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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杜甫 [林賢治]

讀杜甫

版次:RB21   版名:大家   稿源:南方都市報   2012-07-04 作者:林賢治 

    請為父老歌

    艱難愧深情

    ———杜甫

    清明返鄉,生出一個強烈的慾望,就是讀杜甫。

    少時讀唐詩,喜歡「三李」。李白傲視權貴,張揚自我,可謂飛揚跋扈;李商隱耽於夢境,迷離惝怳;李賀兀兀不平乃遁入鬼域,奇崛而詭異。三人的個性很不相同,共通的地方唯是傾注內心,富於主觀色彩,所以投合青年的口味。杜甫太傾向於社會,而且嚴謹有餘而「浪漫」不足,我甚至懷疑他開始吟唱時就已經衰老了。

    其實,杜甫有過一段頗稱意的青春時光。二十歲時,他快馬輕裘,浪遊天下,然後進入京都,試圖實現宏大的抱負「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想不到很快落第,而讀書人考不上公務員就意味著沒有了出路,只好咬緊牙關滿滿呆上十年,直到寄食的地步。「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是什麼滋味呢?他趕緊給皇上獻上三大禮賦,好不容易賺來一個「左拾遺」的小官,結果,又因替人說好話給丟掉了。從此,他開始了漫長的漂泊生涯:別兩京,赴同谷,下四川,再出峽而入湘楚,顛沛恓惶,最後在一條破木船上凄涼地死去。

    京城是一個政治課堂,在這裡,詩人目睹了以皇帝為首的特權集團的各種劣跡。這時,國勢由盛轉衰,又值安史叛亂,然而,無論社會如何動蕩,都不曾使之有所收斂。集權與腐敗是一種共生現象,古今皆然。對此,杜甫在詩作中時有譴責。早先讀過的《麗人行》,寫楊玉環姐妹上巳節在曲江游春宴飲的盛況,記得那時欣賞的是華麗的文辭,其實,它對炙手可熱的權勢集團的諷刺,卻是無比辛辣的。

    流亡的道路打開了杜甫的視野,由此,他對底層生活有了深切的感知。他看到「寂寞天寶後,園廬但蒿萊」,他聽到「老弱哭道路,但願甲兵休」,他寫了《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述懷》、《北征》、《羌村三首》,以及有名的「三吏」、「三別」系列,以詩的形式為歷史留下忠實的記錄。從前以為杜甫是內斂的,壓抑的,通讀才知道,他其實是深情而又激越的。在詩集中可以看到,詩人常常使用對比的手段,展示整個社會的階級對立、貧富懸殊的嚴重性,控訴人世的不公。像「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這樣通俗的詩句,人所熟知;相類的還有「富家廚肉臭,戰地顱骨白」:「百姓瘡痍合,群凶嗜欲肥」:「高馬達官厭酒肉,此輩杼軸茅茨空」:「紈絝不餓死,儒冠多誤身」:「弟妹悲歌里,朝廷醉眼中」,等等。杜甫大量使用創傷性字眼,這在中國詩史上很少看到。他並不刻意追求傳統的「詩意」,不考慮所謂的「及物」或「不及物」,不拘於格律等形式的教條,雖然他精於此道;實際上他更多地使用古體,尤其是當他為現實生活所壓迫、所震駭,而決意以事實表達不平的時候。

    經過安史之亂,一個高度集權的體制遭到根本性的破壞,群體性事件在各地湧現。當今學者普遍視暴力為畏途,而在一千多年前,以「腐儒」自稱的杜甫,居然拒絕跟官府站在一起斥責「暴民」,將亂局的責任坐實到權力者身上「萬人尚流冗,舉目惟蒿萊。至今大河北,化為狼與豺。」為了爭取生存權,順民變得如狼似虎,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呢?詩人寫道「莫道金湯固,長令宇宙新。不過行儉德,盜賊本王臣。」想想看,這些「盜賊」,原本就是王政之下的臣民呵!又說:「願聞哀痛詔,端拱問瘡痍」,最高統治者是應當下罪已詔的。但是,一個專制政權不可能具備反省檢討的能力,因為它自恃擁有十倍百倍於小民的合法性暴力,可以隨時動用,直到用盡為止。

    「天子多恩澤,蒼生轉寂寥。」杜甫一方面稱天子為「明君」,所處時勢為「聖朝」,另方面,又表示不信任的態度,甚至於失望,說是「白髮千莖雪,丹心一寸灰」。正如他以儒家的傳人自許,以「仁」,以「民本主義」作為人生和寫作的最高原則,結果又說「儒術於我何有哉,孔丘盜跖俱塵埃」。這裡存在著一種矛盾心理。有意思的是,他對統治者的憎惡是分層級的,中央與基層不一樣。可以比較《麗人行》和「三吏」、「三別」,對於基層官員的暴露和鞭撻是何等直接,但對於專權的高官,如總理級的楊國忠,處理就講究多了,更不要說皇上。當時還不存在縝密的出版審查制度,但專制意識形態對創作是有要求的:「詩可以怨」,但要「溫柔敦厚」,不滿現實也不要直說。老杜基本上是恪守這個要求的,「激進」有一定限度,畢竟割不掉「第二種忠誠」的小尾巴。

    我不敢苛求於古人。後來的詩人,事實上並不見得比杜甫做得更好。《詩經》之後,哲理詩起來了,山水詩和田園詩起來了,形式主義泛濫。好在有建安一代詩人,在戰亂和廢墟中守衛了詩歌的尊嚴;而杜甫,正是「建安風骨」的承繼者。在詩歌史上,唐詩是公認的高峰。所謂「漢唐氣象」,盛唐時期出了一批邊塞詩,鼓吹愛國主義和英雄主義,其實是侵略主義。《兵車行》批評說,「邊庭流血成海水,我皇開邊意未已。」《前出塞》也說「君已富土境,開邊一何多!」杜甫是反戰派,他把老百姓的身家性命看得比「國威」重要,這是了不起的。那時候,國家還不及後來的偶像化,或許這同「朕即國家」的舊公式有關。不過,在世界範圍內似乎也如此,民族國家形成之後,所謂「國家主權」問題就變得突出了,被濫用原是不足怪的事。

    唐詩被稱頌,主要是近體的成就。近體與古體的區別,不僅在於音律、長度等形式方面,還有精神內容的差異。古詩重外界,重敘事,重自然;近體重自我,重抒情,重技藝。當時,印度佛教進來,經禪化而侵入唐詩的骨髓,於是講意境,尚空靈,在絕句中表現尤為明顯。《唐人萬首絕句》,可以說鏡花水月,一片朦朧。杜甫寫不好絕句。最著名的一首《江南逢李龜年》,到底以對比寫滄桑感,而且也是以「說話風」取勝的。他寫律詩,如《秋興八首》、《春望》、《登樓》等,都滯重得很。《聞官軍收河南河北》在杜詩中是難得瀟洒的,全詩八個句子,亦不過在同一水平面上滑動而已。「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他飛不起來,即使飛起來,最終仍不免落到寂寞的沙灘上。

    幸運的是,作為詩人的杜甫得不到王者的恩寵,一生遠離權力,直至淪為平民,不堪貧病的折磨,這樣,我們今天才能讀到如此沉鬱感人的詩篇。他有詩懷李白說:「文章憎命達,魑魅喜人過」。對一個具有自覺的寫作意識的詩家來說,也當不失為一種自我慰藉的資本罷。

    杜詩中有大批作於沿途鄉村的詩,那茅屋、稻畦、牛羊、鳥雀……對於我這個鄉下人來說,感覺特別親切。農人對季候是敏感的,詩人一樣心有所系,他寫晴日,寫雨天,常常與農事相關。詩中出現各種禽畜,農人的鄰居和夥伴,它們多有可愛的模樣;瓜果菜蔬不說,像葵、槐、蒼耳之類,饑荒年頭所常見的,都在詩集裡面。詩人自稱「野老」、「布衣」,他訊問並傳遞農夫田父的消息,寫他們的勞作,自己也勞作。其中,有一些詩句寫得非常細膩、溫暖,如:「淘米少汲水,汲多井水渾。刈葵莫放手,放手傷葵根。」多少詩人的田園詩、憫農詩,都沒有這般飽含生命汁液的細節。這就是杜詩的平民性,日常性;若論深刻性,我想也多緣此而來。《羌村三首》有一個堪稱典型的戲劇畫面,寫他剛到家時的情景:「崢嶸赤雲西,日腳下平地。柴門鳥雀噪,歸客千里至。妻孥怪我在,驚定還拭淚。世亂遭飄蕩,生還偶然遂。鄰人滿牆頭,感嘆亦歔欷。夜闌更秉燭,相對如夢寐。」戰亂之際,人命危殆,離家之人是不敢有生還的希望的,一旦相聚,自然驚怪起來。凝鍊的藝術,往往被理解為尋章摘句的技巧;其實,語言只是敞現,深層卻是生活的發現。杜甫說:「語不驚人死不休」,困難的地方,正在於通過個人的生死體驗,對人生的本質意義的發掘和提取。

    杜甫是一個儒教原教旨主義者。「惻隱仁者心」,他講仁愛,在一個差序社會裡,他不能容忍強者對弱者的剝奪、凌辱、殺戮。他有一首《朱鳳行》,以山巔的朱鳳自喻:「下憫百鳥在羅網,黃雀最小猶難逃。願分竹實及螻蟻,盡使鴟鴞相怒號。」他不懼惡鳥而憐愛小雀,然而,實際上並無保護弱小的能力;正如他所說,「無力正乾坤」,「至死難塞責」,心中便只有憂傷和愧疚。杜詩是憂傷之詩。所謂「憂患意識」,確切一點說,杜甫的憂患不在未來,而是迫不及待的現在。當久旱不雨,他寫道:「雨降不濡物,良田起塵埃」;當雨天屋漏,他寫道:「敢辭茅屋漏,已喜黍豆高」;當遭遇大水,他寫道:「應沉數州沒,如聽萬室哭」;當秋風怒號,草堂破敗,他寫道:「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風雨不動安如山。嗚呼,何時眼前突兀見此屋,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詩人的憂憤太深廣「窮年憂黎元,嘆息腸內熱」,對於民眾,始終保持一種關懷的熱情。除了杜甫,在中國歷代詩人中,好像還找不到第二個人。

    「請為父老歌,艱難愧深情。」每次返鄉,杜甫的這兩句詩,都會不時地從心底里湧出,暗暗地感動著自己。不論如何的「瞞和騙」,詩歌史畢竟多少留下一些帶有批判性質的現實主義詩篇,像唐代的另一名詩人白居易寫的「秦中吟」和「新樂府」。不難看出,兩者之間仍然有著質的區別。宋人曾經作過這樣的比較:「或謂子美(杜甫)詩意寧苦身以利人,樂天(白居易)詩意推身利以利人,二者較之,少陵(杜甫)為難。然老杜饑寒而憫人饑寒者也,白氏飽暖而憫人饑寒者也。憂勞者易生於善慮,安樂者多失於不思,樂天宜優。」這裡僅就兩人的境遇而言憫人之難易,其實,白居易作諷諭詩,出發點是「詩可以觀」,供領導層做參考的;杜甫清醒多了,他早已說過:「朝廷非不知,閉口休嘆息」;他後來的詩純然是寫給自己看的,是無人與聞的嗟嘆。

    重讀杜詩,與少時的感受極為不同,共鳴中,有一種傾泄的快意。但是,過後心裡不免沉重起來,於是想:一個寫作者,要獲得道德理性固然不易,而保守良知更難。

    ●林賢治,學者,作家,著有《人間魯迅》等,現居廣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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