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詩|辛波斯卡:關於「大問題」的「小回答」
《在一顆小星星下》
我為把偶然稱為必然而向它道歉。
萬一我錯了,我就向必然道歉。
請別生氣,幸福,如果我將你據為己有。
死者,但願你容忍這一切,我的記憶正在枯萎。
每一秒鐘我都忽視了整個世界,於是,我向時間道歉。
我為將新歡當成初戀向舊愛道歉。
原諒我,遠方的戰爭,原諒我將鮮花帶回家。
原諒我,外露的傷口,原諒我刺破了自己的手指。
我為小步舞曲唱片而向在深淵裡呼喊的人道歉。
今天,清晨五點我仍在熟睡,為此我向等候在火車站的人道歉。
寬恕我,被追逐的希望,寬恕我一再地大笑。
寬恕我,沙漠,寬恕我未能及時帶來一匙清水。
還有你,獵鷹,這些年你依然如故,在同一個籠子,
在空中,你的目光凝固在一處,
原諒我,即使你已變成標本。
我為桌子的四條腿而向被砍倒的樹木道歉。
我為小回答而向大問題道歉。
真理,請不要太在意我。
尊嚴,請對我大度些。
容忍我,哦,神秘的存在,容忍我拆掉了你裙擺上偶然的針線。
靈魂,請別指責我偶爾才擁有你。
我向萬物道歉,我不能同時到達每一個地方。
我向所有人道歉,我無法成為每一個男人和女人。
我知道,只要我活著,就不能變得公正,
因為,我是我自己的障礙。
言語,不要怪罪我借用了莊嚴的詞句,
又竭盡全力讓它們變得輕盈。
(胡桑譯)
這首辛波斯卡最為人耳熟能詳的詩,在反映辛波斯卡的詩歌特點上,也可稱代表。就像波蘭詩人尤利揚·普日博希對辛波斯卡的評價:「她是個近視眼,也就是說,要在近處才能把一些小的事物看清楚,可是那些大的背景就看不清楚了。」辛波斯卡的確是微小事物的觀察者與表現者。那些「大的背景」,或許因為她早年並不滿意的詩歌經驗而在之後的寫作中有意識地隱去,但更重要的是她天性如此。而對那些微小的事物,她用並不習以為常的眼睛,在足夠近的距離下看到它們的變形,進而寫出我們沒有看到的隱秘。
辛波斯卡對經驗的提煉直接清晰,反映在她的語言上,就有一種白描式的簡潔和俏皮,它不沉重,但是紛繁。在詩中,她把抽象的概念諸如偶然、必然、幸福、希望、真理、尊嚴、靈魂,與那些具象的事物並置,新歡舊愛、戰爭與鮮花、獵鷹的標本,四隻腳的桌子。詩人用自己的想像把不同場景與事物關聯起來:因為鮮花而想到遠方的戰爭,因為小步舞曲而想到深淵裡呼喊的人們,因為清晨的熟睡而想到火車站的等候。截然不同的經驗與時空在詩句中被「創造」出了關聯,它們也構成了前半部分詩歌的主體,一個交織著真實與想像、此刻與彼時、抽象與具體的世界。這種寫詩的方法在辛波斯卡的詩中並不少見,比如那首更著名的《種種可能》:「我偏愛電影。/我偏愛貓。/我偏愛華爾塔河沿岸的橡樹。/我偏愛狄更斯勝過杜斯妥也夫斯基。/我偏愛我對人群的喜歡/勝過我對人類的愛。 /我偏愛在手邊擺放針線,以備不時之需。/我偏愛綠色。/我偏愛不抱持把一切/都歸咎於理性的想法。/我偏愛例外。/我偏愛及早離去……」
然而,這些經由詩人主觀意志而並置的事物與情境,真的彼此相關嗎?我們聽到詩人在詩中不斷地說「原諒我」、「寬恕我」,為一種境況而向另一種境況「道歉」,這種道歉在現實里顯然是不必要的,因為它們之間並無因果,也無聯繫。就算辛波斯卡在這些充滿矛盾的事物中發現了蘊藏在它們當中的痛苦與荒謬,最終它也只是存在於詩句之中,似乎於事無補。詞句無論如何凝重和莊嚴,最終還是被變得「輕盈」。詩人最後向萬物道歉,向出現或者沒出現在詩句中的一切道歉——「我是我自己的障礙」。這個「我」,可以是詩人,是詩本身,也可以是詩人為之致歉的一切。詩人的道歉也和這首詩歌本身一樣,看似莊重,但又輕盈;看似簡潔直接,卻又糾結纏繞。詞語里閃爍著洞察的智慧,但又清楚它本身無法穿透經驗和現實的屏障。對這種限制與障礙的表達,是辛波斯卡迷人的地方。我們彷彿能看到詩人身處詩歌的可能性與不可能性之間的兩難。寫詩這種行為本身就包含了一種矛盾與衝突:全部的經驗為詩人提供了這種可能,但是這些經驗和文字之間又有一道無法突破的壁障,你不能通過完成一首詩,來獲得主體行動的力量和真實世界的改變。
但這絕不是說詩人缺乏對詩歌的信仰。恰恰相反,正是這種衝突之中的立場更有說服力。在諾貝爾獲獎詞中,辛波斯卡談到詩人作為一個職業的合理性,也談到自己寫作的靈感。她並不把靈感歸為詩人或藝術家的特權,而是屬於「那些自覺地選擇自己的職業並以愛與想像去完成工作的人」,詩人則是其中為數不多的選民:「無論靈感是什麼,它總是誕生於持續的『我不知道』。……詩人,真正的詩人,也必須不斷說『我不知道』。每一首詩都在努力回答這句話,但當稿紙被打上最後一個句點時,詩人就變得猶豫,開始領悟到,這個看似別緻的答案純粹是權宜之計,絕對不充分。」所以對辛波斯卡來講,並不是通過寫詩獲得一勞永逸的答案,而是不斷尋找「我不知道」背後的秘密,用以反抗「太陽底下並無新事」的日常,從而發現「令人驚異」的世界——或者說,世界的另一個側面。「『令人驚異』是一個隱藏著邏輯陷阱的描述語。畢竟,令我們驚異的事物偏離了眾所周知、舉世公認的準則,偏離了我們習以為常的顯見事物。但關鍵是,並不存在一個顯見的世界。我們的驚異獨自存在,並不以與其他事物的比較為基礎。」詩歌中被清晰賦形的每一個詞語,都要經過拷問,都被權衡,再重新建立起能指和所指之間的關係。在這個意義上,詩歌雖然是「大問題」的「小回答」,但終究是一種在審慎的智慧與問詢中建立起來的回答。
也許正是意識到了詩歌與現實經驗之間這種纏繞而又分離的關係,辛波斯卡把她精心打磨的詩歌推向讀者,而讓自己的生活隱匿其後。她並不會把自己的私人生活寫進詩中或者展露人前,但是她的詩歌卻從探索個體境遇起步。她的同胞詩人米沃什評價她是一名「知覺詩人」,「為她自己儲存私人事務,以一定的距離經營它們,而且,涉及每個人從自己的生活中得知的一切」。辛波斯卡當然「無法成為每一個男人和女人」,但這些大問題的小回答卻可以屬於任何一個男人或女人,假如他們也「偏愛寫詩的荒謬」,也相信沒有一個存在是尋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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