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美的風景，可遇而不可求

　　今天一早醒來，寫了一首小詩《另一種遇見》，其中第一節寫到了一株梅，當有人遇見她的時候，已經只剩下了最後的一枝，但也轉瞬凋零。
　　傍晚的時候，友人看見了小詩，發來了一條評論：「炮台山南坡有一棵黃色的臘梅，一個月前就開了，至今仍然芳香撲鼻，去看看吧。」
　　我調侃道：「這麼好啊，你發現了詩意！」朋友笑道：「受到你的點化啊。」我也笑著說：「你在我的詩里與那棵臘梅重逢了，哈哈。」
　　朋友接著就發來了一張臘梅的圖片，果然，一叢翠綠色的灌木後，一朵朵鵝黃綻開，像一縷縷陽光織成的蘇綉，像古代女子額頭俏麗的花黃，又像一個個淡淡的夢。
　　我說：「真好，得空我一定去看看。」「星期一中午，我領你去。」朋友發來一個愉快的笑臉。「太好啦！」我興奮地叫起來。「回來要看到好文章的哦，把我們表達不出來的話，替我們說出來。」
　　我發了個流汗和吃驚的表情，哦，要帶著任務去啊，這就不輕鬆啦。「怕是去看了就寫不出來了。好文章可遇而不可求，但是可以試試看。」
　　「哈哈。」見我蔫了，朋友笑了，「我們看了，聞了，光會說，好香啊，然後，拍了照片，留作紀念。」朋友道。
　　我說：「聞香識美人。她已經夠幸運的啦。我已經有立意了。」
　　「哈，好一個聞香識美人。好啊，趕緊寫出來吧，期待著。」
　　放下手機，我腦子裡在想著一句話：可遇而不可求。忽然想起一幅畫面：芳樹無人花自落，春山一路鳥空啼。一個「自」，一個「空」里，凋零了多少春光與秋色，凋零了多少紅顏與才華，凋零了幾多愛慕與歡樂呀。
　　那是一棵開花的樹，搖曳著滿枝燦爛，春日裡兀自獨放，一世的旖旎明艷，卻無人欣賞，一任無情的風吹來，化作漫天飛雪，零落成泥，或許連被碾成塵土的機會都沒有；鳥鳴婉轉，百折千回，聲聲從花底滑過，卻無人聽取，一任那個旋律回蕩在空曠的山野，餘音裊裊，不絕如縷。這是何等的悲涼！好在還有一個詩人，偶然間在這樣的一個芳草萋萋的春日，行走在無人的山中，邂逅了這寂寞的美麗，也邂逅了美麗的詩篇，寂寞剎那化為永恆，是一件幸事，也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事情。

 最美的風景，可遇而不可求：圖片來源www.xs1234.com　　想起杜工部的《蜀相》：「映階碧草自春色，隔葉黃鸝空好音。」斯人已逝，早已如羚羊掛角，無跡可尋，好在武侯一身韜略也算是有了用武之處，終不至如空谷幽蘭，暗香獨逝。因為遇到明主，諸葛要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報答知遇之恩。留侯張良出身貴胄，胸有大志，卻心甘情願輔佐漢王。遙想當年，姜太公渭水河畔垂釣，「寧可直中取，不向曲中求」，終於遇到了文王。良禽擇木而棲，遇到明主實在不易，所以竭忠盡智就可以理解。相形之下，屈原便沒有這般幸運了。馮唐易老，李廣難封啊。馬思邊草拳毛動，雕盼青雲睡眼開。明君可遇而不求，如同知己一樣。人人都渴望一場電光火石般耀眼的遇見，卻常常寤寐思服，輾轉反側，求之而不得。美人如花隔雲端，「渺渺兮予懷，望美人兮天一方。」像東坡這樣的喟嘆，代表著望穿秋水的無奈，包含了把欄杆拍遍的苦悶。歲月不知鏽蝕了多少千里馬的蹄鐵，不知蹉跎了多少壯士的雄心，更不知凋零了多少簇新的容顏。
　　楊家有女初長成，養在深閨人不識。假如一直這樣下去，那美麗的容顏定如一朵春花，會黯然凋零在夕陽下，何以「回眸一笑百媚生」？只能是「梨花一枝春帶雨」了。寥落的古行宮裡，宮花寂寞地紅著，白髮的宮女，無聊地坐著，絮絮的說著玄宗，說著遺憾，有不得見者三十六年。「北方有佳麗，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當李延年在宮廷里唱響這支歌的時候，漢武帝便驚喜地遇著了李夫人。而曾經艷若桃李的陳阿嬌，縱然花上萬金請相如寫上十篇《長門賦》，也喚不回愛人的心了。遇，是一種驚艷，是一種欣喜。求，是一種刻意，是一種糾結。著意栽花花不發，佛家說，人生有幾種苦，其中一種就是求不得苦。她是班婕妤的團扇，她是梅妃的幽怨，她是龍王廟前祈雨的焦慮，是觀音像前求子的無奈。求，是缺月掛疏桐的凄清，是玉簟上輾轉反側的冰涼；是寂寞的夜裡寶釵眼前的更香，焦首朝朝還暮暮，煎心日日復年年。
　　想起了那個崔護，某一個春日，在都城南面的一個村莊里，不經意轉頭的剎那，從門縫裡窺見了一樹桃花，還有一位面若桃花的姑娘，他定定地看著，一定懷疑是在夢中，這美麗的邂逅讓他從此魂牽夢繞。來年再去，卻是「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徒留一聲嘆息，一個裊裊散去的夢。遂想起那個青草池塘處處蛙的夜晚，有約不來過夜半，主人悵惘的心寂寥著，寂寥到閑敲棋子，燈花撲簌簌落下。好多事，像一隻無意間棲止在你身旁的蝴蝶，待要捉時，早已不見蹤影。遇，是得來全不費工夫，是柳暗花明又一村；求，卻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山重水複仍無路。
　　白石道人經過揚州，見城中寒水自碧，「春風十里，盡薺麥青青」，他長嘆一聲：憂愁風雨，樹猶如此。恨不能像杜牧一樣，在「豆蔻梢頭二月初」，在揚州最美麗的年華，逢著她，而今，只能「念橋邊紅葯，年年知為誰生。」時空的交錯是最讓人無可奈何的事情。
　　文人的靈感更是可遇而不可求的，靈感光臨，縱年輕如王勃，依然可以洋洋洒洒，援筆立就，立時「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刻意為文，為吟安一字，拈斷數莖須，苦吟之作有多少傳世佳篇呢？就像高明的教師，更偏愛課堂上靈動的生成，不喜歡生硬的預設。想當年那個英國飛行員遇見香格里拉的時候，他一定以為自己是到了「哈利路亞山」。遇，因無所求，心情恬淡而美麗；求，常常因苦索而疲累不堪，即使勉強得到了也會害怕失去。
　　踏雪尋梅固然意境幽美，尋聲暗問誠然藏著驚奇，但不期而遇卻是最美麗的傳奇。那是寶黛相逢，剎那間眉宇間綻開了花朵，朵朵是前世的祈願。天上掉下個林妹妹，豈不是比什麼「非誠勿擾」的相親美麗了許多倍？張愛玲說：「在時間的無涯的曠野里，不早不晚，恰巧遇到了你，輕輕地問一聲，喂，你也在這裡嗎？」他鄉遇故知，轉角遇到愛，這是何等樣的美麗！游麗江古城，遇到一塊蠟染的花布，情不自禁地駐足欣賞；泛舟灕江，邂逅一支悠悠的山歌，不由自主地側耳傾聽，美啊。記得那年在鳳凰古城，我和朋友走進一家酒吧，喝著「一杯艷遇」，品著釅釅的歌喉，酡紅染上臉頰，酒不醉人人已自醉。就如歌中唱的，我在江南小鎮遇上了你，在悠長悠長的雨巷，逢著一個丁香一樣的姑娘，心情立刻柔軟得像小鴨的絨毛，光滑得像綢緞一般。
　　那天去書店買書，本來要買史鐵生的《命若琴弦》，翻來找去，遍尋不著，忽然在書架的一角看到了一本《小喜》，是雪小禪新出的散文集，猶記得高三時做過一篇她的大閱讀《風中的鳥巢》，讀來只覺口齒噙香，便仔細看眼前這本。封面上只一句「初初見，一眼驚心，心裡剎那心動，嗯，小歡喜是美的。」我頓時怦然心動，欣欣然付了錢，飄飄然攜書而去，這一場不經意的相遇，不期然而然，是武陵人逢了桃花源；是小巷裡獨自彳亍，抬頭看見了一架薔薇，是小歡喜，更是一場美麗的花事。
　　才女忽然發來一段話，說是她重讀一本書遇到的句子：當它駐足於搖曳的枝頭，那春風裡的一抹新綠，幾許紅顏，便是整座宇宙，剎那與永恆在這裡相遇，虛無與萬有在這裡流轉。如同寂靜的午夜看見曇花綻開，如同在空谷里遇見一株幽蘭，不經意間驚鴻一瞥，便已一見鍾情，頃刻淪陷，一種驚訝與喜悅襲上心頭，綻在眉梢，臉上帶著笑意，眼角依戀著溫暖久久不去。遇是一種緣分，遇是偶然，又是必然，兩個人，兩樣東西，冥冥之中，在上蒼的安排下，或風馳電掣，乘奔御風，急急而就，或清風徐來，殊途同歸，向三維空間的某一個點上靠近，漸行漸近，終於在一剎那相逢，這是茫茫宇宙安排的一個奇蹟，一場驚心動魄的風雲際會。這一種天賜良緣，如清風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這是造物主的無價賞賜。
　　席慕容說，如何讓我逢著你？為此，我在佛前求了五百年。我化作一棵樹，長在你必經的路旁。可是，求來的是什麼呢？當你無視地經過，身後凋零的，不是花朵，是我的心。是啊，或者所遇非人，或者所遇非時，都那麼地令人黯然神傷。
　　想炮台山上，那一株黃色的臘梅，你急火火地搶在雪飛之前綻放了，必是在風中翹首，期待一次電光火石的相遇。友人是遇到了，在你最美麗的時刻；而我，是晚來客，你一定要等我，定不負，相思意，只是，怕見到的，只有暗香的餘燼了。
　　2014、1、4夜
　　後記：
　　今天中午，友人約我去見臘梅，為了赴這個約會，霧霾也阻攔不了我們的興緻。
　　我穿著高跟鞋，嘎登嘎登地拾級而上。山上沒有幾個人，幾隻喜鵲飛起又落下，耳畔幾聲鳥鳴啁啾，一層薄霧像一層輕紗，即便是中午，太陽也不刺目，慵懶得打著瞌睡。我們邊走邊聊，繞著山轉了一圈，視線中還沒有出現臘梅的影子。其實，我雖有幾分期待，卻是充滿了矛盾的，我心中隱隱有一種預感。
　　轉過一圈，友人忽然向路邊一指，嘻嘻笑著說：「呶，這就是你朝思暮想的臘梅！」我舉目看去，只見青石路邊，果然有一棵花樹，幽香裊裊而來。友人說：「失望了吧？」我湊過去看，那枝頭還綴著小小的花朵，黃綠色，有的已經失了水分，打了皺，蔫頭耷腦的；有的勉強支撐著，也是力不從心；好在還有幾枝上藏著幾個花苞，像是因等我而掩藏的心事，如今心愿已了，恐怕也該鬆勁了。
　　果然，美人已經遲暮啦，望過去，霓裳已成襤褸，鶉衣百結，精緻的人兒早已首如飛蓬了，意料之中啊。友人說：「失望了吧？我還特意領你轉了一圈才看的呢。」呵呵，感謝她的良苦用心，其實，這樣的結局早在情理之中了。
　　花無百日紅，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想那李夫人，曾經何等傾國傾城，總有一日疾病襲來，檣傾楫摧，花殘葉敗。武帝去看她的時候，她用被子蒙住臉，不讓他看，要把自己最美麗的容顏永遠留在他心裡。這是一個何等冰雪聰明的女子啊。
　　我今天，其實是做了一件蠢笨的事，去求證了一個凋謝的夢。世間最美麗的風景，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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