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陽明知行合一之教——梁啟超

國學大師梁啟超先生受老師康有為的影響,加上流亡日本多年,對陽明心學服膺有加,他曾經稱讚陽明為「陽明先生,百世之師」,並表示王陽明「是一個豪傑之士」,是因為他在程朱理學籠罩一統天下,以極大的勇氣,挺身而出,用「心即理」的學說之與抗衡,以「知行合一」理論戳穿了那些道貌岸然的理學家。他的新說,對當時社會,「像打一藥針一般,令人興奮」,「吐出很大光芒」。

梁先生曾在《德育鑒》中指出,日本維新豪傑都是王學後輩,「我輩今日求精神教育,舍此更有何物。」梁本人以陽明心學作為安身立命的依託,在「心緒惡劣,不能自勝」之時,「惟讀《明儒學案》,稍得安心處」。

梁先生在晚年是清華國學院著名的四大導師之一,在對大學生的演講中,屢屢談及陽明心學。《王陽明知行合一之教》是民國十五年十二月在北京學術講演會及清華學校講稿。其中直指當時只重知識傳授,輕視德性培養和實際運用的教育弊端,今天讀來,對照現今的教育體制,非常有現實意義。演講很長,此篇為引論。

梁啟超簡介:

 

梁啟超被公認為是清代最優秀的學者,中國歷史上一位百科全書式人物,而且是一位能在退出政治舞台後仍在學術研究上取得巨大成就的少有人物。辛亥革命前,他在與革命派論戰中發明了一種新文體,介乎於古文與白話文之間,使得士子們和普通百姓都樂意接受。

梁啟超還是中國第一個在文章中使用「中華民族」一詞的人,他還從日文漢字中吸收了非常多的新詞,「經濟」,「組織」,「幹部」等,皆始於梁啟超先生。

青年毛澤東喜讀梁啟超在報紙上的文章,「他寫的《變法通議》在《時務報》上連載,立論鋒利,條理分明,感情奔放,痛快淋漓。加上他的文章一反駢體、桐城、八股之弊,清新平易,傳誦一時。他是當時最有號召力的政論家。」習近平總書記前一段曾引用的《少年中國說》,即是梁先生的名篇。

梁啟超(1873年~1929年),中國近代思想家、政治家、教育家、史學家、文學家。字卓如,一字任甫,號任公,又號飲冰室主人、飲冰子、哀時客、中國之新民、自由齋主人。漢族,廣東新會人,清光緒舉人。1931年其子梁思成設計墓園,1932年葬於北京,現北京植物園內。

青年時期和其師康有為一起,倡導變法維新,並稱「康梁」,是戊戌變法(百日維新)領袖之一、中國近代維新派代表人物,事敗後出逃,在海外推動君主立憲。辛亥革命之後一度入袁世凱政府,擔任司法總長,之後對袁世凱稱帝、張勳復辟等嚴詞抨擊,並一度加入段祺瑞政府。他倡導新文化運動,支持五四運動。曾倡導文體改良的「詩界革命」和「小說界革命」。其著作合編為《飲冰室合集》。

引論

 

現代(尤其是中國的現在)中國式的教育,種種缺點,不能為諱,其最顯著者,學校變成「智識販賣所」。辦的壞的不用說,就算訂好的吧,只是一間發行智識的「先施公司」,教師是掌柜的,學生是主顧客人,頂好的學生,天天以「吃書」為職業,吃上幾年,肚子里的書像蠱腸一般,便算畢業,畢業之後,對於社會上實際情形不知相去幾萬里,若想把所學見諸實用,恰與宋儒高談「井田封建」無異,永遠只管說不管做。在講到修養身心、磨練人格那方面的學問,越發是等於零了,學校固然不注意,即使注意到了,也沒有人去教,教的人也沒有自己確信的方法來應用,只好把它擱在一邊拉倒,青年們稍微有點志氣切實為自己將來前途打主意的,當然不滿意於這種畸形教育,但是無法自拔出來,只好安慰自己說道:「等我把知識的確裝滿了之後,再慢慢修養身心及講求種種社會實務吧。」其實哪裡有這回事?就修養方面論吧,把「可塑性」最強的青年時代白白過了,到畢業出校時,品格已經成型,極難改進,投身於萬惡社會中,像洪爐燎毛一般,擺著邊便化為灰燼。就實習方面論,在學校里養成空腹高心的習慣,與社會實情格格不入,最終成為一個書獃子一個高等無業游民完事。青年們啊!你感覺到這種苦痛嗎?你發見這種危險嗎?我告訴你,唯一的救濟法門,就是依著王陽明知行合一之教做去!

知行合一是一個「講學宗旨」,黃梨洲(黃宗羲)說:「大凡學有宗旨,是人之得力處,亦即學者之入門處,天下之羲理無窮,苟非定以一二字,如如何約之使其在我?」(明《儒學案》發凡)。所謂「宗旨」也,標舉一兩個字或一兩句話頭,包舉其學術精神之全部,旌旗鮮明令人一望而知為某派學術的特色。正如現代政治運動社會運動之「喝口號」,令群眾得個把柄,集中他們的注意力,則成功自易。凡講學大師標出一個宗旨,其自己必幾經試驗、痛下苦功,見的真切,終能拈的出來,所以說是「其人得力處」。這位大師既已經循著這條路成就他的學問,他把自己閱歷甘苦指示我們,我們跟著他的路走去,當然可以事半功倍而得和他相等的結果,所以說是「即學者入門處」。這種口號式的講學法,宋代已萌芽,至明代而極成。「知行合一」就是明代第一位大師王陽明先生給我們學術史留下的最有名而且最有價值的一個口號。

 

口號之成立與傳播,須具備以下各種要素:(一)、語句要簡單,讓人便於記憶、便於持守、便於宣傳。(二)、意義要明確。明謂顯淺,令人一望而了解;確謂嚴正,不含糊模稜以生誤會。(三)、內容要豐富,簡單的語句要能容納多方面的解釋,而且愈追求可以愈深入。(四)、刺激力要強,使人得著這個口號便能大感動。而且積極地向前奮進。(五)、法門要直接,依著它實行,便立刻有個下手處,而且不管聰明才力之大小,必都有個下手處。無論政治運動學術運動、文藝運動……等等凡有力的口號,都要如此。在現代學術運動所用口號,還有兩個消極的因素:(一)、不要含宗教性,因為凡是近於迷信的東西,都足以阻礙我們理性之自發,而且在現代早已失去感動力。(二)、不要帶玄學性,因為很玄妙的道理,其真價值如何姑勿論,縱使好極,也不過供極少數人高尚娛樂之具,很難得多數人普遍享用。

根據這七個標準來評定古今中外學術之「宗旨」——即學術運動之口號,我以為陽明知行合一這句話,總算最有永久價值而且最適用於現代潮流的了。陽明所用的口號也不止一個,如「心即理」如「致良知」都是他最愛用的,尤其「致良知」這個口號,他越到晚年叫的越響,此外如「誠意」如「格物」都是常用的,驟看起來好像五花八門,應接不暇,其實他的學問是整個的,是一貫的,翻來覆去說的只是這一件事,所以我們用知行合一這個口號來代表他學術的全部,是不會錯的,是不會遺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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