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唐詩中穿行》:今天怎樣讀唐詩?

永憶江湖歸白髮,欲回天地入扁舟——李商隱《安定城樓》(《在唐詩中穿行》插圖)梁靜 繪

「在一個貧乏的時代,詩人何為?」德國著名詩人荷爾德林曾如是自問,亦是向所有詩人和擁有詩心的人發問。帶著這樣的問題,一位記者穿越到了詩人林立的古代,去找尋詩與詩人、詩與讀者、詩與思、詩與心等諸多關聯。在日日與詩對讀,夜夜和詩人對談中,他找到了答案,那答案也印證了對荷爾德林那句疑問的回答:「詩人們看起來無所作為,但是,他們是自由的使者,夜夜巡行在神性的大地。」14年前,這位記者揮筆記下了他穿越之旅對詩及詩人的發現……14年後的今天,這些文字由東方出版社結集出版。日前在京舉行的作家、調查記者袁凌《在唐詩中穿行》新書品讀會上,這位唐詩的穿行者,和著名詩人西川、葉匡政談古論今、評書品詩一番。

西川:究竟是把古人供起來讀?還是你努力成為古人的同代人來讀?

當杜甫嘗到故人園中新割的韭菜,孟浩然體會到寂寞中來去的幽人身影,杜牧注意到眼睛下面容易被忽略的睫毛,撥開時代劃開的歷史距離,遙遠的詩人不過是鄰家兄弟。走進他們帶著體溫的生活中,杜甫褪下聖人外衣,成了也會為人性最黑暗面而顫抖,也為生活困苦而愁緒萬端的「老杜」;孟浩然恐於面見聖上,也會灰頭土臉匿於王維床下,亦終難逃因詩見罪於唐玄宗而悻悻歸鄉……袁凌發端於唐詩意象,以調查記者的慣性闖入盛唐生活,以現代視角重構唐代詩人世界,書中瑣屑的生命細節在泛泛的精神之網上紐結,再現瞬間即永恆的詩意。詩人的奮鬥、盛放、失意、逃離乃至非正常死亡,都無可避免地成為詩歌的結果。書稿沒有單純追慕盛唐文人軼事,也無意於具體詩句的審美展示,而是通過再現繁榮與傾覆下的眾生相,將盛唐詩歌與詩人的精神世界對接到當下,完成「長安古意」的現世寓言。

「現代人讀古詩,常把古人放得遠遠的,比如1000年前的人,我們覺得他就是1000年前的人,而袁凌讓我吃驚的是,他居然把這些古人當成了當代人,或者可以說他把自己變成古人的同代人。這是閱讀古代文學時的一個特別重要的問題:究竟是把古人供起來讀?還是努力把自己當作古人的同代人來讀?這是兩種讀書方法。我們看古人時常會是一團模模糊糊的印象,而當我們深入古人之間,看他們互相爭吵,不同意,瞧不上,這個時候,古人才活起來。」非常認同袁凌古代文學實踐方法的西川直言。

在西川看來,把古人供起來讀,一般是希望獲得一種熏陶、滋養,隨便吟幾首古詩,或寫文章等必要的時候用上兩句古詩,頗顯風雅。而他個人則希望從古人那裡獲得創造力。「比如一說到唐詩,一提到李白、杜甫、李商隱這些詩人,我腦子裡自然形成這些問題,唐朝人怎麼寫詩?為什麼一赴宴、一送別就要寫詩?哪來那麼多靈感?在沒有靈感的情況下寫什麼?為什麼好詩人集中在唐代?寫詩跟他們的生活之間是什麼關係?等等。這些對寫作來講是特别致命的問題。這裡有很多秘密,是很值得討論的問題,不僅僅是說唐詩偉大就完了。」

西川認為,一旦古人在你眼中變成活人,不再是知識,不再是供起來的東西,不再神聖化,就會在閱讀和想像中獲得別樣的感受。唐代詩人如何獲得創造力,對今天的人特別重要。而當下我們對唐詩有神聖化傾向,說起唐詩幾乎皆指《唐詩三百首》,而事實上,《全唐詩》收錄了兩千多位詩人的近五萬首詩,其中70%的詩都是應酬之作。「讀《唐詩三百首》會領悟詩歌的偉大,而《全唐詩》讀到的是唐代,是唐代整個社會狀況、文化狀況。所以一旦像袁凌這樣,變得像一個記者一樣進入唐朝,把唐朝的偉大擱一邊,唐朝的複雜性就全出來了。袁凌找到了一條特別迷人的通道,讓我們更好地理解古人,不僅僅理解唐朝人,理解戰國人,理解屈原,理解曹植,延伸到理解古代諸多偉大的藝術家,也應該如此。」

葉匡政:唐詩和白話詩的處理方式完全不一樣,每首詩構成通向永恆的空間

袁凌克制而飽滿的寫作態度和對生命瞬間的捕捉能力,使他被譽為「文字世界的手藝人」。而在該著中袁凌便以詩的名義,游刃於古今文字之間。對此頗為嘆服的葉匡政認為,無論是唐詩還是宋詩,都和現代詩有很大差別。唐詩的每個字其實都非常高妙,寫唐詩的人和讀唐詩的人都有很好的文化哲學背景,讀詩人和寫詩人都相信天人合一,都在一個哲學系統中。而新詩的問題是,每個詞每個字在詩里都很難有獨立的存在價值,白話詩基本上以句子方式存在,而古詩是一個字一個單位。古人認為每個漢字都是可以通靈的空間,有陰陽、雄雌之分,甚至有它的色彩,有它獨特的東西。「唐詩和白話詩的處理方式完全不一樣,每一首詩也構成通向永恆的空間,通過詩人的方式轉化,才有永恆存在的價值。」所以袁凌嘗試古今詩性對接,或許正是將這種價值無限延伸。

關於古典和白話詩之間的轉化,西川則指出,中國古漢語與現代詩分別以字和詞為基本語義單位。用現代漢語說話意味著享受現代漢語的節奏,以現代漢語的節奏看世界,但即便在現代漢語中依然處處沉澱著古意。西川以隨處可見之例指出,「我們的生活中到現在依然保存著古漢語,比如水果蔬菜,凡是一個字就能叫上來的,一定是中國自古就有,是古漢語傳下來的。比如桃、杏、梨等,或者加個『子』字,比如『李子』、『梅子』。而凡是像蘋果、葡萄、西紅柿等雙音節或多音節的,基本上都是外來的。樂器也一樣,比如『琴』就是古琴,只要是雙音節,就有可能是外來的,這是很有意思的。當然唐朝就有很多外來的東西。」

「單音節詞限制著不讓你使用更多詞來描述,逼著寫作者去找最準確的表達,始終極度節制,但又有豐富的表現力。」深諳傳統文學的袁凌非常認同西川的觀點。他指出,唐代詩人不只講意境,更是講鍊字,就像「老杜」的語不驚人死不休。比如《夢李白》中,「死別已吞聲」句中的「吞」字,「慎莫使眼枯」句中的「枯」字,一個字具有無限表現力。「我覺得唐人始終尋找界限,並在他們那裡達到了頂峰,而後人沒有達到這種程度,開始用很多詞捕捉當中意象,很可能還捕捉不到。現在經常是這樣,我們說上一堆晦澀的話、一堆別的東西,其實最後說了什麼?很多現代詩整篇可能是一點點最初的意思都沒有說出來,沒有說清楚。」袁凌直言,正因如此,他在寫作中喜歡去尋字,經常從古語、方言里尋找。

袁凌:唐代詩人身上有一條線,就是能夠誠實面對自己的存在

從精神枷鎖到物質匱乏,任何繁榮的時代都含有內在的貧乏,不羈的李白和拘束的杜甫殊途同歸,奇詭的李賀也投影於李商隱無題的深情,古代詩人和現代人面對的奧秘和困境一脈相承。這也是袁凌在遙遠的唐代詩人世界裡打量自我的原因,亦是他借唐詩之靈,撫慰當下的寫作初衷。因為在袁凌看來,「不理解他們,我也就認識不了自己。」

正是帶著這樣一種對生命、對生命的精神結晶——詩的虔敬之心和反思意識,袁凌掙脫了時代的樊籬,直面人性困頓。通過唐詩中的穿行之旅,他意識到,「重要的是你能不能面對時代,能不能真實去傳達你的生活,包括自己的人格分裂。杜甫比王維要誠實得多,王維無法面對自己,所以他晚年詩中全是尋求寧靜而不得,表面非常寧靜的詩下面會有分裂感,當然這也可以是一種真實。」在袁凌看來,從陳子昂、盧照鄰到李白、杜甫、孟浩然到後來杜牧、李商隱、李賀等這些《唐詩三百首》選擇的詩人,他們身上有一條線,就是能夠誠實面對自己的存在,在命運不濟的前提下,都能承擔自己的命運,尋找自己的語言。唐代詩人身上這一點最值得我們肯定。

從鄉土、物質和我們的關係,袁凌覺得,如果講契約精神,一個誠實的人應該對得起供養他最多的地方,這是最簡單的邏輯。其實在古代人身上就有這一邏輯,而這一邏輯在當下消費鏈條拉長之後消失了。就如同終南山某種意義上成為唐代繁盛的長安的心靈避難所,越是貧瘠、封閉,沒有多少後天便利的地方,可能越能夠以原初的方式養育生命。所以現代文明需要鄉土的救贖。只有在現實中跟鄉土重新發生聯繫,才能緩釋對鄉土的焦慮。

「這本書里最想說的是,不管是人人詬病的李商隱,還是差點被老婆殺掉的謝朓,他們的作品都是真實的,他們對人和世界的關係,不管是物質還是精神的,都非常忠實。他們忠實於友情、困頓。」袁凌認為這一點上,杜甫表現得特別明顯,他對養育人類的物質有很深的感觸和體會。在袁凌看來,這些詩人都有共同的特徵,他們詩作的生活意境,就是體現人真實面對自己人性、面對供養自己的物質世界的關係。人是很有創造力的,在現在的消費文化中,很可能特別容易自欺欺人,比如自戀、矯情等,這不僅損害我們的語言,損害我們的生活,也損害我們的情感。「所以這一點上,我們也要學學唐人,不一定真要寫詩,但唐人這種真實面對自己存在,認真面對人性的做法,可以讓我們獲益很多。」(喬燕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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