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壇經》看禪宗的智慧
從《壇經》看禪宗的智慧
2014年04月20日 15:11
來源:新民晚報 禪宗講我們都是佛,這在當時開了中國思想的新生面。這是中國思想史上的一個大事情。既雲「眾生是佛」,意即眾生在根本上平等。禪宗第六祖慧能是開此新生面的關鍵人物。毛澤東當年曾評說慧能:「唐代出了一個唯心主義哲學家六祖慧能,他被視為禪宗的真正創始人。他的《六祖壇經》是非常深刻的,是一部人民群眾的佛經。」此評很到位,說出了慧能在中國思想史上的地位。本不識字的慧能,把學佛參禪的精神活動從少數文人圈子裡解放出來,使其成為廣大百姓在日常生活中都可以進行的修養。禪宗的許多話頭,以後便逐漸進入中國百姓的日常語言,例如,「本原標題:從《壇經》看禪宗的智慧
慧能
《壇經》書影
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劉一聞 書
◆ 王德峰
讀慧能的《六祖壇經》(簡稱《壇經》),是一件讓人心生喜悅(或可稱為「法喜」?)的事情。筆者在此略談《壇經》,不敢有「講經說法」的想頭,因為自知離禪宗所說的悟還很遠,只是有一個跟讀者諸君交流心得的願望。有這個願望,是因為筆者始終相信,《壇經》是每一個中國人必讀的書,是我們中國人最好的人生教科書之一。
佛教宗派雖多,宗旨只是一個:教人成佛。成佛,聽上去太高遠,簡直高不可攀,太不切實際。但禪宗告訴我們,我們原本都是佛,無需「成」也。是我們自己把自己跟佛分開了,所以才有要「成佛」這樣的事。這真是一個驚人的說法。
《景德傳燈錄》里有一則公案,說唐代有一僧,名慧海,去參謁馬祖道一。馬祖問:「到此何干?」慧海說:「來求佛法。」馬祖說:「我這裡一物也無,求什麼佛法?放著自家寶藏不顧,拋家散走作么?」慧海問:「哪個是慧海自家寶藏?」馬祖答:「即今問我者,是汝寶藏。一切具足,更無欠少,使用自在,何假向外求覓?」慧海聞言,頓時開悟。馬祖之答很妙。試想,既來求佛法(不是求錢財,也不是求官位),來求者本身,豈不正是那一個佛心?
禪宗講我們都是佛,這在當時開了中國思想的新生面。這是中國思想史上的一個大事情。既雲「眾生是佛」,意即眾生在根本上平等。禪宗第六祖慧能是開此新生面的關鍵人物。毛澤東當年曾評說慧能:「唐代出了一個唯心主義哲學家六祖慧能,他被視為禪宗的真正創始人。他的《六祖壇經》是非常深刻的,是一部人民群眾的佛經。」此評很到位,說出了慧能在中國思想史上的地位。本不識字的慧能,把學佛參禪的精神活動從少數文人圈子裡解放出來,使其成為廣大百姓在日常生活中都可以進行的修養。禪宗的許多話頭,以後便逐漸進入中國百姓的日常語言,例如,「本來面目」,「心心相印」,「口吐蓮花」,「世法平等」,「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百尺竿頭,更進一步」,等等,等等。
一、平等
禪宗修行和其他宗派的修行,法門不同,但同樣有三個大節目:戒、定、慧。因此,也是要從「戒」開始的。但自慧能起,禪宗的戒,有了特定的涵義,即「平等」二字。
《壇經》第三品(《疑問品》)中錄有一首慧能教在家人如何修行的「無相頌」,開首一句云:「心平何勞持戒,行直何用修禪。」這就是說,在家修行,並非一定要具戒如比丘,若從「心之平等」開始,即是戒了。這裡立刻就顯示出禪宗與別的宗派的不同。
在禪宗而言,守戒不是以慾望為敵人的那種自我強制性功夫,不是一種外在的努力,而是內心的功夫。戒律本用於止惡防非。惡、非之源,原不在慾望,而在心。要從源頭上止惡防非。這源頭上的功夫,就是平等地對待一切人、對待一切物。
當初梁武帝問禪宗初祖達摩:自己造了那麼多廟,供養了那麼多和尚,功德大不大?達摩的回答是直截了當的:「實無功德」。這回答讓梁武帝很不解,也很不高興,達摩原想度化梁武帝,終未能化成。那麼,如何才算功德?慧能的回答簡單明了:「見性是功,平等是德。」他的解釋是:「若修功德之人,心即不輕,常行普敬。心常輕人,吾我不斷,即自無功。自性虛妄不實,即自無德。為吾我自大,常輕一切故。」此話明白,但實踐起來甚難,比戒葷、戒酒之類,不知難多少!我們可以細察自身,看看自己對於周遭相遇的形形色色之人,能否始終不生輕視之念?
這為什麼難?以「人我別」故。我們都無限看重自己這個「我」,不斷地拿「我」與他人做比較,若發現他人比自己低,則心生傲慢;若發現他人比自己高,則心生嫉妒。至於這嫉妒,其實還是源於對他人本有著輕視。起人我分別之心,是吾等凡夫之常態,無可驚怪。但若此分別心達到一定程度,一定會產生出罪惡來,例如希特勒之輕視猶太人,終於做成滔天之大惡業,所以,慧能在《壇經》第一品(《行由品》)中有這樣一句話:「若輕人,即有無量無邊罪。」
眾生之間,確有千差萬別,很多方面都平等不起來。智力有高低,性格有不同,出身有貴賤,男人與女人之間,則是性的區別,等等,等等,如何平等?比方說,女人能做的事,如生育,男人能做嗎?故而禪宗講的平等,是超出經驗層面的事情,是專講「人之所以是人」的共通之根的。此根,即是佛性。眾生之間差別很大,但佛性本無差別。所以,沒有一個人會是沒有希望的。有的人犯了錯,甚或犯了罪,他的佛性卻還是在的,只因妄念之迷,造成了錯、罪(慧能云:「前念迷即凡夫,後念悟即佛」),故仍不可以輕視他。儘管為了社會生活的健康和秩序,必得要懲罰這樣的人,限制這樣的人,但即便在此種情況下,卻依然不可輕視他。能否人人都做到這一點?難之又難!而這正是佛之為佛的慈悲之所在,是大慈悲。
關於這一點,再發揮幾句:人在生活中沒有不犯錯的,故而,犯錯並不可怕,可怕的是,或者,最要命的是,僅僅責人之錯,而飾己之過。矛盾、煩惱皆由此出,如此展開,即因錯生錯,煩惱不斷,終成罪業。業力之流轉,即是前因後果,因果報應,接續無間,終成不可抵抗之命運。掙脫此命運,便是佛家所講的「度」。如何度?依禪宗,只有靠我們本有的佛性。這叫「自性自度」。
二、煩惱
雖說自性自度,卻也需有「大善知識」(根器很好的先悟之人)的示導,或經過佛經經文的啟發。常人的情況總如此。常人通常不會想到要「度」,必待煩惱積累到太多,乃至承受不了之時,才會想到。禪宗據此認為煩惱不是一件壞事。
《壇經》中有一句很出名的話:「煩惱即菩提。」妙哉斯言。試想,假如這世上本無煩惱,要智慧幹什麼?智慧又會在何處呢?智慧一定紮根在煩惱中。所以,佛家的態度是坦然承認煩惱,而不是拒絕它。煩惱其實正是生長智慧的資具。這就是超出煩惱與智慧之間的二元對立。此種超出,屬「不二之法」。
《壇經》第一品提到當初在五祖弘忍大師處,有神秀和慧能各自所做的偈句。神秀的偈句:「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慧能的偈句:「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兩個偈句,境界之高下,一目了然。但還是要問,神秀偈句的毛病究竟出在哪裡?弘忍對神秀說:「汝做此偈,未見本性,只在門外,未入門內」,為什麼?
神秀的偈句表達了他對佛家修行的理解:要始終把我們的明鏡之心與外部塵埃隔開。塵埃即塵世。在這種理解里,塵世是個消極的東西,修行就在於遠離它,保持自己的心的純潔。但是,有與塵世對峙的那個心嗎?慧能說沒有。在慧能看來,神秀的偈句著了相,既著了心相(明鏡),也著了凈相(隔絕塵埃),所以要針鋒相對地說「本來無一物」。
塵世即眾生。若修行就是不斷擦除心上的灰塵,這就等於是說,要始終遠離眾生。然而,「我」就是眾生之一員,眾生的煩惱,也是「我」的煩惱,眾生的罪過,也是「我」的罪過,如何分得開?即使「我」暫且沒有罪過,也即尚未得病,但他人之病,「我」是完全可能有的。這就是佛教的徹底處。佛教修行的入手處,是懺悔和發願(「眾生無邊誓願度」),是接納、包容眾生之煩惱,而不是把眾生的煩惱拒之門外。菩提心,同時就是悲憫心。佛的智慧與大悲憫是統一的,所以慧能有這樣的頌語:「佛法在世間,不離世間覺。離世覓菩提,恰如求兔角。」由此已可看到神秀偈句的問題。
更進一層講,神秀偈句所云「明鏡」與「塵埃」,其實不是兩個彼此對立著的不同的東西,而是同出一源,即,出於天下人本有的「真如之心」(或稱「自本心」、「自本性」、「自性」、「實性」),是真如之心的兩種狀態。就像明與暗的關係,「暗」並不是一個不同於「明」的另外的東西,而就是「無明」。明來,無明退;無明來,明退。究竟是明退,還是無明退,全取決於我們的真如之心如何起用。如此說來,明鏡是心,塵埃也是心。這世間萬事萬物,無論其好壞、善惡、智愚,都是我們的心,就看我們怎麼「用心」。這使我們想到了《壇經》所記下的那場僧人之間關於「風動還是幡動」的爭論,當時慧能起身朗言:「不是風動,不是幡動,仁者心動。」此言一出,「一眾駭然」。眾人真是非駭不可,因為這打破了慣常的邏輯思維。更可駭異者,如此說來,我們的心不同時就是宇宙萬象嘛!這是一種何等的自信!19世紀的尼采說「我就是太陽」,足使歐洲之眾駭然。其實,中國的禪宗祖師早具此精神。
三、去妄
在安心立命這件事情上沒有自信,是多數人的通病,如義玄禪師所云:「如今學者不得,病在甚處?病在不自信處。你若能歇得念念馳求心,便與祖佛無別。」(《古尊宿語錄》卷四)既然人人本具真如之心,真理何須外求?但也不是內求。是不必求,因為它是你本有的東西。向外求,是「騎驢覓驢」。向內求,是「騎驢不肯下」。這都是病。
說這些都是病,正與西方哲學大相徑庭。西方哲學正是求的學問,要求真,求實體。從蘇格拉底、柏拉圖開始形成的傳統,就是「求真理」的傳統。蘇格拉底說「美德就是知識」。柏拉圖認為至真至善者為理念,須由我們的靈魂去求,去回憶,因為理念高於靈魂,理念在彼岸。此岸彼岸一分,便有一個求的事情來了,然後就要尋找求的方法,於是就有種種認識論、方法論出來。這樣的求,於文明發展上確有益處,即發展出一整套邏輯理論和科學體系。但這一切成果終與人心的提升無關,不是修行的活動,不足以形成民眾的精神家園。歐洲人建築精神家園的事,都交給了基督教。近代以來,又從基督教那裡收回,仍交給理性,結果只是尼采所揭示的虛無主義,海德格爾稱之為無家可歸狀態。
佛家之妙,首在承諾虛無,世界非由實體構成。「緣起性空」四字即是此意。實體本空,萬法(萬事萬物)均為「緣起」。故而,若是誤將緣起當作實體,必生執著之心,妄念由此而生。妄念一生,真如之心就被遮蔽,種種煩惱、罪過隨之而來。《壇經·坐禪品》有言:「人性本凈,由妄念故,蓋覆真如。但無妄想,性自清凈。」這段話講的正是禪宗修行的大原則,在禪宗修行上有體會的人,稱此原則為:無需求真,但須去妄。
妄念均由法執(執著於外物)、我執(執著於自我)而生。所以去妄才是修行的根本。求真之心一起,不但不能去妄,反倒又生新妄,例如,執著於佛法、經文,便是新妄。這裡可以看一個公案:
某僧問希遷禪師:「如何是解脫?」希遷曰:「誰縛汝?」又問:「如何是凈土?」希遷曰:「誰垢汝?」問:「如何是涅槃?」希遷曰:「誰將生死與汝?」(《景德傳燈錄》卷十四)
面對某僧這三問,希遷均以反問應之,其實就是給了他三個話頭,讓他去參。學佛,不就是想要求解脫,求凈土,求涅槃嗎?這似乎理所當然。然而,解脫、凈土、涅槃並非在某個地方等著我們去求的東西,它們全是對迷而設,因人說有。說解脫,是因為我們自縛;說凈土,是因為我們自垢;說涅槃,是因為我們自己分別了生與死。自縛、自垢、自分生死,這都是我們自己的妄。所以,解脫、凈土、涅槃三說,都是去妄的工夫,而不是求真的努力。
若以學佛為求真的活動,就會使之轉為認知行為。這就不再是「學佛」了,而是成了「佛學」。佛學固應研究,於哲學思想上有益,但是終究與修行無涉。理論是口說,修行是心行。心行,即生命情感之實踐。所以慧能這樣說:「世人終日口念般若,不識自性般若。猶如說食不飽,口但說空,萬劫不得見性,終無有益。口莫終日說空,心中不修此行。恰似凡人,自稱國王,終不可得,非吾弟子。」(《壇經·般若品》)參禪、頓悟,是生命實踐,不是理論活動,是心靈的提升,不是頭腦的訓練。心靈的提升才是真實的受用。
但凡真實的受用,都無法付諸言說,這叫「如人飲水,冷暖自知」。禪宗之破文字執,並非以為佛經經文有過。文字有何過錯?但若執了文字,卻是過,因為那是依靠文字,向外求真,仍屬外修。內修是修心,修心的證據在於能以自己的生活實踐去印證佛理。因此,筆者以為,在「無需求真,但須去妄」這八字後面,還可補上八個字:「一旦去妄,真在行中」。
總上而言,禪宗的修行,是修智慧,修智慧不是增知識,而是直指人心,即心即佛。禪宗因此稱為「般若法門」。在此法門中修行,頓悟之時,悟者每每流淚,悲泣,因為這是靈魂的更新,情感的升華,心的自由。
禪宗是佛學中國化的最高成果,它對宋、明新儒家影響極大,是宋明儒學開儒家新道統的重要的思想資源。無怪乎近現代新儒家的重要代表牟宗三會如此盛讚禪宗:「修行由禪宗的方式來修行是了不起的。無論大小乘都講修行,無修行如何能成佛呢?但以禪宗的方式來修行是奇特而又奇特,真是開人間的耳目,此只有中國人才能發展出來,這不只是中國人的智慧而且是人類最高的智慧。」此論當否?筆者在此不加評論,讀者諸君自可思之。不過,有一點是沒有問題的,禪宗的智慧早已成了中國民眾智慧的一個基本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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