳想起了她和駱澤一的相遇。

【4】稻田

那年初秋,貓耳十三歲,剛升入中學,她胖胖的,戴個黑框眼鏡像熊貓,她成績不太好,數學更糟。媽媽不讓她學校吃午餐,要她回家吃。那天下午課,她遲到了。

數學老師正在講課。她瞄了貓耳一眼,冷冷地說:「進來,站到邊上去。」

貓耳站在牆邊,全班都盯著她,她低頭看自己,她沒有合適的內衣,她開始發育的胸部在薄襯衣下有微微隆起。她窘迫難當。

忽然,老師停下講課,鄙夷地看著她:「林茶茶,你站著還不肯好好聽課,你不如別來呢!你是不是還自以為成績很好,頂著那麼大個腦袋,裡面裝的全是脂肪嗎……」

老師本不是刻薄的人,但也許恰巧心情不好,貓耳背時撞在風口浪尖上。

可同學們鬨笑起來,貓耳的腦袋嗡嗡響,像有一千隻蜜蜂在裡面亂飛亂撞。

她拔腿跑出教室。她沒有壞念頭,她想找個僻靜的地方大哭一場。她騎車沿著街道往城外走。城外有大片收割後的稻田,田裡累著厚實的草垛。

她倚著一個草垛坐下。草垛柔軟,陽光溫暖,在這樣美麗的天空下哭泣實在不合適。可她的淚水還是無聲無息地墜落下來。

淚水被風乾,她又發獃,看遠方,不知過了多久,遠方的天空,一場日落開始上演。一個男孩從稻田那頭走來,他背著相機,手裡揮舞著一把狗尾草。他走到貓耳旁邊坐下:「日落真美呀,我說,小姑娘,你是感動得哭了嗎?」

他有一張清爽陽光的臉,嘴角帶著逗孩子開心的那種笑。他的善意貓耳感覺得到,她不好意思看他,她看日落,太陽墜入地平線,霞光漫天。

男孩說:「我叫駱澤一,我想請你幫一個小忙。」

「嗯?」

「我的破單車爆胎了,收廢品的老爺爺路過,我順手賣給他了,但現在我沒法回去了。我能騎你的車嗎?當然我會把你一起載回去。」

暮色款款降臨,駱澤一載著貓耳走上回家的路。路旁都是郊區的民房,貓耳看見一頭被圈養的小牛,小牛從柵欄里拚命探頭,目標是柵欄旁的一叢蒿草。

貓耳替小牛著急。

她不等單車停好就跳了下去,她摔倒在地上,又果斷爬起來奔向柵欄,她揪下那叢蒿草,送到小牛的嘴邊,拍著它的頭,輕聲說:「吃吧,吃吧。」

暮色映在她臉上,她鼻樑挺拔,嘴唇櫻桃色。駱澤一拍下這張美麗的側臉,儘管它有些胖。

他們到達環城路口時,單車的後胎爆了,可能因為貓耳太重。貓耳很窘。駱澤一卻笑起來:「莫非我就是傳說中的單車殺手?逢車必爆胎?」

路口有修車鋪,但車胎修好之後,貓耳再也不肯坐上去。她無法承受再次爆胎的打擊。

駱澤一推著單車走,貓耳在他身旁走。

他們走在初秋的晚風裡,遠遠近近的街燈溫暖閃耀,連成一片河流。

駱澤一告訴貓耳,他上高三,考大學的願望不太強烈,卻也無法逃避。他又問貓耳為什麼逃課跑到草垛旁哭,貓耳不答,卻問他:「你說,青春究竟該怎麼度過?」

「這個問題我也在想,如果有一天我有了答案,我一定告訴你。」

「你去哪裡告訴我呢?」

「我寫信給你啊,你把你的姓名地址告訴我。」

貓耳飛快地念了一遍,他點點頭說他記住了。

離貓耳家還有一條街,貓耳和駱澤一說再見。駱澤一說:「我很高興今天遇見你,無論你有什麼難過的事,在明天太陽升起來之前,放下它。我也是!」

他在夜色里大步走,貓耳騎著單車慢慢往家駛。她有預感,她的人生從此會變得不一樣。

媽媽握著湯勺在家等她。班主任打電話給媽媽了,事件是這樣的:貓耳遲到了,數學老師讓她站著聽課,可她不用心聽課,老師便教導她幾句,她不但不知錯就改,反而頂撞老師還逃課!這行為太惡劣,如果她不好好反省認錯,學校將對她進行處分!

貓耳把事件的不同版本講給媽媽聽,她連自己沒內衣覺得很窘,自己太胖最怕人嘲笑都說了,她等著湯勺扔過來。

然而,湯勺被媽媽擲到菜板上,媽媽相信自己的女兒。媽媽說:「明天你不用去學校了,我去給你辦轉學!」

貓耳轉學了。這是她人生的一個轉折。她從此在學校吃午餐,她的身高像春天的韭菜一樣往上竄,她瘦了,熊貓鏡框也被隱形眼鏡代替。她的成績一路飆升。

只是她仍然孤單,不被喜歡。她也沒有收到駱澤一的信。也許他寄到了她以前的學校。或者,他也還沒有答案。

但她相信,他會記得她,記得他承諾的事。她覺得,他是喜歡她的。

【5】告別

回到暖房,大家各自忙碌,駱澤一弄照片,蕭蕭看訂單,貓耳背英語。

這天是手工日,有很多姑娘過來做手工,貓耳背完英語也開始加入。其他姑娘都圍坐成一圈,說說笑笑。貓耳獨自坐在角落,為她的小兔子縫眼睛。

姑娘們知道她是「暖房」的模特,她們也沖著那些模特秀買過衣服,但她們誰也不招呼她過去一起坐。

蕭蕭過來問貓耳:「怎麼不過去跟她們一起?」

「習慣了。」貓耳輕聲說。

「我像你這麼大時也跟你一樣,很孤單,沒朋友,覺得大家都不喜歡我。長大後我才知道,不是沒人喜歡,只是現在所處的世界太狹小,同類太少,那些同類,或者喜歡你的人,在未來更廣闊的世界裡。」

貓耳心酸酸的。她也曾討好同伴委曲求全想要被喜歡,可她發現,那樣換來的友誼,讓她不快樂,沒自信。雖然她不喜歡孤單,但自我和快樂也一樣重要。

每隔兩三天,「暖房」就有新款誕生,貓耳會穿上它們讓駱澤一拍照。有時他們去郊外,有時就在「暖房」拍,屋檐下,庭院里,種滿盆花的陽台旁。照片里的貓耳比任何時候都要美。貓耳聽說,照片里的樣子,其實就是你在那個人眼中的樣子。

貓耳也聽說,駱澤一剛大學畢業,專業是審計,可他不願做專業相關的工作,一心只想當攝影師,跟家裡鬧得有點僵。

別墅樓頂有花園,有一次,駱澤一在樓頂為貓耳拍照,照片拍好,他們坐在綠藤旁。橙黃的太陽款款向高樓背後滑落。

貓耳問駱澤一:「你看過日落嗎?」

「看過很多次。」

「你印象最深刻的是哪一次?」

「每一次都不一樣。」

貓耳笑。是啊,他看過那多落日,也遇見過那麼多女孩,他怎麼可能記得她?何況,那時的她,那麼胖、那麼丑。她忽然害怕駱澤一記起來她來。是啊,那麼胖那麼丑的樣子,他忘了最好。這樣,留在他心裡的,永遠只是相機里那些美好的樣子。只要他能喜歡她現在的樣子,她便歡喜。

貓耳扭頭看他,他正看日落。她說:「這是我看過的最好的日落,我會一直記得。」

駱澤一回頭:「你真正的名字叫什麼?大家都喊你貓耳。」

「你也喊我貓耳就好了呀。」貓耳笑嘻嘻地答。

駱澤一喃喃說:「『暖房』的攝影師要回來了,我得走了。」

他就要走了?這麼快?貓耳好驚慌,她想抓住他的手。她擔心地問:「那你要去哪裡呢?」

「一邊走一邊拍照唄,反正餓不死。相機是我的另一雙眼睛,它能幫我發現更多的美好,老爸罵我是瘋子,但我倒覺得這樣還不壞。」

他語氣里有從容自信,貓耳便笑起來:「那我只要祝福你就好。」

「嗯,祝福就好。」

其實還有牽掛,想念,等待。但貓耳不打算說。

她認為離別不會這麼快到來,那攝影師還在南方的海水裡泡著呢。

【6】節奏

暑假結束,貓耳升高三,她是重點保護對象。

有同學在網上看到了貓耳拍的模特秀。有一組秀,貓耳穿的抹胸短裙,貓耳的鎖骨露出來,胸部曲線隱隱若現,修長的腿也閃耀著潔白光澤。同學把照片發在同學群里,大家都看到了貓耳的鎖骨和腿。

貓耳自己也看到了,她自知必有一場熱鬧評論。她不想看,她果斷退群。

可她不可能人間蒸發。女生們望著貓耳竊笑,像在說:「貓耳你真不要臉,你自己還不覺得呢。」男生們瞪大眼睛看著貓耳,像在說:「哇噻!貓耳你好性感!」

貓耳並不覺得尷尬,她又沒露什麼不該露的。班主任也看到了,她找貓耳談話。她說:「林茶茶同學,你當模特並沒有不對,那些照片也沒有不妥,但現在是高三,你又是重點生,你不應該分心呀。想想看,如果你因此而影響高考,多麼不值得!」

班主任說得也對。但貓耳自己知道是遇到蕭蕭,是再次遇見駱澤一,是他們讓她感到自信,快樂,是那些在「暖房」的日子讓她不孤單。

但她不想解釋。她也不需要對誰交代,歸根結底,她孤單不孤單都是自己承受,她的青春無人能替她度過,駱澤一要離開了,也沒人能替她傷心難過。今天蕭蕭打電話給她,攝影師回來了,駱澤一明天下午會過來和大家道別。

她坐在電腦前,看著駱澤一為她拍的那些照片。她那麼美,那麼自信,充滿力量,她眼神里有火花閃耀。遇見他,她很歡喜,再次遇見她,她便想要在未來很遠的路上與他同行。

第二天下午是數學月考,貓耳不能缺席、她以最快的速度寫完卷子,以最快的速度騎著單車在十七歲初秋的風裡狂奔。就像十三歲那個初秋午後一樣。

她趕到「暖房」,駱澤一不在。蕭蕭說,他剛走。

貓耳轉過身。庭院里的秋海棠開得熠熠。天上雲朵舒捲悠然,陽光金燦燦。這樣的背景不適合傷感。但她的確真真切切地知道,那個人出現之前的孤單不是孤單,那個人出現之後,那種孤單,才是收割之後的稻田,荒蕪,遼闊,一望無涯。

「暖房」的專職攝影師也曾為貓耳拍出很美的照片,在駱澤一出現之前。但現在,貓耳想,再也沒有人能夠比駱澤一把她拍得更好看了。她對蕭蕭說高三很忙,她不能來做模特了。

蕭蕭笑:「那好,考完了再來,『暖房』等你。只要你想,隨時都歡迎。」

貓耳臉紅紅的,彷彿被蕭蕭看穿了心底秘密。

蕭蕭確實看穿了。她從便箋本撕下一頁,寫下一行數字遞給貓耳:「駱澤一的電話。」她說,「我不鼓勵你現在戀愛。但每個人的生命都有不同的節奏,按自己的節奏就好。」

蕭蕭握住便箋條飛奔而去,粉色裙子掀起一陣風。

【7】林茶茶

貓耳牢牢記住那些數字,然而卻並未打過給他。她莫名相信,相逢的人終會再相逢。

她每天上課,複習,做題,考試,周末偶爾到暖房做手工,依然是一個人,坐在人群之外的角落裡。

樹葉黃了,大雪落下,暖房升起壁爐。蕭蕭設計了中式元素的花棉衣,新來的模特穿起來就像戲裡的青衣。客戶們都說太土氣,棉衣滯銷。蕭蕭並不焦急,只是和貓耳說:「好奇怪,你並不是我的親人,密友,然而你懂得我在設計那些衣裳時候的情意。」

貓耳笑:「因為我是你的無敵腦殘粉,失散多年的親妹子。」

「不是。」蕭蕭搖頭,「我們不止長得像,十幾歲的青春時光也那麼像,都一樣優秀卻不被接納,甚至被排斥,就像箭靶中的紅心,永遠孤獨地處在正中央。我看你,便時常想起那時的我,我設計這些衣裳鞋子,是為了更多愛美的姑娘,但也是為了安慰溫暖那時的我。」

貓耳拿起一件花棉衣穿在身上,說:「這件棉衣不土氣,恰恰相反,它充滿童真,像小時候,渴望過年的心情。」蕭蕭拿起相機拍下貓耳穿花棉衣站在壁爐前微笑的樣子。

貓耳的模特秀為滯銷的棉衣贏得了好銷量。

春天來時,高考逼近,貓耳真的緊張起來,她惦念「暖房」,再忙也抽空過來。

周六午後,「暖房」來了一個男人,他留長發,穿長襯衣,鬍子拉碴,眼神憂鬱,看上去像個藝術家。男人進門,徑直走向蕭蕭,抱住她,吻了吻她。蕭蕭並不惱怒,只轉身進去拿出一沓錢放到男人手上。男人拿著錢,笑著離去,整個過程沒說一句話。

貓耳目瞪口呆。

「他是我的……丈夫……」蕭蕭說。

貓耳不敢相信:「你結婚了?和他?」

「他是畫家,落魄畫家,總堅信自己是梵谷,總有一天他的價值會被發現。我也不知道他是否會成功。我知道,這是失敗的婚姻。我十七歲遇見他,當時我正脆弱無依,他幫了我,給了我依靠。我不怕金錢上的付出,只是我深陷在這泥沼里,不能再愛人,不再有被人愛的可能。」

貓耳心涼,像被突入其來的暴雨淋濕全身。

蕭蕭這麼好,她本該擁有豐美甘甜的愛情,她值得被多麼多麼好的男人愛。

蕭蕭反而很平靜:「這世上,總有一些黑暗猙獰的事物,讓我們痛,讓我們哭,讓我們心碎,但我們只是為美好的事物而活著。」

然而不總是平靜。

男人後來再來,喝醉了酒,打了蕭蕭,辱罵夥計,還將廊檐下的盆花砸爛,夥計們要報警,蕭蕭不許:「我不想把自己弄得太難看,他對我有恩,我還念著他的情,如果有一天,他將我的情意消耗殆盡,我的磨難才能真正結束。」

男人拿了錢揚長而去。

這天,蕭蕭在微博里說:「第一次見他,也是這樣的季節,他送我一盆蘭花草,他說著諾言,暖心動聽。蘭花草正抽穗,黃綠色的花朵馨香沁人,美好得讓人想哭。如今蘭花草早已枯萎,他早已背棄諾言,而我,卻仍記得那黃綠色的花朵,那麼美好的香氣。好想再見一次。」

很多人在微博里評論,勸蕭蕭想開點,說枯萎就枯萎,背棄就背棄,你狠狠心一咬牙,不也斷得乾乾脆脆?牽牽絆絆對自己有什麼好處?還有人說,本以為你是智慧理性的女子,沒想到對待感情卻也是如此糊塗。

說什麼的都有。

貓耳卻懂得蕭蕭,她所戀戀牽掛的,並不是花朵、諾言,而是當時那個自己,那個孤獨無依的十七歲女孩。貓耳不清楚十七歲的蕭蕭遭遇了什麼,但她的絕望迷茫,也許像貓耳十三歲的黃昏,坐在草垛旁看著太陽落下去時一樣。

貓耳忽然覺得,她不對駱澤一說出自己就是林茶茶,想要他忘記那個醜醜胖胖的女孩,那對十三歲的林茶茶,是不是太殘忍?

如果她還能遇見駱澤一,她無論如何要告訴他,我是林茶茶。

【8】蘭花草

貓耳不知道是否能再遇見駱澤一,但她能去尋找開黃綠色花朵的蘭花草。

她跑了一個又一個花店,都沒找到。她想起爸爸。爸爸的礦石廠後面有一座山,山裡有蘭花草,她小時候,爸爸就挖過蘭花草帶回家。

爸爸正在礦石場上班,見到貓耳,他十分驚訝:「你來幹啥?」

「你見過開黃綠色花朵的蘭花草嗎?後面山裡有嗎?」

「好像有,你問這個幹啥?」

「我要。」

爸爸的緘默是不會變的,他也不問貓耳為什麼需要,但是貓耳急忙忙跑來,滿眼期待的樣子讓他心疼。他只是跟經理請了假,拿起挖礦石的小鋤和鐮刀:「我帶你去。」

蘭花草長在山的另一面,背陰的山坡上。爸爸和貓耳要翻過山才能抵達。山不高,但林間小路已被荊棘淹沒。爸爸用鐮刀劈斷荊棘,貓耳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後。父女倆終於翻過山頭,這一面的山坡上,樹蔭下,蘭花草簇簇招搖。花香在林間瀰漫。

爸爸找到了開著黃綠色花朵的蘭花草。爸爸說:「這是綠蕙蘭,不好養活,市場上應該很難見到,我們要把蘭花土一起挖回去。」

爸爸小心翼翼地挖起蘭花草,用帶來的塑料袋裝好。父女倆翻越山頭回去。他們剛到山頭,天空下起細密小雨,他們無法快跑,只能冒雨在林間穿行。

父女倆誰也沒說話,沒話可說,他們都習慣了。

「貓耳,拿著。」爸爸把蘭花草遞給貓耳,側身鑽進樹林,走向一叢茂盛的荊棘。

他從樹林出來時,工作服口袋已鼓鼓囊囊。他打開給貓耳看:「還記得這啥不?」

貓耳伸手掏了一顆扔進嘴裡,酸酸甜甜,是刺莓。貓耳的眼睛頓時一熱。她小時候,家裡拮据,水果是奢侈。一到初夏,爸爸每次回家,他的工作服口袋都裝滿刺莓。貓耳問是哪裡來的,爸爸總騙她說,買的。於是,貓耳為自己家也能買水果吃而感到驕傲。

貓耳一路走,一路用還沾著泥巴的手去爸爸口袋裡掏刺苺吃。她能吃到爸爸冒雨從樹林采來的野果,她好幸福。

爸爸還要上班,爸爸用袋子將刺苺裝送貓耳去坐公交車,爸爸說:「回去趕快洗頭換衣裳,莫感冒了。」貓耳一手抱蘭花草,一手拎刺苺上了車,車開走了,爸爸還在路邊的細雨里目送著。爸爸矮矮的,胖胖的,穿著寬大的工作服,像一隻掉進袋子里的大豚鼠。

貓耳笑起來,自己和爸爸好像呀。

【9】歸來

城裡並沒下雨,還有微微陽光。

貓耳來到「暖房」。她找出一個空盆子把蘭花草好,整理了葉片,端進去放在蕭蕭面前,蕭蕭正在畫圖,她看見蘭花草,驚喜得捂住了臉,然後狠狠地抱住濕潤潤的貓耳。

她在貓耳耳邊笑嘻嘻說:「我也有驚喜給你,跟我來。」

蕭蕭拉著貓耳來到屋頂,綠藤架旁,駱澤一正在為模特拍一組秀。蕭蕭說:「攝影師辭職回家當奶爸去了,我把駱澤一請回來了,正式聘用。」

貓耳飛奔下樓,她將刺苺沖洗乾淨,放在竹籃里瀝水,瀝得差不多的時候,駱澤一下來了,他也不客氣,抓起刺苺就吃,他也沒有分別大半年的生疏感,他說:「我已經十多年沒吃過刺苺了,用如此美味的野果來招待我,你是在說歡迎回來嗎?貓耳。」

「你不是問我真正的名字嗎?我叫林茶茶。」

「你好,林茶茶,我一直期待能再次見到你。我很惦記你,十三歲在稻田裡流淚的你。」

初夏的風從雲上吹來,庭院里梔子花朵朵潔白,刺苺的酸酸甜甜。貓耳和駱澤一併排而坐,像兩隻懶洋洋的豚鼠。

那個關於青春該如何度過的問題,駱澤一常常思考,但沒有答案。

但此刻,那個答案正款款降臨在他們的心裡:青春從不會茫然,退怯,它會不顧一切找到它的路。不管那是什麼樣的路,其實總是正確的,屬於自己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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