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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來講一個在白夜看到的真事

有一陣子,我很想進入這個世界,我想了解她們,我也喜歡她們。但是,好像總有一層東西隔著,像夾膠玻璃一樣的東西。看上去透明、無障礙,但實際上卻是堅硬無比的東西隔著。我只好遠遠地,像一個局外人式的,觀看她們。

——翟永明《白夜譚》,刊登於《今天》2007年第三期秋季號 總第78期

白夜譚(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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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法國老頭呢?」

事情果然很複雜,比異性戀的故事還複雜。那個法國老頭真的愛餘暉,後來又與他的同居者分手,把餘暉帶回他家中住下。在一次聚會上,餘暉認識了坤坤。可以想像,像坤坤這樣的女孩,對同性戀基本沒有認識,因而很容易地被餘暉身上所流露出來的特殊氣質打動了。而餘暉,不排除他根本就是個雙性戀這種可能,所以他也會在某種狀態下愛上女人。從那次聚會之後,他們倆很快打得火熱。漸漸地,坤坤開始知道了那些事。但是,正像那些老掉牙的故事一樣,女人總是知道真相知道得太晚,晚到根本無法作出任何決定。於是,就開始在這個漩渦中攪來攪去。而且坤坤還很浪漫地相信愛情的力量,相信自己有能力去改變餘暉,把他改變成一個正常的男人。

有一段時間,坤坤每天晚上都要給我打幾個小時的電話,打得我的耳朵都快腫了。內容都是關於那個法國老頭和餘暉的關系。一會兒是關於過去的:那個法國老頭跟餘暉決定了分手,但那個老頭還是喜歡餘暉,就把他認作了幹兒子。一會兒又是關於未來的:坤坤終於開始抱怨「妳想想,我今後不但要提防所有的女人,我還得提防所有的男人,這叫什麽事呵」。

餘暉有時也來找我,多數時間是談談最近的藝術動態、最近的經濟狀況;少數時間爲了滿足我的好奇心,也會談一下男同性戀的性快感。他是少數幾個中國人中,不諱言自己是同性戀的人之一。從那時起,我才漸漸對同性戀的生活方式和感受有所了解。

終於有一天,坤坤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在電話裏哭訴了半天後,央求我去一趟,去幫她「解決問題」。我已經徹底被弄煩了,但又做不到完全不管。畢竟坤坤在國外,只有我這麽一個親密信任的人,我只好答應去。

談判是在那個法國老頭的家裏進行的,他的家住在一個中産階級社區。那個老頭也算很有品味,家裏的布置陳設都不錯。老頭也是風度翩翩的,實際上並不太老,50多歲。

我很尷尬,被當成女方的親戚出面聽證。那老頭其實也很苦惱,他爲了遷就餘暉,勉強同意把餘暉認作幹兒子。但又捨不得讓餘暉離開,就同意讓坤坤以兒媳婦的身份入住她家。坤坤爲了改造心上人,也有點偏向虎山行的感覺。這樣三種人,三種心態住在一起,肯定不可能太平。

整個過程中,我一直盯著老頭牆上一幅圖畫在看,那是一幅戲劇海報,一片紅色背景上,一個巨大的山羊頭豎在正前方,頭上的角是小醜帽子上的兩個結。我在想爲什麽人們總是把山羊當成淫蕩的象徵呢,它看起來卻總是溫和無能的呵。老頭在自己客廳裏掛這幅畫,是不是的確有點中邪了。

我在一種似聽非聽的過程中,了解了事情的原由。

剛開始餘暉是最滿意的,認爲方方面面都照顧到了。他其實對老頭也還是有感覺的,而且老頭的性吸引力還時時在起作用。所以,在這間屋子裏,他是最忙碌和最快樂的。坤坤呢,可能壓根兒就不太相信同性之間的性吸引會大過異性。以爲餘暉無非是出於感激和感情,因此一開始就採取的是臥薪嘗膽的姿態。哪知道,老頭在這方面根本就是情場老手,要知道,其實同性戀和異性戀的故事除了性別倒錯之外,沒有什麽不同。所以,坤坤那裏能是那個老頭的對手。

不是那個老頭的對手,這是坤坤最受不了的。比餘暉不愛她還嚴重。這已經涉及到了女性自尊心。所以,這樣的爭奪也變成了男人與女人的戰爭。他們爲了一個亦男亦女的人而戰鬥,我聽了半天,也沒能找出一個對錯的判斷,更別說能有什麽很好的建議了。

從老頭家裏出來,我勸坤坤收手,我說:「全世界有一半男人,妳爲什麽就非得要他?」坤坤說:「我想不通,我就是想知道到底男人更有吸引力,還是女人更有吸引力。」

「最後怎樣呢?」大家問。

我後來就不想參與這件事,並有意與坤坤疏遠。過了很久,我知道坤坤從老頭家搬了出來,但是,她已經懷上了餘暉的孩子。一次,我在一個派對上碰見她,她的肚子已經很明顯了。我們再次聊起這件事,坤坤得意地說:「不管怎樣,我還是贏了,他總生不出小孩來吧。」我說:「那小孩不是沒爸爸了嗎?」她又是得意地一笑說:「我的女兒自然會找回她的爸爸。」

「那這件事也可以說每個人都是贏家。」我說。

「是呵,看從什麽角度去看了,現在西方在這方面已經很民主了,也沒有什麽壓抑的。與異性戀一樣,是個人的問題,沒什麽大驚小怪的。自已處理好就行了。妳們知道嗎?柏林同性戀大遊行時,每次都有五十多萬人參加。並不是所有人都是同性戀,大部份人是支持者。聽說媒體就男人的性生活作過一個調查,有一大半的人承認自己對男性有性幻想,只有一小半男人承認自己其實從未與男人睡過覺。」

「比例太大了點呵,那麽多帥哥去喜歡男人,簡直是資源浪費嘛。」小秦有點失落地說。

「據說只有異性戀變成同性戀,沒有同性戀又變回異性戀的。」 張小鋒說。

王冰的鼻子又開始哼哼起來,小秦突然又說:「聽說同性戀的性吸引力特別大?」

「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可能是吧,否則爲什麽很多人戒不掉。」我說。

我看了小秦一眼,她的瞳孔放光,她自己並不知道。小秦今天晚上穿得很性感,當然她從來都穿得性感,而且她本來就性感。但我的一位男朋友說,小秦越穿得性感,就越不性感,就越是給男人一種無邪的感覺。我不知道男人腦子裡面怎麽想的,我要是男人,我肯定被小秦吸引。但遺憾的是,我身邊的男人都被那些看不去不怎麽樣的,連性感的邊都沾不上的女人弄了去。所以我有時想,什麽性感呵,漂亮呵,舒服呵,一類的字眼都是供男人意淫的,實際上,男人是遇上什麽女人,就是什麽樣的女人,「合目即可」。這是我一位女朋友最愛說的。

「舒淇!」,電視上出現了舒淇的鏡頭,蔣雯大叫起來。

我們都知道舒淇是蔣雯的夢中情人,眼下,舒淇卻因爲癡戀一位黑社會老大而正被毆打,看得蔣雯痛心疾首,恨不得鑽進屏幕「摟勾子一腳」。

晃了幾眼,電視裏又變成了吳君如的鏡頭,她與另一位女孩在吃麻辣火鍋,她們正在談論共同認識的一位男人,吳君如顯然有點克制著某種醋意。

「這麽多年了,妳怎麽不知道,我喜歡的是妳。」電影中那女孩突然平靜地說。

怎麽有點像剛才張小鋒講的故事了,是不是再往下走男人和女人真的無法區分自已的性取向了。同性戀和異性戀也可以互動和交叉進行。

我說:「我來講一個在白夜看到的真事。」

大約是2002年,我爲了辦「白夜影會」,曾到北京參加北京電影學院舉辦的「首屆中國獨立電影節」。在哪兒我認識了沈陽女導演英未未,並拿回她當年拍攝的紀錄片《盒子》。

《盒子》拍的是兩位年輕的女同性戀的真實故事,這是中國女同性戀者第一次公開講述自己的生活。在《盒子》中,兩位女孩毫不設防地公開自已的戀情,她們在電影中也談到了對同性戀的認識。從剛開始的迴避、躲避到後來的「出櫃」以及公開在電影中講述自己的觀點。女孩們願意拍這部電影,有些地方也可以發行這部電影,應當說是社會的一個進步,也是社會寬容度增加的一個表現。許多朋友看了以後,也說對他們是一個觸動,因爲以前一直不了解同性戀生活,但又存在一些偏見。

我這樣說的時候,王冰白了我一眼。我就說:「我知道妳不排斥女同性戀,妳把她們也消費了。」

▲ 《盒子》海報

《盒子》發映之後,我把英未未送給我的一張電影海報,貼到了牆上。海報上,手繪著那兩個一站一坐的女孩,她們上身赤裸。後來,這張海報就像一個接頭暗號,引來了許多同性戀女孩。在2002到2003年之間,把白夜變成了她們的聚集地。

我要講的故事,就是發生在2002年到2003年的時候,衆多女孩的故事中,最讓人心酸的一個。

像所有故事的開頭一樣,最初的場景是動人的。在白夜的大落地玻璃窗前,或是在白夜六十平方米的角落裏,兩個女孩長時間地坐在窗前(不,更確切地說,是兩個女人)。其中一個尚可以用女孩來稱呼;另外一個,無論是白天,還是晚上,妳都看得出來,她是上了年紀的人。

那位上了年紀的女人,如果走在大街上,妳不會多看她一眼。因爲,她就像拎著藍子每天去菜市場買菜的中年家庭婦女,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長相一般,身材走樣,穿著過時;像她那樣的女人,走進白夜,吧員定然覺得她走錯地方了。

但是,就是這樣一個女人,在有一段時間裡,天天坐在白夜的窗前,等待另一個女人的到來。

另一個女人,勉強還可以稱爲女孩。長相雖也一般,但還年輕,身材也算不錯,穿著不入時,但也不土。走進白夜,吧員會覺得合適。

就是這樣一個女孩,也在一段時間裡,幾乎天天到白夜來,與另外一個中年女人坐在一起。談笑風生,喝酒行令,互相打開匣子,整夜整夜裏交談。這場景,多少有點怪異,但也多少讓人感動。

經常也有其他的女孩到白夜來,她們一群一群地來。一看就知道她們是時髦的女孩,穿著前衛,品味高雅,目光堅定,都很漂亮。她們自成一個小世界,針插不進,水也潑不進。除非,妳是她們中的一員。有一陣子,我很想進入這個世界,我想了解她們,我也喜歡她們。但是,好像總有一層東西隔著,像夾膠玻璃一樣的東西。看上去透明、無障礙,但實際上卻是堅硬無比的東西隔著。我只好遠遠地,像一個局外人式的,觀看她們。

這兩個女人卻不一樣,她們又像母女,又像姐妹,又像女友,又像情侶,讓人難以捉摸。她們也活在自己的小世界裡,與其他女孩無關。在白夜,透明的夾膠玻璃分隔出這麽多的空間,就像最初的裝修,爲了讓每個人都能在這裡,找到一個讓自己安心的位置。

時間慢慢地推進,那群漂亮的女孩成群結對地來,熱熱鬧鬧地走;那兩個女人安靜地來,悄悄地走;這中間也有許多一男一女的伴侶,在夜深人靜地時候,把他們幸福的剪影投在白夜的落地玻璃窗上。那一段時間,白夜的空氣中,都漂散著一股祥和的味道。但是有一天,這種平靜被打亂了。

白夜的角落裏,坐著那群漂亮女孩,她們尖聲笑著,一個短發、穿著軍綠色背心的女孩把頭靠在她的女伴肩上。她的女伴,是她們中間的核心人物。她穿著黑色襯衣,漂亮帥氣、落落大方、自信,顯得有幾分神秘。這場景像一幅油畫。突然間,我看見對面的酒吧裏疾速地跑過來一個年輕小夥子,我心裡一動,覺得是沖著白夜來的。果然,他飛快地闖進來,我還沒來得及阻攔,他就從我身邊跑過去,對著那個神秘女孩就是一拳。瞬間,這幅甜美油畫變成了打鬥片。被打的女孩隨手操起旁邊一根鑄鐵的落地蠟燭架(那是我費盡心機製作、用來營造白夜浪漫氣氛的),就像那個惹事的男人捅去。我在旁邊一看:壞了,怕她吃虧,就上去拖住她。當我抱住她時,使勁想掙脫我,我才發現:她有一股強勁的力量,因爲憤怒,而變得更有力量,讓人難以相信她單薄的身體裏有這種潛能。另外一個長得像模特兒一樣的高個女孩,這時,使勁將那個男子拉了出去,那人嘴裡還在罵著些什麽,因爲他看起來也快氣瘋了,所以,罵些什麽也聽不清楚,但顯然他們認識。

鬧了一陣,那個男人被拖走了。黑衣女孩沈默了一陣,就向我道歉,意思是給白夜惹事了。我覺得她很有禮貌,況且又不是她挑釁。因此,幫著她罵了對方兩句。因爲不知道其中緣由,也不知該怎樣安慰她。掃興之餘,女孩們呼嘨而去。從此,她們再也沒有來過白夜。

風平浪靜之後,繼續前來的還是那兩位女性。但是她們好像也失去了過去的平靜,開始爭吵和嘔氣。總的來說,我覺得同性戀和異性戀的感情和方式,沒什麽兩樣。不多久,那個年輕女孩,就獨自來了。說獨自,是因爲窗邊的位置,沒有了那位中年女性。那天,酒吧正好沒人,我與戴紅正在聊天。那女孩到了白夜之後,打了一個電話,過了一小會兒,來了另一位更年輕的女孩。穿著入時、打扮新潮,進門就要了一瓶紅酒,兩人開始飛杯碰盞。我對戴紅說:「看來,她們出事了」。

接下來好幾天,兩個年輕女孩都到白夜來喝酒。她們在那兒談笑風生時,那位常來的女孩總會接到一個電話。她也總是高聲的、不耐煩的喝斥:「我在喝酒呢,妳不要管我」。電話那端,可以猜出是誰。

有一天——這樣的故事,總是有這樣一天。那位中年女性獨自來了,獨自坐在靠窗的位置,要了一瓶酒,獨自地喝著。那天晚上,酒吧也沒有別的人。又是我和戴紅坐在那兒聊天。她的身影在窗外燈紅酒綠的光線映照下,顯得很不諧調。通常這樣的女性,總是有一個普普通通的家庭,一個平庸老實的男人(或者一個有家庭暴力傾向的男人),一個讓她操心或讓她滿意、聽話的兒子。但她,怎麽就坐到白夜來了?怎麽就讓自己坐到了一個情感的風口浪尖上?她坐在那兒看風景,看風景的人也在看她。但我知道,她不是卞之琳筆下的那道美麗風景線。現如今,她是馬上就要經受海嘯的地平線。

果然,她拿起手機打電話,打了一個又一個,對方顯然不接。差不多有一個小時,她一直堅持在撥那個無人接聽的電話號碼。最後,她放下電話,自酌自飲起來。

過了一會兒,一陣風式地沖進來她的女友,此時那女孩臉上擰得出水來。她走到中年女人的桌前,使勁一拍桌子,嚇了我一跳。她大罵起來:「妳到底要幹什麽呵,我最討厭妳這個樣子了。」中年女人一言不發。女孩又大拍了一下桌子:「妳到底要說什麽?說呵,說呵。」那女人依然一言不發。最後,那女孩使勁一腳踹向桌子,差點把桌上的酒瓶給踹下去。我站起來,正要上去幹涉,她已罵了兩句髒話,轉身出門去了。

那個中年女人還是一言不發,端起酒杯來,開始喝酒。她就這樣一直坐著喝酒,又坐了一個多小時。

我看著真有些不忍,幾次都想上去勸解她。但最終,覺得有點冒昧,只得默默地坐在那兒,看著她落寞地坐著,直到最後起身離去。

從此以後,這兩個女人誰都沒再到白夜來過。

講完這個故事後,我說:「這個中年玫瑰夢,比起那個少年玫瑰夢來說,真是很讓人揪心。一點都不浪漫。絕對沒有導演想來拍這個人的故事,拍出來也不好看,也不會有票房。連同性戀問題,都是帥哥和美女的事。」

王冰說:「妳在這個問題上有點太政治正確了。」

我說:「那是因爲現實讓我看到了正確的一面。」

王冰楞了一會兒,說:「看來妳在觀念上已經解決這個問題了,剩下的就是實踐了。」

我故意說:「那我順其自然。」

小秦問:「那些女孩呢,她們爲什麽不再來了? 」

「不知道呵,也許是我裝修時,把那張《盒子》的海報取掉了。這好像是一個信號,一個標志。她們再也沒來過了。不知道她們現在在哪兒玩,也許有了自已的酒吧。我還常常想起她們來,我真的很喜歡她們。」

作者:翟永明,1955年生於四川成都,詩人。畢業於四川成都電訊工程學院,曾供職某物理研究所。1981年開始發表詩作,1984年其組詩《女人》以獨特奇詭的語言與驚世駭俗的女性立場震撼文壇。1998年於成都開設「白夜」酒吧文化沙龍,策劃舉辦了一系列文學、藝術及民間影像活動。其作品曾被翻譯為英、德、日、荷蘭等國文字。已出版詩集《女人》《在一切玫瑰之上》《紐約,紐約以西》《白夜譚》等詩歌、散文集10餘部。

題圖:Black Girl with Friend,Charles Blackman 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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