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壯弘大師釋疑《太極拳經歌訣》和《太極拳論》

 

《太極拳經歌訣》六首(依《太極拳譜》沈壽點校本轉錄):

  其一:順項貫頂兩膀松,束烈下氣把襠撐。胃音開勁兩捶爭,五指抓地上彎弓。

  其二:舉動輕靈神內斂,莫教斷續一氣研。左右宜有虛實處,意上離下後天還。

  其三:拿往丹田練內功,哼哈二氣妙無窮。動分靜合屈伸就;緩應急隨理貫通。

  其四:忽隱忽現進則長,一羽不加至道藏。手快手慢皆非似,四兩撥千運化良。

  其五:掤履擠按四方正,采挒肘靠斜角成。乾坤震兌乃八卦,進退顧盼定五行。

  其六:極柔即剛極虛靈,運若抽絲處處明。開展緊湊乃縝密,待機而動如貓行。

  以上近定為張三丰傳王宗岳《太極拳經歌訣》,亦名《乾隆手抄本太極拳經歌》六首。

  第一首歌訣:

  順項貫頂兩膀松,束烈下氣把襠撐。

  胃音開勁兩捶爭,五指抓地上彎弓。

  據人民體育出版社91年版《太極拳譜》沈壽點校本,譜後「注二」曰:【「束烈」不可解,別本有作「束肋」則可解。「束肋下氣」即含有氣沉丹田的意思】。「注三」曰:【「胃音」不可解,別本有作「用意」可解。以上「束烈」、「胃音」肯定因輾轉傳抄而產生的訛錯。姜容樵原注曰「胃音」、「束烈」等字皆存原文。】

2001年同樣是人民體育出版社劉嗣傳著《武當三豐太極拳》認為「束肋」應作「束脅」,「胃音」應作「威音」。(五指已改正作五趾)。余以為其實「胃音」是「胸背」之誤,「束烈」是「束斂」之誤。清段玉裁《說文解字注》胸作「匈」,曰:「今『胷』行而「匈」廢也」。故前人「胸」字常寫作「胷」。《辭海》「胷」是「胸」的異體字,即同字異寫,同一字的兩種寫法。可能是轉抄底本字跡,有些模糊,抄時把「胷」誤作「胃」。「背」字如中間模糊兩旁清晰,極容易誤作「音」。「斂」字繁體作「斂」,如上半模糊缺損而祗見下面四點,也很容易被誤認為「烈」(「烈」、「斂」音近)。「指」(手指)和「趾」(腳趾)兩字不能通用,應作「趾」為是。至於「胃音」作「用意」或「威音」。「束烈」作「束肋」或「束翥肋」,皆於義理不合,尤「威音」乃「威音王佛」古佛的簡稱。明曾鳳儀《楞嚴經宗通》一書中有云:【若存也渠本非無,至虛也渠本非有,不滅而生,不亡而壽,全超威音之前,獨步劫空之後......。】此處之「威音」,亦即「威音王佛」也。如「釋迦牟尼」簡稱「釋迦」一樣,與拳義毫不相涉。現按余意改正,則第一首應作:

  順項貫頂兩膀松,束斂下氣把襠撐。

  胸背開勁兩捶爭,五趾抓地上彎弓。

  則其意甚明。就是「虛領頂勁,松肩沉肘,氣沉丹田,開胯擴膝,涵胸拔背,似松非松,五趾貼地,腳心松空」。與拳意身法悉合。然余以為這些小小的謬誤於太極拳實也非關宏旨,問題的關鍵是在此譜的第四首:

  第四首歌訣:

  忽隱忽現進則長;一羽不加至進藏。手快手慢皆非似,四兩撥千運化良。其中的「撥」字,實在是事關重大,不知延誤了多少孜孜於太極拳的芸芸眾生,故今不揣愚昧,力辨如下。

  此篇歌訣與王宗岳《太極拳論》的淵源關係;此處暫且不論。但《太極拳論》在太極拳界的影響,較《歌訣》更大更為深遠,而《太極拳論》中「察四兩撥千斤之句,顯非力勝」亦作「撥」,今於此一併論之。余以為「四兩撥千斤」之句不通,應是「四兩拔千斤」之誤。如果按原句作「四兩撥千斤」,則既不合拳理,又不合事理,也不合文理。

  一、不合拳理

  太極拳和其它拳術的主要區別,是一個主張不用力,一個主張用力。不用力就是堅決地不用力,而是用重量和由重量轉換成的浮量,及由沉浮間產生的擴散能量。反對用力既是它的原則,故決不會出爾反爾地,又提出「四兩撥千斤」所謂以少力勝多力,以力制力式去破壞自己的原則。因為以少力勝多力是其它拳術普遍常用的手段和目標。把它剽竊到太極拳中來,非但沒有為太極拳增光,反而失去太極拳所以和其它拳術不同的特色,而承擔垢名。

  太極拳主張用重量不用力量,主張力從人借。以自身的重量引出對方的力量;轉換而借用之,這叫做借力打人。借力打人的條件必須自身通泰,沒有絲毫僵滯之力,不但自身感覺靈敏,即使一羽、一蠅之輕微,也能借之使其落空,或翻轉下墜。而「四兩撥千斤」的「撥」字,本身就是力的像征,且「撥」字是手法,屬於「有為法」。太極拳至高級階段是物來順應,「用之不必費心計」的「無為法」,屬「有無界」。故絕不會用「有為法」來標榜自己。

  二、不合事理

  重量與重量之間的比較關係,只能是那個比那個重,決不能是那個比那個有力,故只能是「拔」,不能是「撥」,「拔」有提升和猝然拔地而起之義。此外,為甚麼是「四兩」拔千斤,而不是二兩、三兩、五兩呢?因為以前民間菜市場賣菜用的衡器,通常都是一稈秤,一個砣;常用秤具的權(即秤砣)大都是四兩,用四兩的秤,通過槓桿作用,拔起比四兩重多倍的東西,是司空見慣的常理。相反如改為「撥」字;成了「四兩撥千斤」,就顯得莫明其妙,不合事理了。

  三、不合文理

  四兩和千斤都是重量單位,如果沒有力的參加,重量怎可以撥動重量?如果解釋成為以「撥動四兩重的力量,去巧妙地撥動千斤的重量」。那就不可以簡單地說成「四兩撥千斤」,猶如「十公斤撥廿公斤」一樣,文義不通。因《王譜》「四兩撥千斤」文義不通,故抄錄者(或別有用心之人)妄加「之句」二字。把普通義理,變成前人之說。然既加「之句」,則必須在「觀耄耋能御眾」之後,加「之形」二字,以期文句對應。實則更顯其妄。如雲「於戲院觀賞《白蛇傳》之戲」一樣,「之戲」、「之形」同是衍文,豈是王氏文筆,故《王譜》「之句」、「之形」四字也應一抹除為是。則「察四兩拔千斤,顯非力勝;觀耄耋能御眾,快何能為?」文順意明。

  為了進一步地說明,現在不妨再回過頭來看看王宗岳的《太極拳論》。整篇拳論闡述了「體、用、理」三個內容。「體」就是「中正安舒,不偏不倚,支撐八面」;「用」就是「用之不必費心計」的「偏沉則隨」。「理」就達致懂勁的「陰陽相濟」。而重點是在「用」,全篇都是圍繞這個「用」為中心而展開論述。

  王宗岳《太極拳論》:

  「太極者,無極而生,動靜之機,陰陽之母也。動之則分,靜之則合。無過不及,隨屈就伸。人剛我柔謂之走,我順人背謂之黏。動急則急應,動緩則緩隨。雖變化萬端,而理為一貫。由著熟而漸悟懂勁,由懂勁而階及神明。然非用力之久,不能豁然貫通焉!

  虛領頂勁,氣沉丹田,不偏不倚,忽隱忽現。左重則左虛,右重則右杳,仰之則彌高,俯之則彌深,進之則愈長,退之則愈促。一羽不能加,蠅蟲不能落。人不知我,我獨知人,英雄所向無敵,蓋皆由此而及也!

  斯技旁門甚多,雖勢有區別,概不外壯欺弱、慢讓快耳!有力打無力,手慢讓手快,是皆先天自然之能,非關學力而有為也!察「四兩撥(拔)千斤」(之句),顯非為力勝;觀耄耋能御眾(之形),快何能為?立如平準,活似車輪。偏沉則隨,雙重則滯。每見數年純功,不能運化者,率皆自為人制,雙重之病未悟耳!

  欲避此病,須知陰陽:黏即是走,走即是黏;陰不離陽,陽不離陰;陰陽相濟,方為懂勁。懂勁後愈練愈精,默識揣摩,漸至從心所欲。本是捨己從人,多誤捨近求遠,所謂差之毫厘,謬之千里,學者不可不詳辨焉!是為論。」

  《太極拳論》之「體、用、理」分析如下:

  「太極者,無極而生,動靜之機,陰陽之母也;動之則分,靜之則合。虛領頂勁,氣沉丹田,不偏不倚,忽隱忽現。立如平準,活似車輪。」以上等句講的是太極拳之「體」。

  「無過不及,隨屈就伸。人剛我柔謂之走,我順人背謂之黏。動急則急應,動緩則緩隨。雖變化萬端,而理為一貫。左重則左虛,右重則右杏,仰之則彌高,俯之則彌深,進之則愈長,退之則愈促,一羽不能加,蠅蟲不能落。偏沉則隨,雙重則滯。本是捨己從人,多誤捨近求遠。」以上等句講的是太極拳之「用」。

  「察『四兩撥(拔)千斤』(之句),顯非力勝。觀耄耋能御眾(之形),快何能為?每見數年純功,不能運化者,率皆自為人制,雙重之病未悟耳。欲避此病,須知陰陽:黏即是走,走即是黏;陰不離陽,陽不離陰;陰陽相濟,方為懂勁。」以上講的是太極拳之「理」。

  然「體」中含「用」,「用」中含「理」,離了「體」則無「理」。可說「體、用、理」三者也是不能截然分割的。

  然主要重點在「偏沉則隨」,這是全篇中關鍵的關鍵。沉有順隨之意,這邊偏沉,那邊就浮起,這是由點及線。偏有側之義,左側偏沉右側偏浮,上下左右浮浮沉沉,由線及面,由面及體。一生二,二生四,四生八,就這樣形成了一個三維空間的動態圓體(立如平準,活似車輪。無過不及,隨屈就伸。左重則左虛,右重則杳,仰之則彌高,俯之則彌深」等意也都包含在其中了)。而其第一點的能量(動能之源)是由自重量(即地心吸力)開始的。由點及線、由線及面、由面及體,中間是不能有絲毫力的參加。只是在中正安舒的基礎上,順著對方的來力用意向一側偏沉。這是太極拳所以用意不用力的根據,而偏沉卻又是「四兩拔千斤」之「理」的形象化體現。

  除了此篇赫赫有名的拳譜外,我還要提醒和推薦給大家一篇較少為人注重,與四兩拔千斤有關的好拳譜:《八法秘訣》。1981年香港出版的《吳家太極拳》,列此篇為諸拳譜之首。

  《八法秘訣》全文如下:

  掤勁義何解 如水負行舟 先實丹田氣 次要頂頭懸

  全體彈簧力 開合一定間 任有千斤重 飄浮亦不難

  履勁義何解 引導使之前 順其來勢力 輕靈不丟頂

  力盡自然空 丟擊任自然 重心自維持 莫為他人乘

  擠勁義何解 用時有兩方 直接單純意 迎合一動中

  間接反應力 如球撞壁還 又如錢投鼓 躍然聲鏗鏘

  按勁義何解 運用如水行 柔中寓剛強 急流勢難當

  遇高則膨滿 逢窪向下潛 波浪有起伏 有孔無不入

  采勁義何解 如權之引衡 任爾力巨細 權後知輕重

  轉移只四兩 千斤亦可平 若問理何在 槓桿之作用

  挒勁義何解 旋轉若飛輪 投物於其上 脫然擲丈尋

  君不見漩渦 卷浪若螺紋 落葉墮其上 倏爾便沉淪

  肘勁義何解 方法有五行 陰陽分上下 虛實須辨清

  連環勢莫當 開花捶更凶 六勁融通後 運用始無窮

  靠勁義何解 其法分肩背 斜飛勢用肩 肩中還有背

  一旦得機勢 轟然如搗推 仔細維重心 失中徒無功

  (依吳公藻著一九八一年版《吳家太極拳》轉錄)

  《八法秘訣》估計所作年代不會太晚,而且文淺意明,實用性強,對初學更有莫大的幫助,而其中「采勁」之訣正好作為太極拳是「四兩拔千斤」的最好佐證:

  采勁義何解 如權之引衡 任爾力巨細 權後知輕重

  轉移只四兩 千斤亦可平 若問理何在 槓桿之作用

  這秘訣意圖形象而具體地講說,以權引衡,而產生一沉一浮的采拔之勁的道理已躍然紙上。雖然沒有明說是四兩「撥」千斤還是「拔」千斤,但是「拔」不是「撥」,是用重量下用力量之義,是再也明顯不過了。如果還要硬說是「撥千斤」,這就顯得不僅是不合拳理而不合情理。(至於「采」怎樣在十三勢中使用,則非此短文範圍,當另文別論)。

  自武禹襄發現及公開王宗岳《太極拳論》以來,拳界奉為圭臬。由於「四兩撥千斤「傳抄之誤長期沒有得到改正。致使學太極拳者對於「無力打有力」與「少力勝多力」之間無所適從。有時甚至把「四兩撥千斤」當作座右銘,造成太極拳理論混亂不純的局面,以致太極拳水平長時期處在低級階段。其實這篇作為太極拳最高理論著述。其論述範圍也並不全面,僅僅局限在推手方面。對於太極拳「有無界」的理論,以及十三勢的「體」(包括《十三勢行功心解》),皆語焉不詳,沒有具體的講清楚。對太極拳散手更是隻字不提(可能是另有論述而遺失不傳,至為可惜),這不能不說是個遺憾。

  我們生活在有界,凡事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而太極拳的境界是見相非相的「有無界」,不是「沒有」和「有」那麼簡單,而是「沒有的有」及「有的沒有」,如不知兩者之間的不同,是很難掌握太極拳的。說太極拳屬於「有無界」;是因為太極拳以超越「有界」的思維作指導。我們所熟知的物質世界是「有界」,而「有無界」的思辨方式與「有界」大不相同。太極拳的「根」是「無根之根」,其「方向」是「無向之向」,「中」是「不中之中」,所利用的「能量」是「不用力的能量」等等。

  「有根即是無根,無根即是有根」。一個平底的茶杯有根,一個圓球無根。如果根的作用是穩定的話,圓球八面圓轉而不倒,所以無根反如有根般穩定。茶杯的穩定有範圍的限制,超出範圍便如無根般倒下。太極拳捨己從人,根是活根,是「無根之根」。

  「有向無向,無向有向」。以打手(推手)而言,如果往一個方向進攻,對方很容易化掉進攻的方向。但如果掌握了「八門五步」,進攻時把身體作圓體全面放大,對方因為你不是單一方向,無從走化。全方位是無向的,太極拳採用全方位開合,是「無向之向」。

  「不中乃中,中乃不中」。中正安舒乃太極拳之「體」,但在用時一定要偏;因為是順地心吸力的,故同時也一定要沉,這叫「偏沉則隨」。設對方從上、下、左、右任何一方向你進攻,試圖破壞你的中心。你一定要順著對方進攻的方向,用負負得正、動態平衡的道理,在不中正求中正。這時你的身體看似斜而不正的,實際上是平衡的、中正的,這叫做「斜中正」。如果錯誤地用力頂住對方來力來維持中正,因為中心受力,一定不中正安舒,終至失去中正。

  「有力者無力,無力者有力(能量)」。太極拳以「不用力」為最有效率的方式調動能量。能量的最大來源是地心吸力,即自身重量及對方的力量和體重,自己用力,就不能很好地借地心吸力和來力,而且容易被對方利用。太極拳全身松沉,飽滿開張;不用力就能順利地利用地心吸力(即自重量)。而用力者反而容易被人利用。所以太極拳是「無力打有力」。

  太極拳這種「有無界」的思辨方式,稱為「太極思維」,是講陰陽的辨證關係,即分陰陽而陰陽又不是彼此獨立的。它們的關係是陰中有陽,陽中有陰;陰不離陽,陽不離陰;陰即是陽,陽即是陰。陰不能離開陽而單獨存在,同樣陽也不能離開陰而單獨存在。陰陽是互相依存的,就是說陰陽之間還含有「中」的存在。這個隱而不顯、客觀存在的關係於陰陽之間的「中」,是「活眼」,是生生不息之「機」。「太極思維」來源於中華文化的深層,與孔子「太和至中」、「中庸之道」、老子的「有為有所不為,無為無所不為」的思維一致。也與佛家釋迦牟尼的「不空之空謂之空」相類似。

  此外值得一提的是,拳譜中「太極者,無極而生,動靜之機,陰陽之母也」。有人把「動靜之機」一句刪去,則不智之甚。因為此乃是自然界(即萬有世界)化生、對待、流行的三大規律之一。「太極者,無極而生」講的是「無生有」的「化生」道理。「動靜之機,陰陽之母」是講由「化生」而帶來的「流行」和「對待」的道理。一而三、三而一,是不能分割的。如果說「化生」中本合「流行」和「對待」,那麼連「陰陽之母」之句也可一併刪去。既存「陰陽之母」之句,必有「動靜之機」,其義乃備。不然連「太極者,無極而生」之句也可不說。因無極自生太極。那豈不成了無字天書?譜中「動靜之機」和「陰陽相濟」同樣講的是「中」和流動的道理。即生生滅滅、滅滅生生,生中有滅、滅中有生,有、無、生、滅地流變。如果沒有流變;這個世界也就不存在了。

  世界是不會凝住的,永遠是動態的。太極講的是陰陽,然有「陰、陽」必有「中」。流行的道理是既不常住於「陰」,又不常住於

「陽」,也不常住於「中」。而是無常地流行於「陰、陽、中」三者之間。所以說「常」必須由「無常」來維持。換句話說,有「無常」才有「常」。同樣地這「陰陽之母」的太極也必須由「動靜之機」來維持。猶如人體內細胞不斷地新陳代謝的「無常」,才能維持我們每個人的「常」。由於每個人生滅、滅生的「無常」,才能維持人類長時期地存在。這就是「陰陽相濟,方為懂勁」的道理。也是本文所提及「無根之根、不中之中、有即無、無即有」的「有無界」道理一樣,是太極的深層內涵。維其如此,所以太極拳要仿效水、風、氣體,練成流動不居的鬆柔之體。便對方固體之力「觸之即散」,達不到其預期的效果(因為作用力如果沒有反作用力,那麼這個作用力就等於零),反而變為一股「合之即攏」的衝擊流動能量,回饋於自身。所以清代太極拳名手楊露禪,除了「楊無敵」、「楊搬攔」之外,更有一個綽號叫「軟十三」(即練八門五步柔拳者)。江湖上稱作「軟十三不敢沾」。就是說一旦沾惹上了就會進無門退無路,動彈不得,任其擺布了。

  以上講的是常和非常,有和無的道理,非常粗淺。關於散手及主動、被動;後動、先動的道理,和學習太極拳的方法。八五年我在上海為《陳式太極拳圖說》所寫的序中,曾約略提到。今轉錄如下,很不全面,僅供初學者參考:

  「太極拳的推手,在太極門中只不過是一種鍛煉方式,是一個過程和階段,最後仍是散手。但是太極拳的散手,與其它拳的散手不同。亦與外間所傳的所謂〈太極散手對打〉不同。它是在推手至十分純熟的基礎上,產生一種可黏可脫,隨黏隨脫;身手雖脫意尚相接的方法,以槓桿、螺旋原理,以膨脹力和類似波浪的衝擊力,將人拋擊出去。性質雖然是柔軟的,但威力無比。即拳譜所謂:「極柔軟,則極堅剛」。因為世界上最柔軟的是水、風,是空氣,然而力量最強大的亦是水和風以及空氣的膨脹力。太極拳散手,溫和時可以使人毫無痛楚,而翻跌絕妙;猛烈時亦可以使人如受巨浪的衝擊,五臟皆裂。有了這種功夫,才算是得到太極真髓。

  太極拳主張以德養藝、以虛靈、松凈、靜謐的方法來修己。行功時,血管鬆弛,毛孔開張,骨骼順當,心平氣和,是一種運動量(氣血活動量)極大,消耗量極小的動功,完全符合養身之道,也是防治漫性疾病,恢復健康的良好手段。太極拳武則可以防身禦侮,克敵制勝;文則可以調氣養心,延年益壽。可謂習武而文在其中,是一種文武兼修的拳術。

  太極拳不但拳理精邃,而且完全符合我國人民謙讓的美德。因為它克敵禦侮,是不主張主動出手的。你不動,我不動;你既動,我才動。你不打我,我絕不打你;你既打我,我就根據你打我的輕重快慢,反作用於你。我猶如蹺板、猶如轉門、猶如皮球,推得重回得重,推得輕回得輕,打擊得重彈跌得遠。種種反應都是由你攻擊的一方自己引起的;我只是保持我的重心和中心而已。但它也不是無所為的一味被動,根據需要,有時也可因勢利導,有意識地加強其反作用力,引起層層波盪,甚至洶湧浪濤,使人淹沒其中。但這種主動是在被動的基礎上產生的,因此雖說主動,仍屬被動。

  學習太極拳的方法應該以悟為主,學者不管從那一派太極拳入門,都不能以學會拳架為最終目標。必須進一步領悟其內在實質,並有所改進和提高,而對拳術有所貢獻。這就是古人常說的(得意忘象)的學習方法。具體形象是為了幫助了解道理的,道理得到了,應該根據道理去創造更完美的形象,即改造形象,事物就是這樣進步的。這亦是每個有志於拳術者應有的抱負。

  當現在推手比賽盛行,太極散手書笈滿天飛時,我想轉述前輩對這兩件事的看法,以正視聽。六十年代初我在上海從楊澄甫入室弟子褚桂亭老師學拳時,褚老師說:「推手分單手推、雙手推、定步、活步、大捋等,都是太極內門鍛煉的一種方式,沒有單獨比賽的。現在成了推手比賽,而且不用散手,能成嗎?」(原話如此)。另一次說太極拳散手變化萬端,沒有固定的用法,《太極拳使用法》(指的是楊澄甫著,民國廿年神州國光社出版的一書)後面每一招使用法的拳照,都是在學生和社會人士的一再要求下而拍攝的,非楊老師的原意。

  至於「八門五步」的體;則我推薦湯金石先生。因為湯先生有現成的文章,而且寫得比較詳盡。

  最後還得回到本文的主題「拔」字上,應該說太極拳至高深境界,更容不下「撥」字立足之地。太極拳至高深境界是「無為法」。此有故彼有,此無故彼無,你生甚麼心,我生甚麼法,心滅則法滅,也就是《道德經》中說:「為學日益,為道日損,損之又損,以至於無」,即「萬法歸於一法,一法歸於無法,無法才是真法」。如按佛家《金剛經》的說法,最後還得加上一句:「我說真法,即非真法,是名真法」,那就是「道法自然」,回歸到自然境界中去了。那裡還有「有為法」「撥」字的影子。此外哲學上的「無」,不等於絕對的「零」,而是「隱」是「隱而未顯」的意思,這也是必須明白的。

  古人云「盡信書不如無書」。唐韓愈《師說》曰:「古之學者必有師,師者所以傳道授業解惑也」。又說:「弟子不必不如師。師不必賢於第子。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工,如是而已」。我對師長和前人留下的學說,十分尊敬渴求。但從小就養成辨一辨、想一想、參一參的習慣,訂下了依理不依人;依智不依見;依了義不依不了義;依圓通不依不圓通;依究竟不依不究竟之例。而對於難以實證的怪異之說,如「彭祖壽八百餘(或雲以一甲子六十日為一年)」,「張三丰能日行千里,或兩、三月一食,單丁殺敵逾百」等。常以陶淵明「好讀書不求甚解」之義,一笑置之。未知讀者以為然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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