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沉香鎖心經 ——解讀張愛玲的女性世界

              提要:張愛玲筆下,主要是描繪在洋場社會的既傳統又現代的環境裡面的人尤其是女性的生存狀態,張對人性的認識和不自覺的女性意識使她筆下的人物具有現代內涵,然而傳統對現代的顛覆又是無所不在的,因而人物具有矛盾性。
                 
                   
    張愛玲這位從傳統家庭逃出來的千金小姐,以其綺麗的才情和對人情的獨到的見解,構建了獨具特色的「張愛玲世界」。在她的世界裡,有洋場社會不洋不土的社會現實,有各色各樣的男女及男女間的小事情,尤其是其中的女性,苦苦掙扎於謀生與謀愛之間。他們既是傳統的,又是現代的,而這主要是通過兩性關係來體現。

 
    張愛玲本人就生活在傳統與現代的夾縫裡:在有典型殖民色彩的上海,香港;她的家,是封建沒落的貴族,父親是抽鴉片娶姨太太的遺少,母親卻是深受五四影響的新女性,夫婦不和,終於離了婚,張愛玲最終也從其父家出走,選擇了獨立謀生之路,可見她對傳統的決絕。然而張愛玲對其父家還是有點留戀的:「我喜歡鴉片的雲霧,霧一樣的陽光,屋裡亂攤之小報,直至現在,大疊的小報仍然給我一種回家的感覺,看著小報,和我父親談談親戚間的笑話,——我知道他是寂寞的,寂寞的時候他喜歡我。」只是,在這種情緒的背後,她更多是瞧不起:「鴉片,教我弟弟做『漢高祖論』的老先生,章回小說,懶洋洋灰撲撲的活下去。」深受其母影響的張愛玲是無法認同其父的生活方式的,何況她從小就有獨立自主的意識,小時候,領她的張干常欺負她,使她很早就想到男女平等的問題,立意要銳意圖強。但張愛玲雖有如此鮮明的獨立意識,卻沒有成為一個改造社會的革命女性,因為動蕩的時代使她對現代文明產生了懷疑的態度。本來,在傳統與現代之間,她是更傾向於現代文明的:她讀書勤奮,立志獨立,終於考上了倫敦大學,因戰火轉上香港大學,又因戰火未能完成學業,戰爭一點點地毀滅了她對現代文明的嚮往;早期先驗文本如西方現代派小說及存在主義思想對張愛玲的悲觀氣質是有促進作用的;香港之戰更讓張愛玲對人性有切實的體驗;加之早年伸手向母親要錢的「那些瑣屑的難堪,一點點地毀了我的愛」,使她認識到「人是最拿不準的東西」,更加深了她對現代人性的理解。


    儘管對現實生活悲觀失望,張愛玲卻沒有成為厭世主義者,相反,她對世俗生活充滿熱愛,她曾坦言自己是個拜金主義者,貪吃貪玩愛打扮(也許正因為人生的荒誕使她要抓住現實中實在的東西),然而良好的文化素養和早期不幸生活使她沒有成為俗人而成為哲人。她喜歡人間的熱鬧,但她又是這熱鬧「人間戲劇的鑒賞者」,有著悲觀的冷靜的智慧。正如夏志清先生所說:「她能享受人生,對於人生小小的樂趣也不放過;再則,她對七情六慾,一開頭就有早熟的興趣,即是在她最痛苦的時候,她卻在研究它的動態。她能和奧斯汀一樣涉筆成趣,一樣筆中帶刺;但是刺破她滑稽的表面,我們可以看出她的大悲——對於人生熱情的非個人的悲哀。張愛玲一方面有喬叟式的銷售人生樂趣的襟懷,可是在觀察人生處境方面,她的態度卻是老練的,帶有悲劇感的——這兩種性質的混合,使得這位寫《傳奇》的青年作家成為中國當代文壇上獨一無二的人物。」那麼,就讓我們來看看如此「矛盾」的張愛玲所建構的文學世界吧。


    張愛玲的作品絕大多數是以上海、香港生活為背景,表現的多是沒落的黃昏、陰森的庭院、畸形的男女關係,變態的無助的女人。雖然沒有驚天動地的戰火,也沒有民族危亡的悲壯,卻典型的表現了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的特徵:不洋不土,不倫不類,用張愛玲自己的話來說就是文化「犯沖」,傳統的社會家庭結構逐漸分崩離析,而新文化硬闖進來,「使本來浮離不穩的根基更加危險重重,又象一所古老大屋,忽然蓋上了全新的西式屋頂般,不倫不類。」

    《沉香屑、第一爐香》中的梁公館就是這樣的怪物:公館的建築形體是西式的,頂部卻是仿古琉璃瓦;室內布置是西式的,但爐香上陳列著翡翠與象牙觀音像。 
    在這不倫不類的環境之下,人們的思想觀念,行為方式也隨之變了態,就連傳統被動的女人也學起了新派:「她很知道,按照近代的規矩,她應走在他的前面,應該讓他為她加大衣,種種地方侍侯著她,可是她不能夠自然地接受這些分內的權利,因而躊躇著,因而也更加遲鈍了。」年輕女性還能學點時髦,年老女性卻無法承認沒落的事實,自欺欺人,如梁太太,「一手挽住了時代的巨輪,在她自己的小天地里,留住了滿清的淫逸的空氣,關起門來做小型慈禧太后。」更多的女性在這樣的環境內陷入了更為悲慘被動的境地:為了生存,毫無謀生能力的她們必須千辛萬苦地抓住婚姻這根救命的稻草,她們的生存目的陷落到最原始的本能目的:求生。當然,求生之外還謀愛——謀不切實際的愛。
    張愛玲就是生存在這種陰暗交界處的邊緣人,她熟悉裡面的人物,關注她們的命運。對人性的刻畫是張愛玲落筆最深處,因而儘管她寫的都是些「古老的記憶」,其中蘊涵的卻是現代派所真正關心的人性的內涵。 
    關於人性,有不同的哲學闡釋。馬克思主義哲學認為,任何人都是自然屬性與社會屬性的統一。人的自然屬性包括飲食、男女等七情六慾,社會屬性有歷史性、階級性等,任何人都是各種性質的混合體,不能簡以「好人」或「壞人」之分,實際上,現實生活中大多數人是不好不壞的凡人。
    張愛玲最強調的是對凡人人性的關註:「極端病態與極端覺悟的人究竟不多,時代是那麼沉重,不容那麼容易就大徹大悟。這些年來,人類也這麼生活了下來,可見瘋狂還是瘋狂,可還是有分寸的。所以我的小說里,除了《金鎖記》里的曹七巧外全是些不徹底的人物。他們不是英雄,可是他們是這時代的廣大的負荷者。所以他們雖然不徹底,但究竟是認真的。他們沒有悲壯,只有荒涼,悲壯是一種完成,而荒涼是一種啟示。」 
    曹七巧是張小說中唯一極端的人物,但這個徹底的人物仍然具有現代性:曹年輕時是個有著鮮活的生命力的姑娘,被貪財的兄嫂做主賣給大戶家的殘廢二爺作姨太太,後來扶了正。沒有愛情,更得不到情慾的滿足。她渴望著像三少爺那樣的有著健康身體的男人,然而季澤出於自保沒有滿足她。——因為錢,她犧牲了一生的幸福;有因為錢,她到處受人奚落。終於熬到分了家,自己擁有自己的財產了,錢來之不易,因而她對錢的佔有慾就異常強烈。當季澤為了錢來向她示愛時,她「拼得全身的筋骨與牙齒都酸楚了的」內心情慾曾令她有一瞬間的動搖,但一想到他是為了她的錢,她就毅然斬斷情根:「——人還是那個人啊!難道他哄她么?他想她的錢——她賣掉一生換來的幾個錢?僅僅這一轉念便使她暴怒起來。」如果說之前她得不到情慾的滿足是被迫的,那這一次送上門來的情愛她卻是主動放棄了——親手掐死自己苦等了十年的情愛,這對於一個女人來說何等悲壯!她的心裡未嘗不是後悔的:今天完全是她的錯。他不是好人,她不是不知道。她愛他,就得裝糊塗,就得容忍他的壞。她為什麼要揭穿他?人生在世,還不就是那麼回事?歸根到底,究竟什麼是真的,什麼是假的?「
    然而理智最終還是情慾,感情對她來說是奢侈的、不切實際的東西,唯一實在的是錢。她對於季澤沒有一般女人的奢望。她知道他看中她的是錢,在錢與情之間她選擇了前者——我認為到此為止她還是個理智的精明的具有現代意義的女人,不像其他女性(哪怕是今天的許多女性)那般,被別有用心(哪怕不是)的男人哄得傻乎乎地主動放棄自己的金錢、事業甚至骨肉親情,傻乎乎地以為她為之付出一切的男人就是她一生的幸福,結果人老珠黃了,跟不上時代也跟不上丈夫的步伐被「炒掉」了,還傻乎乎地自怨自艾、自輕自賤——曹七巧可比這些女人現代多了,也強多了,只是她後來將自己所受的委屈報復在子女身上,才大大的不對了。因此張愛玲不忘給她的悲劇加上點蒼茫的意味,她寫曹垂死時想起年輕的時候:「七巧挪了挪底下的荷葉邊小洋枕,湊上臉去揉擦了一下,那一面的一滴眼淚她也懶怠去揩拭,由它掛在臉上,漸漸自己幹了。」——張愛玲與古典派的不同句在於:她沒有把曹的悲劇歸因於社會的歷史的外部環境,而是歸因於人性本身,情慾與物慾的需求都是人的正當需求,兩者的不可調和導致曹的悲劇的產生,正因為這點,張愛玲對曹持的是一種悲憫的態度,讓我們也覺得她雖可恨也可憐,並沒有古典作品的愛憎分明——這也是張愛玲的現代性、現實性。
    兩性關係是張愛玲刻畫女性人物的另一重要手段。「我以為人在戀愛的時候,是比在戰爭或革命的時候更素樸,也更放恣。」因此在戀愛中最能看出人的本質,尤其是女性的特質,因為在以前甚至在今天,愛情都是女性人生最重要的部分——甚至是全部。這也使她們在男女關係中處於不利的境地。
    在張愛玲筆下,從來沒有美滿的婚姻,在她看來,「現代人多是疲倦的,現代婚姻制度又是不合理的。」她筆下的人物,從來就沒有擁有過愛情,即使有,那也是變態的(如《心經》中的小寒父女),或不得善終的(如《十八春》的曼楨和世鈞),因此張愛玲嘆道:「生在這世上,沒有一樣感情不是千瘡百孔的。」——在半新半舊的中國,傳統的婚姻關係還是有很大的影響力的,洋場社會卻給了男人提供了更多的尋花問柳的機會,老一輩的女性卻在傳統道德的束縛下過著更為悲慘的生活,如《多少恨》中的夏太太、《小艾》中的五太太,對浪蕩丈夫忍氣吞聲,還極盡討好「情敵」之本事,只為保住太太的名分;而新一代的女性或沒有謀生能力,或放不下架子出來社會(當時的女子出來幹事是被人瞧不起的),她們唯一的出路就是嫁人。《傾城之戀》中的白流蘇為了婚姻這張長期飯票與花花公子范柳原鬥智斗勇了好幾回合,最後一座城市的傾覆成全了她;曹七巧與敦鳳(《留情》)明擺著就是嫁錢而非嫁人;《心經》中的綾卿更是直言不諱:「對於某一階級與年齡範圍的未婚者——我是人盡可夫的。」事實上她連小寒之父這樣一把年紀的已婚者也來者不拒。
    這些女性的悲劇一方面是社會原因造成的,但另一方面也未嘗不是由於自己的愚昧、軟弱不自持及虛榮等原因造成的,張愛玲更多是從其自身尋找悲劇的根源的:「女人當初之所以成父系宗法社會的奴隸,是因為體力上比不上男子。但是男子的體力也比不上豺狼虎豹,何以在物競天擇的過程中不曾為禽獸所征服呢?可見得單怪別人是不行的。」
    如《沉香屑·第一爐香》中的葛薇龍,本是上海來香港求學的窮學生,為了學費向姑母求助,姑母卻把她往交際花的方向培養。儘管她姑母對她的墮落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但最終還是由於她把握不住自己。剛住進姑母家時,壁櫥里的衣服及「樓下的一切」,對她充滿了誘惑,使她產生了「看看也好!」的心理,三個月的工夫就使她「上了癮」。後來她愛的喬琪喬與小丫頭勾搭上後,她鬧著要回家,結果還是沒走成,「她生了這場病,也許一半是自願的;也許她下意識的不肯回去,有心挨延著——」,一方面自然是捨不得喬,另一方面也是留戀著這裡的物質生活,她是「回不去了」。
    愛情對於女子占著怎樣的分量?葛薇龍的悲劇到此為止也罷了,然而作品的深刻之處還在於其後來心甘情願地把自己「賣給了梁太太與喬琪喬,整天忙著,不是替喬弄錢,就是替梁太太弄人。」——葛雖慕虛榮,但基本的是非觀念還是有的,如她對梁太太的鄙夷,對司徒協的躲避,她最終的墮落還是為了愛,為了喬。張愛玲典型地描繪了女人愛的痴傻和可悲(這也是曹七巧的難得之處)。葛薇龍最初為喬吸引,明知不該愛他,但還是「對愛認了輸」,自欺欺人地以為「只要他的妻愛他,並且相信他,他什麼事不能做?」自以為自己的愛能「超度」這個浪子,活脫脫地描寫了一個女人墮入情網的心理狀態,——當事實證明喬對她也不過是逢場作戲而已,她幾近崩潰,但又不能自拔,心甘情願地用自己的肉體賺錢向喬買「愛」,——多麼可憐的女人!其實就連梁太太這個「一手挽住了時代的巨輪」的「慈禧太后」也自以為自己是愛的主人,卻不知道自己也只不過是男人的玩物而已。 
    張愛玲在這裡深刻地表現了「女人的愛心與苦心,男人的花心與假心」。不知道誰說過「女人的軟弱,其實僅僅針對愛情」,愛情對女人而言有著神秘的魔力,為了它,女人可以付出一切,包括名譽、人格、生命,而男人卻不。《色。戒》中的王佳芝,她的任務是用美人計誘殺易先生,僅僅因為他那看似「溫柔憐惜」實「悲哀」的微笑,就以為「這個人是愛她的」,「心裡轟然一聲,若有所失」——一念之差,將計划了兩年的愛國行動付諸東流,還搭上好幾條小命。王佳芝「對他的感情強烈到什麼感情都不相干了,只有感情」,然而他卻恩將仇報將她置於死地,還自矜為「男子漢」,文中有句對男女關係總結性的話:「他們是原始的獵人與獵物的關係,虎與倀的關係,最終極的擁有。她才是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女人常常把愛看作是人生的全部,而男人只當它是隨時可以犧牲的一小部分。女人最可悲處在此,男人最自私處亦在此。
    為了更好地論述張愛玲筆下的女性世界,我想更進一步地從女性的對面——男性來看女性的生存狀況。 
    在《紅玫瑰與白玫瑰》(以下簡稱《紅》)中,張愛玲對男女不平等關係有極致的描寫,對男性性心理有入木三分的刻畫:「振保的生命中有兩個女人,他說一個是他的白玫瑰,一個是他的紅玫瑰。一個是聖潔的妻,一個是熱烈的情婦。——也許每個男子全都有過這樣的兩個女人,至少兩個。」男人總是貪心而自私的,他們「最高的理想是要一個冰清玉潔而又富於挑逗性的女人。冰清玉潔,是對於他人;挑逗,是對於自己。」當兩美難全時,他們就娶「冰清玉潔」的做妻子,納「富於挑逗性」的做情婦,前者出於社會倫理的要求,後者出於自身肉體的需要,——當然,如果這個情婦威脅到他的社會地位時,他就會毅然撒手。在《紅》,振保對於紅玫瑰只是逢場作戲,誰知道她竟然認了真,於是他立即從「唧唧喳喳的肉的喜悅」中抽身出來,「你要是愛我,就不能不替我著想(他何曾替她著想過?)」。多年之後他邂逅紅玫瑰,發覺她已不再是他當年的紅玫瑰了,「自己當時並不知道他心頭的感覺是難堪的妒忌。」他哭了,還想:「在這一類的會晤里,如果必須有人哭泣,那應當是她——應當她哭,由他來安慰她的」——張愛玲把一個男人的自私本質刻畫的淋漓盡致。
    因為這個女人曾經愛過他,他就認為她應該一如既往地愛著他,——他不僅要佔有他的身,還要佔有她的心,可是,她卻變成了一個平凡的婦人,有著平凡的幸福,他還是做不了她的主人,因此就連這平凡的幸福也令他妒忌。因為自己的不幸福,也不能讓她幸福,他要她為他受苦——為了證實這自己的想法,他讓弟弟發表看法,弟弟用「老了,老得多了」來結束這個女人,其實大半是為了讓他心理平衡,——一個女人再老,男人因為沒能得到她,多少也有點值得留戀罷?可不是?「連她的老,他也妒忌她,」——這是一個怎樣自私的男人啊。當振保發現他「聖潔」的妻子竟然與裁縫有染時,他徹底崩潰了,瘋狂地在外玩女人,——是報復妻子(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也報復自己。一次撒潑之後,他「覺得她完全被打敗了,得意之極,立在那裡無聲的笑著,靜靜的笑聲從他眼裡流出來,像眼淚似的流了滿臉。——第二天起床,振保悔過自新,又變成了好人。」——這是因為妻子的妥協,也是他對自己的妥協——除非他成了瘋子,否則他還要繼續打造他的「對」的世界,他逃不了——他要做好人,就做不了真人,現在連真人也做不成了(紅玫瑰「背叛」了他),只好死心塌地做回好人——偶爾的墮落並沒有使他失去男人的理智,他終究是個男人,虛偽、貪婪、自私、無恥(真正無恥——「從前的男人是沒有負心的必要的(張愛玲)」,只有女人才會如此的難堪——純潔呆板如白玫瑰,男人認為無趣;熱烈風騷如紅玫瑰,男人認為放蕩,而他們心裡是喜歡「放蕩」的,因為他們本質如此。)的「最合理想的中國現代人物」。 
    紅玫瑰與白玫瑰典型地代表了兩類女人,一是熱烈風騷的有著鮮活的生命力的女人,一是溫柔嫻靜缺乏個性的女人。對於男人而言,缺少任何一個都是不完美的,只有兩者合一才是最理想的,而女人在男性的選擇中,無論前者還是後者都不可能得到幸福。在《紅》中,紅玫瑰成了犧牲品,而白玫瑰由於社會的支持佔了上風,得到了社會的合法地位。紅玫瑰若想得到合法的身份,只好轉變成白玫瑰那樣沒有特色的女人。然而即使勝者如白玫瑰,她們也只是「繼續在一個多妻主義的丈夫面前,愉快地遵行一夫一妻主義。」只要男性貪婪的本性不變,她們的命運就不會改變,因為愛是自私的、排他的,任何第三者的介入都是破壞。張愛玲筆下,男女之間是無愛的,或者說,沒有完滿的愛。
    歷史發展到今天這個商品社會,仍然是男性的社會,男人可以放縱自己的慾望「兩全其美」,在家是個好丈夫、好父親,在外是個好情夫——不用像振保那樣左右為難,輿論的影響已微乎其微。白玫瑰的地位受到紅玫瑰的可怕挑戰,因為經濟、年華等足夠置女人於死地的原因,她們只好忍氣吞聲;而紅玫瑰們看起來似乎更加自由,更有個性,實質卻是出賣肉體。在男女關係中,這兩種女性仍處於不利的地位。——林白在《致命的飛翔》曾就這兩種女性的生存方式表達了她的最深最新的體驗:「在這個時代里我們喪失了家園,肉體就是我們的家園。」她筆下有兩個類似紅白玫瑰的女人,一個是北諾,「用女人的色相作誘餌,誘取男人的權力」,從而取得女性生存的資格;另一個是李渦,「放棄女性自身『熱烈又柔情』的肉體和精神家園,是自己成為男人所需要的『妓女』,用妓女的方式忍受與迎合男性的口味,並且同身邊的其他妓女展開爭奪,使男人成為自己的情人,使男人同自己結婚,成為『恩愛夫妻』,這一方式最現實也最輕鬆,最容易獲得生存的權力與美好的名聲,但最大的不幸也在於此,女人失去了自我,成為依附於男人的『第二性』。」
    張愛玲並不是個典型的女性主義者,她的作品並沒有鮮明的女性意識,她對女性更多是抱「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態度,她在《氣短情長及其他》這篇散文中寫到一個女人被其男人扭打到街上,路人叫送男人到巡捕房去,她竟說:「我不要他到巡捕房去,我要他回家去呀!——回去罷——回去打我罷!」女人的不爭氣真是讓人無可奈何。在張愛玲作品中,她以自覺或不自覺的展開了女性傳統意識面臨崩潰的一系列原因,《天才奇女——張愛玲》的作者於青曾就這個問題作過詳論,歸納起來有三點,第一是女性自身的卑弱和虛榮導致了庸俗,如白流蘇和葛薇龍等,第二是受金錢的熏染和異化,如曹七巧等,第三是男性世界對女性世界的支配與控制,如《留情》中的敦鳳,《紅》中的孟煙鸝等。然而這三點說到底其實就是一個本質:無論是新派、舊派,這些女性都是自覺自愿地甘居於男性的腳下,心履斑斑,情感錯混,在「千瘡百孔」的感情中掙扎。英國女權主義者伍爾芙認為,從女性的社會地位來看,在男權社會漫長過程中,女性人生是依附於男性的,她的全部意義與價值就在於一個好丈夫,養兒育女。因此,她被迫迎合男權話語,以愛情為生活的價值目標,以虛幻的浪漫情懷迷醉自己。除此之外,她一無所有。因此,愛情與家庭(丈夫、孩子)對於女人來說是全部的人生意義,即使是今天,女人在經濟、社會地位及其他許多方面都大可不必仰仗和依靠男人了,但心理上對男人的依附遠還沒有消除,將婚姻、愛情當作人生根本保障的女人多的是。 
    即便是張愛玲自己,也難於擺脫這個沉重的陰影。她對胡蘭成的愛根本就不問值不值得,婚書上張愛玲寫到:「願使歲月靜好,現世安穩。」見她這樣一個不俗的女子也有求安穩的願望。當風流成性的胡蘭成一再辜負了她的一片痴心時,她說:「倘使不得不離開你,亦不致尋短見,也不能夠再愛別人,我將只是萎謝了!」不是傷心至此,張愛玲後半生也不至於如此遺世獨立、與世隔絕罷?在此我無謂花筆墨罵胡蘭成無恥,只是像張愛玲這樣超脫的才女都逃不過這一劫,實在令人可惜、心痛。——「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下去,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還沒完。」這難道是張愛玲對自己命運的預言么?今天呢,應該有不同的故事了吧?
    張愛玲是這樣的傳統又現代的作家,既是古典的,「守舊」的,又是現代的、超前的,無論是她對人性尤其是對女性的看法,還是她的作品的寫法(此略),都是傳統與現代的巧妙融合,正因如此,她對現代讀者有著難以抗拒的魅力,我希望讀她的作品的人能對「人」自己有更多的了解,而非僅僅看到它的熱鬧。這才是張愛玲的意義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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