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墨:香港,符號之外的記憶(中國青年報 2007-1-24)
香港,符號之外的記憶 |
2007-01-24 |
艾墨 |
新年伊始的香港,一個老舊碼頭的拆毀,引發了一場聲勢浩大的集體回憶。 其結果,1月9日,香港政府首次公布496幢建築文物名單,並啟動持續的公眾討論與政府諮詢,以回應市民對文物保護的強烈訴求。政府表示,在判定文物保護的標準時,會加入「集體回憶」和「社會價值」的考量因素,不再單從歷史壽命去判定一座建築的生或死。 然而有著青白色鐘樓的中環天星碼頭,已在2006年11月11日走過了它服務港人的最後時刻。修建於1958年、不滿50年的歷史,沒能保住天星碼頭在這個國際商業都會的地位,但48年從這裡駛出、往返維多利亞港兩岸的天星小輪,48年回蕩在中環的沙啞鐘聲,卻成了整整一代香港人無法磨滅的集體記憶。 最後一天,原本15分鐘一班的天星小輪,加開到6分鐘一班。往返港島與九龍的渡輪,全天共發送300班,搭載了15萬尋找回憶的香港人。 集體回憶,在流行懷舊的年代裡,本不陌生。但早已習慣於各種塵土飛揚的拆遷生活的我們,也許很難理解,香港這個人們印象里紙醉金迷、文化沙漠的商業社會,竟然會用如此煽情的方式表達和上演全民告別、集體回憶。 北京的朋友在電話里問,哪裡的碼頭?哪裡的渡輪?往返香港和九龍的?啊,原來香港和九龍是兩個地方啊……天星碼頭沒有了?旁邊不遠就建了個新的?啊,那有什麼好告別的,不就多走幾步路嗎?…… 我在話筒這邊啞然。 24小時的京九直通車,3小時的京港航線,電視里天天都在播的「直通香港」,每年都吆喝著在內地招生的香港高校,每年都蜂擁至香港購物的自由行遊客……1997年到現在十年了,我們看到的香港,原來還是十年前回歸紀錄片里,那個金碧輝煌的維多利亞灣,那個符號化的香港。天星碼頭的香港,原來離我們這麼近,那麼遠。 面對永別的愛人,每一寸肌膚都要牢牢記住 走進最後一天的天星碼頭,斑駁的木椅與欄杆,古老的樓梯與告示牌,一切都停留在上個世紀。混雜著咸腥氣息的海風,都好像從40多年前吹來。窗外的中環平地高樓、滄海桑田,只有碼頭和它頭頂的機械大鐘,像從不改變的老朋友,守著奔波其間的香港百姓。 這一天,許多人都來了。有花一塊七毛錢廉價船票往返兩岸的打工仔,有在渡輪和碼頭編織愛情的年輕人,有習慣了用古老鐘聲計量時間的中環白領,有迎著海風高談闊論的老人家,他們說,碼頭見證了香港的歷史,這裡有他們的記憶。 人人都拿著相機,專業的,不專業的。人頭涌動的碼頭裡,有全家人溫馨合影,有情侶親密留念。樸素的鐘樓底下,總有幾十個站著歪著跪著趴著各種姿勢的非專業攝影家,專業地從各個角度向大鐘按下快門。座椅、指示牌、樓梯、牆面、扶手……看來毫無意義的「景點」,今天都受到相機的熱烈追捧。 對此,香港報紙用了「每一寸肌膚」這個詞:天星碼頭前市民們按下快門的熱情,就好像面對永別的愛人,每一寸肌膚都要牢牢記住。 這一天,天星碼頭裡的報攤小販,天星小輪上的水手、船員都成了明星,擺放貨品,停靠船隻,牽拉纜繩,平時默默無聞的工作今天突然成了相機聚焦的對象。許多人要求和他們合影,他們很配合地在鏡頭前露出微笑。 這一天,有人在這裡結婚,也有人在這裡跳舞。一個香港女孩兒在這裡嫁給一個外國男孩兒,在電視鏡頭前他們對所有觀眾說,將要告別的天星碼頭是全香港最浪漫的地方。一群蘇格蘭人在碼頭邊唱歌、跳舞,聽說是《友誼萬歲》的英文版,他們對蜂擁而至的記者說:天星不僅是香港人的集體回憶,也是英國人的歷史故事。 一對父母推著還在嬰兒車裡的孩子來碼頭拍照,父親全副武裝了長長短短的「炮筒」和三角架,媽媽抱起幾乎睡著的小孩,尋找各個有意義的角落。父親說,「孩子總要知道,他們的爸爸媽媽、阿公阿婆怎麼生活的,這些集體回憶,她長大,學校不會教她」。 子夜12點,最後4艘「慈善告別航」的天星小輪由碼頭開出,它們拉響「摩斯電碼」的汽笛:一長三短表示英文字母「B」,長短長長表示「Y」,一短表示「E」,結合成「BYE」,然後載著1800位乘客緩緩駛離,作最後的告別。 子夜12點,碼頭鐘樓奏響市民耳熟能詳的報時旋律。「叮—咚—叮—咚—」,12聲響,鐘聲落幕,鐵門拉閘,碼頭燈滅,從此走入歷史。 上千市民等待到最後一刻,閃光燈在午夜閃成一片,好像滿天繁星掉落地面。 天星碼頭,也許從沒有像告別時刻,這般符合它的名字。 碼頭邊的變遷 有人說天星碼頭之於香港,相當於衚衕對於北京的意義。 你當然可以拆掉衚衕,再在旁邊修一條「仿古」小路,就像今天香港政府對天星碼頭做的那樣。新的碼頭一定更大更寬敞,有更多漂亮的新商店、座椅、欄杆,明晃晃,鐘聲也是年輕的,脆亮亮;新的道路也一定不似衚衕般擁擠、藏污納垢。但是衚衕里,那些老人、老樹、老鋪子、老故事呢?碼頭邊,那些我們一起走過,一起記住的生活呢? 當載體不存在了,回憶還能留下嗎?當回憶漸漸散去,團聚在它周圍的人們,又該何去何從呢? 1890年,維多利亞港上第一次出現天星小輪,當時有3艘,分別叫「晨星」、「暮星」、「導星」。黑白老照片記錄了一百多年前天星小輪的樣貌,和今天十分類似,同樣設立雙層,上層是上等艙,下層是下等艙,據說下等艙收費每人5分錢。只是,當時的天星小輪還沒有內燃機動力,而是用蒸汽機推動,中間有個大大的煙囪。 這時的天星碼頭只是個海邊的破草屋,12年後因為填海工程搬遷,什麼都沒有留下。人們叫它作第一代天星碼頭。 第一代天星碼頭的香港,在英國統治下近50年,工商業發展和城市規劃已初具規模:1890年,中環德輔道點亮了全香港第一批電街燈,香港進入電氣化時代,成為當時亞洲極少有電街燈的地區之一;1890年,香港已經有銀號30多間。這個時代,清人王韜來到香港,感慨於浩大的改造工程,撰文記載:「香港本一荒島,山下平地,距海只尋丈,西人擘畫經營,不遺餘力,幾於學精衛填海,效愚公之移山,尺地寸金,價昂無埒。」 商業史上很難看到的,還有1890年(光緒十六年),24歲的孫中山就讀香港西醫學院(即今天的香港大學醫學院),並倡導反清救國,推翻封建的理念。中山先生當年是否乘坐過5分錢一張票的天星小輪,無處可考,但從維港乘輪渡赴澳門、廣州的路途,確乎成就了最初的革命啟蒙。 第二代天星碼頭1912年遷移到現在中環怡和大廈的位置,是一棟維多利亞式建築,一直運作了46年。 這是中國飽經戰火的46年,從民國起義、軍閥混戰,一直到抗日戰爭、內戰。然而戰火意外成就了這個年代的香港。風平浪靜的避風良港,成了中國許多文人、思想家、學者漂洋過海的棲身之地,他們在這裡避開政府,避開戰爭,開闢更自由的思想天地。 1934年,文學家許地山來到香港,出任香港大學中文學院主任教授;1935年,報人鄒韜奮因遭遇國民黨在上海的壓制,轉而投奔香港,創辦《生活日報》;1937年,晚年的蔡元培寓居香港,撰寫《自寫年譜》;1937年起,詩人戴望舒在香港主編《大公報》副刊、《星島日報》副刊;1940年,作家蕭紅和丈夫端木蕻良來到香港,因為這裡「有山、有樹、有漫山遍野的鮮花和婉聲的鳥語,更有澎湃的泛白的浪潮,碧澄的海水」。 他們乘著渡輪登上這片自由港,卻沒想到,日軍的炮火竟讓這裡也難免淪陷。3年零8個月的淪陷,許多人永遠留在了這片孤島上。蕭紅、許地山、蔡元培,今天他們的墓地,還留在這片有碧澄海水的小島上。可惜已沒有多少人記得。 1939年,一個19歲的瘦弱女孩拎著大皮箱踏上天星小輪,穿過陌生的維多利亞港來到香港大學。她住在英式紅磚樓的女子宿舍梅堂,每天沉溺在馮平山圖書館內如痴如醉地讀書。後來,戰火蔓延,香港淪陷,女孩中斷學業,不得不離開。 4年之後,她發表了自己的第一部長篇小說,記錄了這個華麗城市淪陷的故事。 小說名為《傾城之戀》。女孩名叫張愛玲。 第二代天星碼頭的香港,戰火紛飛,苦難的故事卻因為漂洋過海抵達的這些憂鬱和高尚的靈魂,顯得如此浪漫。 時光流轉,又是填海。香港島好像一個巨大的擴張機器,不斷地向大海討價還價。今天我們目之所及中環的繁華,幾乎都是從海平面中拔地而起。1958年,新一輪大規模的填海工程把天星碼頭遷到如今的愛丁堡廣場,碼頭採用簡樸實用的建築風格,並設有和英國大本鐘同一家生產商製造的、香港最後一座機械大鐘。這就是我們今天告別的地方,它被稱作第三代天星碼頭。 如果說第一代天星碼頭見證的,是殖民者拓荒、民國思想啟蒙,第二代天星碼頭見證了動亂年代裡,香港空前繁榮的文化盛景,那麼第三代天星碼頭,就真真是伴隨了一代代新移民腳踏實地的奮鬥,見證了今天維港兩岸逐漸盛開的燦爛燈火。 它親眼見到中環如今不可一世的建築樓群,是上世紀50年代末的上百萬新移民怎樣一磚一瓦修建而成;它親眼目睹香港如何從上世紀50年代的世界製造業中心,逐漸演變成貿易中心、金融中心;它見證了香港上世紀七八十年代位列「亞洲四小龍」的經濟黃金時代,以及90年代回歸祖國的過程。 天星碼頭報攤的小販,原先英語講得好過普通話,這兩年,也能偶爾帶出幾個「兒化音」了。社會深處的微妙變化,原來就在這一個小小場景折射。 香港的記憶地標在哪裡 天星的最後一夜,我坐在碼頭邊,看最後一艘渡輪離開這個古老的碼頭,心裡感動,但沒有感傷。和許多外地人一樣,我也相信,用不了多久,香港人就會習慣幾十米之外的新碼頭,以及新的電子鐘聲。歷史的車輪總要碾過,感傷也無濟於事。 但是第二天,當我來到嶄新得有些不像話的新碼頭時,一切都彆扭起來。沒有斑駁的木椅,以前某某名人在這裡留下印記的聯想當然無從進行;沒有舊舊的欄杆,憑欄望海時,心裡無論如何,也難生出些強說愁的蒼茫;空調和海風混雜在一起,迎面吹來現代社會的遺憾。也許是懷舊情緒作祟,但我分明感到,許多重要的歷史瞬間,在許多一念之差里,就此消落,再也找不回來。 當我回頭想尋找1890 年、1912 年、1958年,那個天星碼頭的香港,才明白這是多麼困難的事情。人們只記得某某高樓的建起,某某財團的成立,其他許多記憶,卻零落得讓人心痛。沒有人記得漂洋過海投奔香港的許地山、戴望舒、蕭紅,甚至沒有人知道天星小輪上,曾經站立過忐忑不安的張愛玲。 保護天星碼頭的民間運動一直進行了幾個月,卻最終無法阻攔政府下定決心從這裡貫通一條新馬路,建起幾座新的「地標式」高樓。 心痛的學者站在天星的廢墟上發問:香港真的需要那麼多「地標」嗎?香港人真正的記憶地標又在哪裡? 保衛天星的民間博客上,記載著一個香港人這樣的留言:「從九龍望向對面海岸,極目儘是權力與財富的象徵。這刻,拆毀中的舊天星於我,是僅有的帶點溫度的建築。」 「地標」樹立,溫度消散,於是香港退化成外人眼裡中銀大廈的香港、時代廣場的香港。 難怪,如香港中文大學教授王紹光所言:內地只看到香港的高樓大廈,內地的媒體報道香港只有成功人士,李嘉誠或者明星之類的。 好在港府終於有了新的決議。1月9日的決議,對於天星,是晚了,對於香港,卻還不遲。這也許正是王紹光所強調的香港「常被忽略的許多細節的經驗」,恰在這些方面,儘管民眾來往不算少,但「內地和香港似乎還缺少溝通」。 在香港居住多年的學者錢鋼說:「天星碼頭對於內地的意義,就在這裡。你看到,香港市民對於與自己生活息息相關的議題,會表達自己的看法,讓政府重視普通市民的歷史記憶和鄉土情懷。所以香港才能允許繁華的市區里,人們在街邊供奉土地爺,香港才能保留許多古老的傳統。這是比較成熟的公民社會的力量,是內地應該借鑒的。」 (作者系香港媒體人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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