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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智范方笑一:棲居在詩詞的國度

方智范方笑一:棲居在詩詞的國度文匯報2018-03-14第11版

▲ 方笑一主編的《中華經典詩詞2000首》。

▲ 方笑一邀請父親聆聽其參與策劃的古詩詞合唱音樂會。

(除署名外,均受訪者供圖)

▲ 方智范評註《宋詞三百首品讀》。

▲ 方智范、方笑一父子關於古詩詞學習的對話。本報記者 付鑫鑫攝

▲ 讀大學時,方笑一與父親方智范的合影。

本報記者 付鑫鑫

詩者,天地心也。

中國是詩詞的國度,中華詩詞是民族文化瑰寶,燦爛篇章傳誦千古,歷久彌新。

《尚書》 曰:詩言志,歌永言。當下,雖然詩詞這樣的文學形式與現代人已漸行漸遠,但古詩詞作為傳統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仍然鐫刻在每個人的骨子裡。詩詞熱、國學熱、非遺熱……傳統文化的浪潮,一波又一波地湧入現代人的生活。

在今年新出版的 《中華經典詩詞2000首》 里,華東師範大學古籍研究所教授、央視 《中國詩詞大會》 命題專家暨現場學術顧問、東方衛視 《詩書中華》 學術總顧問方笑一寫道:「一個愛詩的民族是有希望的,一個愛詩的家庭是有教養的,一個愛詩的孩子是有品位的。是古詩詞,讓我們 的心田不再荒蕪,讓我們的精神不再焦慮,讓我們在這個急速變動的世界裡不再手足無措,茫然無助。」

鮮為人知的是,方笑一的父親是方智范先生,華東師範大學中文系教授、教育部基礎教育語文課程標準研製組核心成員、基礎教育課程教材專家工作委員會委員。採訪中,父子兩人都堅信,不論未來世事如何變遷,中國文化的根在古代詩詞里、在古文經典里,蘊藏在每個中華兒女流淌的血液里,是永遠不會嬗變的文化基因。

從「日夕當歸」到「黃昏懷人」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3月1日,在上海市復旦中學西校,長寧區的中學語文教師匯聚一堂,聆聽一場「關於古代詩詞學習的對話」。這場名為 《探索古詩詞奧秘 打開人的心靈世界》的對話,主講嘉賓是華東師範大學中文系教授方智范、華東師範大學古籍研究所教授方笑一。

「這是我第一次和父親同台演講,堪稱『處女秀』。」方笑一告訴記者,他清楚地記得,除了在家偶爾與父親討論學術話題,真正在公共場合最靠近父親,還是自己在讀大學時。那天,方智范在中文系講課,渾厚有力的嗓音傳到了教室門外;方笑一穿過教學樓走廊,聽見父親慷慨激昂的講課聲。

父子同台的對話里,方智范首先引用美國作家海明威的一個比喻,文學作品像一座大冰山:「冰山運動之雄偉壯觀,是因為它只有八分之一在水面上。八分之一是作者看到的,八分之七雖然沒有寫出來,但是讀者也能感覺到。」

如何實現詩詞創作的最高層次?宋代梅堯臣有云:「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見於言外。」

接著,方智范從意象、意境、意蘊三個層面分析中華詩詞的妙處。在意象層面,他從「桃花」談起,借鑒錢鍾書先生《管錐編》關於《詩經·桃夭》的闡釋,認為「夭」即是「笑」,「夭夭」從形容桃花好看,到比喻女子之笑,因此後世有了「人面桃花相映紅」的沿襲;不過,在唐代劉禹錫的 《戲贈看花諸君子》里,「桃花」這一意象的表現意義卻發生了變異,「玄都觀里桃千樹」被借來諷諭政治。

另外,現代學者關注到《詩經·君子於役》中「日之夕矣」這個意象。從這點出發,方智范將李白《菩薩蠻》、孟浩然《宿建德江》、馬致遠《天凈沙·秋思》等名篇串聯起來解讀,指出在古人潛意識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夕當歸。「發展到後來,歸家、歸鄉、歸國,甚至回歸自然的情感表現,都與黃昏日暮有關。」方智范說,這種集體無意識,其實就是我們中華民族心理遺傳的基因。

「戶庭無塵雜,虛室有餘閑。」是陶淵明 《歸園田居》 中的詩句,許多人把其中的「虛室」僅僅理解為空房間。方智范解釋說,「虛室」二字出自 《莊子·人間世》:「虛室生白。」司馬彪說過:「室比喻心,心能空虛,則純白獨生也。」陶詩里,「虛室」從物理空間升級為悠閑自在的心理空間,再升級為追求精神自由超脫的哲理空間,陶詩的意境達到了天人合一的境界,即人與自然的和諧共生,這在「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中尤為突出。

方智范最後從《蒹葭》「所謂伊人,在水一方」引出意蘊的話題:人們對彼岸的企慕、對精神佳境的追求自古以來都是一樣的,所以人類就有了共感,讓作者與讀者情感相通。

談到陳子昂《登幽州台歌》時,詩中的「古人」「來者」「天」「地」被方智范繪成了坐標軸。方笑一從旁打趣道:「這個坐標軸是你自己畫的?」

「對,我畫的。還是你教我的!」「哦,我忘記了。我記得,你製作PPT水平總在不斷變化。」

「老年人就是這樣,PPT做得多就會,隔一陣不做就忘了。」

台下響起了一片會心的笑聲。

方笑一補充說,《登幽州台歌》原先保留在別人給陳子昂寫的傳記里,並沒有名字。後來是明代文學家楊慎,給它起的名字。

最後,方智范引用歌德的名言「優秀的作品無論你怎樣去探測它,都是探不到底的」,為這場關於古詩詞的對話畫上句號。

父子倆穿著背心,躺床上背古詩

採訪中,年過古稀的方智范強調,傳統文化教育順乎自然就好。他非常欣賞唐代柳宗元《種樹郭橐駝傳》提出的「順木之天,以致其性」,反對清代龔自珍《病梅館記》中揭露的「斫其正,養其旁條」的扭曲做法。他還拿自己走過的語文之路作為示例。

1943年出生的方智范,從小就愛看書、畫畫,但受家庭經濟條件所限,買不起很多書。唯一能搜羅到的是父親藏在床底下的繡像小說,全是古文,斷句靠一個小黑點。《東周列國志》 《三國演義》 等傳統經典拉開了他熱愛文學的序幕。

小學四年級,因為家住靜安寺附近,方智范有機會在課餘時間應招,擔任上海市少兒圖書館的小管理員,一星期可以借閱四五本書。

「比起別的小朋友只能借一本書,我這算很奢侈了。」當上小管理員以後,方智范涉獵的領域不斷擴大。讓他引以為傲的是,讀書越多,能在小朋友中間講的故事就越多,類似古代志怪小說、傳統相聲、上海滑稽戲等頗受歡迎,孩子王的成就感「爆棚」,口頭表達能力也日漸提高。

初中時,恰逢教材改革,國家編了一套語文新教材,將文學課本和漢語課本分開。那本文學課本像磁鐵一樣牢牢地吸引住了他。《魯提轄拳打鎮關西》《岳飛槍挑小梁王》 等精彩小說片斷,樂府民謠、唐詩宋詞、元明散曲,以及現代文學和外國文學作品,極大地激發了他的閱讀慾望。上課時,他在課本上默寫《水滸傳》中一百零八將的綽號,被老師抓個現行,挨了批評,仍痴心不改。

在上海師範學院預科念高中,他遇到了一位高水平的語文老師陳永志 (後任上海外國語大學教授)。在陳永志的引導下,「跑野馬」的方智范被帶上了正途,開始系統閱讀。1961年直升上海師範學院(今上海師範大學)中文系以後,他又遇上了一大批好老師,講唐詩的馬茂元、講宋詞的胡云翼、講外國文學的朱雯等等。大學四年,方智范如魚得水,在文學的殿堂里暢快遨遊。他還專門自創了記筆記的方法:將筆記本的內頁一折為二,左邊三分之一先留白,右邊三分之二記課堂筆記。如果老師上課講到哪些作家作品他並不熟悉時,就在課後去圖書館查資料,並在留白處抄上對應的篇章或寫上一些讀書心得。

大學畢業,方智范被分配到了新建的上海市半農半讀師範學院教中文。後來因為工作表現好,他被調往上海市教育局機關。即使每天起草公文、通知、簡報等實用性文章,方智范仍堅持讀書。

1972年,他被「下放」到虹口區的崑山中學當語文老師,三尺講台一站就是6年。其間,方家發生了兩件大事:1976年,方笑一出生;1978年,方智范考上了華東師大的研究生,畢業後留校任教。

在方笑一的童年記憶里,印象最深的一個片段是他和父親穿著背心、躺在床上背古詩。1980年1月1日的早晨,父子同榻閑聊,方笑一問爸爸:「今天開始是不是就1980年了?」因為之前都是197×年,在孩子眼裡,1980年這個說法非常新奇。

方智范回答:「是啊。」一高興,他說要教兒子背詩。

自信的方笑一爭強好勝,覺得「白日依山盡」這樣的詩,自己能背一打,有什麼了不起;一面又興奮不已,大學老師要教幼兒園小朋友背詩了。所教一共兩首:杜甫的《蜀相》和《聞官軍收河南河北》。接著,方智范像在課堂講課一樣,大概解釋了詩的意思,方笑一自然聽不大明白。

「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這樣的句子很「帶感」,記憶猶新。一晃很多年過去了,方笑一上了大學,讀了中文系,在《杜甫詩選》再次讀到這兩首詩,方才驚覺這兩首詩的好處,妙就妙在從前並不理解的「自春色」、「空好音」。

上世紀80年代,方智范輔導中文自學考試,學生熱情之高堪比現今的出國留學潮。很多考生登門拜訪,或者寫信請教方智范中文、古詩詞的問題。陶淵明的詩、李商隱的詩,《登樓賦》《滕王閣序》《前赤壁賦》等必考內容,天天在方笑一的耳朵邊打轉。因為不懂,方笑一就去翻《中國大百科全書》的《中國文學》卷,看人名篇名介紹。平日,他看小人書更是起勁,《三國演義》《隋唐演義》《說岳全傳》等等古代小說里的情節人物,爛熟於心。

從幼時誦讀古詩詞,到小學翻看古代小說,再到中學閱讀「五四」新文學和外國文學作品,方笑一說,不是自己轉了性,而是不同的成長階段,喜歡的文學作品也會發生變化。「青少年時代,順著興趣,我看了很多現代作家的作品,魯迅、徐志摩、郁達夫、施蟄存等等,還有俄羅斯的普希金、屠格涅夫、契訶夫等等。」

方笑一考大學,方智范建議兒子學法律,方笑一選了中文。1995年入學前,方笑一信誓旦旦地給家裡撂了句狠話,「只要讀中文系,後面的戲,你看我怎麼唱!」不過,華東師大中文系基地班的「魔鬼式」訓練,當即給了他一個「下馬威」。

第一年,基地班的學習任務是大量閱讀。外國文學課要求讀的第一本書是《安娜·卡列尼娜》。「以前,我們讀外國長篇小說,很多都是節選本。上大學以後,才知道要精讀原典。兩周內,啃完一本『大部頭』,還要分享讀書心得,接受同學提問。」方笑一說,第一次投機取巧,他只看了個故事梗概,就滔滔不絕地跟同學們分享了半小時,結果被老師一頓狠批。

自修室里,基地班的同學一個個捧著厚如磚頭的小說埋頭苦讀,其他專業的學生煞是羨慕,「天天有小說看,真幸福」,弄得「方笑一們」哭笑不得。從梅爾維爾的《白鯨》、福克納的《喧嘩與騷動》、托馬斯·曼的 《威尼斯之死》、喬伊斯的《一個青年藝術家的畫像》,到「國學熱」興起後,《詩經》《楚辭》《莊子》,以及陳寅恪、錢穆、李澤厚等人的作品,方笑一的大學生活經歷了前所未有的廣泛閱讀和美學、哲學、史學等多方面的思維訓練。

本科畢業直升研究生,方笑一想選魏晉南北朝文學,但一方面當時招生的老師沒有研究魏晉南北朝的,另一方面,這一階段存世資料不多、研究得較充分,因此就轉到了唐宋文學。比起唐代文學,宋代文學文獻很多,研究尚不透徹,後續空間更大。為避諱人家說「揀現成的」,方笑一特意選了宋代古文的研究,區別於方智范研究的宋詞、明清詞論。

在方笑一眼裡,宋代文學有個鮮明的特點,唐宋八大家之中,歐陽修、蘇東坡、王安石等人都有多重身份,他們既是官員政客,又是專家學者。在政治上,他們有自己的政見和主張;在文學上,他們有很深的造詣和修為;在做人上,他們有正直的人格和品行。

「如果只談人格魅力,我最喜歡蘇軾。」方笑一侃侃而談,蘇軾活在塵世之中,仍能保持「出世」的心境,非常難得。「他不怨天尤人,他承擔他所應該承受的。對於功名利祿的追求也不會過於執著,看得很淡。正所謂『非淡泊無以明志,非寧靜無以致遠』,是我們現代人應該學習的地方。」

詩詞傳承不會嬗變的文化基因

文匯報:您參與了央視 《中國詩詞大會》、東方衛視 《詩書中華》 等節目製作,又在喜馬拉雅開設了 《人間煙火·方笑一品錦繡詩詞》 的音頻課程。這跟平時上課、做學術研究有何不同?

方笑一:在學界,做學術研究就好比跟頂尖高手過招,不同觀點爭鳴,針鋒相對。上課的話,面對的是古代文學專業的學生,基本不用考慮他們的接受能力,而是更注重將古詩詞的有關知識和理解方法傳授給學生,並結合歷史、哲學、美學等不同角度做闡釋。

而做電視節目或者廣播節目,主要對象是公眾,我們講的內容,既要考慮作品的普及度,以及公眾的知曉度;又要貼近最新的生活狀態,以便引發公眾的情感共鳴。

在《人間煙火》里,我經常思考現代人與古代人相通的地方,考慮如何用古詩詞來撫慰現代人的精神焦慮。比方說,蘇軾《臨江仙·夜歸臨皋》「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說自己被貶之後的痛苦,但仍保有豁達恬淡的心境。再有,李商隱《無題》「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讓人聯想到一對男女暗生情愫,又尚未點破的微妙狀態。還有,現代人關心的減肥話題,柳永《蝶戀花》「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也算是一種「減肥」。以及,古代也有美容的話題,張祜《集靈台二首》「卻嫌脂粉污顏色,淡掃蛾眉朝至尊」就與妝容有關。所以說,普及古詩詞,我們會更注重將字面意思情境化,從作者情感聯繫到公眾個人體驗,引發兩者之間的共鳴。

文匯報:除了已有的電視節目、音頻廣播,您有沒有想過其他普及古詩詞的方法?

方笑一:有的。我個人的指導思想是不太願意做重複的東西,現在,視頻、音頻、講座等各種形式都有了。還有,我和我爸一起對話,這也挺有意思的。兩個人對話,會有觀點的碰撞,激發思想的火花、靈光乍現。

我還有一個想法是,可否將古詩詞跟旅遊結合? 很多人都喜歡旅遊,在大家遊歷名勝古迹、名山大川的時候,有很多古詩詞名句被書寫成楹聯,甚至刻畫在石碑上、岩壁上。遊客們肯定很想知道,這些古詩詞到底是什麼意思。為什麼此景觸發此情,有此古詩詞? 這是我們學者可以做的另外一項普及工作,也可以傳承中華詩詞文化。

文匯報:中華詩詞文化傳承非一日之功,您有什麼思考?

方笑一:應該說,《中國詩詞大會》 這種普及傳統文化的綜藝節目還是很受歡迎的,也說明公眾對古詩詞等傳統文化的認可。聽說,去年報考華東師大中文系古代文學專業的學生比以前多了。我當然很高興,本行專業得到了社會上更多的認可和關注,古代文學的老師再也不僅僅是躲在「故紙堆」里搞研究的「老古董」了。

另一方面,中華文明悠悠五千年,中國古詩傳誦三千載,文化傳承依然任重而道遠。就以唐代來說,離我們現代1000多年,但我們內心表達情感的方式有些還是不會變的。因此,我們可以體會李白的詩 《將進酒》、杜甫的詩 《茅屋為秋風所破歌》,還有蘇軾在 《定風波》 里表現的那種豁達,以及陶淵明 《歸園田居》 的天人合一思想……這些都是能與現代人產生共鳴的情感。正所謂,人同此心,心同此理。這種情感的表達是沒有時間界限和空間阻隔的。

我相信,不論未來世事如何變遷,中國文化的根在古代詩詞里、在古文經典里,蘊藏在每個中華兒女流淌的血液里,是永遠不會嬗變的文化基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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