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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認得幾個字》 張大春

《認得幾個字》  張大春

 

    張大春用淺近和活潑的語言,在最為普通的生活情景中選取了89個孩子們所不熟悉的字,由淺入深,追根溯源,最終又落回於孩子們的生活情境。張大春淵博深厚的文字學和歷史知識,以及濃濃的人文關懷,加上孩子們天真無邪的童言無忌,皆為這些我們看似熟悉的漢字做了既準確又生動,甚至有些意外的註解。而在小說家張大春的筆下,這些日常中父親對兒女的教導、兒女與父親的對談也生出了無限的豐富樂趣,可謂既是有趣的家庭課堂,又是意味深長的情感教育。

  

序 你認得字嗎?

 

       我的女兒剛念上大班不多久的某一天,忽然對我說:「你知道我們班"吳穎姍』的名字怎麼寫嗎?」我說不知道——直到我寫這篇文字之際,都不敢十分確認那位同學的名字怎麼寫。即便在寫下「吳穎姍」三字的時候,心中尚不免惶恐,彷彿對那位小朋友有一種「失敬失敬」的歉意。可是我還記得女兒當時得意的表情,她說:「我會寫。」

   「怎麼寫呢?」

她表情嚴肅地告訴我:「"影』就是影子的"影』,"山』就是爬山的"山』。」

我說:「那麼"吳』呢?」

她想了想,說:「就是很吳的吳。」

「什麼叫很吳的吳?」

「就是很吳的吳就對了,你不要問那麼多好嗎?」

 

我並沒有比她高明多少。基於對當代國人命名的一點常識或成見,我猜想那姓名是「吳穎姍」三字的機率要比「無影山」大很多。同樣地,直到我仔細問過老師,才知道「李育紳」不是「李玉生」、而「董承霈」不是「董成沛」。我們以為我們已經認識的人、瞭解的字、明白的意義總會忽然以陌生的姿態出現,嚇我們一跳。

 

小孩子識字的過程往往是從誤會開始。利用同音字建立不同意義之間的各種關係,其中不免望文生義,指鹿為馬。倘若對於字的好奇窮究能夠不止息、不鬆懈,甚至從理解中得到驚奇的快感以及滿足的趣味,或許我們還真有機會認識幾個字。否則充其量我們一生之中就在從未真正認識自己使用的文字之中「滑溜」過去了。

 

幾年以前,我在所任事的九八電臺網站上開了個討論的欄目,就叫「識字」。開始的時候十分隨興,每天讀書之餘,隨手摭拾一些罕見的語詞、或者是常見而易生誤會的語詞,把來當成題目,考考那些原本已經算是並不陌生的網友。有趣的不是考倒別人,而是怎麼反映自己——幾乎每一個題目,都出於我自己在不瞭解字、詞的時候所生的誤會。在這裡,先舉幾個題目作例子:

 

一、識荊是:

1.荊人、拙荊都是指妻子,識荊就是初次結識自己的妻子之時。

2.與人初次見面。

3.發現別人的缺點或拙劣之處。

4.認識草木名物,引申為格物博學之意。

 

二、穀駒之歎是:

1.君王感歎錯失任用賢人的機會。

2.賢人感歎自己不受重用。

3.山谷裡的馬被圈養,不得自由賓士之歎。

4.御苑的馬走失於曠野之中,不得為人馳驅之歎。

 

三、宦情是 :

1.做官的志趣、企圖或意願。

2.內廷太監之間的相憐相惜。

3.官場的風氣、情態。

4.官吏間社交的景況。

以上何者為非?

 

四、棨戟是:

1.官吏出行時就用兵器作為前導的儀仗,只是在顯示擁有者的威儀而已。

2.用木材製成,講究的還披覆赤色或黑色的繒衣,並不具備殺傷力。

3.康熙賜給王輔臣的「蟠龍豹尾槍」可以視為一種特殊的「棨戟」。

4.在懲治犯了重大過錯的家奴時可以動用。

以上何者為非?

 

五、水嘴是:

1. 喜歡造謠生事的人。

本頁旁註:棨戟(音qǐ jǐ)

2.喜歡說閒話、漫無節制的人。

3.喜歡數落地位比自己低下的人。

4.喜歡今兒東、明兒西,思想語言不連貫的人。

 

六、蟻綠是:

1.有浮沫的酒。

2.新醅尚未發酵的酒。

3.青果釀的酒。

4.冬日啟封的酒。

 

七、「猶來無止」一語中的「猶」是:

1.如同

2.尚且

3.從

4.可能

哪一個意思?

 

八、起複是:

1.官員遭父母喪,守制尚未期滿而應召任職。

2.明、清以後官常:父母喪滿期後重行出來做官。

3.向官廳提出告訴被駁回之後再提申覆。

4.恢復、康復。

以上何者為非?

 

九、荒信是:

1.未經證實的消息。

2.無法投遞的郵件。

3.饑饉災變時四散的流言。

4. 誤信。

 

十、裂陝是:

1.周初周、召二公分陝而治,周公治陝以東,召公治陝以西。

2.陝在今河南省。

3.朝廷大員出任地方官長。

4.讓有競爭心的人才在公共事務上一決雌雄。

 

以上何者為非?

上列十條僅僅是我私藏題庫的數十百分之一,看起來和中學生語文課的「評量」試題有些近似,然而,其間最大的差異在於:出「評量」題的先生們或許總知道答案,我卻不同,我隔一段時間回頭再到電腦檔案裡叫出這些題目來答,一樣猜得七零八落,未必及格。而且往往錯在掉進自己設計題目時最得意的陷阱裡。

 

這種題目落在基測命題教授或是升學班老師的手上不見得有一點價值,他們會先考慮:這是什麼程度或難度的材料?有沒有符合生活化的要求?是不是現代社會常用的語彙資料?以及,還可不可能再刁鑽一點?而我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做這些題目,或者是擴充整個兒題庫的目的,完全是為了自己一面讀書、一面發現從我幼年開始認字之時就已經揮之不去的那些認知情境上的誤會。舉個例子來說,我的父親跟人介紹我母親的時候從來都說「這是我"家裡』」,而不說「這是我太太」。他認為稱自己的妻子為「太太」是一種僭越、託大。我則一直以為母親不上班就是因為她老被父親擺在「家裡」。

 

後來讀了點兒書,我才明白,稱妻為「家裡」是宋代人就有的習慣。而父親給人寫信提到母親,自然也不會寫「我太太」、「我老婆」,他都寫「荊人」、「拙荊」——現代的大女人會撻伐的一種蔑稱。但是從我認得了「荊」這個字以後,它就跟「母親」、「中年婦人」甚至「眷村裡走來走去媽媽」分不開了。

 

「荊」之為妻稱,大約是從「荊釵布裙」而來,這個詞最早出現於六朝,也是在宋人語言環境中才熟極而流的一個成語。或許此字在作為「某人之妻」這個意義上已經死了,以後再也不能藉由任何「沙豬」之魂魄而翻生了。可是,對我而言,這個字「有媽媽的味道」。它是我生命中一個形象活躍的字。所以我自己在乍讀「識荊」二字的時候,會想到「初次結識自己的妻子」。這當然是一個錯誤的答案,在這個答案裡,埋伏著我最早接受的倫理教育。在紙上放大了寫下那個「荊」字的時候,我父親是這麼說的:「得是個大人物的老婆,才稱得起"太太』呢。」

 

「那如果我將來是個大人物了呢?」

「那也不可以叫你自己的老婆"太太』,要叫,還是叫"家裡』、"荊人』、"拙荊』。」

「為什麼?」

「連字也不認得幾個,你以為你老幾呀?」父親說。

 

和「荊」字緊緊連在一起的記憶是出自《詩經?小雅?白駒》的「穀駒之歎」。這個詞之於我而言,重要的不是它的意義、用法、來歷以及相關的歷史或文化背景,而是在那個不及三坪大的小客廳裡,父親用他從家塾師傅那裡學來的吟誦之聲——「皎皎白駒,賁然來思。爾公爾侯,逸豫無期。慎爾優遊,勉爾遁思。」吟誦完了,拊掌大笑。這幾句是《白駒》詩的第三章,表面上是說一個君王用封公封侯來徵辟賢者,但喜歡講究「美刺」之說的解經家也會說,這裡頭寓藏了反諷之筆,不免蘊含著譏刺這個君王不能即時留賢、任賢之意。

 

但是父親之所以拊掌大笑,不是為了詩中的本意,原來是他和這幾句詩的關係——父親號「東侯」,小時頑皮不喜歡背正書,經常翹課,塾裡的老夫子就一面拿小藤條抽他的屁股,一面改了這首《白駒》第三章裡的一個字,變成:「爾東爾侯,逸豫無期。慎爾優遊,勉爾遁思。」如此一來,這四句詩的意思完全改了,變成:「你張東侯一天到晚就知道貪玩,不節制,你還是不要散漫得太過分,也不要再翹課了!」我一直到大學讀《詩經》,才發現從來沒有正確地理解過這一首詩。父親小時頑皮的情景,我是從這誤解上才得以揣摩明白的。

 

父親教我許多詞彙的時候不一定是正兒八經的。如今回想起來,我不免以為,即便當他神情嚴肅、筆劃工整地在紙上詳細寫下一個字的形音義、批註、相關的典故之際,有時恐怕還摻和著惡作劇的成分。「宦情」、「棨戟」,皆屬此類。我還記得我拿這兩個詞向他請教的時候,他先不答,只說:「怎麼不去查查《辭海》?」我說:「問你比較方便。」是方便——但是代價不小。父親每聽我這麼說,就會亂以他語。「宦情?」「那就是說太監不能結婚生子談戀愛,只好自己人跟自己人交情交情。」「棨戟?」「就是小孩子發懶不好好讀書,拿個棍子來狠狠來上一頓。」

 

這樣回答一聽就很不誠懇,我說:「是你胡謅的吧?」他則仍舊表情嚴肅地說:「胡問是胡謅之母。為什麼不去查書?有那麼方便就到手的學問麼?你隨口問,我隨口答,咱爺兒倆耍水嘴子麼!」水嘴,漫無邊際地閒扯也。

 

「查查字典!」是父親幾乎每天都要說的話。有時跟我說,有時跟他自己說。「字典」之於他——在很多時候——甚至是一切書籍的代名詞。我就親見過不止一回,當他說「查查字典罷!」之後,立刻從搖椅裡站起來,回身就書架上拿下《二十五史》的某一分冊,或是他推測其中可能找到答案的某一本書。

 

有一回爺兒倆冬夜對飲,講起白居易那首著名的《問劉十九》,四句大白話: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父親忽然自言自語說:「這奇怪了,酒泡兒怎麼會是綠的呢?查查字典。」這一回,《辭海》沒能幫上什麼忙,詞條底下確實引了白居易的《問劉十九》,還有另外兩個什麼詩人的作品,然而酒也好、酒的浮沫也好,為什麼會是綠的?卻沒有解釋。多了一點聊勝於無的線索是教咱們去查另一個詞條:「浮蟻」。來到「浮蟻」上,又多了一個詞:「浮蛆」。浮蛆的確也是指酒面的浮沫,也的確連歐陽修都用這個詞兒寫過詩:「甕面浮蛆潑已香。」可是,卻沒有任何一條解釋能說明,那綠色從何而來?

 

酒喝多了的人說話喜歡重複,想來是要借著重複的言語隨時重溫著醺醺然的快意罷?那一天父親就不斷地說:「這酒,怎麼看也不是綠的呀?這酒,怎麼看也不是綠的呀?」

 

如果搜求得夠深入、夠廣泛,或者我們的好奇夠持久,或許蟻之所以為綠這一類的答案總會在某時某刻出現。然而從另一面看,認字的本質卻又似乎含藏著很大的「誤會」成分在內。我們在生活之中使用的字——無論是聽、是說、是讀、是寫,都僅止於生活表像的內容,而非沉積深刻的知識與思想。窮盡人之一生,恐怕未必有機會完完整整地將聽過、說過、讀過、寫過幾千萬次的某個字認識透徹。

 

我還記得讀研究所的時候,有一回在經學選讀課上,所長王靜芝老師要大家提問,我實在提不出什麼問來,硬著頭皮隨口抓瞎,便說:「詩經裡到處是虛字,這些虛字有沒有使用上的慣例?」老實說,這是一個無事生非、毫無意義的問題,純粹就是為了應卯而拿捏出來的虛話。

 

王老師忽然指著桌面上攤開的《詩經》說:「你去翻一翻《魏風?陟岵》,三章章末的"猶來無止』、"猶來無棄』、"猶來無死』,那個"猶』,就是可以、能夠的意思。可是,到了《大雅?常武》,"王猶允塞,徐方既來』,猶字在這裡成了"謀劃』的意思;到了《小雅?小旻》,"匪先民

本頁旁註:陟岵(音zhì hù) 嶞(音duò) 翕(音xī)

是程,匪大猶是經』,這猶字又成了"道途』之意了。你再去看《周頌》的最後一首,《般》,"嶞

山喬嶽,允猶翕河』,這裡的"猶』,又是順著、同於的意思了。誰說虛字一定是虛字呢?」

 

由於許多字還沒能來得及被使用的人全面認識,用字的人往往便宜行事,想當然爾地以常用意義包攬成這個字的全面意義。多年前餘秋雨鬧了個「致仕」的笑話——他從字面上拆解這兩個字,拼湊成「做官」或「求官」的意思——卻不明白這個詞裡的「致」,是「歸還」的意思,致仕,其實是把權柄、祿位歸還給君王之意。這一點,辯無可辯,《春秋。公羊傳。宣西元年》有說,《孟子。公孫醜下》亦有說。

 

我自己也不止一次地出過這樣望文生義的紕漏。我已經進大學中文繫念書的某一天,父親忽然把了一冊高陽的小說遞過來,用黑簽字筆在「起複」一詞旁邊畫了一道直杠,笑著問我:「這是什麼意思呀?」我應聲答說:「不就是恢復了,起來了嗎?」緊接著我的腦袋瓜子上就捱了一書本。父親還是笑著,說:「查查字典!」

 

另一回發生在我自己已經站在講臺上教書的時候。有一回講到每一個閱讀經驗受當代生活用語之影響,而形成了令人難解的意義隔閡。我舉了《紅樓夢》作例子。書中曾經提到「公分當鋪」,今人一見這當鋪之名,很可能會疑竇忽生:當時的當鋪怎麼會使用公制呢?事實上,此處的「公分」應該是自詡能與顧客利益均沾之意。當堂之上,我念誦了備課時摘出來的例句:「薛姨媽哭著說:"……前兩天還聽見一個荒信,說是南邊的公分當鋪也因為折了本兒收了。要是這麼著,你娘的命可就活不成了!」不料學生卻舉手岔嘴說:「"荒信』是什麼?聽不懂。」我愣了一下,沒想到的問題猛可冒出來,想都不想 ,我便答說:「不就是鬧災荒的地方傳來了流言嘛?」

 

當然不是,此處的荒,實則同於不擇時而亂啼的「荒雞」之荒——我轉念一想,自己正在胡說八道呢!可是話已出口,收不回來了。難受了一個禮拜,直到下一堂課上,才硬著頭皮道歉。

 

可是,我實在不知道當時那一班的學生會不會基於動物行為學家康拉德?勞倫茲所聲稱的銘印作用(imprinting),而一直記得我的胡說八道,至少我自己總是會把「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的「郴」(音"嗔』)字讀成「彬」,總會把「禕」(音"依』)字念成「偉」,總是把「攽」(音"班』)字念成「分」,把「陝」這個古地名想成是在今天的陝西,而非河南。

 

之所以誤讀、誤寫、誤以為是,其深刻的心理因素是我們對於認字這件事想得太簡單。生命在成長以及老去的同時,我們覺得自己已經脫離了「某一個階段」或「某些個階段」,一如豆娘伸長了翅膀、蟬螁了殼兒那樣,認字這個活動應該已經輪到兒孫輩的人去從事、去努力了。往往也就在這個時候,我們的心智開始萎縮,我們的語言趨於乏味,我們被口頭禪包圍攻佔乃至於侵蝕、吞噬。

   你認得字嗎?我只認得幾個字,不過,還在學習。

 

1 恆河沙數

 

七歲的兒子數學考了六十九分,他說:「你以前不是都考零分的嗎?」我說你不能跟我比。能比,還是不能比呢?這是一個比哈姆雷特的天問還難以作答的問題。我自己學習數學的興趣完全被打消掉的那個情境至今歷歷在目。小學二年級的一次月考,我的數學考了八十六分。當時全班考一百分的佔了一多半,我被老師特別叫進辦公室,站在混和著酸梅味兒的油墨紙張旁邊給敲了十四下手心。老師的理由很簡單:不應該錯的都錯了,全是粗心的緣故,為了記取教訓而挨幾下。所以一百減去八十六等於十四、一百減去十四等於八十六,這是我用膝蓋反射都會作答的一個題目。

 

我要不要為了讓孩子記取粗心的教訓而給他來上三十一下手心呢?Tobe or not to be?我猜想一陣疼痛並不能討回幾分細心的——起碼我自己到現在還是經常丟三落四,而四十多年前挨了打之後能記得的頂多是老師辦公室裡彌漫著酸梅一般的油墨味兒。我能做的只是小心地問一聲:「考這個分數會不會讓你對數學沒興趣了?」

 

「不會啊!」他說。

「為什麼?」

「我還想知道什麼數字最大,比一萬還大。」

「十萬就比萬大了,你不是學過嗎?個十百千萬十萬——」

「再大呢?」

「十萬、百萬、千萬,一樣進位進上去。」

「再大呢?」

「萬萬更大。萬萬不好說,就說成"億』,從前中國老古人叫"大萬』、"巨萬』,都是這個意思,一萬個一萬就上億了,億是萬的一萬倍。」

「比億再大呢?還有嗎?」

「十億百億千億萬億,到了萬億就換另一個字,叫"兆』。」

 

他一寸一寸地放寬兩隻手臂,瞪大的眼睛,似乎是跟自己說:「還有比兆大的嗎?十兆、百兆、千兆、萬兆,那萬兆有沒有換另一個字?」

 

「"萬兆』就叫"京』了。」我其實不知道我說得對不對,我只知道我的父親在我小時候是這麼教的,我甚至依稀記得,億以上的數字就有「十進位」、「萬進位」甚至「億進位」等不同的說法。究竟「億」是「十萬」還是「萬萬」、「兆」是「萬億」還是「億」,「京」是「萬兆」、「億兆」還是「兆兆」,我根本不能分辨。但是兒子似乎無暇細究,他只對更大的數字的「名稱」有興趣。

 

「那再大呢?」

我的答案也是我父親在四十多年前給的答案:「那就是"恆河沙數』了。」

 

過了幾天,我側耳聽見這一堂數學課的延伸成果,我不算滿意,但是至少孩子忘記了六十九或一百這樣的小數字——兒子跟他五歲的妹妹說:「有一個叫做印度的國家裡面有一條很長很長的河,叫恆河。恆河裡究竟有幾顆沙子呢?你數也數不清,是不可能數得清的,就說是"恆河沙數』,就是很大很大的意思,懂嗎?」

 

這個妹妹在幾分鐘以後就會應用了,在遊戲之中發生爭執的時候,她跟哥哥說:「我會一腳把你踢到恆河沙數去!」

 

2 創造

偉大的造物主是如何開始創造這個世界的?我現在相信,最合理的解釋是從扭著腰肢和屁股開始的,扭著扭著,就創造了——

 

我兒子張容和我念同一所小學,由於是天主教會創辦的學校,很重視「世界是如何創造出來的」這個議題。四十年來,學校對於世界創造的看法一點兒沒變,我兒子把我小學上「道理課」的那一套搬回家來,為我複習了一遍。你知道的,太初有道云云,上帝工作了六天云云……

 

我想轉移話題,就說:「要不要認一兩個字,比方說"創』啦、"造』啦的。」

 

我是有備而來的:「創」這個字直到先秦時代,都還只有「創傷」、「傷害」之意。說到「創造」之意,都寫成「刱」,或者是「剏」,像《戰國策。秦策》裡說起越國的大夫文種,為越王「墾草刱邑」者是。惟獨在《孟子。梁惠王下》裡有那麼一句:「君子創業垂統,為可繼也。」看來與「首開」、「首作」之意略近,可是仔細查考,發覺古本的《孟子》也沒有用這個「創」字,古本寫的是「造業垂統」。

 

至於「造」,比較早的用法也同創始的意義無關,無論在《周禮》、《孟子》或《禮記》裡面,這個字都只有「到」、「去」、「達於某種境界」或者「成就」的意思,好容易可以在《書經。伊訓》裡找到一句「造攻自鳴條」,孔安國傳解「造」為「始」(從鳴條這個地方起兵攻伐夏桀),除此之外,更無一言及於「世界的開始」。不過,我始終認為,從「創傷」或「到某處」這個意義流衍的過程應該讓孩子們體會得更清楚。

 

然而,張容和他還在同校念幼稚園的妹妹關心的不是字,而是「在最早最早的時候發生了什麼事」。張容認為科學家對於宇宙起始的解釋(那個著名的「大霹靂」論述)絲毫沒有辦法說明他所關心的「起源問題」。我順水推舟說:「科學家大概也不能說明大霹靂之前宇宙的存在狀況罷?那麼我們就不討論這個問題,來討論討論字怎麼寫好了。」

 

「字沒有用啊,字不能解決問題啊!」他說。

「好吧,那你說,到底是誰解決了創造世界的問題呢?是科學的解釋比較合理,還是宗教的解釋比較合理?」

「如果有那樣一個大爆炸的話,總該有人去點火吧?」張容說,「我認為還是上帝點的火。」

我轉向妹妹張宜,近乎求助地希望她能對寫字多一點興趣。

 

「上帝在創造人類以前,總應該先創造他自己吧?」妹妹比畫著捏陶土的姿勢說,「如果他沒有創造自己,他怎麼創造人呢?」

 

聽她這樣說,我直覺想到她這是從陶藝課捏制小動物而得來的聯想。她接著扭起身體來,說:「上帝如果沒有先創造自己的手,怎麼可能創造人呢?他只有一個頭、一個身體,這樣扭扭扭扭——就把自己的手先扭出來了。」

 

張容「創造」的第一首詩:

「你們留下了」

——給畢業班的學長和學姐

你們就要離開了

可是你們卻留下了

你們留下了校園

留下了教室

留下了課桌椅和黑板

還有親愛的老師

你們就要離開了

可是你們卻留下了

你們留下了歌聲

留下了笑聲

留下了吵鬧和讀書聲

還有離別的祝福

 

3 贏

 

我總是記得一些沒用的事,比方說最早在一個什麼場合之下學到一個什麼字。

 

像「衛」這個字,就是我還在幼稚園上大班的時候,有一天晚飯上桌之前,我父親指著我剛拿回家來的一張獎狀,念了半句:「查本園幼生——」便停下來,露出十分困惑的表情,說,「怪了,怎麼是"幼生』呢?你知道這"幼生』是什麼意思嗎?」我當然不知道。他又皺著眉頭想了半天,才說:「應該是"衛生』才對呀!怎麼變成"幼生』了呢?」接著,他一點一畫地用筷子沾著暗褐色的五加皮酒在桌面上寫下了「衛」字。「衛生」是什麼?是我父親拐彎兒抹角跟我玩兒語言的一個重要的起步。他解釋:「一定是因為你洗臉都不洗耳朵後面,又不喜歡刷牙,洗澡嘛一沾水就出來,怪不得你們老師給你個"幼生』,不給你"衛生』。」老實說,為了能得到一張有「衛生」字樣的獎狀,我的確花了很多時間洗臉、早晚刷牙並且確實洗澡。

 

這種沒有用的瑣事記多了有個缺點,你會很想把它再一次實踐到你的生活裡來。

 

不久之前,張容的學校舉行運動會。他跑得真不錯,姿勢、速度都比得湯姆?漢克斯,一口氣拿了兩面金牌。這兩場賽跑對於我家的日常生活影響深遠。我在勸他吃雞蛋、喝牛奶、早一點去睡覺甚至努力刷牙的時候,都有了更精確而深具說服力的理由:「你如果如何如何,就能夠長得更好、更壯、更有耐力——跑得更快。」

 

可是過了幾天,就有一個不知打哪兒冒出來的念頭祟動著了——該就他最喜歡的運動讓他認個字吧?依我自己的經驗,倘或不是深切關心的意思,總也不容易把一個字講好。對於張容那樣專注、努力地跑,應該讓他認個什麼字呢?

 

最後我選了一個「贏」字。那是我對運動或者其他任何一種帶有競爭性質的事十分深刻的焦慮。關於跑,如果前面不帶一個「賽」字,我很難想像有誰會沒來由地發動腰腿筋骨,所謂「拔足狂奔」。然而,一旦求勝、求贏,想要壓倒對手、想要取得獎牌,這似乎是另外一件事——張容在參加運動會之前,對於「六十公尺短跑」和「大隊接力」一無所知,只知道拚命往前跑,「像巴小飛那樣」(就是《超人特攻隊》裡的小男孩Dash)。可是一旦站上領獎臺,金牌環胸,他笑得完全不一樣了——就像一不小心吃了禁果而開了眼界的那人,猛裡發現了附加於「跑」這件事上一個新的意義,新的樂趣。

 

我趁空跟張容說「贏」。「贏」最早的意思大約不外乎「賺得」、「多出」、「超過」,這樣的字義群組,稍遠一點的解釋也和「多餘而寬緩、過剩而鬆懈」有關。所以我特別強調,「贏」在原始意義上有「不必要」的特質。我想說的是:跑步不應該出於求贏的企圖;而競爭是遠遠處於運動之外的另一回事。

 

「如果,」最後我問,「如果沒有比賽不會得到金牌,也不會領獎,也不會有人拍手照相,你還會努力跑用力沖嗎?」

 

我理想中的答案當然是「會呀!」一個愛跑步的人不應該只想贏過別人罷?

 

不過張容的答案卻是:「那還有什麼意思?」

 

他妹妹說得更乾脆:「神經病呀!」

 

4 揍

 

幾十年前,毎當我仰著頭,跟父親問起我爺爺這個人的任何事,他總說得極簡略,末了還補一句:「我跟他關係不好,說什麼都不對的。」這話使我十分受用,起碼在教訓兒子的時候不免想到,這小子將來也要養兒育女的,萬一我孫子孫女問起我來,得到的答案跟我父親的言詞一致,那麼,我這一輩應該就算是白活了。

 

可即使再小心謹慎,在管教兒女這件事上,必有大不可忍之時。人都說孩子打不得,吼吼總還稱得上是聊表心意,然而我現在連吼兩聲都有「憮然內慚」之感,儘管有著極其嚴正的管教目的,也像是在欺淩幼弱,自覺面目猙獰得可以。如果有那麼一天,驀然回首,發現居然有一整個禮拜沒吼過孩子,就會猛可心生竊喜:莫不是自己的修養又暗暗提升了一個境界?

 

吼孩子當然意味著警告,我的父親在動手修理我之前慣用的詞兒是「我看你是差不多了」在這之前是「你是有點兒過意不去了,我看。」在這之前則是「叫你媽說這就是要捱揍了。」三部曲,從來沒有換過或是錯亂過臺詞。至於我母親,沒有那麼多廢話,她就是一句:「你要我開戒了嗎?」

 

有一回我母親拿板子開了戒,我父親手叉著腰在一旁看熱鬧,過後把我叫到屋後小天井裡,拉把凳子叫我坐了,說:「揍你也是應該,咱們鄉里人說話,"誰不是人生父母揍的?』揍就是生養的意思,懂嗎?」鄉里人說話沒講究,同音字互用到無法無天的地步,沒聽說過嗎——「大過年的,給孩子揍兩件新衣服穿。」無論如何,揍,不是一個簡單的字。

 

捱板子當下,我肯定不服氣。可後來讀曹禺的《日出》,在第三幕上,還真讀到了這麼個說法:「你今兒要不打死我,你就不是你爸爸揍的!」翻翻《集韻》就明白,鄉里人不是沒學問才這麼說話——「揍,插也。」

 

念書時讀宋元戲文,偶爾也會看見這個「揍」字。在古代的劇本裡,這是一種表演提示,意思就是一個角色緊接著另一個角色唱了一半兒的腔接唱,由於必須接得很緊密,又叫「插唱」。仔細推敲,這「插」的字義又跟「輻輳」、「湊集」的意思相關。

 

試想,輪圈兒裡一條條支撐的直木叫「輻」,「輻」畢集於車輪中心的「轂」,這個聚集的狀態就叫「輳」,的確也帶來一種「插入」的感覺。如此體會,曹禺那句「你就不是你爸爸揍的!」別有深意——卻不方便跟年紀幼小的孩子解釋得太明白——可別說我想歪了,鄉里之人運用的那個「揍」字,的確就是「插入」的意思。「插入」何解?應該不必進一步說明了。

 

正因為這「揍」字還有令教養完足之士不忍說道的含意,所以漸漸地,在我們家裡也就不大用這話,偶爾地聽見孩子們教訓他們的娃娃玩偶,用的居然是這樣的話:「再不聽話就要開扁了!」不過,語言是活的,誰知道這「開扁」之詞,日後會不會也被當成髒話呢?

 

5 卒

 

象棋盤上,就屬這個子兒令張容困擾不已。第一,他惟獨不認識這個字;第二,這個字看來有點兒醜;第三,它總是站在兵的對面——尤其是中央兵對面的,一旦祭出當頭炮,總會擋一傢伙的那個——特別令他看不順眼。

 

我說卒就是兵,如果《周禮》的記載可靠,春秋時代每三百戶人家會編成一個大約一到兩百人的武力單位,這些最基層的軍人就叫「卒」。

 

「卒」,除了作為一個最低級的的武力單位之外,我們在形容末尾、終於、結局、停止甚至死亡的時候,也往往用這個字。就算先不去理會那些比較不常見的用法和讀音,我還是將作為「士兵」這個意義的卒字和作為「末了」、「死亡」等意義的卒字跟張容說得很清楚,這裡面是有一點想法的。我想要告訴他的不只是一個字,而是這個字背後一點一點透過文化累積而形成的價值觀。

 

講究的中國老古人命名萬物之際,曾經刻意連結(或者混淆)過一些事物。在《儀禮?曲禮》上就記載著:「天子死曰"崩』,諸侯死曰"薨』,大夫曰"卒』,士曰"不祿』,庶人曰"死』。」大夫這個階級的人一旦死了,彷彿就自動降等到士這個階級的最末——這是一個序列轉換的象徵——生命時間的終了即是階級生活的淪落;同樣的,士這個階級的人一旦死了,就以「停止發放俸給」(不祿)來描述之。看起來,這兩個階級的人的死亡是具有一種牽連廣泛的「社會屬性」的。所以到了唐代以後,官稱還延續這個機制,凡是舉喪,三品以上稱「薨」,五品以上稱「卒」,六品以下至於平民才叫「死」。

 

往下看,庶人生命的結束看來也沒有值得一顧的內容——「死」這個字是帶有歧視性的,在更古老的時代,壽考或封建地位高的「君子」之人過世了,得以「終」字稱之,配不上「終」字的小民和中壽以下就往生的,才稱為「死」。

 

「是因為要打仗,所以兵和卒才會排在最前面嗎?」張容比較關心的是棋盤。

 

「是吧。後面的老將和老帥得保住,不然棋局就輸了。」說這話的時候我還暗自揣摩,猜想,從這個卒字也許可以讓他瞭解很多,關於戰爭的殘酷,關於「一將功成萬骨枯的」諷喻,甚至關於製造兵危以鞏固權力的壞領袖等等。

 

「我不喜歡兵和卒。」張容繼續撇著嘴說,神情略顯不屑。

 

「因為他們是最低級的武士嗎?」我一時有些愕然。

 

「我覺得他們不應該在最前面。」

 

「的確,他們總是在最前面,一旦打起仗來,總是先犧牲掉他們。」

 

「不是,我覺得他們就是不應該擋在前面。這樣擋著,"帥』跟"將』就不能決鬥了。」他說時虎著一雙眼,像是準備去參加火影忍者的格鬥考試。

 

6 乖

 

我手邊還留著些中學時代的課本,有時翻看幾眼,會重新回到三十多年前的課堂上——而我經常回去造訪的,是高二時魏開瑜先生的語文課。除了語文,魏先生好像還是位開業的中醫師。這溫柔敦厚的謙謙君子,偶爾上課的時候會說兩句笑話,乍聽誰都笑不出來,因為沒有人相信他居然會說笑話。

 

有回說到「乖」這個字,他說:「這是個很不乖的字。」最早在《易經》裡,有「家道窮,必乖

」的說法,從這兒開出來的解釋,「乖」字都有「悖離」、「違背」、「差異」、「反常」、「不順利」、「不如意」的意思。

 

魏先生在堂上說到此處,大約是想起要引用什麼有韻味的文字,便開始搖頭晃腦地醞釀起情緒來。過了片刻,吟念了一段話:「故水至清則無魚,政至察則眾乖,此自然之勢也。」吟罷之後,又用他那濃重的福州腔普通話說了一大套,大意是說,這一段話原本是從《禮記》裡變化出來的,可是《禮記》的原文是「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前一句完全一樣,後一句怎麼差這麼多?

 

「"人至察則無徒』跟"政至察則眾乖』是一樣的嗎?」魏先生從老花鏡上方瞪圓了眼睛問:「你考察女朋友考察得很精細,是會讓她跑掉呢?還是會讓她變乖呢?」

 

我記得全班安靜了好半晌,才猛可爆起一震驚雷也似的呼聲:「變——乖!」

「那麼你女朋友考察你考察得很精細,是會讓你跑掉呢?還是會讓你變乖呢?」

我們毫不遲疑地吼了第二聲:「跑——掉!」

 

「你們太不瞭解這個"乖』字啦!」魏先生笑了起來,接著才告訴我們,主導政治的人查察人民太苛細,是會讓人民流離出奔的,「乖」就是「背棄而遠離」之意,「無徒」是人民背棄遠離,「眾乖」也一樣。至於男女朋友之間,不管誰查察誰,恐怕也都會招致同樣的結果。

 

在我的語文課本的空白處於是留下了這樣一句怪話:「誰察你你就乖」。

 

有人解釋唐代李廓的《上令狐舍人》詩:「宿客嫌吟苦,乖童恨睡遲。」說「乖」字是聰明機靈甚至馴服的意思,我不認為乖字有這麼早就變乖。就各種文獻資料比對,起碼到了王實甫的《西廂記》裡,「乖性兒」指的還是壞脾氣呢。此外,在元人的戲曲之中,表示機靈的「乖覺」這樣的字眼才剛剛誕生。馮夢龍形容愛人為「乖親」,也是明朝的事了。

 

這個字之所以到了近代會有一百八十度的轉變,我認為是從一代又一代的父母對孩子的「悖離」、「違背」之無奈歎息而來。當父母抱著好容易鬧睡的孩子歎說「真是乖(壞的意思)啊!」的時候,其實是充滿了疲累、怨懟和無奈的。然而,孩子畢竟還是睡著了,不是嗎?抱怨的意義也就變得令人迷惑了。

 

張容對他媽媽最新的承諾是這樣的:「到母親節那一天,我會表現得乖一點。」

 

他妹妹及時察覺這話很不尋常,且牽涉到她的權益,馬上嚴肅地問她哥:「我也需要這樣嗎?」

 

7 公雞緩臭屁

 

「增加文言文的教材比例」似乎變成了家長們對於臺灣十年教改之不耐所祭出的一枚翻天印。望重士林文苑的教授先生們異口同聲地說:惟有增加文言文教材比例,才能有效提高學生們的語文競爭力和審美能力。

 

這事可不能人云亦云,而且說穿了會尷尬死人的。試問,哪一位教授或者作家能挺身而出,拿自己「文言文讀得夠多了」當範例,以證明提高文言文比例是一樁刻不容緩的盛舉呢?或者反過來說,這些教授作家們是要把大半生的成就當做反面教材,認定自己就是因為文言文讀得不夠,才寫到今天這個地步來的嗎?

 

正因為每個人的寫作成就不同——像我就認為同在支持提高文言文比例之列的余光中和張曉風兩位元,根本不是一個等級的作家,而李家同與文學的距離恐怕比我與慈善事業的距離還要遠一點——這樣把古典語文教育當群眾運動來鼓吹,不是寬估了自己作為一個作家的專業論述價值,就是高估了自己作為一個公共人物的影響力,或者,根本低估了語文教育的複雜性。

 

語文教育不是一種單純的溝通技術教育,也不只是一種孤立的審美教育,它是整體生活文化的一個總反應。我們能夠有多少工具、多少能力、多少方法去反省和解釋我們的生活,我們就能夠維持多麼豐富、深厚以及有創意的語文教育。一旦反對教育部政策的人士用教育部長的名字耍八十年前在胡適之身上耍過的口水玩笑,除了顯示支援文言文教材比例之士已經詞窮之外,恐怕只顯示了他們和他們所要打倒的對手一樣粗暴、一樣媚俗、一樣沒教養。

 

「笨蛋!問題是經濟。」的確是選舉語言,柯林頓一語點破了對手執政的困境,不是因為這是一句鄙俗的話,而是它喚起了或挑破了美國公民確實的生活感受。我們可以同樣拿這話當套子跟主張提高(或降低)文言文教材的人說:「笨蛋!問題是怎麼教。」有些時候,那種執意在課堂上強調、灌輸、醞釀、浸潤的玩意兒,未必真能得到什麼效果。

 

我女兒念過兩個幼稚園,課堂上居然都教唐詩,不但教背,還教吟;不但吟,還要用方言吟;不但小班的妹妹學會了,她還教給了念一年級的哥哥。我自己為了進修認字,偶爾寫些舊體詩,可是就怕我枯燥的解說挫折了孩子們對於古典的興趣,所以從來不敢帶著孩子讀詩。有一回我兒子問我:「你寫的平平仄仄平是不是就是妹妹唱的唐詩?」我想了半天,答稱:「不是的,差得很遠。」

 

「那你能不能寫點好玩的?」他說,「像妹妹唱的一樣好玩?」

 

接著兄妹倆來了一句:「公——雞——緩——臭、屁!」

 

直到他們同聲吟完了整首詩,我才知道,那是《登鸛鵲樓》: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我趁機解釋:「依」字和「入」字是動詞,在前兩句第三個字的位置。可是到了三、四句,動詞跑到每句的第二個字「窮」和「上」了,是不是有上了一層樓的感覺呀?

 

他們一點兒興趣都沒有,只反復朗誦念著他們覺得好玩兒極了的一句,並且放聲大笑:「公——雞——緩——臭、屁!」

 

那是閩南語,意思是:「王之渙作品」。孩子們不要詩,他們要笑。你不能讓他們笑,就不要給他們詩。詩,等他們老了,就回味過來了。我覺得幼稚園教對了,也並非因為那是「王之渙作品」,而是因為孩子們自己發現的「公雞緩臭屁」。

 

8 城狐社鼠

 

有一天我練習毛筆字,想著當日的政治新聞,不覺寫下「城狐社鼠」的字樣,就順便指給孩子們看這成語裡的兩種動物。不是為了教他們什麼,而是我喜歡看他們從字裡尋找實物特徵的模樣。然而說到孩子們寫字,是會引人歎氣的——

 

一個七歲的孩子能把字寫得多麼好?我所見者不多,就不能說了。但是相對而言,一個七歲的孩子能把字寫得多麼糟?我可是天天都在見識著的。有一回我實在忍不住,跟張容說:「你寫的字,我真看不下去。」

 

他立刻回答:「我知道啊。」

「你是怎麼知道的呢?」

「老師也是這樣說的。」

 

他的老師頭一次撕他的作業本子的時候,我非常不諒解。擔心這對他的信心會有很大的傷害——雖然直到此刻,我還不能確認那樣一把撕掉好幾張作業紙會是完全無害的——但是我相信另一端的論理更糟,而且偽善。一位元知名的科學研究工作者兼科普作品翻譯者曾經發表了一篇文章,大意是說,沒有必要逼著孩子把字寫好。她的理由很多,其中之一是「反正現在聯手機按鍵都能輸入中文了,何必還堅持手寫文字呢?」

 

我之所以能拜讀到她這種怪論,恰恰同撕作業本事件有關。當我向學校反映「老師不該撕學生本子」之後,學校教學輔導單位大概也覺得應該有另類的教學作為或想法來跟個別的老師溝通,於是發下了這樣一篇文字,讓老師和家長都參考參考。可是當我讀完了這篇大作之後,反而嚇得手腳發軟了起來——直想在第一時間向我原先抗議的那位導師道歉。更不期然頂著科學研究之名的學者,對於教育鬆綁的實踐,竟然已經到了這樣令人髮指的地步!

 

這讓我想起來同一個邏輯之下的另一批人:人本教育基金會算是指標了,他們當道了這麼些年,所搞的那一套,說穿了就是「不作為的隨機應變」。這樣的教育工作者先凝聚一批彼此也摸不清教育手段究竟伊於胡底的「清流」,大夥兒殊途同歸地修理各式各樣具有強制訓練性質的教育傳統和策略,反正打著「不打孩子」的大旗,就像是取得了進步潮流的尚方劍。如此,這批人士結合了種種具有時髦政治正確性的社會運動者,推廣著一套大人發懶、小孩發呆的野放教育哲學,「森林小學」因之而流行了一整個學習世代,大約不能說沒有發跡。

 

可是這種機制發展到後來,要不要賣教學產品呢?當然還是要的——恐怕這還是早就設計好的願景呢!建構式數學教材賣翻了,孩子們的數學能力反而更加低落。家長們最困擾而不願意麵對的是,孩子成了肉票,家長當上肉頭。那些個主張快樂學習的改革者全成了白癡教育的供應商,每隔一段時間還不忘了跑出來摘奸發伏,說某家某校又在打孩子。偏也就有主張鞭刑教育的混蛋,還真給這種單位提撥媒體曝光的機會。

 

這就是「城狐社鼠」。表面上說,是借著權勢為非作歹的官僚或貴戚,人們投鼠忌器,也就縱容無已。更深微的一點是,這些混蛋所倚仗的城、社有時未必是一個政黨或政治領袖,而是誰都不肯多想就服膺了的公共價值,比方說,不可以打孩子。要知道,打著不打孩子的招牌,還是可以欺負孩子的。就像打著科學的招牌,居然會輕鄙書寫活動一樣,大模大樣欺負著我們的文化。

 

9 黑

 

今天這篇文字會讓我想到薇薇夫人或是馬它。如果讀者不知道這兩位是誰,可以繼續看下去。

 

我在部落格上收到一封信,大意如此:

有個很迫切的問題想請教你。我兒子已十個月大,即將進入牙牙學語的階段,在民進黨急欲「去中國化」的情況下,我很擔心將來我兒子的中文一塌糊塗。我知道你對培養自己小孩的文學基礎有一套方法,在不同的階段有不同的讀物,可否請你詳細地告訴我,從現在開始,到小學前,我該如何在每個階段讓小孩分別接觸哪些書?每階段不同書的順序又是如何?拜託了,大春兄。謝謝啦!一個憂心小孩將來忘根的父親。

 

我的答覆是這樣的:

每個家庭的焦慮程度不同,我說不上來該有什麼值得提供給任何非我家人的朋友應該幹嗎的建議,因為連我自己對於我的老婆孩子的中文程度該如何,或者是該提供給他們甚至我自己一些什麼樣的教育,我都說不上來。

在我自己家裡,就只一樣跟許多人家不同,那就是我們有長達兩個小時的晚餐時間。全家一起說話。大人孩子分享共同的話題。有很多時候,我會隨機運用當天的各種話題,設計孩子們能夠吸收而且應該理解的知識。最重要的是在提出那學習的問題之前,我並不知道他們想學什麼?不想學什麼?該學什麼?不該學什麼?

 

忽然有一天,我兒子問我:「你覺得這個世界上占最多的顏色是什麼?」我想了一會兒,說:「是黑色罷?」我兒子立刻點點頭說:「對了!你說的應該沒錯。這個宇宙大部分的地方是黑的。」他剛滿七歲,小一生,我從來沒有跟他談過「黑暗物質』」、「"黑暗能量」』,也不認為他讀過那樣的書。但是那天我很高興,不是因為他說得對——也許我對宇宙的瞭解還不夠資格說他對或不對——但是我有資格說,他開始思考宇宙問題的習慣,真讓我感動。

 

重要的不是中文程度或任何一科的程度,重要的也不是哪一本書,或哪些是非讀不可的好書,重要的是你和你的孩子能不能一頓晚飯吃兩個鐘頭,無話不談——而且就從他想學說話的時候開始。

 

看到這裡,如果讀者諸君還是不知道薇薇夫人或馬它是誰,就表示你年輕得不必擔心教養問題了。薇薇夫人和馬它是我最早接觸到在媒體上公開解答他人生活疑難的專欄作家。從情感、家庭、職場到化妝、保養和健身,多年以來,她們一定幫助過不少人。

 

但是所有的生活疑難總在降臨之際重新折磨一個人。我其實沒有回答那位憂心小孩忘根的父親,我恐怕也不能回答任何一個總體上關於文化教養的問題。而且,就在我回貼之後立刻有瞭解我素行如何的知音人前來提醒:「有機會跟兒子說話時注意自己的談吐水準和內容,孩子是麵團,家長是印模,久之自會從孩子身上看到自己的模印成績。」

 

宇宙是黑的,想它時偶而會他媽的發亮。

 

10 對話觔鬥雲

 

孩子的每個疑問一旦問到最後,大人總只有一個答案:「我不知道。」我相信在幾十年後,我的孩子一定會想起,他爸爸什麼都不知道。

 

直到我要告訴張容「觔鬥雲」是什麼之前,並不太認識這個「觔」字。只記得在古書古語之中,它有時同於「筋力」的「筋」字,有時同於「斤兩」的「斤」字。俗說的「翻跟鬥」、「栽跟鬥」、「栽跟頭」也讓「觔」和「跟」有了可通之意。稍稍翻查翻查,頂多瞭解唐人的記載中,「觔鬥」寫成「觔兜」,似乎與今人的語感沒什麼關係。張容想知道的是「觔鬥」跟「雲」是怎麼結合起來的?這似乎不是一個單字的問題。

 

當初在《西遊記》第二回中敘道,「靈台方寸山、斜月三星洞」裡的須菩提祖師讓悟空表現所學,悟空「弄本事,將身一聳,打了個連扯跟頭」——所謂「連扯跟頭」,就是今天的連續空翻吧?——祖師說:「我今只就你這個勢,傳你個"觔鬥雲』罷。」小說裡接著按下個伏筆,讓祖師其他的弟子們一個個嘻嘻笑道:「悟空造化!若會這個法兒,與人家當鋪兵、送文書、遞報單,不管哪裡都尋了飯吃。」

 

悟空畢竟沒有創立「宅急便」這一行,但是張容恰恰也因悟空眾家師兄的笑謔,而在爾後的故事裡平添了疑惑:「為什麼悟空不能用觔鬥雲載著大家一起去西天取經呢?這樣不是很省事嗎?就算一次載不了那麼多,也可以分一批一批的去呀?」

 

我說:「這麼省事哪兒還來那麼多故事呢?取經的路上東玩玩、西看看,碰上了妖怪抓來扁一扁,不是很有意思嗎?」

 

「你是說"過程比結果重要』,對不對?」

「這是陳腔濫調,我沒說。」

 

「那為什麼不可以用觔鬥雲去取經?」

「你看悟空學道的地方,叫做"靈台方寸山』,"靈台』、"方寸』,意思就是我們每個人的心,所以孫悟空練的是一個心法,他練的不能用在你身上,也不能用在我身上,也不能用在唐三藏身上——」

 

「也不能用在豬八戒身上,」他說,「豬八戒太胖了。」

「你明白意思就好。」

 

「為什麼孫悟空的心法不能用在別人身上?」

「每個人的心法都不能用在別人身上。像觔鬥雲,是因為孫悟空原來就會翻"連扯跟頭』,一跳離地五六丈高,所以將就他原來這個"勢』,須菩提祖師才傳了他這個心法的,所以也只有他能學到"觔鬥雲』。」我以為這樣說他就應該滿意了。

 

「那現在學校裡為什麼不教我們"心法』?」

「我不知道。」

 

11 幸福

 

幸福二字連用,恐怕是宋代以後的事,而且連用起來的意義,也遠非近世對於愉悅、舒適、如意的生活或境遇的描述。最早使用「幸福」,應該是把「幸」字當「祈望」、「盼想」的動詞,所以《新唐書?卷一百八十一》說到唐憲宗迎佛骨於鳳翔,奉納於宮中,韓愈寫《諫迎佛骨表》,皇帝氣得差一點貶死韓愈,可是儘管祈福如此虔誠的皇帝也未能安享天年。史家說:「幸福而禍,無亦左乎!」意思就是,求福而得禍,實在是大大地悖拗人意呀!

 

倘若「幸福」二字的連用,能還原成將「幸」字當做動詞,應該會給那些終日自覺不幸福或是不夠幸福的人一種比較踏實的感覺。道理很簡單:「幸福」不是一個已完成的狀態,是一個渴望的過程——而且往往不會實現。

 

這一個例子來自七歲的張容。首先要說的是,他從來不覺得自己有什麼幸福可言。他的妹妹總是搶他的玩具、擾他的遊戲,他的媽媽總是訂定很多規矩,他的爸爸則往往因為神智受到外星人遙控而忽然發脾氣。他於是肯定地說:「我不知道幸福是什麼。」

 

我趁外星人一時疏忽而自行脫困以後,問他:「要怎樣你才會覺得幸福呢?」

這一問讓他猶豫了很久。

 

「有一個阿拉丁神燈就很不錯了。」他說,「擦擦燈,叫那個燈神幫我去上課,我就一直一直待在家裡一直一直玩,等他回來,再把學到的東西教給我。這樣就很幸福了。」

 

「不上學很幸福嗎?」我說。

他想了想,搖搖頭,又說:「那神燈換成孫悟空好了。」

 

我點點頭:「孫悟空有七十二變,對小孩子來說很夠用了。」

「我只要觔鬥雲就好。」張容說。

 

「只要觔鬥雲就幸福了嗎?為什麼?」

「觔鬥雲跳上去一下子就到學校了,路上不會塞車。」

 

「上學不會塞車就幸福了嗎?」

「早上睡覺可以一直睡,睡飽了慢慢吃早飯,吃到上第一節課前再出門都來得及,都不會遲到。如果早一點到學校,還可以先抄聯絡簿,就可以開始寫功課了。」

 

「你們是一大早寫功課嗎?」

「一大早抄了聯絡簿就知道功課啦。」

 

「那我覺得還是讓阿拉丁神燈幫你上學比較幸福。」

 

張容又想了想,最後還是決定,有觔鬥雲比較幸福。因為他喜歡有同學在一起的感覺。我永遠不會忘記這一段毫無深刻意義的對話,也因之必須嚴肅地提醒辦學校、搞教育的人通通弄清楚這一點:你們的教材、作業和教學通通不能提供孩子們幸福的祈望和盼想,能夠讓他們感覺幸福的誘因,可能只有三個字:「小朋友」。這是惟一不經由校方提供的資源,也是真正幸福的載體。你們身為師長的要隨時謹記這一點!

 

12 命名

 

我所認識的幾個小孩子都曾經「虛構」過自己的朋友。朱天心的女兒謝海盟是其中佼佼者——她創造出來的小朋友「寶福」一直真實地活在父母的心裡,直到幼稚園畢業典禮那天,朱天心向老師打聽「寶福」的下落,甚至具體地描述了「寶福」的長相和性格特徵,所得到的回應居然是:「沒有這個孩子。」做媽媽的才明白:女兒發明了一個朋友,長達數年之久。

 

我自己的女兒給她的娃娃取名叫「蔡佳佳」,蔡佳佳的妹妹(一個長相一樣而體型較小的娃娃)則取名叫「蔡花」。我和她討論了很久,終於說服她:「蔡花」這個名字不太好聽,她讓步的底線是可以換成「蔡小花」,可是不能沒有「花」。理由很簡單:已經決定的事情不能隨便更改。「蔡小花很在意這種事情!」——這裡有一個值得注意的小分別:雖然「蔡花」只不過是個玩偶,而「蔡小花」已經具備了充分完足的性格。

 

就在這一對姊妹剛加入我們的生活圈的這一段期間,女兒對她自己的名字「張宜」也開始不滿起來。有一天她忽然問我:「"páo』這個字怎麼寫?」我說看意思是什麼,有幾個不同的寫法,於是順手寫了「袍」、「刨」、「庖」、「咆」,也解釋了每個字的意思。她問得很仔細,每個字都看了一遍又一遍,最後慎重地指著「庖丁」的「庖」說:「這個字還不錯,就是這個字好了。」

 

「這個字怎麼樣了?」

「就是我的新名字呀!」

 

「你要叫"張庖」嗎?那樣好聽嗎?」我誇張地搖著頭、皺著眉,想要再使出對付「蔡花」的那一招。

「誰要姓"張』呀?我要姓"庖』,我要叫"庖子宜』。」

 

她哥哥張容這時在一旁聳聳肩,說:「那是因為我先給我自己取名字叫"跑庖』,所以她才一定要這樣的,沒辦法。」

 

「我給你取的名字不好嗎?」我已經開始覺得有點委屈了。

「我喜歡跑步呀,你給我取的名字裡面又沒有跑步,我只好自己取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呀!」

 

我只好說「庖」不算是一個姓氏,勉強要算,只能算是「庖犧」(廚房裡殺牛?)這個姓氏的一半。

「"廚房裡殺牛』這個姓也不錯呀?總比"張』好吧?」張容說。

 

「我姓張,你們也應該姓張,我們都是張家門的人。」

「我不要。」妹妹接著說,「我的娃娃也不姓張,她姓蔡,我也一樣很愛她呀。姓什麼跟我們是不是一家人一點關係也沒有。媽媽也不姓張。」

 

他們談的問題——在過去幾千年以來——換個不同的場域,就是宗法,是傳承,是家國起源,是千古以來為了區處內外、鞏固本根以及分別敵我而必爭必辨的大計。然而用他們這樣的說法,好像意義完全消解了。

 

「你也可以跟我們一樣姓庖呀。」妹妹說。

「你就叫"庖哥』好了,這個名字蠻適合你的。」哥哥說。

 

「對呀!蠻適合你的。」庖子宜接腔做成了結論。

 

13 考

 

張容念了一年小學,終於能給考試下一個定義了,他說:「考試就是把所有的功課在一張紙上做完,而且不能看書,也不要看別人。」接著他神秘兮兮地告訴我,「有幾個小朋友看別人的考卷被老師抓到,分數一下子就變成零鴨蛋。」所以,「考試」這件事最重要的內容就是「除了題目,任何東西都不能看地做功課」。

 

作為一個多義之字,「考」的意義發展應該有先後之別。最初,這個字不過就是一個拄著拐棍兒的、披頭散髮的老人家的象形,《詩經?大雅?棫樸》裡的「周王壽考」是也。到了《禮記》裡,對於死去的父親稱「考」。在《書經》之中,以成就、成全、完成為「考」,大概也就是「完成」這個意義,征之於普遍人事經驗,任何事物完成了,總得驗看驗看、省察省察。從這一義,大約才能轉出刑訊鞫問的「考」,以及審核成績的「考」。

 

然而,字義的開展無疑也正是這個字某一部分本質的發揚。在我們的文化裡,一個活到很老很老的人,似乎總比那些年輕的更有資格考較他人。惟大老能出題,其小子目不斜視也。

 

我自己深受考試文化的荼毒,一言難盡。要之就得從上小學的時候說起。大約是我十歲左右那年,聽說以後要實施九年國民教育了,要廢止惡補了,報紙上連篇累牘頌揚其事,真有如日後秦公孝儀在蔣老先生去世之後所頌者:「以九年國民教育,俾我民智益蒸。」

 

可是當時我父親眼夠冷,他說:「天下沒那麼好的事。此處不考爺,自有考爺處,處處考不取,爺爺家中住。」這幾句從平劇戲文裡改來的詞兒畢現了我們家默觀世事的態度,和「肚子疼要拉屎」、「一天吃一顆多種維他命」以及「絕對不許騎機車」並列為我們張家的四大家訓。

 

「此處不考爺,自有考爺處,處處考不取,爺爺家中住」一方面也具體顯示了我們從不相信公共事務會有一蹴可及於善的運氣。以事後之明按之,多少改革教育的方案、計畫、政策相繼出爐,多元入學、一綱多本、資優培育,到頭來「此處不考爺,自有考爺處」仍然是惟一的真理。

 

我已經是坐四望五之人,沒有什麼生活壓力,也沒有非應付不可的工作,一向就不必寫任何一篇我不想寫的文章,可是到目前為止,我平均一年要做十次以上有關考試的噩夢。有的時候是記錯考試日期,有的時候是走錯考場,有的時候是背錯考題,有的時候是作弊被抓。內容五花八門,不一而足。大部分的時候,我會在夢中安慰自己:「不要緊的,你早就畢業了!」「你早就不需要學位了!」「那個老師已經死了好幾年了!」

 

每當從這樣的噩夢醒來,我就覺得我的性格裡一定有某一個部分是扭曲的。最明顯的一點是,我厭惡種種自恃知識程度「高人一等」的語言。包括當我的電臺同事對著麥克風說「一般人可能不瞭解……」這樣普通的話時,我都忍不住惡罵一聲:「×你×個×!你不是"一般人』嗎?」

 

我上初中的時候,每週一三五表訂名目是定期考試,週二週四叫抽考,週六的名目當然就是周考,再加上無日無之的隨堂測驗,一年不下三百場,三年不止一千場,這樣操練下來的結論是什麼?我的結論只有一個:當我兩鬢斑白之際,看見揉著惺忪睡眼、準備起床上學去的張容,便緊張兮兮、小心翼翼地問他:「你還沒有夢見考試吧?」

 

14 淘汰

 

張容放了學,見到我的第一句話是:「今天有世界盃嗎?」他的意思當然是足球賽的電視轉播。我把當天的賽程告訴他,並且堅決地說,不論戰況怎麼樣,你只能看十五分鐘。即使這樣說著,我心裡頭還很篤定:這小傢伙根本不可能撐到開賽的。可是看來他也和我們絕大多數從來不關心足球、四年湊一度熱鬧、卻號稱是球迷的人一樣,並不特別在意賽事,他在意的是:「今天要淘汰哪一隊?」

 

我說:「不知道迦納和巴西誰會被淘汰。」

「我今天被淘汰了。」張容漫不經心地說。話雖如此,語氣卻顯得十分興奮。

 

「怎麼淘汰的?」我脫口而出,立刻想到了剛剛舉行過的期末考試,便轉個念頭,跟自己說,不要追問下去,不要顯露出在意的樣子,不要覺得他就此失去了競爭力,以及「根本不要把小孩子的考試當做一回事」。你知道的,這種自己給自己開的安慰劑份量永遠不夠。

 

張容則好整以暇地說:「為什麼出局啦、不及格啦、被打敗啦,這些要說"淘汰』呢?桃太郎不是很厲害嗎?」

「"淘汰』和"桃太郎』用字是不一樣的。」

 

中國老古人在「乾淨」這一方面的要求是有非常複雜的配套系統的。「淘汰」之廣泛地應用於人事之甄別裁選是唐代以後才見到的用法,方此之前,所謂的「淘汰」是用水洗滌,過濾雜質的意思。由「淘汰」二字從水可知,滌汙除垢所需之水也得有所撿擇,要之能淘洗骯髒者,必須是活水,茅屋簷溜之水、東流不竭之水等皆是。用活水洗去不潔是本義,行之既久,便將意思轉成了在比較之中篩去不夠好的材質,甚至對手。

 

「但是被淘汰的並不一定就是不好的。有的時候一場競爭下來,說不定是因為一些設計不完整的競賽規則,或者是錯誤的裁判,使得競爭的人被冤枉淘汰掉了。」我已經習慣了凡事打預防針,在孩子可能神喪氣沮之前活絡活絡氣氛,鼓舞鼓舞精神。

 

「我知道,有的時候一不小心就被淘汰了。」

我猜想又是語文考試的注音。張容一連幾次總是在老師考造句的時候把「霜淇淋」注音注成「

彬麒麟」。我說:「既然你沒學過怎麼寫"霜淇淋』,可不可以在造句的時候寫別的東西呢?」他的答案是不行,因為考試的時候就很想吃霜淇淋,並不會想別的。這時,我故作輕鬆地問:「還是寫了"彬麒麟』,對嗎?」

 

「什麼?」

「你不是說被淘汰了嗎?」

 

「可是沒有什麼霜淇淋呀!」

「那是哪一科被淘汰了呢?」

 

「沒有哪一科呀!」張容說,「今天我們體育課和愛班打躲避球,我一個不小心忘記球在哪裡,背上就挨了一球,被淘汰出局了。」

 

他妹妹這時在一旁放了枝冷箭:「唉!不是我說你,你總是這樣不小心。還有你——」她指指我,「你總是這樣窮緊張。」

 

15 喻

 

比喻使人快樂。

 

打從進學開始,友朋間有雅好談玄辯奧者,一向讓我肅然起敬;但是鑽之彌深,言之越切,一旦理路拙於詞鋒,容易生口角。可是,倘或有擅長取譬成論者,總覺得如熏如沐,而不至困於名理。大約就是在學生宿舍裡挑燈捫虱,言不及義的那段時間裡,我開始發現:「打比喻」是一種冷靜沉著的力量,不是太容易的事。

 

我發勤力學寫了幾年舊詩,目的就是為了重新認識一遍自己使用了幾十年的字,每每一燈獨坐,越是朗讀、臨摹、體會、琢磨,越是覺得中國文字透過輾轉相生的意義累積,發展出「無字不成喻」的一套辨認系統。

 

所以《說苑?卷十一?善說》裡有這麼一則故事:

有賓客對梁王曰:「惠子就是會打比方,你不讓他打比方,他什麼話都說不上來了。」

梁王第二天見了惠子,就跟惠子說:「先生你有什麼話、什麼理、什麼事,但請直說,別打譬喻。」

惠子說:「現在有個人,不知道彈弓是個什麼東西,一旦問起來:"彈弓長什麼樣兒?』您要是跟他說:"彈弓就是彈弓的樣兒。』這樣,他能明白嗎?」

梁王說:「那是不能明白。」

惠子接著說:「那麼就換個說法:"彈弓的形狀就像弓,但是用竹片作弦。』這樣說的話,能夠明白了嗎?」

梁王說:「這樣就能夠明白了。」

惠子又說:「言談說話不就是這樣嗎?用人所已經瞭解的,來說明人所不瞭解的。如今王不讓打比喻,怎麼能把話說得明白呢?」

梁王立刻說:「明白了。」

 

這是一段十分幽默的記載,同樣的話抬到邏輯學家面前,一定還是會招致申斥,因為純就邏輯上說,任何類比推理都是不能成立的。梁王在一聽見「今有人於此而不知彈者」卻沒有及時制止,就表示他已經上當了。儘管,在前一天提醒梁王注意此道的未必是個進讒之人——甚至很可能還是個能夠深思熟慮、不為詖詞所惑的智者,但是防範「非合於名理」的真知灼見畢竟不敵譬喻之動搖也疾,浸潤也深。

 

於是,我常常試著在跟孩子們說話的時候,刻意在他們述說了某事之後緊接著試探性地問一聲:「就好像——?」

 

有些時候,他們會把要說的事重新說一遍。妹妹張宜往往沒有耐心思索,就會說:「就這樣,沒什麼好像的。」哥哥在不會打比喻的時候會出現這樣的句子:「巴小飛跑得很快,就好像什麼也不像的他自己一樣。」

 

但是我鍥而不捨、試著「點燃譬喻之火」的努力終於有了一點回應。張容忽然跟我說:「鋼琴底下有一根棍子,彈的時候會把聲音變小,就像是走在旅館的地毯上一樣。」他妹妹立刻搶著(像是參加一個譬喻大賽那樣)告訴我:「我吃的柳丁紮紮的,好像三角形尖尖的沙子戳在舌頭上一樣。」

 

比喻使人快樂。

 

16 離

 

有些字帶有魔力,一旦使用,就會登入現實。

 

我跟張容解釋「離」這個字的時候並不帶任何人事上的意義。「離合器為什麼要叫離合器?」這是他的問題。

 

我畫了一個歪歪斜斜的錐形離合器。先畫主動軸——它像一個側置的馬桶吸盤,盤底中間向回凹入一個梯形——再就那凹入的位置嵌上一個戴著相同大小梯形帽子的從動軸。

 

「一個連續轉動的主動軸就是這樣驅動一個原先不會動的驅動軸的。」我照著圖比劃了一陣,「當離合器"結合』的時候,就能夠把扭力——也就是旋轉力——從主動軸傳到從動軸上了。」

 

張容一臉茫然,只能順著字面最表層的意思,故作通透明白的樣子:「那"離開』的時候就不可以了?」我心裡則想著,媽的皮克斯公司利用閃電麥昆賺了那麼多家長的鈔票以後起碼可以多花一張小圖的成本解釋一下離合器裡的齒輪之類的東西罷?

 

「"離』這個字有很多意思。在"離合器』這裡,離就是物件彼此之間分開的意思,它沒有"離開』、"分手』的意思。」我只好不斷叉搭著雙手,表演這世界上最原始的離合狀態。離、合、離、合……

 

「反正離就是不在一起就對了,合就是在一起就對了。」他作結論的意思有時候是表示「不想聽下去了」。

 

「"離』這個字的中文很有意思。這個字有時候還會代表完全相反的意思。」我接著說,「分開、分散、裂解、斷絕、分割都可以用"離』字。可是經歷了什麼事、遭遇了什麼狀況,也可以用"離』。既是分開,又是結合,明明相反的字義,可是卻用同一個字表達。」

 

「那"離合器』為什麼不叫"離離器』?」

 

這是一個好問題。碰到孩子的好問題,我一向答不出來,只能打發他:「"離離』連在一起,就變成形容茂盛、濃密、明亮、清楚有次序的樣子,就都不是我們剛才說的那些個意思了。」

 

這是關於「離」字的小結論。也許就在一二十分鐘之後,張宜顯然認為她的媽媽彈琴彈得太專心、無視於女兒的呼喚,於是她大喊了兩句:「你不理我我也不要理你了,我要自己出去了!」

 

這個小女孩於是展開了人生第一次的離家出走。

 

根據事後她自己的描述,起初她只是在門口站了一下,但是並沒有人來阻止她或安慰她——「所以我就離開了。」

 

她出門之後沿著窄窄的人行道爬坡向上走,事後的回憶是這樣的:「在走路的時候太陽很大,超熱的。我本來不知道走了多遠,所以有回頭看,看自己走了多遠,一共回了三次頭!」

 

媽媽在幾分鐘之後發現女兒堅決出走的心意,真的漸行漸遠了,才趕緊追出去,母女倆在陽光地裡好像還是爭執了好一陣。媽媽把女兒架回來的時候喊我:「這女生居然離家出走!」

 

這麼好的天氣,為什麼不呢?

 

17 夔一足

 

我有一個因為寫舊詩而結識的朋友,生性佻達,好侮慢人。即便是古典詩詞這麼一個小小的、彼此呴濡擠暖的圈子,也不忘隨時罵人。在職場上,此君當然也不肯隨人俯仰,故才學有分無分已不能問,總之是稻粱難謀,自謂:「蹇窘不能免俗。」於是一怒出走,看看能否到對岸十三億人陣中脫穎而出。行前把十多年來辛勤寫就的一卷詩稿付我,說是反正沒有刊刻的機會,影印送朋友,幾個知心人看看、笑笑。我到孩子放暑假才有時間一讀,隨手展卷,就笑了出來。

 

那是一首嘲笑他人結社寫詩的七律,其中一聯:「正樂須知夔一足,邀吟豈聚鼠千頭。」 我一讀再讀,還是忍不住哈哈大笑。張容問我為什麼那麼高興,我說是好笑,不是高興。張容說有多好笑?我幾乎衝口而出說:「你不會明白的。」但是轉念一想:為什麼他不會明白呢?

 

在《韓非子?外儲說左上第三十三》以及《呂氏春秋?慎行論之六?察傳》都記載了這個故事,主旨是說對於人的言論和人格的整體理解,必須詳悉熟議,不要人云亦云。接著這兩本書舉了相同的例子。魯哀公問孔子說:「堯舜時代那個國家樂師叫做夔的,聽說他只有一隻腳,是真的嗎?」

 

孔子說:「那時候舜要把音樂教育普及於於天下,就命令重黎推舉了一個名叫"夔』的平民。夔制定了基本音調,"正六律,和五聲,以通八風,而天下大服。』重黎又要舉薦其他的人,舜卻說:"在音樂這個領域,有夔一個人就足夠了。』所以說,"夔一,足也』,不是"夔,一足也。』」

 

但是,文學家往往喜歡獨排眾說,另闢蹊徑。《莊子?秋水》就利用魯哀公對於「夔一足」三個字的誤解寫下了著名的寓言:「夔憐蚿,蚿憐蛇,蛇憐風,風憐目,目憐心。夔謂蚿曰:"吾以一足踸踔而行,予無如矣。今子之使萬足,獨奈何?』……」這個寓言當然還有精彩如武俠小說中高手遞出、洄波迭起的下文,主旨就是說明「憐(羨慕)」這種情感的無窮盡、無際涯、無根由。

 

然而有趣的起點當然還是莊子詼諧生動地把一個謬誤「夔一足」形成了「羨慕蚿(馬陸?)」的概念。妙的是在《山海經?大荒東經》裡,居然真的出現了這種動物:「東海中有流波山,入海七千里,其上有獸,狀如牛,蒼身而無角,一足。出入水則必風雨,其光如日月,其聲如雷,其名曰夔。」

 

經由不同的動機和書寫,「夔一足」這個因無知而形成的語彙有了自己的意義和……「生命」!本頁旁註:夔(音kuí) 呴(音xǔ) 蹇(音jiǎn) 蚿(音xián) 踸踔(音chěn』chuō)

 

「夔」居然真的成了個一隻腳的怪獸,在神話中呼風喚雨,光照奪目。千古以下,還可以用這個原本就是無知笑話的語詞回頭與「鼠千頭」作成單字巧對,寫出「正樂須知夔一足,邀吟豈聚鼠千頭」這麼洋洋自得、睥睨一世的句子。知者或許不多,賞者卻博趣不少,我越看越覺得故人詩句中的孤憤與戲謔都很值得一笑,忍不住扣指擊節,大笑起來。

 

張容聽我把這一大套說完,給了我一個「閃電麥昆」式的皺眉,說:「我覺得蠻冷的,沒那麼好笑。你應該多聽相聲,相聲好笑多了我跟你說。」

 

18 值

 

看來小孩子的耳朵是全方位接收著所有的訊息的。哪些訊息需要儲藏?分析?整理?運用?——容我斗膽臆測——全憑這孩子的直覺。因為沒有任何一個外人能夠使用理性的教育工具幫上什麼忙。我也經常從孩子忽然冒出來的一句話發現,他們常常「在無意間偷聽」我說了些什麼,並且立刻搶到應用的機會——張宜在今天這個「值」字上提供了一個例子。

 

最近我總在跟張容討論些跟價值有關的問題。他從學校裡學習得來的結論是「值得就是有用」、「值得就是有意義」、「值得就是不浪費」諸如此類。但是孩子對於語言上的某些邏輯會有「過不去」的懷疑,對於大人強加於他的價值感,他總有閃躲、排除的說法,比方說,「有用的東西很多呀!每一樣東西都值得嗎?」「有意義的事情很多呀,你認為值得,我卻不一定認為值得。」甚至「媽媽認為值得買的東西你總說浪費。」諸如此類。

 

頂嘴為獨立思考之始——但是我討厭小孩子頂嘴。那一天我趁他在游泳池玩得高興,想起一招兒來,於是借了個題目問他:「你自由式練多久了?十個小時有了吧?」他點點頭。「練得死去活來,還是只能遊十五公尺,值得嗎?」他又點點頭。「為什麼值得?」「好玩呀!」

 

「練會了更好玩嗎?」

「會吧?」

 

「那就是更值得了。」我說,「所以"值』這個字不止一種"值』法兒。」

 

「值」當然是從「直」而來的。直,除了不彎曲、不歪斜、合乎正義、坦白以及作為對縱、豎之形的描述之外,也有相抵、相當、對上、遇上的意思。

 

而古典文獻裡的「值」這個字,最初的用法也都是「遇上」、「碰到」之意。除了《詩經?陳風?宛丘》裡的:「無冬無夏,值其鷺羽。」此處的「值」,在旁處少見,是執拿的意思。其餘從先秦到漢代,「值」多半都是從「遇上」、「碰到」衍生出來的「對」、「當」關係。像「值法」這個詞——幾乎不晚於「執法」——它的意思是違法、犯法。何以謂之違、何以謂之犯呢?就是有一個明確對立的關係。

 

你甚至可以這麼說:值,對立也。

 

當我們花一番精力、付一筆錢、寄託一把情感,所彷徨困惑的,總是「不知道究竟值不值得?」值不值呢?那就要看把什麼東西安放在這些支出的對立面了。我不懂兒童心理學,也答不出「如何為孩子們建立正確的價值觀」這樣的題目,但是我很小心地做了一件蠢事。我在游泳池邊跟張容玩相撲的時候告訴他:從認得「值」這個字就可以像練習游泳一樣練習自己的價值感——無論要做什麼,都把完成那事的目的放在自己的對面,清清楚楚看著它,和自己能不能相對?能不能相當?對不對?當不當?而不是同意或者反對大人的看法而已。

 

我明明知道:和一個比自己矮五十多公分的小孩在游泳池邊怒目相視、嚴陣以對地相互推擠是蠻蠢樣的,不過,我從張容漲紅的臉上看得出來,使盡吃奶的氣力和自己的爸爸抗一抗,就算會一步一步被逼落水中,也都是很爽、很值得的事吧?

 

不過,他妹妹在旁邊,斬釘截鐵地警告他:「你再這樣浪費體力,等一下就沒有生命值練習游泳了我跟你講!你不要不聽話。」

 

生命值?據說是電腦遊戲裡運用「值」字打造的一個最新的詞彙。拜學了!

 

19 做作

 

我上小學的時候,語文老師教導過一個分辨「做」和「作」的方法。所為者,如果是個實體可見之物,則用「做」——像「做一張桌子」、「做一把椅子」之類。如果是抽象意義的東西,就用「作」——像「作想」、「作祟」。那麼「作文」呢?課表上的「作文課」從來沒寫成「做文課」,所以明明是一篇具體可見的文章,還是要以「抽象意義」想定。

 

上了中學,換了老師,又有不一樣的說法了。「做」,就是依據某些材料,製造出另一種實物。「作」則不一定有具體可見的材料,往往是憑空發明而形成了某一結果。這樣說似乎比小學時代所學的涵蓋面和解釋力都大一些。但是也有不盡能通之處。比方說,我們最常使用的一個詞兒:「做人」,如果按照中學老師這個說法,則此詞只能有一種解釋,就是健康教育課本第十四章沒說清楚的男女交媾而生子女之意。那麼我們一般慣用的「做人處世」就說不通了。

 

要說難以分辨,例子實在多得不勝枚舉。比方說:「作客」還是「做客」?杜甫的《登高》:「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刈稻了詠懷》:「無家問消息,作客信乾坤。」可是無論《水滸傳》或者《喻世明言》這些小說裡提到的相近之詞,都寫成「做客」。總不能說出外經商就是「做客」,流離不得返鄉就是「作客」罷?

 

再一說:「作對」有為敵之意,有寫對聯之意,這兩重意義都可以用「做對」取而代之。這一下問題來了:古書上、慣例上從來沒有把結親寫成「做對」,可是在舊小說《初刻拍案驚奇》裡也有這樣的句子:「至於婚姻大事,兒女親情,有貪得富的,便是王公貴戚,自甘與團頭作對;有嫌著貧的,便是世家巨族,不得與甲長聯親。」那麼為什麼結親之事不能也「做」、「作」兩通呢?

 

「作賊」,「作弊」、「作案」,一般都可以寫成「做賊」、「做弊」、「做案」,可是「作惡」、「作惡多端」常見,而「做惡」、「做惡多端」似乎不常見,看樣子也不能以行為之良善與否來算計「作」、「做」兩字之可通用與否。在較完整的詞典裡你總會找到「做親」這個詞條,意思就是結婚、成親,可是絕對找不到「做贅」——要男方贅入女方之門,得同「作嫁」一般講「作贅」。同樣是結婚,差別何以如是?

 

「作福」是個來歷久遠的字,《書經?盤庚上》即有:「作福作災,予亦不敢動用非德。」福可以作,那麼壽可作乎?大約是不成的,小學生倘或把該寫成「做壽」(辦慶生會)的寫成「作壽」,嚴格講究的老師會以筆誤論處,那是這孩子自作自受。

 

說到了學校裡的教學,我就一肚子火,我們的教學設計似乎很鼓勵老師們把孩子們「逗迷糊了之後」,再讓他們以硬背的方式整理出正確使用語言的法則。比方說:A、作一;B、作揖;C、作料;D、作踐;E、作興。上述哪一個詞中「作」字的讀音同「做」?

 

你不是中文專業,你傻了。程度好一點兒的會在A和D之間選一個,程度泛泛的瞎蒙範圍就大一點好了,了不起是五分之一的機率。

 

我跟我家七歲和五歲的小朋友解說「作」和「做」這兩個字的時候,是先告訴他們:這兩個字都各有十幾個意思,「作」的諸意之中有一個意思是「當做」、有一個意思是「作為」;而「做」的諸意之中有一個意思就是「作」。這是什麼意思呢?意思就是:這兩個先後出現差了將近一兩千年的字早就被相互誤用、混用成一個字了。我們只能在個別習見的詞彙裡看見大家常見的用法,語言這事兒沒治,就是多數的武斷。

 

我區別這兩字的辦法有什麼過人之處嗎?沒有,我每一次用字不放心都查一回大辭典。兩個孩子異口同聲地說:「所以你眼睛壞了。」

 

本頁旁註:倒數第四段的答案為A,語出《管子?治國篇》:「是以民作一而得均」。B為第一聲,C、D、E皆為第二聲。

 

20 西

 

五歲的妹妹除了在直排輪上縱橫捭闔、如入無人之境以外,所有的學習都落後哥哥一大截。全家人一點兒都不擔心——反正她還小——我們似乎認為這是生日相去兩年三個月自然的差異。

 

可是且慢!那直排輪該怎麼說?經過八小時正式的直排輪課程操練,張宜已經能夠站在輪鞋上一連闖蕩兩小時,完全沒有受過訓練的張容卻只能屢起屢僕,挫中鼓勇。妹妹風馳而過,撇轉頭問一句:「你怎麼又摔跤了呢?」

 

暑假接近尾聲的時候,我試探地問張宜:「你直排輪學得那麼好,要不要跟哥哥一樣學寫幾個字呢?」

 

張宜想了想,說:「寫字跟直排輪有什麼關係?一點關係都沒有。等一下等一下!有關係有關係——直排輪跟寫字都有"老——師』。」

 

但是她沒有想到,教寫字的老師是我。一聽說我要像京劇名伶裴豔玲她爹那樣一天教寫五個字,張宜的臉上很快地掠過一副難以置信的表情,說:「你不是只會打電腦嗎?」

 

我已經很久不用硬筆寫恭楷,稍一斟酌筆順,反而躑躇——耳鼓深處蹦出來一個簡單的問題:孩子為什麼要認字?有沒有比書寫文字本身更深刻的目的?張宜卻立刻問:「你忘了怎麼寫字嗎?」

 

「沒有忘。」

「那你在想什麼?」

 

就是那一刻,我想得可多了。我想我不應該只是為了教會孩子寫出日後老師希望她能運筆完成的功課而已。我應該也能夠教的是這個字的面目、身世和履歷。這些玩意兒通通不合「時用」,也未必堪稱「實用」,但卻是我最希望孩子能夠從文字裡掌握的——每個字自己的故事。

 

我先在紙上畫了一個帶頂兒的鳥巢。一橫,底下一個寬度相當而略扁的橢圓圈兒,圈中豎起兩根支柱,頂著上頭那一橫劃。是個「西」字。

 

「這是什麼?」

「這一橫杠是樹枝,底下懸著的是鳥巢,有頂、有支架、有牆壁——通通都有,你看像不像一個鳥的房子?」

 

「昨天門口樹上有一個被颱風吹下來的,是綠繡眼的巢。」

 

「這個"東西』的"西』字,本來就是鳥巢。小鳥晚上要回窩睡覺了,叫做"棲息』。"棲息』這個意思,原先也寫成"西』,就是這個像鳥巢一樣的字。可是這個字後來被表示方向的"西』字借走了,只好加一個"木』字偏旁,來表示"小鳥回窩裡睡覺』,還有"回家』、"定居』這些意思。」

 

「為什麼表示方向的字要借小鳥的家?」

 

「表示方向的這個字也讀"西』這個音,但是沒有現成的字,就借了意思本來是鳥巢的這個字。」

 

「小鳥把自己的家借給別人喲?這樣好嗎?」

 

「所以剛剛我們說,為了表示"鳥窩』、"鳥巢』這個意思,就不得不另外再造一個字形——」我再寫了一次那個加了木字偏旁的「棲」。

 

「你會把我們家借給別人嗎?」

「不會罷。」

「好,那我可以去看《凱摟嘍軍曹》了嗎?」

 

21 娃

 

我承認,直到小學畢業,我還偷偷玩娃娃。娃娃是我在小學四年級的時候自己用破棉布襯衫碎料縫製的。當時一共做了三個:用白、藍布做的一高一矮兩個比例均衡,以原子筆塗畫的面目也顯得清秀端莊。也由於用料色彩單純,這兩個娃娃顯得比較「正派」——至少多年以來,在我的回憶中一徑是如此——然而我卻不常「跟他們玩兒」。「跟我玩兒」得比較多的是個圓圓臉、大扁頭、嘴歪眼斜的傢伙,這傢伙是用深淺米黃格子布和綠白格子布做成的,還有個名字,叫「歪頭」。

 

每當我覺得想玩兒娃娃、又怕把心愛的手工藝品弄髒了的時候,就會把「歪頭」提拎出抽屜來擺佈擺佈。時日稍久,感覺上「歪頭」竟然是我惟一擁有的娃娃了。這娃娃始終是我的秘密,不能讓任何人知曉。很可能一直到初中三年級舉家搬遷,「歪頭」才徹底從我的生活中消失。如果有人問我對於搬家有什麼體會,我能想到的第一個答案就是:搬家幫助人冷血拋棄日後會後悔失去的珍貴事物。我近乎刻意地把「歪頭」留在舊家的垃圾堆裡,甚至完全忘了另外還有兩個曾經受到妥善保存的娃娃。那時我一定以為自己實在長大了,或者急著說服自己應該長大了。

 

我在跟張容和張宜解說「娃」這個字奇特的「年齡屬性」的時候,竟然會不由自主地想到「歪頭」。

 

可以推測得知,在漢代,大約是最初使用「娃」這個字的時候,它的意思是「美女」,換言之,是形容成熟的女人。《漢書?揚雄傳》引揚雄所寫的《反離騷》:「資娵娃之珍髢兮,鬻九戎而索賴。」大約是最早的例子。到了唐人、宋人的筆下,這個字所顯示的女子年齡明顯地變小了,很多詩詞裡所呈現的「娃」是少女、小姑娘的代稱。再過幾百年,至於元、明以下的「娃」字常常隨北方地方語之意以應用、流傳,「娃」字的年齡降得更低,大約非指兒童、小孩子不可了。到了今天的俗語之中,除了親昵的小名兒,「娃」字則往往多用於嬰幼兒。

 

「原來娃娃不是小孩子。」我說,「這個字是從大人長、長、長、長回小孩子的。」

字義的叢集性很明顯,好像每個字都會向大量使用之處傾斜,越是大量使用,越是限縮了意義的向度,我臨時用Google搜尋比對,發現「娃娃」一詞有兩千零一百萬筆資料,「嬌娃」有一百零三萬筆,「淫娃」也有二十萬一千筆,「巧娃」有六千二百四十筆,「鄰娃」只有一千七百三十筆。至於「娵娃」呢?僅存一百四十八筆。

 

觀察字義的叢集現象會讓我們漸漸有能力揭露文字的死亡過程——這個死亡過程也恰恰顯本頁旁註:娵(音jū) 髢(音dí) 鬻(音yù)

 

影了我們拋棄某一語符的時候內心共同的深切渴望。

 

那些大聲疾呼漢語文化沒落,或是有鑒於國人普遍中文競爭力變差而憂心忡忡的人士要知道:不是只有那些晦澀、深奧的字句在孤寂中死亡,即使是尋常令人覺得熟眉熟眼的字,往往也在人們「妥善保存而不提拎出來擺佈」的情況之下一分一寸地死去。殘存而賴活的意義,使用者也往往只能任由其互相覆蓋、滲透以及刻意誤用的渲染。

 

我跟女兒說「我一直喜歡玩娃娃」的時候是誠實的,意思就是說我從小到大一直喜歡玩布娃娃。但是這樣一句話,如果搬到公共領域張掛,還真不知道會被如何鑽析破解呢!

 

「那你蠻幼稚的。」兒子在一旁插嘴。

「你簡直太幼稚了。」女兒接著說,「像我都已經不玩別的娃娃了,我只玩蔡佳佳,其他的都不玩——我退休了。」

 

22 翻案

 

孩子在五六歲這個階段能夠忽然發展出種種令人傷心的頂嘴語法,不仔細聽,聽不出來他們其實沒有惡意——他們只是把父母曾經發表過的「反對意見」推向不禮貌的極致。頂嘴是一種具有雙刃性的革命。一來是孩子們透過語言的對立來確認自我人格的過程;二來也是考驗父母師長自己的正義尺度:我們會不會終於沉不住氣、還是用了不禮貌的方式來教導孩子們應有的禮貌呢?

 

臺灣這些年來的大環境在極悶與極躁之間擺蕩,有人說是藍綠兩極,有人說是統獨兩極,依我看,沒那麼偉大的極,就是頂嘴品質不佳所造成的「返童」狀態。其中最困惑的,應該就是在這幾年中開始養兒育女的父母——拿我自己來說罷:我總不能翻過臉去指出陳水扁還真是個王八蛋,而又翻回臉來跟孩子說不能夠口出惡言。然而說來慚愧,我就是這樣幹的!

 

有一天張容問我:「你罵陳水扁算不算頂嘴?」

我一時為之語塞,想了好半天才說:「那是我自失身份,你不要學。」

 

過了好些天,張容和妹妹頂起嘴來越發俐落了。我發現他們使用的語言未必只是從父母對公共事務的抱怨嗆聲而來,他們可以自行從相聲、卡通、童話故事裡搞笑的橋段甚至驚鴻一瞥的新聞報導之中撿拾出他們所需要的「頂嘴零件」,再提煉出一種熟老而堅硬的語氣。

 

「難道」是其中一個萬用的零件,屬於修辭學裡「誇飾格」的領字。「難道我要一直睡一直睡都不起來嗎?」「難道我什麼都不行玩嗎?」「難道我不想吃都不可以嗎?」——是誰發明了「難道」這個幾乎沒有意義卻絕難對付的語詞?

 

「哪有」是另一個,意思就是「我睜眼說瞎話」。明明說錯了或做錯了什麼,即便是當下大人一糾正,孩子會立刻報以「哪有?」這時你若是指責他說謊或狡辯,少不得一場嚎啕,他變成強勢受害人,焦點便模糊了。

 

還有「才怪」。這兩個字真是「才怪」了,你緩步穿越過一群小孩子,在嘰嘰喳喳如雛鳥兒爭食的稚嫩嗓音之中,此起彼落的第一名一定是「才怪」。我有一次問孩子的媽:「是你經常說"才怪』、"才怪』嗎?」她說:「才怪呢!」

 

我開始懷疑是因為父母之間毫無惡意的拌嘴卻「示範」了一種「柔性無禮」的言談模式,於是只好更積極地跟孩子解析「頂嘴」的內容,看看是不是起碼能讓「頂嘴」既鍛煉異議的思辨品質,又不那麼觸怒人。

 

當我在跟張容解釋「翻案」的意思的時候,他妹妹也湊過來聽,還一面說:「你應該等我來了一起講才對。」我當然樂意重新講一遍:「翻案」是個生命還很新鮮的語詞,明朝以後才出現的語彙,意思是刻意把大家熟悉、認可而且習以為常的話拆開來,從相反的方向去推演出不同的結論。

 

比方說:《孔子家語》上說:「水至清則無魚。」可是杜甫的詩卻故意說:「地僻無網罟,水清反多魚。」古來都說孟嘗君善養士,可是王安石偏說他也就只能養一群雞鳴狗盜之徒。這些都是「頂嘴」,然而卻是翻高一層認識理路的頂嘴。

 

「你說什麼我都聽不懂。」張宜嘟著嘴、彷彿受盡了委屈似的——這是我家頂嘴之學的另一招。

「你這樣算不算頂嘴呢?」我開玩笑地問。

「不算!」張宜大聲了許多。

「我覺得你這樣已經很接近頂嘴了。」

 

張宜還想說些什麼,可是忽然停了停,眨著眼想了想,說:「你想害我頂嘴嗎?」

本頁旁註:罟(音gǔ)

 

23 不廢話

 

在還不到一歲的時候,張宜只能抓著筆在紙上畫著大圈兒小圈兒,並且努力解釋她畫的是什麼。那一回——我記得很清楚——她畫了一個形狀像「6」字的小圈兒,說這是雨傘;又畫了一個形狀像「9」字的大圈兒,說這是下雨。我說:「颳風了,你畫一陣風來看看。」她想了想,看看我,又看看她哥哥,搖了搖頭,生平第一次承認她也有不會做的事:「不會罷工。」——她想說的其實是「不會畫風。」

 

「不會罷工」此後就成為孩子和我之間的一句「家用成語」,意思是「想表達,卻不會表達」、「好像懂得,但是說不出來」。我自己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常感受到父親對於「不能表達」這件事的焦慮和不屑。我記得有一回他正看著本什麼書,忽然漫捲而擲之,那本書就躺在了他對面的籐椅上——是洪炎秋寫的《又來廢話》。過了幾秒鐘,他彎身把書拾起來,重新坐穩了,翻找到先前看到的地方,再讀了讀,似乎還是覺得不甘,搖搖頭,歎口氣,索性指給我看,一面說:「連洪炎秋都這麼寫文章了,像話嗎?」三十年多以後,我已經記不得洪炎秋那一段文字說的是什麼,但是我永遠不會忘記父親的焦慮。

 

洪炎秋的社會評論專欄大白話本色當行,風格平易,經常流露出一種謔而不虐的詼諧之氣。父親經常說:「這種文章並不好寫,人要是個親切人,文章才親切得起來。」可是那一天父親看似生了文章的氣,火兒還起得不小,所為何來?不過就是一個口頭禪:「那個」。

 

彼時,無論是廣播電視抑或報章雜誌,的確經常出現「那個」一詞。「那個」二字所表達者,就是語本曖昧、不足公開言說,但是一旦以「那個」稱之,聽者應該就能充分會意。換言之,「那個」就是「雖然不方便啟齒,可是你一定能明白」的譴責語。例句:「你這樣想事情,實在太"那個』了。」

 

不知針對什麼議題,洪炎秋一句「……就實在太那個了」居然惹得父親廢書而歎,當時我只道父親原本是個痛快人,聽不得不痛快的話;在他而言,既然發而為文,倘或語帶譴責之意,焉能不確然道出呢?這是個性強——你也可以說是脾氣大——使然,根本與洪炎秋或流行說「那個」的人們無關。

 

很難說父親的焦慮是不是經由基因或濡染而交給了我。我發現自己對於生活語境裡那些到處流竄、不能表達意義的廢話也始終敏感、著實不耐煩。我現在走到哪兒都聽得到各種咒語一般的口頭禪,現在我們不會欲語還休地說「那個」了,我們鋪天蓋地地說「基本上」、「事實上」、「原則上」、「理論上」、「其實」、「所謂的」、「××的部分」……而且聽著人就想生氣。例句:「蘇院長也來到了醫院進行一個所謂訪視的動作。」有時我還真為了怕聽這種咒語而拒絕媒體。我關掉電視機的時候總會跟張容說:「好討厭聽人講廢話!」

 

「廢話是什麼意思?」

「就是沒有意思卻假裝有意思的話——就是那個"假裝』的成分叫人討厭。」

「為什麼沒有意思卻要假裝有意思呢?連妹妹都知道"不會罷工』就"不會罷工』呀。」

 

孩子說到了核心。孩子們是不說廢話的,他們努力學習將字與詞作準確的連結,因為他們說話的時候用腦子。再給一個例句:

 

我問張宜:「瀑布是什麼?」她想了想,說:「明明沒有下雨,卻有聲音的水。」就客觀事實或語詞定義而言,她並沒有「說對」,但是她努力構想了意義,不廢話——不廢話是孩子的美德。

 

24 囉唆

 

有一個時期,孩子們對於事物的起源極有興趣,我總懷疑那是因為他們對於自己的「出身」得不到滿意的回答,故而旁敲側擊。詢問源起,往往會形成無意識的語法習慣。換言之,孩子們並不認真想瞭解某事某物之原始,但是已經問成了習慣,就會出現這樣的句子:「那第一個發明做功課的人是誰?」「上帝先創造自己的哪一個部分?」「最早學會講話的人講什麼話?」

 

這種習慣會把「最」這個字從「最早」、「最先」、「最初」延展到任何可堪比較的事物。「最大」、「最小」、「最長」、「最快」……以訖於「誰最會發呆」、「誰最討厭吃豬肝」、「誰最囉唆」等等。

 

經由一次記名投票,我和孩子的媽分別獲得「最囉唆的人」的提名,而且分別拿到相持不下的兩票。張宜和我認為媽媽比較囉唆,張容和媽媽則認為爸爸比較囉唆。張容還附帶提出了他對於「最囉唆的人」的觀察和判准。他認為:「爸爸的囉唆是會講一大堆不必要講的廢話,而媽媽的囉唆只是講著講著停不下來,不能控制自己。所以比較起來,爸爸是家裡最囉唆的人。」而張宜認為媽媽最囉唆的理由是她不想跟哥哥選同樣的答案。

 

在這樣一種投票的機制裡,即使勉強打了個平手,也令我有落敗的感覺。因為我的支持者(也就是看起來並不嫌我囉唆的張宜)實在沒有盡心盡力衡量自己所投的那一票究竟有什麼價值,好像這才真是「為反對而反對」。我當下沒有申辯什麼,卻一直想找個機會跟這兩個小朋友解釋一下「囉唆」。

 

「囉唆」和「嘮叨」就是很平常的狀聲之詞,形容人言語瑣屑破碎,內容也沒有意義,像是只能用一堆不表任何意義的擬聲字加以諧擬,故「嘮嘮叨叨」、「囉哩囉唆」、「嚕蘇嚕蘇」,以至於「囉哆(音"侈』)」、「嘮噪」、「嘮哆」,這些個用語,上推元代的雜劇對白,下及於明清以降的章回小說,都可以找到例句。

 

後來我不意間發現,甚至早在宋代成書的《景德傳燈錄?澧州藥山圓光禪師》上就有這麼一段:「僧問:"藥嶠燈連師當第幾?』師曰:"相逢盡道休官去,林下何曾見一人?』問:"水陸不涉者,師還接否?』師曰:"蘇嚕蘇嚕。』」

 

圓光禪師所引的那兩句詩是唐代靈澈上人的《東林寺酬韋丹刺史》:年老心閑無外事,麻衣草坐亦容身。相逢盡道休官去,林下何曾見一人?把這首詩的諷謔之意當作背景,細細勘過一遍,就知道圓光禪師底下的那句「蘇嚕蘇嚕」(也就是我們今天講的「囉哩囉唆」)並不是一句

本頁旁註:嶠(音qiáo)

 

泛泛的應付之語或鄙厭之詞,這是禪宗法師們對於誇誇其談者專打高空的「提問」極端的不耐。

 

我把這段小公案跟張容說了,接著問道:「記不記得你曾經說你一點兒都不想當班長?」

「因為當選了班長就會很累、要幫老師做很多事,以後就沒有好日子過了。」

 

但是我知道張容並不是那麼灑然的一個孩子——我甚至可以嗅出一些些兒落寞不甘(至少當班長能搜集到兌換玩具的榮譽卡就成為泡影了),於是便問:「雖然這樣,同學沒有選你,你會不會覺得還是有點不好受呢?」接下來我就準備要說那首戳穿矯情歸隱之思的「林下何曾見一人」了。

 

誰知張容忽然難過起來,反而像是被我揭發了不想面對的心事,閃著眼淚,說:「你真的很囉唆耶!」

 

我想了想——的確,我真是全天下最囉唆的混蛋一個!

 

25 櫟樹父子

 

有個名叫「石」的木匠到齊國曲轅地方,看見一株被人建了祀社來崇拜的大樹。這樹大到樹蔭可以供給千頭牛遮陽,樹幹有百圍之粗,幹身如山高,高出十仞有餘之地才分枝椏。祀社門庭若市,人人爭睹。這木匠一眼不瞧就走過去了。他的徒弟問道:「我從入師門以來,沒見過這麼好的木材,您怎麼一眼都看不上呢?」木匠道:「算了,別提了。那是一株沒有用的"散木』——拿來做船,船會沉;做棺材,棺材會腐爛;做器具,立刻會毀壞;做門窗,會流出油脂;做樑柱,會生出蛀蟲。根本就是"不材之木』。正因為無所用、無可用,這樹才能夠這麼長壽。」

 

故事到這裡,似乎教訓已經足了:人如果看起來沒有什麼用世之心用世之能,渾渾噩噩的,坐享天年,大概也就是由人唾駡無用罷了。但是這株老櫟樹可不這麼想,當天晚上就托夢給木匠,說:「你拿什麼樣的木材跟我比呢?那些柤、梨、橘、柚之類長果實的樹一旦等到果子熟了,大枝捱折,小枝捱扭,連這都是因為"有點兒用處』而自苦一生,所以不能享盡天賦之壽。一切有用的東西不都是如此嗎?我追求做到"無用』已經很久了,好幾次差一點兒還是叫人砍了,如今活下來,這就是大用!你這散人,還配談什麼散木呢?」木匠醒來,把這話跟徒弟說,也提到了他夢中的了悟:要求無用,但是又不能因其無用而輕易讓人劈了當柴燒,那就得發展出一種雖然不堪實用、卻能有一種使人願意保全其生命的價值。在櫟樹而言,他的策略就是生長得非常巨大,大到令人敬畏、令人崇拜的地步,所以藉由崇拜的儀式(祀社香火禮拜的活動)活了下來。

 

這是莊子說的故事。我讀這個故事讀了三十年,對於「非關實用的生產活動之為用」、「怎樣才算是個無用的人」,自以為瞭解得很全面。直到昨天,我和張容之間的一段對話,才對「無用之用」有了新的體悟。

 

吃飯的時候總愛發呆的張容在發了一陣子呆以後忽然跟我說:「"現在』不是一個合理的詞。」

 

「為什麼?」

「因為你在說"現在我怎樣怎樣』的時候,那個"現在』已經不是"現在』了。」

 

我愣了一下,覺得他實在沒有必要去思考我在大學以後想了幾十年也想不透的問題,就只好說:「"現在』,你還是吃飯罷。」

 

臨睡前,他趴在我的床上看書,倒是我忍不住主動問起來:「你剛才說"現在不是一個合理的詞』?不合理那該怎麼辦呢?」

 

張容的眼睛沒離開書本,繼續說:「我覺得那些發明文字和口語的人應該更小心一點,不應

本頁旁註:柤(音zhā)該發明一些不合理的詞。」

「為什麼你要把文字和口語分開來?」

「因為感覺不一樣。」

「怎麼個不一樣法兒?」

「文字不合理會寫不下去;口語不合理就只好隨便說說,也沒辦法了。」

 

這一下我明白了,為什麼每一次作文裡寫到「現在」這個詞的時候,張容總是躊躇良久,不願意下筆。尤其當書寫這件事顯得有些難度而耗費時間的時候,真正令孩子關心的那個「現在」——那個應該可以好好玩耍的珍貴片刻——便已經流逝了。

 

「寫作文很無聊嗎?」我小心翼翼地直接跳到答案。

「沒錯!很無聊,而且一點用都沒有!」他說著,指指書,意思是希望我不要再拿這些沒有用的問題打攪他看故事書了。

 

我深深知道:我們父子倆最共通的一點就是我們都對看起來沒有用的問題著迷,那裡有一個如櫟樹一般高深迷人的抽象世界,令人敬畏,只是張容還沒有能力命名和承認而已。

 

26 達人

 

身為二十一世紀的漢語讀者,大約都會以「某一行業或技能領域的專家」來解釋「達人」這個詞,大家也絲毫不用費腦筋就會了意——這是近年來從類似「電視冠軍」、「料理東西軍」之類,帶有知識上、技術上諸般獵奇趣味的日本電視節目輸入的。當我們使用這個詞的時候,不免也會把它跟「professional」、「specialist」、「expert」這些字眼連結在一起。

 

不過,這個字的原意大約也是由中國輸出的。最早見於《左傳?昭公七年》:「聖人有明德者,若不當世,其後必有達人。」這裡的達人,可以解釋為相對於聖人的人——能夠通明(理解甚至實踐)聖人之道的人。

 

不同的思想傳統會把相同的語詞充填出趣味和價值全然悖反的意義來。在道家那裡,達人便成了「順通塞而一情,任性命而不滯者」(晉葛洪《抱樸子?行品》)。較之於儒家的論述,這又抽象了些,若要理會某人稱得上、稱不上是個達人,還得先把「性命」的意思通上一通。

 

在不同的作家筆下,這個詞的使用也會有南轅北轍的意義。賈誼《鵩鳥賦》裡的「達人」,所指的應該是性情豁達之人,起碼是跟著莊子所謂的「至人」行跡前進者。但是到了楊炯替《王勃集》作序的時候,用起「達人」來,所指卻是家世顯貴之人了。

 

孩子們嬉戲之時,張容偶爾會冒出來這麼一句:「你看到我的那個"達人』了嗎?」我猜那是一隻小小的「哈姆太郎」或者「彈珠超人」。有時,哥哥也會這樣跟妹妹說:「你可以不要再彈琴了嗎?你會吵到"達人』——他正在休息。」這就表示,無論是「哈姆太郎」或者「彈珠超人」都是哥哥自我投射或認同的物件。但是我一直無緣拜識——究竟哪一個小東西是「達人」?

 

直到有一天,我看著張容作業簿上歪斜彆扭的字跡,忽然感慨叢生,便問他:「你不喜歡寫字,我知道;可是你要想想,把字寫整齊是一種長期的自我訓練,字寫工整了,均衡感、秩序感、規律感、美感都跟著建立起來了。你是不是偶爾也要想想將來要做什麼?是不是也就需要從小訓練訓練這些感受形式呢?」

 

「我當然知道將來要做什麼。」

「你要做什麼?」

「我要做一個"達人』。」

「那太好了。你要做"樂高達人』、還是"汽車設計達人』、還是"建築達人』都可以,但是要能幹這些事,總要會畫設計圖罷?要能畫設計圖,還是得手眼協調得好罷?(以下反正都

 

本頁旁註:鵩(音fú)

是教訓人的廢話,作者自行刪去一千字)是不是還要好好寫幾個字來看看呢?」

 

「不用那麼複雜吧?」

「你不是要做"達人』嗎?」

「對呀!太上隱者的"答人』,你不是會背嗎?」他說,表情非常認真。

 

據說有唐一代,在終南山修道不仕的真隱者沒有幾個,但是太上隱者算是一個,因為他連真實的姓名都沒有傳下來。那首《答人》詩是這樣的:偶來松樹下,高枕石頭眠。山中無曆日,寒盡不知年。

 

張容認為如果能夠不用上學,天天這樣睡大頭覺,生活就實在太幸福了。這一天我認識了他的另一個自我:「答人」。的確,那是一隻瞇著眼睛看似十分瞌睡的小哈姆太郎。

 

「不要吵他,」我歎口氣,扔下那本鬼畫符的作業簿,悄聲說,「能像"答人』這樣幸福不容易。」

 

「是我彈琴給他聽,他才睡著的。」妹妹說。

 

27 留名

 

金埴,字苑孫,號鰥鰥子,浙江山陰人。他的祖上是明代仕宦之家,父親還幹過山東知縣。金埴自己也是一位詩人,功名不遂,終其一生不過就是個秀才,以館幕謀生,十分潦倒。但是從他所留下來的筆記《巾箱說》、《不下帶編》可以見出,他是一個典型的讀書人,最足以稱道的,是曾經應仇兆鼇之請,為仇氏所著的《杜詩詳注》做過文字聲韻方面的校訂工作。而所謂落寞以終,並非主觀上多麼侘傺不堪,反而有一種惹人惋惜的恬然。

 

由於先父在日常讀《杜詩》,也總是注意跟杜詩流傳相關的故實,我還在大學裡念書的時候,一日父子倆說起仇兆鼇注杜詩的點點滴滴,提到了這位連「掛名共同著作」的待遇都混不上的詩人,我帶著些訕笑的口吻,說金埴「老不得意,動輒抬出箋注杜詩的功德來說道,像是老太太數落家藏小古董。」先父卻從另一個角度對我說:「能夠埋頭在杜詩裡做些小活兒,這樣的人,也算"立言』了,有些及身可享的功德也未必能比得的。」

 

承這幾句庭訓,我對「埋名」二字有了不同的體會——早年從小說裡見「隱姓埋名」,總覺得那是「俠士高人幹些劫富濟貧的勾當」所必須的掩護;要不,就是行止之間刻意放空身段,以免徒惹招搖之譏。可從未想過心懷坎壈、際遇蹭蹬,卻能埋頭在俗見的功利之外,為值得流傳的文字做些有益於後世讀者的服務——而且決計不會分潤到任何名聲。

 

在已經成年之後才能體會這種跟基本人格有關的道理,我自己是覺得太遲了的。總想:不論是不是出於悟性之淺,或者是出於根器之濁,自己不論做什麼,居然總要經過一再反思,才能洗滌乾淨那種「留名」的迷思,相對於做任何事都能夠勉力為之、義無反顧、不計較世人明白與否,而又能夠做得安然坦然,自己的境界就實在淺陋難堪、也往往自生煩惱了!

 

我的孩子入學之後,面對各式各樣的考試和評比,其情可以想見:一群才開蒙的娃娃,個個兒奮勇當先,似乎非爭勝不足以自安。於是,我的不安就更大了:他們在人格發展上是不是一方面能夠重視榮譽,一方面又能夠輕視虛名呢?這種關鍵性的矛盾如果在立跟腳之處沒有通明的認識,日後往往不落淺妄、即入虛矯,他們人生就十分辛苦了。

 

最近恰好遇上這麼個題目。太陽系行星的認定,有了新的標準。國際天文學會投票定案:冥王星從此除名,另以「侏儒行星」呼之。此舉令張容十分不滿,他再三再四地跟我抱怨:這樣做是不對的;投票不能決定「冥王星算不算」行星。我在前後將近一個月的時間裡分別問了他六次:為什麼他那麼相信冥王星必須「算是」一顆行星?既然投票行為不能決定客觀事實,我們只能說,這樣的投票所定義(或修正)的是人類的知識,所呈現的是人類認知的限制,於

本頁旁註:埴(音zhí) 侘傺(音chà』chì)壈(音lǎn) 蹭蹬(音cēng』dèng)

 

冥王星並無影響。我這當然也是老掉牙的調和之論,沒什麼深義。

 

張容卻堅持:「名稱是很重要的。如果說定義是人下的,可以投票就改變了,那麼為什麼不可以再投一次票說冥王星的體積剛剛好就是最小的行星的標準呢?」

 

我差一點開玩笑說:「你一定是受了臺灣人對「修憲」的熱中和執迷的影響,進一步影響了你對客觀知識的判准。」

 

但是他說得堅定極了:「我也覺得冥王星很小,沒什麼了不起,可是行星這個"名』應該是有標準的。標準怎麼可以說改就改呢?」

 

我不懂天文物理,所學不足以教之,只好一再去請教我的朋友孫維新教授。但是我很慶倖我的孩子重視的不是行星之名,而是形成一個「名」的條件。

 

28 棋

 

孩子喜歡跟我下棋,但是不喜歡輸,更不喜歡看出來我讓他贏。所以跟孩子下棋,不需要有過人的棋力,但是一定得有過於棋力的智慧。我總覺得盡全力佈局鬥陣,並且在最後一刻弄得滿盤皆輸,其中機關簡直稱得上是一門藝術。

 

在旅行之中,遇到了長途飛行或者長途車程,很難以窗外美麗自然景觀讓孩子們感受百無聊賴之趣,這個時候,往往需要藉助於一方小小的鐵棋盤、三十二顆小小的鐵棋子——慢著,我並不是在跟孩子下棋,而是在重溫年幼之時跟父親手談的景象。往往是在晚飯過後,父親手裡還握著個馬克杯,裡頭是餐桌上喝剩的半杯高粱。總是他吆喝:「怎麼樣,走一盤兒罷?」

 

我的父親總是自稱「下的是一手臭棋」,但是就我記憶所及,除了初學的半年多我幾乎每戰必勝之外,往後近三十年間,哪怕是每每藉助於李天華的象棋殘譜,苦事研習,往往還是在轉瞬之間被殺得大敗,我好像沒有贏過他一盤。等我自己開始跟孩子下棋之後,才發現就連我先前的勝利都可以說是偷來的。

 

父親總彷彿在帶著我下棋的時候,說些另有懷抱的廢話。比方說,在強調「仕相全」之重要性的時候,會插上這麼一段:「士也好、仕也好,都是讀了書就去當官兒,官兒當到頂,不過就是個宰相。可是你看,在棋盤上,士就走五個點兒,一步踏不出宮門;相就走七個點兒,永遠過不了河。這是真可憐。」再比方說,一旦說起了用兵、用卒,忽地就會岔出棋盤外頭去:「你看,這小卒子,一頭朝前拱,拱一步就後悔一步,又少了一步回頭的機會。」甚至說到了車、馬、炮,也時常把玩著馬克杯,搖頭晃腦地說:「這些馬夫、車夫、炮夫都是技術人員,到了亂世,技術人員就比讀書人要顯本事了——你看,哪一個不是橫衝直撞、活蹦亂跳的?」

 

一晃眼四十年過去,我跟張容下棋的時候居然也很自然地會說些棋局、人生,甚至一時興起,聯想起什麼人際鬥爭的機關,也會喋喋不休地說上一大套,彷彿我的父親再一次借著我的嘴在跟我的兒子發表一番世事滄桑的感慨。有一回,張容像是忽然發現了什麼大道理似的跟我說:「你知道嗎?我發現棋盤上有一步棋永遠不會走。」

 

「哪一步?」

「就是"將軍』!」張容說,「不管是"將』死老帥還是老將,說將死就將死了,可是從來沒有真地走過——所以老帥和老將其實是永遠不會死的。」

 

「這很有意思!」我喃喃念了幾回,心想,我還從來沒這樣想過呢,便接著說,「的確是這樣啊——想想看,在這個世界上,有多少人下過象棋?這個世界上,又一共下出過多少盤象棋?每一盤棋的目的,就是"將』死一個老帥、或者一個老將,可是,居然從來沒有一個老帥老將被真地吃過。」我說完之後,才發現自己只不過是在重複孩子的話語。而且一連說了好幾遍。

 

最後,張容像是再也忍不住了,說:「你下棋的時候話實在很多。」

 

「我知道。」我點點頭,心想,我爸就是這樣,你將來也可能變成這樣的。

 

29 帥

 

我在瑞典漢學家林西莉的《漢字的故事》裡讀到關於「獸(獸)」這個字的解釋的時候,有豁然開朗的感覺。原來字形左側就是一個彈弓——中間是一條細長的皮索,兩頭系著圓形、大約等重的石球(「單」這個字上方的兩個「口」)。尤其是從一張表現石器時代人類獵鹿情景的繪圖裡,我們得以清楚地發現:先民如何甩拋擲索石、絆倒奔踶突竄的獵物。林西莉對於「單」(索石彈弓)的發現,讓我想起三十年前第一次上文字學課的情形。

 

黑板上寫著「率」、「帥」兩個字,解釋中國字裡同音通假的原理。其他的細節我大都忘了,就記得當教授用許慎《說文》裡的文字說明「率」的意義之際,好像忽然之間為我擦去了蒙覆在中國文字上的塵垢。我們今天在許多語詞中發現「率」這個字的功能和意義,像「帶領」、「勸導」、「遵行」、「楷模」、「坦白」、「放縱」、「輕易」等等,但是回到許慎那裡,這個字原來就是「一張兩頭有竿柄的捕鳥的網子」。教授說,但是並沒有寫在黑板上:「"率,捕鳥畢也。』」

 

「"畢』又是個什麼東西?」當時,坐在我旁邊的曾昭聖一邊用他那筆娟秀的楷書記筆記,一邊小聲問我,「是畢業那個"畢』字嗎?」

 

「應該是吧。」我是用猜的,因為印象中讀音作「畢」的字裡面,也只有這個字的形象是能捕鳥的。

 

不需要太長的時間,我們在課堂上讀熟了這些經常用來解釋六書原則的例字,對於作為「長柄的捕鳥網」的「率」和「畢」,似乎又恢復到視而不見的認知習慣——它們再度淪為「表意的符號而已」,不再像一個借著「率」字憑空跳出來的捕鳥圖一樣,向我傳達一個陌生而新鮮的世界的影像。

 

也許我過於鄭重其事,但是,的確直到我「教孩子認字的生命階段」開始,這一個一個的字才似乎又一筆一劃塗抹上鮮活的質感。或者該這麼說:我並不是在教孩子們認字,而是讓自己重新感知一次文字和世界之間初度的相應關係。

 

三天前學校課輔班一位負責照看孩子寫功課的老師跟我說:「張容的字,實在寫得太醜了!真的很想叫他全部擦掉重寫。」我唯唯以退——直覺是因為孩子對「字」沒有興趣。

回家之後,我找了個題目跟張容談字的「漂亮」、「好看」和「帥」。他承認,是可以把字寫整

齊,但是那樣太花時間,「會害我沒有時間玩」。

 

「如果把你學過的每一個字的構造、原理還有變化的道理都像講故事一樣的告訴你,會不會讓你對寫字有多一點點的興趣呢?」本頁旁註:踶(音dì)

 

「不會。」他立刻堅定地回答。

「為什麼?」

 

「這跟懂得字不懂得字沒關係,跟你講不講故事也沒關係。我知道我的字寫得很醜啊!」

「你會想把字寫帥一點嗎?」

 

「我想把字寫得讓人看懂就可以了。」

「你不覺得字寫得漂亮一點、好看一點,自己看著也舒服嗎?」

 

「就跟你老實說吧——」張容說,「帥的人很好,會比較喜歡他;帥的字沒感覺,而且很浪費時間。這樣你懂了嗎?」

「你的意思就是要先玩夠了才會去練習寫字嗎?」

 

張容慎重地想了一下:「你這樣就懂我的意思了。而且你一定要相信我:我總會有玩夠的時候。」

 

30 輿圖

 

每當我看見以某地為範圍、而標示的卻非山川道路之類地貌的時候,就會大歎中文詞彙往往將就先入為主的使用習慣而不計意義之確然與否。「地圖」不就是這樣一個詞兒嗎?

 

十月上旬我從法蘭克福書展現場扛回來兩軸各有四尺多長、三尺多寬的大圖,一張是太陽系各等星運行軌道示意圖,一張是世界各地主要動物分佈圖。裝裱完成,各自張掛,孩子們指指認認,自然不會認識那些用英文標示的物種名稱,於是翻查字典和百科全書,恍然大悟於動物俗名和意義之間微妙的關連,頗成一趣。但是打從一開始就有爭議。他們稱那張「太陽系星圖」為「星星地圖」,稱那張「全球動物分佈圖」為「動物地圖」。我說不對。兩者都不該有「地」字。

 

孩子們對於「太陽系星圖」或「星圖」這個詞的運用沒有意見,但是對於「全球動物分佈圖」就覺得冗贅拗口,還是習慣稱「動物地圖」。我說這不是地圖,孩子說叫它地圖又有什麼關係。

 

我覺得古人稱地圖為輿圖還比較有道理呢。雖然「輿」這個字是指「大地」,由《易經?說卦》中來:「坤為地、為母、為布、為釜、為吝嗇、為均、為子、為母牛、為牝馬、為大輿……」

 

但是,「大輿」這個用語,顯然是中國老古人所做的一個譬喻,作為本來的字意,「輿」之為車、車廂、轎子這一類的東西必有所受、必有所載,用這個意象來譬喻大地承載一切,就生出「以天為蓋、以地為輿」的意思來。承載著許許多多東西的一片大地,名之曰輿,有何不可?正因為所指稱的是「承載」這件事,圖上所繪製的一切就未必要同地理這個概念有關,偏偏作為交通工具的「輿」,如果是指車,乾脆寫「車」字,豈不通用又好寫;如果是指「轎子」,如今誰還坐轎子呢?現實如此:輿——承載著人類一切的大地——成了個半死不活、跡近滅絕的字。只要與古人古籍無關,我們一輩子也碰不著這個字。

 

一張圖能帶來的世界觀當然不只一個「輿」字的感歎。孩子們和我每天最覺愉快的遊戲之一就是面對圖上各種動物,艱難地指認它們陌生的名字。本頁旁註:輿(音yú)

 

比方說,光從字面上看,我原不知「GreaterFlamingo」跟弗來明戈舞沒有關係,實指大紅鶴,原產於南美洲的秘魯、巴西、阿根廷和智利一帶,喜歡居住在淺水湖邊,之所以如此命名,是從拉丁文的flammea(火焰)來的。

 

再比方說,「Aardvark」,中文名稱叫「土豚」,是一種原產於非洲撒哈拉沙漠以南的食蟻獸,在南非白種人的語言(Africaan)和荷蘭語裡面,這個名稱的意思就是英文的「earthpig」,會打地洞的、長得像豬一樣的哺乳類動物。

 

 

倘或沒有這張大掛圖,我決計不會對「lynx」這個字有興趣,就算知道這是指大山貓,也不會把它跟我經常在古人筆記裡讀到的「猞猁皮」聯想在一起,更不會想到,原來曾經在美國當代小說裡不止一次讀到過的「Bobcat」——紅貓——也被歸為猞猁的一種。

 

「全世界真的有那麼多動物嗎?」張容指著圖上的Bobcat問我。

 

「當然還不止這些。全世界大概有個四五千種哺乳類動物、九千種鳥兒、兩萬種魚、幾百萬種昆蟲。」我說,「不過全世界平均每天都有七十五個物種消失,有很多動物在你還沒認識它、替它命名之前,就已經滅絕了。」

 

「那你怎麼知道有這種動物?」張宜說。

 

從「動物地圖」的命名之爭開始,我發現我能答得出來的問題真是越來越少了。

 

31 那個「我」

 

大事,總是在突然之間發生。

 

孩子終於要搖著或咬著鉛筆,面對那個簡單的字了——「我」。

 

這種名為「生活小記」的作文與一般應題而制、訓練應用書寫能力的作文似乎不太一樣,它像是更希望孩子藉由一篇短文進入生活內在的細節去觀察、思索和感受。學校規定在文字之後還要畫一張插圖。張容把這項功課拖到最後一刻才開始做,先給那張插圖打了草稿。圖中當然就是一個孩子,坐在床上——家人一眼就可以指認出這的確就是我們的臥房,連五斗櫃的顏色都十分接近。圖中的孩子坐在床中央,頭頂是一朵雲,雲裡一個大大的問號,以及「為什麼」三個字。

 

這就是我曾經想過不知道多少次的那個畫面了。「將來,我的孩子會怎樣看他自己呢?」我坐在床上、頭頂著雲朵的那個年紀,雲霧裡的字句差不多就是這樣。現在答案揭曉了:一個頭頂上也有疑惑之雲、對世界充滿問題的小傢伙。很好。

 

這個小傢伙在作文裡告訴我們:他快要八歲了,身高一百二十五公分,算是中等,他喜歡恐龍和天文知識,討厭人多的地方,不喜歡吃豬肝、豬血、荷包蛋和蚵仔。他知道在老師的眼中,他是個「老實孩子」,爸爸認為他聰明,而媽媽認為他窮緊張。將來他想當個古生物學家——這個期待後來被他媽媽說服,改成了「學者」。

 

孩子的媽媽似乎覺得不必把自己的未來全裝進「古生物學」專業領域裡去,好像「古生物學」這個小集合真會限定了他兒子很大一部分美好的未來似的;而我卻覺得「學者」二字所涵攝的大集合籠統得像是沒臉見人,反而流露出一種好高騖遠以自詡的氣味。

 

「你知道"學者』究竟是個什麼東西嗎?」我問。

張容聳聳肩:「不知道也沒關係罷?反正那是我自己的事,將來我就知道了。」

 

我看著圖中那個被「為什麼?」雲朵籠罩的小孩,問他:「那麼請你告訴我,"我』是幾個人?」

「一個人呀。」

 

「不完全對。」我說,「在中國字裡,這個"我』字底下還有埋伏。」

妹妹張宜立刻插嘴說:「什麼是"埋伏』?」

 

我暫時沒理她,繼續說下去:「中國字的"我』往往指的是一群跟我比較親近的人,一群我自己會認同和歸屬的人。所以"我』常常包含了一個範圍比較大、人數比較多的人們,而泛指自己所在的一整個方面。我們說"我方』、"我國』、"我族』、"我軍』,都是這個意思,這裡的"我』,就包含了有我在裡面的一群人了。而在你的"我』所認定的範圍裡,你媽也是其中一個,你愛她、依賴她、也相信她,所以你才讓她把你的"古生物學家』改成"學者』也無所謂。」

 

「不可以改嗎?」

「你媽改的,我可不敢這麼說。」

 

「那"我』就不只是我自己了嗎?」

「這是你頭頂上的那塊雲裡一個很重要的問題:"我』為什麼不只是我?」

 

「那埋伏是什麼?」張宜堅持問到底。

「埋伏就是原本躲起來,忽然跑出來,把你嚇得跳起來這種東西。」

 

「媽媽是埋伏嗎?」張宜睜大眼睛問。

「一定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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