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位父親和他們的世界】活著:我最後的城堡

【十五位父親和他們的世界】活著:我最後的城堡

作者: 口述:田玉 整理:范承剛

2011-01-31 12:23:24

 來源:南方周末

爸爸簽了協議,富士康支付18萬。協議書上,寫著富士康賠償是「出於人道主義」。爸爸至今還是不明白:這「人道主義」到底是什麼意思?

可能在很多人眼裡,我已經死了;但在我爸爸田建黨眼裡,我還活著。

國慶節那天中午,深圳龍華醫院門口,爸爸把我抱上富士康派來的大巴時,我的下半身還是沒有知覺,後背里釘著四根固定脊椎的鋼針,左手因為骨化性肌炎不能完全屈伸。我只能用右手緊緊挽住爸爸的脖子,聽他在耳邊輕輕對我說:「田玉,咱們回家了。」

大巴一路開往襄陽。爸爸後來說,車子一開出醫院,他和媽媽就哭了,眼淚一直從深圳流到東莞。爸爸沒想到,會這樣把我接回家。(deo.R/圖)

爸爸一直不想讓我去打工,怕我受人欺負。我初中畢業,他讓我讀了技校學會計;三年技校讀完,我在家待了半年,每天放羊、做飯、照料家裡十來畝田。爸爸也知道孩子在田裡不能呆一輩子,還是讓我出來了。

爸爸對我說,田玉你出去,一要注意安全,二是不能給咱丟人。我說我懂。我從小成績不好、調皮搗蛋,爸爸從沒說過我一句;7歲那年我罵了一句髒話,他狠狠打了我一巴掌,嘴巴都流血了。

我離家是在2010年2月初,春節的前幾天。因為逆著回鄉的人流,坐車便宜,不會太擠,假期里工廠也缺人。走的時候,天剛擦亮,12歲的弟弟從小是聾啞,看見媽媽和二姐在收拾行李,知道大姐要走了,躲在一旁不停地擦眼淚。

爸爸騎摩托車把我送到河南的孟樓鎮。風大,天很冷,我倆在路邊吃了兩碗胡辣湯。車子來了,爸爸塞給我五百多塊錢,連聲叮囑我要多小心。

爸爸對我說,丫頭,咱也不指望賺多少錢,打個兩三年工就回來,我再想法子籌些錢,像你小姨那樣,在鎮上給你開個服裝店。

沒想到過了一個多月,我又見到了爸爸。可這一次是在深圳,我躺在病床上,胸椎、肋骨、骨盆、腰椎、左肱骨、橈骨都有骨折,大小便不能控制,兩條腿就像沒有了一樣。

爸爸在一旁守著,40歲的人,頭髮全白了。二傷口不疼的時候,我也會去想發生了什麼。

我記得離家那天坐上車,隔天上午就到了深圳。我以前只去過三十多里外的老河口市,以為深圳到處都是高樓,哪裡都很乾凈,車子開進觀瀾鎮,才發覺到處都是荒草、垃圾,很臟,也很亂。

我找到了在觀瀾一家電子廠打工的堂姐,原想也進這個廠,但那不收沒成年的人。後來聽說富士康能收,我就報了名。起初進的是觀瀾廠區,又被分到了龍華廠區。

2010年2月12日,我搬進了富士康宿舍。第二天是除夕,再一天就是我17歲的生日。

我給爸爸打電話。他還奇怪:富士康,是做「副食」的嗎?我說爸你不懂,這是做電子的。這裡很大,像個林子,我第一天就迷路了,繞了很久才找到車間。我被分到蘋果生產線,負責目檢,就是檢查屏幕有沒有損壞。15秒要看一個,每天12個小時,要重複幾千次一樣的動作。我不到18歲,本來不用加班,但大家加,也只能跟著加。爸爸問我工作怎麼樣,我說一天下來,感覺眼睛和手都不是自己的。累。時間過得好慢。

宿舍有8個人,被分到8個部門,白班晚班也不一樣,有些人我沒見過幾次。爸爸問我有沒有朋友,我說只認識了一個,大我4歲的李芳,我倆一起進的廠,下了班就在一起玩。迪廳、滑冰場不敢去,我們就去逛超市,把東西一個個丟進籃子,再一個個地放回去。

離開家時,爸爸花400塊錢買了個手機,我不小心掉水裡弄壞了,後來堂姐又借了我一個手機,可出事前半個月,我放工作服里,上著班就被人偷走了。

工作一個多月,我身上只剩不到10塊錢,工資卡一直沒發。我去問線長,他說我是觀瀾來的,到那兒自己要去。3月16日一早,我去了觀瀾,在兩棟樓間跑了一上午,那裡人都好「屌」,不搭理我。我氣得直哭,想坐車,沒錢了,只能從觀瀾一路走回龍華。

那晚我躺在床上,一宿沒睡,腦子和腿都沒感覺了。沒有手機,沒有錢,宿舍的人冷得像石頭。那時真的非常生氣,是氣糊塗了。早上八點多,我從三樓爬上四樓,翻過圍欄跳了下來……

等我睜開眼,我已經動了兩次手術,不能自己翻身,靠著牆才能坐著。爸爸還記得,有一天我醒來,迷迷糊糊問他:爸爸,你還要我嗎?

我昏迷了12天,爸爸守了我12天。後來,我病情穩定一些,媽媽把家裡的豬和羊賣掉,也趕了過來。每天替我翻身、擦洗、按摩、喂飯,兩人沒睡過一個好覺。很多東西我吃了不好消化,爸爸就每天起很早,趁護士還沒上班,用電飯煲偷偷給我煮小米粥。

出事後,爸爸一直沒問我為什麼跳樓。後來我心情好些了,他才先聊些輕鬆的話題,再慢慢問我出事的原因。我不知道我是富士康第幾個跳樓的,只知道來了好多記者,每次都問一樣的問題,每次也都不相信:怎麼會因為這樣的理由去跳樓?

爸爸相信。後來他會把記者叫出病房,說讓我來說,女兒需要休息。

爸爸一輩子和氣,沒和人紅過臉。但那半年裡,他得和富士康的人談賠償。他們一共談了四次,富士康請的是專業律師,爸爸只能叫上我在深圳做輔警的叔叔,怎麼談得過?

9月18日,爸爸簽了協議,富士康支付18萬。協議書上,寫著富士康賠償是「出於人道主義」。爸爸至今還是不明白:這「人道主義」到底是什麼意思?

不管怎樣,我們還是回家了。到鄧崗村那天,三叔開著拖拉機來接我,快80歲的奶奶抱著行李跟在後面,弟弟從屋裡跑出來,笑著拉我的手,他以為姐姐只是受傷了。

妹妹去放羊還沒回來。因為我的事,她念到初二就不去上學了。爸爸打電話勸了兩次,她不聽,說家裡沒人不行。

在家的日子,我幾乎沒出過院門。不是不想出去,是出去也遇不到朋友。像我這樣大的,都去打工了。這麼久,只有隔壁一個叫田雅的女孩來看過我,第二天就趕回廣州幹活了。

家裡這一月的常客,是隔壁兩歲多的陳欣儀。打工的爸媽把她送給在老河口的外婆,忙著開店的外婆又把她送給了在村裡的姨婆。沒人帶的小欣儀,每天就只能來找我玩了。

爸爸擔心我無聊,打算給我買個電腦,再牽一條網線,好讓我和朋友聊天,也能學些東西;聖誕節前一天下雪,他跑去鎮上買了個電暖器;冬天還在過,他已經在想著買空調了,說怕我夏天睡涼席脊椎受不了。

上個月,中山大學一個老師,帶我去了武漢一家骨科醫院,做一些康復訓練。在那裡,每天要花三百多塊,一個月就花了一萬多塊。我讓爸爸不要亂花錢,他搖搖頭。

我知道,爸爸是怕我受委屈。

可我知道,他心裡不知算了多少筆賬:明年,我後背里的四根鋼針取出來,要花個一兩萬;不能伸直的左手動手術,要花個一兩萬;弟弟有先天性尿道下裂,動手術,也要花個一兩萬。以後日子那麼長,這錢不省著花不行呀。

每年冬天,爸爸都會去各家收羊,拿到鎮上去賣,去年他沒去,說我需要照顧。他打算著,今年讓我學點東西,畫畫、編織、電腦,我能幹的都行。爸爸說,只要你想,我在家陪你學。

爸爸常跟我講他打工的一個故事。七年前冬天,他到杭州打工,在錢塘江旁建廠房。原想著過年不回了,多干幾天賺些錢。大年三十那一晚,他去江邊解手,蘆葦長得很高,一眼望不到邊。剛解了腰帶蹲下,遠處就放起了煙花。

爸爸說,那時他蹲在蘆葦里,看著滿天煙花,心裡很不是滋味。第二天,就買車票回了家。

爸爸對我說,田玉,還是回家好,咱們回家了……

事件梗概2010年3月17日早上九點左右,不到17歲的深圳富士康員工田玉,從宿舍樓的4樓跳下,重傷。在此前後,有12名富士康員工跳樓自殺身亡。這是改革開放以來,農民工群體最慘烈的高密度的自殺事件。這引發了整個社會對新生代農民工命運的思考。 【南方周末】本文網址:http://www.infzm.com/content/551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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