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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少帥的背影

2015-10-15 04:00 | 豆瓣:玉面神君桃花眼 

經張愛玲遺物看護人宋以朗先生的整理,近年來張氏三部長篇小說《小團圓》、《雷峰塔》和《易經》得以面世。這不啻是讀者們又一場幸運的閱讀盛宴,可相伴而生的卻是叫好不叫座的尷尬局面。對於張愛玲的創作及其本人來說,這三本作品具有極高的研究價值;對於頗具文學素養的張粉們來說,也能各取所需。但唯獨對於普通讀者,卻有些閱讀難度了。這並非歧視之意,讀書也好、文學也好,既可深入研究、探究深意,自然也就允許讀者們在一些表層來欣賞一部作品。而這兩部作品三冊書,內容上都含有非常明顯的自傳成分,卻少了張愛玲以往小說所蘊含的強烈戲劇性和藝術張力,且間或運用了西方文學的穿插與閃回手法,增加了不少閱讀上的難度,也就令讀者們更加期待另一本未付梓的遺作《少帥》。

讀過張氏傳記或對其創作有所了解的人早已知道,這本《少帥》是用英文寫就的未竟之作。張愛玲飛赴美國定居並與第二任丈夫賴雅結婚,寫作仍是她的安身立命之本。如果說對於四十年代的張愛玲,寫作還只是為了「出名要趁早」和一種生命本能,那麼當她人到中年來到美國,稿費則成為張賴以生存的不可或缺之物。因此,張愛玲的作品也就更加依賴於讀者買不買賬,也就是美國的讀者市場是否會接納她以及她的作品。她的第一部英文小說《秧歌》出版後頗受好評,這就給張愛玲造成了一種錯誤印象,以為日後的作品出版或許會比較順利。然而此後的美國市場並未對張愛玲的信心滿滿給予相應的回報。之後的《粉淚》(最後定名為《北地胭脂》,又由張親手翻譯為中文,即後來的《怨女》)甚至遭到退稿,這對她的寫作信心無疑是巨大的打擊,且更威脅到了她的生活水平。隨後張愛玲便打算創作一部以張學良將軍為原型的英文小說《少帥》,一方面可以打入美國市場提高自己的知名度,一方面也可以改善自己的生活與經濟狀況。尤其難得的是,她非常看好西安事變這一歷史事件所蘊含的戲劇性以及張學良與趙四小姐情感故事的曲折波瀾,這便令這一次的寫作充滿了更多的自信與期待。然而令人費解的是,張愛玲似乎忽略了一個明顯的問題:她打算直接飛赴台灣採訪張學良,但張學良自從1936年西安事變之後就一直被蔣介石軟禁,不太可能接待張愛玲,而且,就算接受採訪,在彼時的政治環境中,恐怕也很難談及西安事變這一敏感話題。儘管張愛玲連準備案頭工作到動手寫作用了三年時間,但最終還是因為未採訪到少帥本人以及張逐漸失去了對張學良的興趣,而令這本書最終成為一部譯為中文僅為86頁的斷尾蜻蜓。

本次出版的大陸譯本,配套贈送一本「《少帥》別冊」,對於閱讀和研究本作,頗有裨益。該冊中收錄了馮睎乾的一篇研究長文,對本書的創作歷程、資料收集、友人通信等均有詳細梳理和考證。對於該文的觀點,本人持部分保留態度,只能說,可參考之處甚多。但其中的某些闡釋,還需讀者諸君見仁見智,進行更深入的研究與體會。這本冊子中的論文及附後的對話錄里的相關內容,本文不再贅述,也沒有重複分析的必要,咱們且聊聊張愛玲這本書中一反常態、令人咋舌的兩性描寫,明朗和晦暗同存的男歡女愛。

張學良是出了名的風流,吃喝嫖賭抽,五毒俱全,尤其好嫖,交往過的女人數不勝數,連墨索里尼的女兒都做過他的情婦。所以年齡上相差了十幾歲的趙四,在他眼裡大概就顯得格外新鮮吧。張少帥是否為loli控,目前難考,但這一對戀人,反而因為他的鬱鬱寡歡,因為她的英雄夢想,而締結了姻緣。這本書的腰封上說,《少帥》和《傾城之戀》有很多相通之處,其實二者的結局大不相同。白流蘇雖然成了明媒正娶的范太太,可這兩座大都市的傾覆和生死與共的幾晝夜,也只換來了安安穩穩的十年八年;張學良與趙四,卻風風雨雨的同舟共濟一生,總算有目共睹的白首偕老,就算是一貫冷眼看人世的張愛玲,若寫完終篇,再不情願,也要給一個光明的尾巴吧。

經歷過情海滄桑的讀者,若一字一行地讀二人的談笑、親昵、調情乃至性愛,輕易便能代入其中,既知她懷揣忐忑的義無反顧,亦知他口是心非的畏葸直到後來的揚眉吐氣。她是被家裡管慣了的,不知自由的滋味;他是看似萬千寵愛於一身,卻因帶有濃重政治意味的聯姻以及對父皇般的老帥敬而遠之而不得自主。於是這兩個人在一起,就有了種惺惺相惜,在對方那裡攫住了世間唯一的依戀。張愛玲以前寫愛情,不肯輕予浪漫之筆,文辭再華美,也逃不過張對主人公命運的刻意捉弄。若說浪漫,大概《傾城之戀》里那一堵灰牆,是唯一算得羅曼蒂克的意象了。少帥與趙四在小跨院里的幽會,別無他人,隔絕了外面的吵鬧,這相處就來得特別的靜,時間也慢了,身體的觸感也就愈發真實。好像身後就立了那一堵遮風擋雨的灰牆,能彼此間說一點真話,說一點昏話,自顧自的憧憬著未來,哪怕是痴心妄想,哪怕,這只是一場無望的偷情。

這本作品更反常之處是細緻的性描寫,這在張氏作品中非常少見,大概,也就在後來的《小團圓》中,還有過一次這樣大膽的描寫。張愛玲這樣放膽為文,不知是否為了迎合美國讀者的口味,也或許是張愛玲對自身性經歷的一次用了曲筆的記錄。處女與心愛男子的初夜,總是帶了獻身的意味。懵懂的少女尚不知性慾的奧秘,只是因他喜歡,他高興,便順從他,使他歡喜,給他,讓他愉悅。初夜的羞澀伴著對一具陌生肉體未知的恐懼,迎接從少女跨越到女人的新生。「真想吃了你,可是吃了就沒有了。」我確信這是胡蘭成對張愛玲說過的枕邊情話。面對比自己年幼得多的女孩子,溫香在抱,難免就會生出愛憐與情慾對半摻的情愫來,恨不得深深植入對方的肉體與靈魂,恨不得吃了,吞了,據為己有,融為一體的包裹著她、保護她。幾次的磨合,終於成功的完成了魚水之歡,反而他沒有她快樂。她問為什麼,他說,「因為我年紀比較大。像個孩子哭了半天要蘋果,蘋果拿到手裡還在抽噎。」

小說雖是第三人稱,但當張少帥與趙四在一起時,敘述視角卻限制在趙四小姐身上,她的觀感,便是身為他者的「我」了。書中的性愛描寫,都是從一個女性的身體體驗來落筆,難免就會使人聯想到張愛玲與胡蘭成的身上,當然,他們二人,那是另一個故事了,山河歲月多少恨,今生今世小團圓。她對他有一個期待,期待她被父權禁錮著,而他身披黃金鎧甲、腳踏七彩祥雲的來營救,她對他的崇拜和傾慕,讓人想起茨威格的《陌生女人的來信》里,那個對男主懷有熱切愛戀的少女凄絕的獨白——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麼東西比得上一個孩子暗中懷有不為人所察覺的愛情,因為這種愛情不抱希望,低聲下氣,曲意逢迎,熱情奔放。這和成年女人那種慾火炙熱,不知不覺中貪求無厭的愛情完全不同。只有孤獨的孩子,才會把全部的熱情聚集起來。我毫無閱歷毫無準備,一頭栽進命運里,就像跌進一個深淵。

僅僅86頁篇幅,卻通篇充斥著男性世界的雄性味道,打啊殺啊的,明槍暗箭,爾虞我詐,都是機心。可唯獨如此,張趙二人的情感,便顯得遺世獨立,有了點亂世情緣的味道。張少帥最終將趙四收了房,志得意滿的乘坐著私人飛機,一下子就飛到了新中國。然而,此後幾十年的腥風血雨里,人們再也沒有看到張少帥英姿勃發的身影,如果不讀史料,大概從張愛玲的這本《少帥》中,還能依稀看見,當年這位風流倜儻的青年軍官留給歷史與後人的一個瀟洒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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