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諸子的政治態度:法家為何心甘情願依附王權
【導言】先秦諸子學的特點是民間士人的獨立立說,體現了士人的獨立思想。士人會因自己的價值觀念不同,故而在面對王權時產生不同的政治態度,同時產生不同的政治選擇和人生選擇。
如果將先秦諸子對王權的政治態度做一個基本分類的話,大體上有三種類型:依附王權,疏離王權,與王權合作。這三種態度分別對應的是法家、道家和儒家。這三種態度究竟是如何形成的?與各家所主張的思想立場、人生選擇、政治選擇有什麼必然的關聯性呢?
韓非子
依附王權的法家
法家是一個由眾多士人組成的思想家、學者群體,著名者包括有李悝、商鞅、慎到、申不害、韓非。其中韓非是法家思想的集大成者,其政治思想涉及到法家的法、術、勢三個方面。
法家為何要依附王權?他們作為春秋戰國時期已經具有一定獨立社會地位的士、士大夫,為什麼會放棄自己的獨立性,而如此心甘情願地依附王權,站在君王的政治立場,處處為君主權力著想,全部政治思想均是圍繞如何鞏固君王的權力、延長王朝的祚命?
這首先與他們的政治經歷和政治地位有關。有一個值得注意的現象,法家作為一個士人群體,他們大多有一個重要的人生經歷:即都居於政治權力的核心,擔任過君主的宰相、王傅,或者得到君主的特別重任,通過君權的強制權力而推動變法,所以他們能夠對君主制的政治制度有十分深刻的認同。譬如,李悝曾經擔任魏文侯之相,在魏國推行變法,著《法經》;商鞅深得秦孝公的信任,被委以重任並主持秦國的變法,並獲得封侯;慎到曾經擔任楚襄王的王傅;申不害擔任韓昭侯之相十九年,卒於相位;韓非子曾經擔任韓國重臣,後來又深得秦始皇的厚愛。法家之所以如此依附王權,放棄自己士人、士大夫的獨立人格,與他們個人的政治經歷有關,他們已經成為君主政治的組成部分,成為君主政治的共同體。
其次,法家之所以心甘情願地依附王權,還與法家的一個普遍性政治認知與政治信念有關。他們有一個普遍看法,君主有效的集權和權勢是國家治理的核心和根本。韓非子指出:「事在四方,要在中央。聖人執要,四方來效。」國家治理的根本就是讓君主(聖人)有效地控制政治權力,他們普遍認為君王必須大權獨攬。韓非子完全不相信所謂的賢能政治能夠治理好國家,他之所以推崇權勢政治,就在於他堅信國家治理必須依賴一個強勢的君主控制的權力體系。他繼承和發揚了慎到的重勢的思想,特別指出在國家的治理結構中,賢能政治與權勢政治是相互矛盾而不相容的。他曾經說了一個著名的「矛盾」寓言,就是要證明君主政治就是依賴君主的權勢而實現國家治理,寄希望於賢能君主或將其歸結為賢能治理是矛盾的。他所認同的"勢",主要指君王手中的權勢、權威,即君主統治所依託的權力和威勢。他認為:"君持柄以處勢,故令行禁止。柄者,殺生之治也;勢者,勝眾之資也。"所以,韓非子一以貫之地堅持「以勢治天下」的重要性和必然性。
韓非子強調「勢治」的必然性,特別關注君、臣、民之間的關係,他有關君、臣、民之間關係的探討就成為其政治思想體系重要內容。
首先,韓非子特別探討了君、臣之間的關係問題。他反對儒家將君、臣之間看作是仁愛忠義的道德關係和相互依賴的政治合作關係,而直截了當地將君、臣之間看作是一種相互爭鬥、彼此算計的政治對立關係。他說:「愛臣太親,必危其身;人臣太貴,必易主位……千乘之君無備,必有百乘之臣在其側,以徙其民而傾其國;萬乘之君無備,必有千乘之家在其側,以徙其威而傾其國。」韓非子冷靜地分析了君、臣之間對立和爭鬥的嚴酷事實。儘管韓非子本人是為人臣者,但是,他並沒有站在臣子等士大夫群體立場,而是完全是站在君主的立場上,處處以維護君主的權力、利益著想,主張在君、臣之間爭鬥中,君主應該牢牢地控制各種權力,絕不允許臣子爭奪自己控制的權力。他說:「臣閉其主則主失位,臣制財利則主失得,臣擅行令則主失制,臣得行義則主失名,臣得樹人則主失黨。此人主之所以獨擅也,非人臣之所以得操也。」所以,他反覆強調:「人主之所以身危國亡者,大臣太貴,左右太威也。」他處處站在維護君主權勢的立場上,認為君主一旦發現臣下有結黨擅權的舉動時,就應該嚴加提防、嚴厲打擊。在《韓非子》的著作中,大量篇幅均是告誡君主如何控制權力、抑制臣下各種方法和手段,表達出他依附王權的政治態度和立場。
其次,韓非子也探討了君、民之間的關係問題。韓非子反對儒家的民本政治,堅持君本的立場。他仍然是從維護君主權勢的立場出發,堅決反對愛民富民的國家政策,堅持苛政嚴刑以維護君權。愛民不能夠有幫助君主治國,而寡恩嚴刑才能夠有助於君主的勢治,他就堅決反對愛民。同樣,他反對富民足民,他認為老百姓會永遠不知足,他所追求的治理目標是通過苛政嚴刑的治理,實現「帝王之治」。
韓非子在君、臣、民的政治關係上,特別突出地強調君主權勢的重要性,並且進一步探討要如何維護君主的絕對權力,那就是擁有「勢」的君王,必須掌握「法」與「術」這兩個關鍵的手段。韓非子認為,擁有了"勢"的君王,要將"法"與"術"很好地結合起來。故而,一切高明的君王必須善於"操術以御下"。由此可見,雖然法家提出了法、術、勢的系統學說,並且被稱之為「法家」,但是其政治思想的核心是「勢」, 「法」與「術」 均是擁有「勢」的君王維護王權、治理國家的手段。
正由於韓非子的政治思想是以君主之權勢為目的、為核心,故而其政治態度必然是依附君王。那麼,士大夫參與政治,就只能是悉心揣摩君主的心思,絕對服從君主的意志。他在一篇著名的《說難》的文章中,告訴一切臣子應該如何與君王相處。正如王先謙先生解釋《說難》的題意所說:「夫說者有順逆之機,順以招福,逆以招禍。失之毫釐,差之千里,以此說之,所以難也。」韓非子既然肯定「以勢治天下」的必然性,故而必須告誡那些進入君主政治權力體系的士大夫,應該絕對服從君主的「勢治」。因此,如何揣摩君主的心思、順從君主的意旨,就成為一切進入政治系統的士大夫必須遵循的政治法則。儒家士大夫有「說大人,則藐之,勿視其魏巍然」,而韓非子的《說難》則強調:「故諫說談論之士,不可不察愛憎之主而後說焉。」這正十分生動體現了法家依附君王的政治態度。(待續)
*本文系嶽麓書院國學研究院院長朱漢民教授《先秦諸子政治態度平議》第一部分,原載於《現代哲學》2017年第2期,鳳凰國學經作者授權轉載。
推薦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