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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與海(內容簡介及1-6)

海明威

《老人與海》內容簡介

    年老的漁夫桑提亞哥在海上捕魚,前84天一無所獲,第85天,他冒險去從未去過的深海打魚。

  他發現一條大馬林魚,耗時3天刺死了它,回歸途中遭到鯊魚五次襲擊,他用魚叉、船槳和刀子反擊,歷盡千辛萬苦,終於回到港口,但巴林魚僅剩下五幅巨大的白骨架。

  桑提阿果年齡越來越大了,運氣似乎也更糟了。

  84天以來,他天天出海,卻又天天空船而歸,連他的帆看上去都像是一面「標誌著老打敗仗的旗子」。

  他的老伴死了,以前跟他打魚的小孩曼諾林也在父母的強迫下,到其他船幫忙去了。但曼諾林很尊重老人,每見老頭回來,總要走下岸去,幫他收拾釣絲、魚鉤、魚叉什麼的。老人的陋屋空空如也,老人與小孩說著晚上的飯菜(其實並不存在),談著喜愛的棒球隊,將對話日復一日繼續下去。曼諾林照顧著老人,為他買來便餐,準備好明日用的魚餌。

  老人睡了,他不再像年輕時那樣老夢見狂風巨浪、大魚、搏鬥之類的事,而是夢見異域他鄉和沙灘上的頑皮可愛的獅子。

  這是老人沒打到魚以來的第85天出海了。天氣晴朗,海面平靜。他向遠海划去,決心衝破霉運,捕一條大魚。他一面划船,一面與大海、魚、海鳥交談,自孩子曼諾林離開他以後,他便養成了這種自言自語的習慣。

  他感到釣竿動了。他覺得在下面100尋深處,一條馬林魚正吃著鉤尖上的沙丁魚。他拉拉釣絲,知道魚很大。

  魚很聰明,上鉤後並不驚惶失措猛拉猛扯,它只是拉著小船向浩渺的海面緩緩游去。整個白天在奇怪的旅行中度過了。老人拉著釣絲的肩酸痛異常。此時,他多渴望孩子仍舊留在他身邊,那就能搭一把手了。同時,他對魚也產生了奇怪的感情,他欣賞魚的勇氣和聰明。

  夜裡,老人很疲乏,他希望自己能睡上一會兒。

  第二天,老人除了深深的疲憊外,左手又開始抽筋,而且痛得厲害。他終於看見了浮出海面的魚,它比小船還長,非常漂亮。午後,抽筋停止了,老人吃了點生魚,為即將到來的抗衡積蓄能量。夜裡,老人的手在魚的又拉又跳中,皮開肉綻,鮮血淋漓。

  第三天,魚開始打轉兒,這是較量即將結束的跡象。魚露出水面,老人努力將它拽近些,再拽近些。他忍住一切疼痛,使出全身力氣,將魚叉乾淨利落地扎進魚腰。大魚很快在掙扎中死去,老人將它捆在船邊,開始返航。

  可是,老人的麻煩並未結束。死魚的血招來了鯊魚。它們循著航線游來,大口大口地咬掉魚肉。老人成功地殺死了一條鯊魚,但鯊魚下沉時也帶走了魚叉,不得已,老人只好湊合著用刀子、棍子、船舵與鯊魚們搏鬥。當半夜小船駛進港時,晝夜的搏鬥已使老人筋疲力竭了。那條大魚也已殘缺不全,它的美麗和它那貴重的魚肉都已不復存在。

  老人悲哀而寂寞地放下桅杆,收拾起損壞了漁具,神情恍惚、踉踉蹌蹌地走回自己的陋屋。他已疲憊不堪,趴著身子便沉沉睡去。

  孩子曼諾林先是為老人的遭遇哭泣,然後給他送來熱咖啡,他表示無論父母怎麼反對,他也要跟老頭兒一起打魚。

  大魚只剩下一根粗大的魚骨,被扔在垃圾堆里。茅棚里,喝過咖啡的老頭兒又睡著了,他正夢見獅子。孩子曼諾林陪在他的身邊。

《老人與海》1

他是個獨自在灣流①中一條小船上釣魚的老人,至今已去了八十四天,一條魚也沒逮住。頭四十天里,有個男孩子跟他在一起。可是,過了四十天還沒捉到一條魚,孩子的父母對他說,老人如今準是十足地"倒了血霉",這就是說,倒霉到了極點,於是孩子聽從了他們的吩咐,上了另外一條船,頭一個禮拜就捕到了三條好魚。孩子看見老人每天回來時船總是空的,感到很難受,他總是走下岸去,幫老人拿捲起的釣索,或者魚鉤和魚叉,還有繞在桅杆上的帆。帆上用麵粉袋片打了些補丁,收攏後看來象是一面標誌著永遠失敗的旗子。

  老人消瘦而憔悴,脖頸上有些很深的皺紋。腮幫上有些褐斑,那是太陽在熱帶海面上反射的光線所引起的良性皮膚癌變。褐斑從他臉的兩側一直蔓延下去,他的雙手常用繩索拉大魚,留下了刻得很深的傷疤。但是這些傷疤中沒有一塊是新的。它們象無魚可打的沙漠中被侵蝕的地方一般古老。他身上的一切都顯得古老,除了那雙眼睛,它們象海水一般藍,是愉快而不肯認輸的。

  ①指墨西哥灣暖流,向東穿過美國佛羅里達州南端和古巴之間的佛羅里達海峽,沿著北美東海岸向東北流動。這股暖流溫度比兩旁的海水高至度,最寬處達英里,呈深藍色,非常壯觀,為魚類群集的地方。本書主人公為古巴首都哈瓦那附近小海港的漁夫,經常駛進灣流捕魚。

  「聖地亞哥,"他們倆從小船停泊的地方爬上岸時,孩子對他說。"我又能陪你出海了。我家掙到了一點兒錢。」

  老人教會了這孩子捕魚,孩子愛他。

  「不,」老人說。「你遇上了一條交好運的船。跟他們待下去吧。」

  「不過你該記得,你有一回八十七天釣不到一條魚,跟著有三個禮拜,我們每天都逮住了大魚。」

  「我記得,」老人說。「我知道你不是因為沒把握才離開我的。」

  「是爸爸叫我走的。我是孩子,不能不聽從他。」

  「我明白,」老人說。「這是理該如此的。」

  「他沒多大的信心。」

  「是啊,」老人說。「可是我們有。可不是嗎?」

  「對,"孩子說。"我請你到露台飯店去喝杯啤酒,然後一起把打魚的家什帶回去。」

  「那敢情好,」老人說。「都是打魚人嘛。」

  他們坐在飯店的露台上,不少漁夫拿老人開玩笑,老人並不生氣。另外一些上了些年紀的漁夫望著他,感到難受。不過他們並不流露出來,只是斯文地談起海流,談起他們把釣索送到海面下有多深,天氣一貫多麼好,談起他們的見聞。當天打魚得手的漁夫都已回來,把大馬林魚剖開,整片兒排在兩塊木板上,每塊木板的一端由兩個人抬著,搖搖晃晃地送到收魚站,在那裡等冷藏車來把它們運往哈瓦那的市場。逮到鯊魚的人們已把它們送到海灣另一邊的鯊魚加工廠去,吊在複合滑車上,除去肝臟,割掉魚鰭,剝去外皮,把魚肉切成一條條,以備腌制。

  刮東風的時候,鯊魚加工廠隔著海灣送來一股氣味;但今天只有淡淡的一絲,因為風轉向了北方,後來逐漸平息了,

  飯店露台上可人心意、陽光明媚。

  「聖地亞哥,」孩子說。

  「哦,」老人說。他正握著酒杯,思量好多年前的事兒。

  「要我去弄點沙丁魚來給你明天用嗎?」

  「不。打棒球去吧。我划船還行,羅赫略會給我撒網的。」

  「我很想去。即使不能陪你釣魚,我也很想給你多少做點事。」

  「你請我喝了杯啤酒,」老人說。「你已經是個大人啦。」

  「你頭一回帶我上船,我有多大?」

  「五歲,那天我把一條鮮龍活跳的魚拖上船去,它差一點把船撞得粉碎,你也差一點給送了命。還記得嗎?」

  「我記得魚尾巴砰砰地拍打著,船上的座板給打斷了,還有棍子打魚的聲音。我記得你把我朝船頭猛推,那兒擱著濕漉漉的釣索捲兒,我感到整條船在顫抖,聽到你啪啪地用棍子打魚的聲音,象有砍一棵樹,還記得我渾身上下都是甜絲絲的血腥味兒。」

  「你當真記得那回事兒,還是我不久前剛跟你說過?」「打從我們頭一回一起出海時起,什麼事兒我都記得清清楚楚。」

  老人用他那雙常遭日晒而目光堅定的眼睛愛憐地望著他。

  「如果你是我自己的小子,我準會帶你出去闖一下,"他說。"可你是你爸爸和你媽媽的小子,你搭的又是一條交上了好運的船。」

  「我去弄沙丁魚來好嗎?我還知道上哪兒去弄四條魚餌來。」

  「我今天還有自個兒剩下的。我把它們放在匣子里腌了。」

  「讓我給你弄四條新鮮的來吧。」

  「一條,」老人說。他的希望和信心從沒消失過。現在可又象微風初起時那麼清新了。

  「兩條,」孩子說。

  「就兩條吧,"老人同意了。"你不是去偷的吧?」

  「我願意去偷,」孩子說。"不過這些是買來的。」

  「謝謝你了,」老人說。他心地單純,不去捉摸自己什麼時候達到這樣謙卑的地步。可是他知道這時正達到了這地步,知道這並不丟臉,所以也無損於真正的自尊心。

  「看這海流,明兒會是個好日子,"他說。

  「你打算上哪兒?"孩子問。

  「駛到遠方,等轉了風才回來。我想天亮前就出發。」

  「我要想法叫船主人也駛到遠方,」孩子說。"這樣,如果你確實釣到了大魚,我們可以趕去幫你的忙。」

  「他可不會願意駛到很遠的地方。」

  「是啊,」孩子說。"不過我會看見一些他看不見的東西,比如說有隻鳥兒在空中盤旋,我就會叫他趕去追鯕鰍的。」

  「他眼睛這麼不行嗎?」

  「簡直是個瞎子。」

  「這可怪了,」老人說。「他從沒捕過海龜。這玩藝才傷眼睛哪。」

  「你可在莫斯基托海岸①外捕了好多年海龜,你的眼力還是挺好的嘛。」

  「我是個不同尋常的老頭兒。」

  「不過你現在還有力氣對付一條真正大的魚嗎?」

  「我想還有。再說有不少竅門可用呢。」

「我們把家什拿回家去吧,」孩子說。"這樣我可以拿了魚網去逮沙丁魚。」

《老人與海》2

他們從船上拿起打魚的家什。老人把桅杆扛上肩頭,孩子拿著內放編得很緊密的褐色釣索捲兒的木箱、魚鉤和帶杆子的魚叉。盛魚餌的匣子給藏在小船的船梢下面,那兒還有那根在大魚被拖到船邊時用來收服它們的棍子,誰也不會來偷老人的東西,不過還是把桅杆和那些粗釣索帶回家去的好,因為露水對這些東西不利,再說,儘管老人深信當地不會有人來偷他的東西,但他認為,把一把魚鉤和一支魚叉留在船上實在是不必要的引誘。

  他們順著大路一起走到老人的窩棚,從敞開的門走進去。老人把繞著帆的桅杆靠在牆上,孩子把木箱和其他家什擱在它的旁邊。桅杆跟這窩棚內的單間屋子差不多一般長。窩棚用大椰子樹的叫做"海鳥糞"的堅韌的苞殼做成,裡面有一張床、一張桌子、一把椅子和泥地上一處用木炭燒飯的地方。

  ①位於中美洲尼加拉瓜的東部,是濱墨西哥灣的低洼的海岸地帶,長滿了灌木林。為印第安人中的莫斯基托族居住的地方,故名。

  在用纖維結實的"海鳥糞"展平了疊蓋而成的褐色牆壁上,有一幅彩色的耶穌聖心圖①和另一幅科布萊聖母圖。這是他②妻子的遺物。牆上一度掛著幅他妻子的著色照,但他把它取下了,因為看了覺得自己太孤單了,它如今在屋角擱板上,在他的一件乾淨襯衫下面。

  「有什麼吃的東西?」

  「有鍋魚煮黃米飯。要吃點嗎?」

  「不。我回家去吃。要我給你生火嗎?」

  「不用。過一會兒我自己來生。也許就吃冷飯算了。」

  「我把魚網拿去好嗎?」

  「當然好。」

  實在並沒有魚網,孩子還記得他們是什麼時候把它賣掉的。然而他們每天要扯一套這種謊話。也沒有什麼魚煮黃米飯,這一點孩子也知道。

  「八十五是個吉利的數目,」老人說。「你可想看到我逮住一條去掉了下腳有一千多磅重的魚?」

  「我拿魚網撈沙丁魚去。你坐在門口晒晒太陽可好?」

  「好吧。我有張昨天的報紙,我來看看棒球消息。」孩子不知道昨天的報紙是不是也是烏有的。但是老人把它從床下取出來了。

  ①法國修女瑪格麗特·瑪麗·阿拉科克(-)於世紀倡議崇拜耶穌基督的聖心,在信奉天主教的國家中傳播甚廣。

  ②科布萊為古巴東南部一小鎮,鎮南小山上有科布萊聖母祠,每年月日為朝聖日。

  「佩里科在雜貨鋪里給我的,"他解釋說。

  「我弄到了沙丁魚就回來。我要把你的魚跟我的一起用冰鎮著,明兒早上就可以分著用了。等我回來了,你告訴我棒球消息。」

  「揚基隊①不會輸。」

  「可是我怕克利夫蘭印第安人隊會贏。」

  「相信揚基隊吧,好孩子。別忘了那了不起的迪馬吉奧。"②

  「我擔心底特律老虎隊,也擔心克利夫蘭印第安人隊。」

  「當心點,要不然連辛辛那提紅隊和芝加哥白短襪隊,你都要擔心啦。」

  「你好好兒看報,等我回來了給我講講。」

  「你看我們該去買張末尾是八五的彩票嗎?明兒是第八十五天。」

  「這樣做行啊,」孩子說。"不過你上次創紀錄的是八十七天,這怎麼說?」

  「這種事兒不會再發生。你看能弄到一張末尾是八五的嗎?」

  「我可以去訂一張。」

  「訂一張。這要兩塊半。我們向誰去借這筆錢呢?」

  「這個容易。我總能借到兩塊半的。」

  ①這支紐約市的棒球隊是美國職業棒球界的強隊。

  ②喬·迪馬吉奧(-)於年起進揚基隊,以善於擊球得分著稱。年棒球季後告別球壇。

  「我看沒準兒我也借得到。不過我不想借錢。第一步是借錢。下一步就要討飯啰。」

  「穿得暖和點,老大爺,」孩子說。"別忘了,我們這是在九月里。"

  「正是大魚露面的月份,」老人說。「在五月里,人人都能當個好漁夫的。」

  「我現在去撈沙丁魚,」孩子說。

  等孩子回來的時候,老人在椅子上熟睡著,太陽已經下去了。孩子從床上撿起一條舊軍毯,鋪在椅背上,蓋住了老人的雙肩。這兩個肩膀挺怪,人非常老邁了,肩膀卻依然很強健,脖子也依然很壯實,而且當老人睡著了,腦袋向前耷拉著的時候,皺紋也不大明顯了。他的襯衫上不知打了多少次補丁,弄得象他那張帆一樣,這些補丁被陽光曬得褪成了許多深淺不同的顏色。老人的頭非常蒼老,眼睛閉上了,臉上就一點生氣也沒有。報紙攤在他膝蓋上,在晚風中,靠他一條胳臂壓著才沒被吹走。他光著腳。

  孩子撇下老人走了,等他回來時,老人還是熟睡著。

  「醒來吧,老大爺,"孩子說,一手搭上老人的膝蓋。老人張開眼睛,他的神志一時彷彿正在從老遠的地方回來。隨後他微笑了。

  「你拿來了什麼?"他問。

  「晚飯,」孩子說。"我們就來吃吧。」

  「我肚子不大餓。」

  「得了,吃吧。你不能只打魚,不吃飯。」

  「我這樣干過,"老人說著,站起身來,拿起報紙,把它折好。跟著他動手摺疊毯子。

  「把毯子披在身上吧,」孩子說。"只要我活著,你就決不會不吃飯就去打魚。」

  「這麼說,祝你長壽,多保重自己吧,」老人說。「我們吃什麼?」

  「黑豆飯、油炸香蕉,還有些純菜。"①

  孩子是把這些飯菜放在雙層飯匣里從露台飯店拿來的。他口袋裡有兩副刀叉和湯匙,每一副都用紙餐巾包著。

  「這是誰給你的。」

  「馬丁。那老闆。」

  「我得去謝謝他。」

  「我已經謝過啦,」孩子說。"你用不著去謝他了。」

  「我要給他一塊大魚肚子上的肉,」老人說。「他這樣幫助我們不止一次了?」

  「我想是這樣吧。」

  「這樣的話,我該在魚肚子肉以外,再送他一些東西。他對我們真關心。」

  「他還送了兩瓶啤酒。」

  「我喜歡罐裝的啤酒。」

  「我知道。不過這是瓶裝的,阿圖埃牌啤酒,我還得把瓶子送回去。」

  「你真周到,」老人說。「我們就吃好嗎?」

  「我已經問過你啦,"孩子溫和地對他說。「不等你準備好,

① 些是加勒比海地區老百姓的主食。

  我是不願打開飯匣子的。」

《老人與海》3

「我準備好啦,」老人說。「我只消洗洗手臉就行。」你上哪兒去洗呢?孩子想。村裡的水龍頭在大路上第二條橫路的轉角上。我該把水帶到這兒讓他用的,孩子想,還帶塊肥皂和一條幹凈毛巾來。我為什麼這樣粗心大意?我該再弄件襯衫和一件茄克衫來讓他過冬,還要一雙什麼鞋子,並且再給他弄條毯子來。

  「這燉菜呱呱叫,」老人說。

  「給我講講棒球賽吧,"孩子請求他說。

  「在美國聯賽①中,總是揚基隊的天下,我跟你說過啦,」老人興高采烈地說。

  「他們今兒個輸了,"孩子告訴他。

  「這算不上什麼,那了不起的迪馬吉奧恢復他的本色了。」

  「他們隊里還有別的好手哪。」

  「這還用說。不過有了他就不同了。在另一個聯賽②中,拿布魯克林隊和費拉德爾菲亞隊來說,我相信布魯克林隊。不過話得說回來,我沒有忘記迪克·西斯勒和他在那老公園③里打出的那些好球。」

  「這些好球從來沒有別人打過。我見過的擊球中,數他打

  ①美國職業棒球界按水平高低分大聯賽及小聯賽兩種組織,美國聯賽是兩大聯賽之一,揚基隊是其中的佼佼者。

  ②指另一大聯賽,全國聯賽。這兩大聯賽每年各通過比賽選出一個勝隊,於十月上半在雙方的場地輪流比賽,一決雌雄,名為"世界大賽"。

  ③指費拉德爾菲亞的希貝公園,是該市棒球隊比賽的主要場地。迪克·西斯勒於年至年在該地打球。

  得最遠。」

  「你還記得他過去常來露台飯店嗎?我想陪他出海釣魚,可是不敢對他開口。所以我要你去說,可你也不敢。」

  「我記得。我們真大大地失算了。他滿可能跟我們一起出海的。這樣,我們可以一輩子回味這回事了。」

  「我滿想陪那了不起的迪馬吉奧去釣魚,」老人說。「人家說他父親也是個打魚的。也許他當初也象我們這樣窮,會領會我們的心意的。」

  「那了不起的西斯勒的爸爸可沒過過窮日子,他爸爸象我這樣年紀的時候就在聯賽里打球了。"①

  「我象你這樣年紀的時候,就在一條去非洲的方帆船上當普通水手了,我還見過獅子在傍晚到海灘上來。」

  「我知道。你跟我談起過。」

  「我們來談非洲還是談棒球?」

  「我看談棒球吧,」孩子說。"給我談談那了不起的約翰·J·麥格勞②的情況。"他把這個J念成了"何塔"③。

  「在過去的日子裡,他有時候也常到露台飯店來。可是他一喝了酒,就態度粗暴,出口傷人,性子彆扭。他腦子裡想著棒球,也想著賽馬。至少他老是口袋裡揣著賽馬的名單,常

  ①指喬治·哈羅德·西斯勒(-),他於年開始參加大聯賽,於年第一次榮獲該年度的"美國聯賽中最寶貴球員"的稱號。

  ②麥格勞(-)於年開始當職業棒球運動員,年參加紐約巨人隊,擔任該隊經理,直至年,使該隊成為著名的強隊。他於年後就不再上場參加比賽。

  ③J為約瑟夫的首字母,在西班牙語中讀為"何塔"。

  常在電話里提到一些馬兒的名字。」

  「他是個偉大的經理,」孩子說。"我爸爸認為他是頂偉大的。」

  「這是因為他來這兒的次數最多,」老人說。「要是多羅徹①繼續每年來這兒,你爸爸就會認為他是頂偉大的經理了。」

  「說真的,誰是頂偉大的經理,盧克②還是邁克·岡薩雷斯?"③

  「我認為他們不相上下。」

  「頂好的漁夫是你。」

  「不。我知道有不少比我強的。」

  「哪裡!」孩子說。"好漁夫很多,還有些很了不起的。不過頂呱呱的只有你。」

  「謝謝你。你說得叫我高興。我希望不要來一條挺大的魚,叫我對付不了,那樣就說明我們講錯啦。」

  「這種魚是沒有的,只要你還是象你說的那樣強壯。」

  「我也許不象我自以為的那樣強壯了,」老人說。「可是我懂得不少竅門,而且有決心。」

  「你該就去睡覺,這樣明兒早上才精神飽滿。我要把這些

  ①列奧·多羅徹(-)為三十年代著名棒球明星,年起任紐約巨人隊經理,使之成為第一流的強隊。

  ②阿道爾福·盧克於年生於哈瓦那,年前曾先後在波士頓、辛辛那提、布魯克林及紐約巨人隊當球員,後任經理。

  ③四十年代後期曾兩度擔任聖路易紅色棒球隊經理。

  東西送回露台飯店。」

  「那麼祝你晚安。早上我去叫醒你。」

  「你是我的鬧鐘,」孩子說。

  「年紀是我的鬧鐘,」老人說。「為什麼老頭兒醒得特別早?難道是要讓白天長些嗎?」

  「我說不上來,」孩子說。「我只知道少年睡得沉,起得晚。」

  「我記在心上,」老人說。「到時候會去叫醒你的。」

  「我不願讓船主人來叫醒我。這樣似乎我比他差勁了。」

  「我懂。」

  「安睡吧,老大爺。」

  孩子走出屋去。他們剛才吃飯的時候,桌子上沒點燈,老人就脫了長褲,摸黑上了床。他把長褲捲起來當枕頭,把那張報紙塞在裡頭。他用毯子裹住了身子,在彈簧墊上鋪著的其他舊報紙上睡下了。

  他不多久就睡熟了,夢見小時候見到的非洲,長長的金色海灘和白色海灘,白得耀眼,還有高聳的海岬和褐色的大山。他如今每天夜裡都回到那道海岸邊,在夢中聽見拍岸海浪的隆隆聲,看見土人駕船穿浪而行。他睡著時聞到甲板上柏油和填絮的氣味,還聞到早晨陸地上刮來的風帶來的非洲氣息。

  通常一聞到陸地上刮來的風,他就醒來,穿上衣裳去叫醒那孩子。然而今夜陸地上刮來的風的氣息來得很早,他在夢中知道時間尚早,就繼續把夢做下去,看見群島的白色頂峰從海面上升起,隨後夢見了加那利群島①的各個港灣和錨泊地。

  他不再夢見風暴,不再夢見婦女們,不再夢見偉大的事件,不再夢見大魚,不再夢見打架,不再夢見角力,不再夢見他的妻子。他如今只夢見一些地方和海灘上的獅子。它們在暮色中象小貓一般嬉耍著,他愛它們,如同愛這孩子一樣。他從沒夢見過這孩子。他就這麼醒過來,望望敞開的門外邊的月亮,攤開長褲穿上。他在窩棚外撒了尿,然後順著大路走去叫醒孩子。他被清晨的寒氣弄得直哆嗦。但他知道哆嗦了一陣後會感到暖和,要不了多久他就要去划船了。

  孩子住的那所房子的門沒有上鋪,他推開了門,光著腳悄悄走進去。孩子在外間的一張帆布床上熟睡著,老人靠著外面射進來的殘月的光線,清楚地看見他。他輕輕握住孩子的一隻腳,直到孩子給弄醒了,轉過臉來對他望著。老人點點頭,孩子從床邊椅子上拿起他的長褲,坐在床沿上穿褲子。老人走出門去,孩子跟在他背後。他還是昏昏欲睡,老人伸出胳臂摟住他的肩膀說:"對不起。」

  「哪裡!」孩子說。"男子漢就該這麼干。」

  他們順著大路朝老人的窩棚走去,一路上,黑暗中有些光著腳的男人在走動,扛著他們船上的桅杆。

  他們走進老人的窩棚,孩子拿起裝在籃子里的釣索捲兒,還有魚叉和魚鉤,老人把繞著帆的桅杆扛在肩上。

  ①在北大西洋東部的一個火山群島,位於摩洛哥西南,當時尚未獨立,隸屬西班牙。

  「想喝咖啡嗎?"孩子問。

  「我們把家什放在船里,然後喝一點吧。」

  他們在一家供應漁夫的清早就營業的小吃館裡,喝著盛在煉乳聽里的咖啡。

  「你睡得怎麼樣,老大爺?"孩子問。他如今清醒過來了,儘管要他完全擺脫睡魔還不大容易。

  「睡得很好,馬諾林,」老人說。「我感到今天挺有把握。」

  「我也這樣,」孩子說。"現在我該去拿你我用的沙丁魚,還有給你的新鮮魚餌。那條船上的家什總是他自己拿的。他從來不要別人幫他拿東西。」

  「我們可不同,」老人說。「你還只五歲時我就讓你幫忙拿東西來著。」

  「我記得,」孩子說。"我馬上就回來。再喝杯咖啡吧。我們在這兒可以掛帳。」

  他走了,光著腳在珊瑚石鋪的走道上向保藏魚鉺的冷藏庫走去。

  老人慢騰騰地喝著咖啡。這是他今兒一整天的飲食,他知道應該把它喝了。好久以來,吃飯使他感到厭煩,因此他從來不帶吃食。他在小船的船頭上放著一瓶水,一整天只需要這個就夠了。

  孩子帶著沙丁魚和兩份包在報紙里的魚餌回來了,他們順著小徑走向小船,感到腳下的沙地里嵌著鵝卵石,他們抬起小船,讓它溜進水裡。

  「祝你好運,老大爺。」

  「祝你好運,」老人說。他把槳上的繩圈套在槳座的釘子上,身子朝前沖,抵消槳片在水中所遇到的阻力,在黑暗中動手划出港去。其他那些海灘上也有其他船隻在出海,老人聽到他們的槳落水和划動的聲音,儘管此刻月亮已掉到了山背後,他還看不清他們。

《老人與海》4

偶爾有條船上有人在說話。但是除了槳聲外,大多數船隻都寂靜無聲。它們一出港口就分散開來,每一條駛向指望能找到魚的那片海面。老人知道自己要駛向遠方,所以把陸地的氣息拋在後方,划進清晨的海洋的清新氣息中。他划過海里的某一片水域,看見果囊馬尾藻閃出的磷光,漁夫們管這片水域叫"大井",因為那兒水深突然達到七百英尋,海①流衝擊在海底深淵的峭壁上,激起了旋渦,種種魚兒都聚集在那兒。那兒集中著海蝦和作魚餌用的小魚,在那些深不可測的水底洞穴里,有時還有成群的柔魚,它們在夜間浮到緊靠海面的地方

  ,所有在那兒轉游的魚類都拿它們當食物。

  老人在黑暗中感覺到早晨在來臨,他劃著劃著,聽見飛魚出水時的顫抖聲,還有它們在黑暗中凌空飛翔時挺直的翅膀所發出的噝噝聲。他非常喜愛飛魚,拿它們當作他在海洋上的主要朋友。他替鳥兒傷心,尤其是那些柔弱的黑色小燕鷗,它們始終在飛翔,在找食,但幾乎從沒找到過,於是他想,烏兒的生活過得比我們的還要艱難,除了那些猛禽和強有力的大鳥。既然海洋這樣殘暴,為什麼象這些海燕那樣的鳥兒生來就如此柔弱和纖巧?海洋是仁慈並十分美麗的。然而她能變得這樣殘暴,又是來得這樣突然,而這些飛翔的鳥

  ①測量水深的單位,每英尋等於英尺。

  兒,從空中落下覓食,發出細微的哀鳴,卻生來就柔弱得不適宜在海上生活。

  他每想到海洋,老是稱她為lamar,這是人們對海洋抱著好感時用西班牙語對她的稱呼。有時候,對海洋抱著好感的人們也說她的壞話,不過說起來總是拿她當女性看待的。①有些較年輕的漁夫,用浮標當釣索上的浮子,並且在把鯊魚肝賣了好多錢後置備了汽艇,都管海洋叫elmar,這是表示男性的說法。他們提起她時,拿她當做一個競爭者或是一個去處,甚至當做一個敵人。可是這老人總是拿海洋當做女性,她給人或者不願給人莫大的恩惠,如果她干出了任性或缺德的事兒來,那是因為她由不得自己。月亮對她起著影響,如同對一個女人那樣,他想。

  他從容地劃著,對他說來並不吃力,因為他保持在自己的最高速度以內,而且除了偶爾水流打個旋兒以外,海面是平坦無浪的。他正讓海流幫他千三分之一的活兒,這時天漸漸亮了,他發現自己已經划到比預期此刻能達到的地方更遠了。

  我在這海底的深淵上轉遊了一個禮拜,可是一無作為,他想。今天,我要找到那些鰹魚和長鰭金槍魚群在什麼地方,說不定還有條大魚跟它們在一起呢。

  不等天色大亮,他就放出了一個個魚餌,讓船隨著海流漂去。有個魚餌下沉到四十英尋的深處。第二個在七十五英

  ①西班牙語中的"海洋"(mar)可作陰性名詞,也可作陽性名詞,以前面用的定冠詞是陰性()還是陽性()來區別。lael

  尋的深處,第三個和第四個分別在藍色海水中一百英尋和一百二十五英尋的深處。每個由新鮮沙丁魚做的魚餌都是頭朝下的,釣鉤的鉤身穿進小魚的身子,紮好,縫牢,釣鉤的所有突出部分,彎鉤和尖端,都給包在魚肉里。每條沙丁魚都用釣鉤穿過雙眼,這樣魚的身子在突出的鋼鉤上構成了半個環形。不管一條大魚接觸到釣鉤的哪一部分,都是噴香而美味的。

  孩子給了他兩條新鮮的小金槍魚,或者叫做長鰭金槍魚,它們正象鉛垂般掛在那兩根最深的釣索上,在另外兩根上,他掛上了一條藍色大鰺魚和一條黃色金銀魚,它們已被使用過,但依然完好,而且還有出色的沙丁魚給它們添上香味和吸引力。每根釣索都象一支大鉛筆那麼粗,一端給纏在一根青皮釣竿上,這樣,只要魚在魚餌上一拉或一碰,就能使釣竿朝下落,而每根釣索有兩個四十英尋長的捲兒,它們可以牢系在其他備用的捲兒上,這一來,如果用得著的話,一條魚可以拉出三百多英尋長的釣索。

  這時老人緊盯著那三根挑出在小船一邊的釣竿,看看有沒有動靜,一邊緩緩地劃著,使釣索保持上下筆直,停留在適當的水底深處。天相當亮了,太陽隨時會升起來。

  淡淡的太陽從海上升起,老人看見其他的船隻,低低地挨著水面,離海岸不遠,和海流的方向垂直地展開著。跟著太陽越發明亮了,耀眼的陽光射在水面上,隨後太陽從地平線上完全升起,平坦的海面把陽光反射到他眼睛裡,使眼睛劇烈地刺痛,因此他不朝太陽看,顧自劃著。他俯視水中,注視著那幾根一直下垂到黑魆魆的深水裡的釣索。他把釣索垂得比任何人更直,這樣,在黑魆魆的灣流深處的幾個不同的深度,都會有一個魚餌剛好在他所指望的地方等待著在那兒遊動的魚來吃。別的漁夫讓釣索隨著海流漂去,有時候釣索在六十英尋的深處,他們卻自以為在一百英尋的深處呢。

  不過,他想,我總是把它們精確地放在適當的地方的。問題只在於我的運氣就此不好了。可是誰說得准呢?說不定今天就轉運。每一天都是一個新的日子。走運當然是好。不過我情願做到分毫不差。這樣,運氣來的時候,你就有所準備了。

  兩小時過去了,太陽如今相應地升得更高了,他朝東望時不再感到那麼刺眼了。眼前只看得見三條船,它們顯得特別低矮,遠在近岸的海面上。

  我這一輩子,初升的太陽老是刺痛我的眼睛,他想。然而眼睛還是好好的。傍晚時分,我可以直望著太陽,不會有眼前發黑的感覺。陽光的力量在傍晚也要強一些。不過在早上它叫人感到眼痛。

  就在這時,他看見一隻長翅膀的黑色軍艦鳥在他前方的天空中盤旋飛翔。它倏地斜著後掠的雙翅俯衝,然後又盤旋起來。

  「它逮住了什麼東西啦,"老人說出聲來。"它不光是找找罷了。」

  他慢慢劃著,直朝鳥兒盤旋的地方划去。他並不匆忙,讓那些釣索保持著上下筆直的位置。不過他還是挨近了一點兒海流,這樣,他依然在用正確的方式捕魚,儘管他的速度要比他不打算利用鳥兒來指路時來得快。

  軍艦鳥在空中飛得高些了,又盤旋起來,雙翅紋絲不動。它隨即猛然俯衝下來,老人看見飛魚從海里躍出,在海面上拚命地掠去。

  「鯕鰍,"老人說出聲來。"大鯕鰍。」

  他把雙槳從槳架上取下,從船頭下面拿出一根細釣絲。釣絲上系著一段鐵絲導線和一隻中號釣鉤,他拿一條沙丁魚掛在上面。他把釣絲從船舷放下水去,將上端緊系在船梢一隻拳頭螺栓上。跟著他在另一根釣絲上安上了魚餌,把它盤繞著擱在船頭的陰影里。他又划起船來,注視著那隻此刻正在水面上低低地飛掠的長翅膀黑鳥。

  他看著看著,那鳥兒又朝下沖,為了俯衝,把翅膀朝後掠,然後猛地展開,追蹤著飛魚,可是沒有成效。老人看見那些大鯕鰍跟在那脫逃的魚後面,把海面弄得微微隆起。鯕鰍在飛掠的魚下面破水而行,只等飛魚一掉下,就飛快地鑽進水裡。這群鯕鰍真大啊,他想。它們分布得很廣,飛魚很少脫逃的機會。那隻鳥可沒有成功的機會。飛魚對它來說個頭太大了,而且又飛得太快。

《老人與海》5

他看著飛魚一再地從海里冒出來,看著那隻鳥兒的一無效果的行動。那群魚從我附近逃走啦,他想。它們逃得太快,游得太遠啦。不過說不定我能逮住一條掉隊的,說不定我想望的大魚就在它們周圍轉游著。我的大魚總該在某處地方啊。

  陸地上空的雲塊這時象山崗般聳立著,海岸只剩下一長條綠色的線,背後是些灰青色的小山。海水此刻呈深藍色,深得簡直發紫了。他仔細俯視著海水,只見深藍色的水中穿梭地

  閃出點點紅色的浮游生物,陽光這時在水中變幻出奇異的光彩。他注視著那幾根釣索,看見它們一直朝下沒入水中看不見的地方,他很高興看到這麼多浮游生物,因為這說明有魚。太陽此刻升得更高了,陽光在水中變幻出奇異的光彩,說明天氣晴朗,陸地上空的雲塊的形狀也說明了這一點。可是那隻鳥兒這時幾乎看不見了,水面上沒什麼東西,只有幾攤被太陽曬得發白的黃色馬尾藻和一隻緊靠著船舷浮動的僧帽水母,它那膠質的浮囊呈紫色,具有一定的外形,閃現出彩虹般的顏色。它倒向一邊,然後又豎直了身子。它象個大氣泡般高高興興地浮動著,那些厲害的紫色長觸鬚在水中拖在身後,長達一碼。

  「Aguamala,」老人說。「你這婊子養的。"①他從坐著輕輕盪槳的地方低頭朝水中望去,看見一些顏色跟那些拖在水中的觸鬚一樣的小魚,它們在觸鬚和觸鬚之間以及浮囊在浮動時所投下的一小攤陰影中游著。它們對它的毒素是不受影響的。可是人就不同了,當老人把一條魚拉回船來時,有些觸鬚會纏在釣絲上,紫色的黏液附在上面,他的胳臂和手上就會出現傷痕和瘡腫,就象被毒漆樹或櫟葉毒漆樹感染時一樣。但是這水母的毒素髮作得更快,痛得象挨鞭子抽一般。

  這些閃著彩虹般顏色的大氣泡很美。然而它們正是海里最欺詐成性的生物,所以老人樂意看到大海龜把它們吃掉。海龜發現了它們,就從正面向它們進逼,然後閉上了眼睛,這

  ①西班牙語,意為"被敗壞了的海水",因為水母的觸鬚上有帶有毒性的黏液,見下文。

  樣,從頭到尾完全被龜背所保護著,把它們連同觸鬚一併吃掉。老人喜歡觀看海龜把它們吃掉,喜歡在風暴過後在海灘上遇上它們,喜歡聽到自己用長著老繭的硬腳掌踩在上面時它們啪地爆裂的聲音。

  他喜歡綠色的海龜和玳瑁,它們形態優美,游水迅速,價值很高,他還對那又大又笨的蠵龜抱著不懷惡意的輕蔑,它們的甲殼是黃色的,做愛的方式是奇特的,高高興興地吞食僧帽水母時閉上了眼睛。

  他對海龜並不抱著神秘的看法,儘管他曾多年乘小船去捕海龜。他替所有的海龜傷心,甚至包括那些跟小船一樣長、重達一噸的大梭龜。人們大都對海龜殘酷無情,因為一隻海龜給剖開、殺死之後,它的心臟還要跳動好幾個鐘點。然而老人想,我也有這樣一顆心臟,我的手腳也跟它們的一樣。他吃白色的海龜蛋,為了使身子長力氣。他在五月份連吃了整整一個月,使自己到九、十月份能身強力壯,去逮地道的人魚。

  他每天還從不少漁夫存放家什的棚屋中一隻大圓桶里舀一杯鯊魚肝油喝。這桶就放在那兒,想喝的漁夫都可以去。大多數漁夫厭惡這種油的味道。但是也並不比摸黑早起更叫人難受,而且它對防治一切傷風流感都非常有效,對眼睛也有好處。

  老人此刻抬眼望去,看見那隻鳥兒又在盤旋了。

  「它找到魚啦,"他說出聲來,這時沒有一條飛魚衝出海面,也沒有小魚紛紛四處逃竄。然而老人望著望著,只見一條小金槍魚躍到空中,一個轉身,頭朝下掉進水裡。這條金槍魚在陽光中閃出銀白色的光,等它回到了水裡,又有些金槍魚一條接著一條躍出水面,它們是朝四面八方跳的,攪得海水翻騰起來,跳得很遠地捕食小魚。它們正繞著小魚轉,驅趕著小魚。

  要不是它們游得這麼快,我可以趕到它們中間去的,老人想,他注視著這群魚把水攪得泛出白色的水沫,還注視著那鳥兒這時正俯衝下來,扎進在驚慌中被迫浮上海面的小魚群中。

  「這隻鳥真是個大幫手,」老人說。就在這當兒,船梢的那根細釣絲在他腳下繃緊了,原來他在腳上繞了一圈,於是他放下雙槳,緊緊抓住細釣絲,動手往回拉,感到那小金槍魚在顫巍巍地拉著,有點兒分量。他越往回拉,釣絲就越是顫巍,他看見水裡藍色的魚背和金色的兩側,然後把釣絲呼的一甩,使魚越過船舷,掉在船中。魚躺在船梢的陽光里,身子結實,形狀象顆子彈,一雙痴呆的大眼睛直瞪著,動作乾淨利落的尾巴敏捷、發抖地拍打著船板,砰砰有聲,逐漸耗盡了力氣。老人出於好意,猛擊了一下它的頭,一腳把它那還在抖動的身子踢到船梢背陰的地方。

  「長鰭金槍魚,"他說出聲來。"拿來釣大魚倒滿好。它有十磅重。」

  他記不起他是什麼時候第一次開始在獨自待著的當兒自言自語的了。往年他獨自待著時曾唱歌來著,有時候在夜裡唱,那是在小漁船或捕海龜的小艇上值班掌舵時的事。他大概是在那孩子離開了他、他獨自待著時開始自言自語的。不過他記不清了。他跟孩子一塊兒捕魚時,他們一般只在有必要時才說話。他們在夜間說話來著,要不,碰到壞天氣,被暴風雨困在海上的時候。沒有必要不在海上說話,被認為是種好規矩,老人一向認為的確如此,始終遵守它。可是這會兒他把心裡想說的話說出聲來有好幾次了,因為沒有旁人會受到他說話的打擾。

  「要是別人聽到我在自言自語,會當我發瘋了,"他說出聲來。"不過既然我沒有發瘋,我就不管,還是要說。有錢人在船上有收音機對他們談話,還把棒球賽的消息告訴他們。」現在可不是思量棒球賽的時刻,他想。現在只應該思量一樁事。就是我生來要乾的那樁事。那個魚群周圍很可能有一條大的,他想。我只逮住了正在吃小魚的金槍魚群中一條失散的。可是它們正游向遠方,游得很快。今天凡是在海面上露面的都游得很快,向著東北方向。難道一天的這個時辰該如此嗎?要不,這是什麼我不懂得的天氣徵兆?

  他眼下已看不見海岸的那一道綠色了,只看得見那些青山的彷彿積著白雪的山峰,以及山峰上空象是高聳的雪山般的雲塊。海水顏色深極了,陽光在海水中幻成彩虹七色。那數不清的斑斑點點的浮游生物,由於此刻太陽升到了頭頂上空,都看不見了,眼下老人看得見的僅僅是藍色海水深處幻成的巨大的七色光帶,還有他那幾根筆直垂在有一英里深的水中的釣索。

  漁夫們管所有這種魚都叫金槍魚,只有等到把它們賣出,或者拿來換魚餌時,才分別叫它們各自的專用名字。這時它們又沉下海去了。陽光此刻很熱,老人感到脖頸上熱辣辣的,劃著劃著,覺得汗水一滴滴地從背上往下淌。

  我大可隨波逐流,他想,管自睡去,預先把釣索在腳趾上繞上一圈,有動靜時可以把我弄醒。不過今天是第八十五天,我該一整天好好釣魚。就在這時,他凝視著釣索,看見其中有一根挑出在水面上的綠色釣竿猛地往水中一沉。

  「來啦,"他說。"來啦,"說著從槳架上取下雙槳,沒有讓船顛簸一下。他伸手去拉釣索,把它輕輕地夾在右手大拇指和食指之間。他感到釣索並不抽緊,也沒什麼分量,就輕鬆地握著。跟著它又動了一下。這回是試探性的一拉,拉得既不緊又不重,他就完全明白這是怎麼回事了。在一百英尋的深處有條大馬林魚正在吃包住釣鉤尖端和鉤身的沙丁魚,這個手工制的釣鉤是從一條小金槍魚的頭部穿出來的。

  老人輕巧地攥著釣索,用左手把它從竿子上輕輕地解下來。他現在可以讓它穿過他手指間滑動,不會讓魚感到一點兒牽引力。

  在離岸這麼遠的地方,它長到本月份,個頭一定挺大了,他想。吃魚餌吧,魚啊。吃吧。請你吃吧。這些魚餌多新鮮,而你啊,待在這六百英尺的深處,在這漆黑黑的冷水裡。在黑暗裡再繞個彎子,拐回來把它們吃了吧。

  他感到微弱而輕巧地一拉,跟著較猛烈地一拉,這時準是有條沙丁魚的頭很難從釣鉤上扯下來。然後沒有一絲動靜了。

  「來吧,"老人說出聲來。"再繞個彎子吧。聞聞這些魚餌。它們不是挺鮮美嗎?趁它們還新鮮的時候吃了,回頭還有那條金槍魚。又結實,又涼快,又鮮美。別怕難為情,魚兒。把它們吃了吧。」

  他把釣索夾在大拇指和食指之間等待著。同時盯著它和其他那幾根釣索,因為這魚可能已游到了高一點的地方或低一點的地方。跟著又是那麼輕巧地一拉。

  「它會咬餌的,"老人說出聲來。"求天主幫它咬餌吧。」然而它沒有咬餌。它遊走了,老人沒感到有任何動靜。

  「它不可能遊走的,"他說。"天知道它是不可能遊走的。它正在繞彎子吶。也許它以前上過鉤,還有點兒記得。」

  跟著他感到釣索輕輕地動了一下,他高興了。

  「它剛才不過是在轉身,"他說。"它會咬餌的。」

  感到這輕微的一拉,他很高興,接著他感到有些猛拉的感覺,很有份量,叫人難以相信。這是魚本身的重量造成的,他就鬆手讓釣索朝下溜,一直朝下,朝下溜,從那兩卷備用釣索中的一卷上放出釣索。它從老人的指間輕輕地滑下去的時候,他依舊感到很大的分量,儘管他的大拇指和食指施加的壓力簡直小得覺察不到。

  「多棒的魚啊,"他說。"它正把魚餌斜叼在嘴裡,帶著它在遊走吶。」

  它就會掉過頭來把餌吞下去的,他想。他沒有把這句話說出聲來,因為他知道,一樁好事如果說破了,也許就不會發生了。他知道這條魚有多大,他想像到它嘴裡橫銜著金槍魚,在黑暗中遊走。這時他覺得它停止不動了,可是分量還是沒變。跟著分量越來越重了,他就再放出一點釣索。他一時加強了大拇指和食指上的壓力,於是釣索上的分量增加了,一直傳到水中深處。

  「它咬餌啦,"他說。"現在我來讓它美美地吃一頓。」

  他讓釣索在指間朝下溜,同時伸出左手,把兩卷備用釣索的一端緊系在旁邊那根釣索的兩卷備用釣索上。他如今準備好了。他眼下除了正在使用的那釣索捲兒,還有三個四十英尋長的捲兒可供備用。

  「再吃一些吧,"他說。"美美地吃吧。」

  吃了吧,這樣可以讓釣鉤的尖端扎進你的心臟,把你弄死,他想。輕鬆愉快地浮上來吧,讓我把魚叉刺進你的身子。得了。你準備好了?你進餐得時間夠長了嗎?

  「著啊!"他說出聲來,用雙手使勁猛拉釣索,收進了一碼,然後連連猛拉,使出胳膊上的全副勁兒,拿身子的重量作為支撐,揮動雙臂,輪換地把釣索往回拉。

  什麼用也沒有。那魚只顧慢慢地游開去,老人無法把它往上拉一英寸。他這釣索很結實,是製作來釣大魚的,他把它套在背上猛拉,釣索給綳得太緊,上面竟蹦出水珠來。

  隨後它在水裡漸漸發出一陣拖長的噝噝聲,但他依舊攥著它,在座板上死勁撐住了自己的身子,仰著上半身來抵消魚的拉力。船兒慢慢地向西北方向駛去。

  大魚一刻不停地游著,魚和船在平靜的水面上慢慢地行進。另外那幾個魚餌還在水裡,沒有動靜,用不著應付。

  「但願那孩子在這兒就好了,"老人說出聲來,"我正被一條魚拖著走,成了一根系纖繩的短柱啦。我可以把釣索系在船舷上。不過這一來魚兒會把它扯斷的。我得拚命牽住它,必要的時候給它放出釣索。謝謝老天,它還在朝前游,沒有朝下沉。」

  如果它決意朝下沉,我該怎麼辦?我不知道。如果它潛入海底,死在那兒,我該怎麼辦?我不知道。可是我必須幹些什麼。我能做的事情多著呢。

《老人與海》6

他攥住了勒在背脊上的釣索,緊盯著它直往水中斜去,小船呢,不停地朝西北方駛去。

  這樣能叫它送命,老人想。它不能一直這樣幹下去。然而過了四個鐘點,那魚照樣拖著這條小船,不停地向大海游去,老人呢,依然緊緊攥著勒在背脊上的釣索。"我是中午把它釣上的,"他說。"可我始終還沒見過它。」

  他在釣上這魚以前,把草帽拉下,緊扣在腦瓜上,這時勒得他的腦門好痛。他還覺得口渴,就雙膝跪下,小心不讓扯動釣索,盡量朝船頭爬去,伸手去取水瓶。他打開瓶蓋,喝了一點兒,然後靠在船頭上休息。他坐在從桅座上拔下的繞著帆的桅杆上,竭力不去想什麼,只顧熬下去。

  等他回顧背後時,一看陸地已沒有一絲蹤影了。這沒有關係,他想。我總能靠著哈瓦那的燈火回港的。太陽下去還有兩個鐘點,也許不到那時魚就會浮上來。如果它不上來,也許會隨著月出浮上來。如果它不這樣干,也許會隨著日出浮上來。我手腳沒有抽筋,我感到身強力壯。是它的嘴給釣住了啊。不過拉力這樣大,該是條多大的魚啊。它的嘴準是死死地咬住了鋼絲釣鉤。但願能看到它。但願能知道我這對手是什麼樣兒的,哪怕只看一眼也好。

  老人憑著觀察天上的星斗,看出那魚整整一夜始終沒有改變它的路線和方向。太陽下去後,天氣轉涼了,老人的背脊、胳膊和衰老的腿上的汗水都幹了,感到發冷。白天里,他曾把蓋在魚餌匣上的麻袋取下,攤在陽光里晒乾。太陽下去了,他把麻袋系在脖子上,讓它披在背上,他並且小心地把它塞在如今正掛在肩上的釣索下面。有麻袋墊著釣索,他就可以彎腰向船頭靠去,這樣簡直可說很舒服了。這姿勢實在只能說是多少叫人好受一點兒,可是他自以為簡直可說很舒服了。

  我拿它一點沒辦法,它也拿我一點沒辦法,他想。只要它老是這樣幹下去,雙方都一點沒辦法。

  他有一回站起身來,隔著船舷撒尿,然後抬眼望著星斗,核對他的航向。釣索從他肩上一直鑽進水裡,看來象一道磷光。魚和船此刻行動放慢了。哈瓦那的燈火也不大輝煌,他於是明白,海流準是在把他們雙方帶向東方。如果我就此看不見哈瓦那炫目的燈光,我們一定是到了更東的地方,他想。因為,如果這魚的路線沒有變的話,我準會好幾個鐘點看得見燈光。不知今天的棒球大聯賽結果如何,他想。干這行當有台收音機才美哪。接著他想,老是惦記著這玩意兒。想想你正在乾的事情吧。你哪能幹蠢事啊。

  然後他說出聲來:"但願孩子在就好了。可以幫我一手,讓他見識見識這種光景。」

  誰也不該上了年紀獨個兒待著,他想。不過這也是避免不了的。為了保養體力,我一定要記住趁金槍魚沒壞時就吃。記住了,哪怕你只想吃一點點,也必須在早上吃。記住了,他對自己說。

  夜間,兩條海豚游到小船邊來,他聽見它們翻騰和噴水的聲音。他能辯別出那雄的發出的喧鬧的噴水聲和那雌的發出的喘息般的噴水聲。

  「它們都是好樣的,"他說。"它們嬉耍,打鬧,相親相愛。它們是我們的兄弟,就象飛魚一樣。」

  跟著他憐憫起這條被他釣住的大魚來了。它真出色,真奇特,而且有誰知道它年齡多大呢,他想。我從沒釣到過這樣強大的魚,也沒見過行動這樣奇特的魚。也許它太機靈,不願跳出水來。它可以跳出水來,或者來個猛衝,把我搞垮。不過,也許它曾上鉤過好多次,所以知道應該如何搏鬥。它哪會知道它的對手只有一個人,而且是個老頭兒。不過它是條多大的魚啊,如果魚肉良好的話,在市場上能賣多大一筆錢啊,它咬起餌來象條雄魚,拉起釣索來也象雄魚,搏鬥起來一點也不驚慌。不知道它有沒有什麼打算,還是就跟我一樣地不顧死活?

  他想起有一回釣到了一對大馬林魚中的一條。雄魚總是讓雌的先吃,那條上了鉤的正是雌魚,它發了狂,驚慌失措而絕望地掙扎著,不久就筋疲力盡了,那條雄魚始終待在它身邊,在釣索下竄來竄去,陪著它在水面上一起打轉。這雄魚離釣索好近,老人生怕它會用它的尾巴把釣索割斷,這尾巴象大鐮刀般鋒利,大小和形狀都和大鐮刀差不多。老人用魚鉤把雌魚鉤上來,用棍子揍它,握住了那邊緣如沙紙似的輕劍般的長嘴,連連朝它頭頂打去,直打得它的顏色變成和鏡子背面的紅色差不多,然後由孩子幫忙,把它拖上船去,這當兒,雄魚一直待在船舷邊。跟著,當老人忙著解下釣索、拿起魚叉的時候,雄魚在船邊高高地跳到空中,看看雌魚在哪裡,然後掉下去,鑽進深水裡,它那淡紫色的翅膀,實在正是它的胸鰭,大大地張開來,於是它身上所有的淡紫色的寬條紋都露出來了。它是美麗的,老人想起,而它始終待在那兒不走。

  它們這情景是我看到的最傷心的了,老人想。孩子也很傷心,因此我們請求這條雌魚原諒,馬上把它宰了。

  「但願孩子在這兒就好了,"他說出聲來,把身子安靠在船頭的邊緣已被磨圓的木板上,通過勒在肩上的釣索,感到這條大魚的力量,它正朝著它所選擇的方向穩穩地游去。

  由於我干下了欺騙它的勾當,它不得不作出選擇了,老人想。

  它選擇的是待在黑暗的深水裡,遠遠地避開一切圈套、羅網和詭計。我選擇的是趕到誰也沒到過的地方去找它。到世界上沒人去過的地方。現在我跟它給拴在一起了,從中午起就是如此。而且我和它都沒有誰來幫忙。

  也許我不該當漁夫,他想。然而這正是我生來該乾的行當。我一定要記住,天亮後就吃那條金槍魚。

  離天亮還有點時候,有什麼東西咬住了他背後的一個魚餌。他聽見釣竿啪的折斷了,於是那根釣索越過船舷朝外直溜。他摸黑拔出鞘中的刀子,用左肩承擔著大魚所有的拉力,身子朝後靠,就著木頭的船舷,把那根釣索割斷了。然後把另一根離他最近的釣索也割斷了,摸黑把這兩個沒有放出去的釣索捲兒的斷頭系在一起。他用一隻手熟練地干著,在牢牢地打結時,一隻腳踩住了釣索捲兒,免得移動。他現在有六卷備用釣索了。他剛才割斷的那兩根有魚餌的釣索各有兩卷備用釣索,加上被大魚咬住魚餌的那根上的兩卷,它們全都接在一起了。

  等天亮了,他想,我要好歹回到那根把魚餌放在水下四十英尋深處的釣索邊,把它也割斷了,連結在那些備用釣索捲兒上。我將丟掉兩百英尋出色的卡塔盧尼亞①釣索,還有釣鉤和導線。這些都是能再置備的。萬一釣上了別的魚,把這條大魚倒搞丟了,那再往哪兒去找呢?我不知道剛才咬餌的是什麼魚。很可能是條大馬林魚,或者劍魚,或者鯊魚。我根本來不及琢磨。我不得不趕快把它擺脫掉。

  他說出聲來:"但願那孩子在這裡。」

  可是孩子並不在這裡,他想。你只有你自己一個人,你還是好歹回到最末的那根釣索邊,不管天黑不黑,把它割斷了,繫上那兩卷備用釣索。

  他就這樣做了。摸黑干很困難,有一回,那條大魚掀動了一下,把他拖倒在地,臉朝下,眼睛下劃破了一道口子。鮮血從他臉頰上淌下來。但還沒流到下巴上就凝固了,幹掉了,於是他挪動身子回到船頭,靠在木船舷上歇息。他拉好麻袋,把釣索小心地挪到肩上另一個地方,用肩膀把它固定住,握住了小心地試試那魚拉曳的份量,然後伸手到水裡測度小船航行的速度。

  不知道這魚為什麼剛才突然搖晃了一下,他想。敢情是釣索在它高高隆起的背脊上滑動了一下。它的背脊當然痛得及不上我的。然而不管它力氣多大,總不能永遠拖著這條小船跑吧。眼下凡是會惹出亂子來的東西都除掉了,我卻還有好多備用的釣索,一個人還能有什麼要求呢。

  ①西班牙古地區名,包括今東北部四省。

  "魚啊,"他輕輕地說出聲來,"我跟你奉陪到死。"依我看,它也要跟我奉陪到死的,老人想,他等待著天明。眼下正當破曉前的時分,天氣很冷,他把身子緊貼著木船舷來取暖。它能熬多久,我也能熬多久,他想。天色微明中,釣索伸展著,朝下通到水中。小船平穩地移動著,初升的太陽一露邊兒,陽光直射在老人的右肩上。

  「它在朝北走啊,」老人說。海流會把我們遠遠地向東方送去,他想。但願它會隨著海流拐彎。這樣可以說明它越來越疲乏了。

  等太陽升得更高了,老人發覺這魚並不越來越疲乏。只有一個有利的徵兆。釣索的斜度說明它正在較淺的地方游著。這不一定表示它會躍出水來。但它也許會這樣。

  「天主啊,叫它跳躍吧,」老人說。「我的釣索夠長,可以對付它。」

  也許我把釣索稍微拉緊一點兒,讓它覺得痛,它就會跳躍了,他想。既然是白天了,就讓它跳躍吧,這樣它會把沿著背脊的那些液囊裝滿了空氣,它就沒法沉到海底去死了。

  他動手拉緊釣索,可是自從他釣上這條魚以來,釣索已經繃緊到快要迸斷的地步,他向後仰著身子來拉,感到它硬邦邦的,就知道沒法拉得更緊了。我千萬不能猛地一拉,他想。每猛拉一次,會把釣鉤划出的口子弄得更寬些,等它當真跳躍起來,它也許會把釣鉤甩掉。反正太陽出了,我覺得好過些,這一回我不用盯著太陽看了。

  釣索上粘著黃色的海藻,可是老人知道這隻會給魚增加一些拉力,所以很高興。正是這種黃色的果囊馬尾藻在夜間發出很強的磷光。

  「魚啊,"他說,"我愛你,非常尊敬你。不過今天無論如何要把你殺死。」

  但願如此,他想。一隻小鳥從北方朝小船飛來。那是只鳴禽,在水面上飛得很低。老人看出它非常疲乏了。

  鳥兒飛到船梢上,在那兒歇一口氣。然後它繞著老人的頭飛了一圈,落在那根釣索上,在那兒它覺得比較舒服。"你多大了?"老人問鳥兒。"你這是第一次出門嗎?」

  他說話的時候,鳥兒望著他。它太疲乏了,竟沒有細看這釣索,就用小巧的雙腳緊抓住了釣索,在上面搖啊晃的。"這釣索很穩當,"老人對它說。"太穩當啦。夜裡風息全無,你怎麼會這樣疲乏啊。鳥兒都怎麼啦?」

  因為有老鷹,他想,飛到海上來追捕它們。但是這話他沒跟這鳥兒說,反正它也不懂他的話,而且很快就會知道老鷹的厲害。

  「好好兒歇歇吧,小鳥,"他說。"然後投身進去,碰碰運氣,象任何人或者鳥或者魚那樣。」

  他靠說話來鼓勁,因為他的背脊在夜裡變得僵直,眼下真痛得厲害。

  「鳥兒,樂意的話就住在我家吧,"他說。"很抱歉,我不能趁眼下颳起小風的當兒,扯起帆來把你帶回去。可是我總算有個朋友在一起了。」

  就在這當兒,那魚陡地一歪,把老人拖倒在船頭上,要不是他撐住了身子,放出一段釣索,早把他拖到海里去了。釣索猛地一抽時,鳥兒飛走了,老人竟沒有看到它飛走。

  他用右手小心地摸摸釣索,發現手上正在淌血。

  「這麼說這魚給什麼東西弄傷了,"他說出聲來,把釣索往回拉,看能不能叫魚轉回來。但是拉到快綳斷的當兒,他就握穩了釣索,身子朝後倒,來抵消釣索上的那股拉力。

  「你現在覺得痛了吧,魚,"他說。"老實說,我也是如此啊。」

  他掉頭尋找那隻小鳥,因為很樂意有它來作伴。鳥兒飛走了。

  你沒有待多久,老人想。但是你去的地方風浪較大,要飛到了岸上才平安。我怎麼會讓那魚猛地一拉,劃破了手?我一定是越來越笨了。要不,也許是因為只顧望著那隻小鳥,想著它的事兒。現在我要關心自己的活兒,過後得把那金槍魚吃下去,這樣才不致沒力氣。

  「但願那孩子在這兒,並且我手邊有點兒鹽就好了,"他說出聲來。

  他把沉甸甸的釣索挪到左肩上,小心地跪下,在海水裡洗手,把手在水裡浸了一分多鐘,注視著血液在水中漂開去,海水隨著船的移動在他手上平穩地拍打著。

  「它游得慢多了,"他說。

  老人巴不得讓他的手在這鹽水中多浸一會兒,但害怕那魚又陡地一歪,於是站起身,打疊起精神,舉起那隻手,朝著太陽。左不過被釣索勒了一下,割破了肉。然而正是手上最得用的地方。他知道需要這雙手來干成這樁事,不喜歡還沒動手就讓手給割破。

  「現在,"等手晒乾了,他說,"我該吃小金槍魚了。我可以用魚鉤把它釣過來,在這兒舒舒服服地吃。」

  他跪下來,用魚鉤在船梢下找到了那條金槍魚,小心不讓它碰著那幾卷釣索,把它鉤到自己身邊來。他又用左肩挎住了釣索,把左手和胳臂撐在座板上,從魚鉤上取下金槍魚,再把魚鉤放回原處。他把一膝壓在魚身上,從它的脖頸豎割到尾部,割下一條條深紅色的魚肉。這些肉條的斷面是楔形的,他從脊骨邊開始割,直割到肚子邊,他割下了六條,把它們攤在船頭的木板上,在褲子上擦擦刀子,拎起魚尾巴,把骨頭扔在海里。

  「我想我是吃不下一整條的,"他說,用刀子把一條魚肉一切為二。他感到那釣索一直緊拉著,他的左手抽起筋來。這左手緊緊握住了粗釣索,他厭惡地朝它看著。

  「這算什麼手啊,"他說。"隨你去抽筋吧。變成一隻鳥爪吧。對你可不會有好處。」

  快點,他想,望著斜向黑暗的深水裡的釣索。快把它吃了,會使手有力氣的。不能怪這隻手不好,你跟這魚已經打了好幾個鐘點的交道啦。不過你是能跟它周旋到底的。馬上把金槍魚吃了。

  他拿起半條魚肉,放在嘴裡,慢慢地咀嚼。倒並不難吃。好好兒咀嚼,他想,把汁水都咽下去。如果加上一點兒酸橙或者檸檬或者鹽,味道可不會壞。

  「手啊,你感覺怎麼樣?"他問那隻抽筋的手,它僵直得幾乎跟死屍一般。"我為了你再吃一點兒。」他吃著他切成兩段的那條魚肉的另外一半。他細細地咀嚼,然後把魚皮吐出來。

  「覺得怎麼樣,手?或者現在還答不上來?」他拿起一整條魚肉,咀嚼起來。

  「這是條壯實而血氣旺盛的魚。"他想。"我運氣好,捉到了它,而不是條鯕鰍。鯕鰍太甜了。這魚簡直一點也不甜,元氣還都保存著。」

  然而最有道理的還是講究實用,他想。但願我有點兒鹽。我還不知道太陽會不會把剩下的魚肉給曬壞或者晒乾,所以最好把它們都吃了,儘管我並不餓。那魚現在又平靜又安穩。我把這些魚肉統統吃了,就有充足的準備啦。

  「耐心點吧,手,"他說。"我這樣吃東西是為了你啊。」我巴望也能喂那條大魚,他想。它是我的兄弟。可是我不得不把它弄死,我得保持精力來這樣做。他認真地慢慢兒把那些楔形的魚肉條全都吃了。

  他直起腰來,把手在褲子上擦了擦。

  「行了,"他說。"你可以放掉釣索了,手啊,我要單單用右臂來對付它,直到你不再胡鬧。"他把左腳踩住剛才用左手攥著的粗釣索,身子朝後倒,用背部來承受那股拉力。"天主幫助我,讓這抽筋快好吧,"他說。"因為我不知道這條魚還要怎麼著。」

  不過它似乎很鎮靜,他想,而且在按著它的計划行動。可是它的計劃是什麼,他想。我的又是什麼?我必須隨機應變,拿我的計劃來對付它的,因為它個兒這麼大。如果它跳出水來,我能弄死它。但是它始終待在下面不上來。那我也就跟它奉陪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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