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庚舜:李白三論
吳庚舜:李白三論
人文與社會 提交 2011/03/31 閱讀: 117 摘要:李杜研究是不平衡的,長期形成杜強李弱的狀況。新中國成立後,情況得到改觀。由於李白一生的傳奇性以及詩篇和相關原始資料的散佚,許多問題爭論尚大關鍵詞: 吳庚舜 李白 杜甫 全唐詩
李白是世界文化名人。他和杜甫在唐代詩壇雙峰並峙,高聳入雲。舊時代出於種種原因,李杜研究是不平衡的,長期形成杜強李弱的狀況。新中國成立後,情況得到改觀。僅我所研究李白的就多達五人。從全國看更是盛況空前,不僅論文多,選本多,而且先後出版了詹鎂、安旗先生分別主編的新注本李白集。在專題討論方面,李白的出生地問題、他出生於隱士之家還是商賈之家問題、幾次出蜀問題、幾入長安問題、卒年問題等等,都曾展開討論。由於李白一生的傳奇性以及詩篇和相關原始資料的散佚,許多問題爭論尚大,需要研究的空間尚需開拓,特別是規律性問題的研究、經驗教訓的總結都需要更上一層樓。今將我歷年探討的幾個問題列後,敬希大家參與討論。
一、李白在自己時代的影響
李白在自己時代的影響,可從不同角度探討,而其不可迴避的問題則是李杜並尊問題。歷來認為韓愈是第一個並重李杜的唐代作家。我在《李杜詩篇敵,千古有知音》(《草堂)1985年,第2期)中曾指出它們都不符合事實,是歷史的誤會。
那麼,從現存文獻來看,誰是第一個並重李白、杜甫的人呢?有人以為是楊憑(古典文學資料彙編《杜甫卷》楊憑排在韓愈之前),因為楊的《贈竇牟》:"直用天才眾卻瞋,應欺李杜久為塵。南荒不死中華老,別玉翻同西國人。"詩中"李杜"並列,而且楊憑確實是年長於韓愈和元稹的,他會不會是唐代第一個並尊李杜的人呢?假如他卒於韓愈、元稹出生之前,問題倒好判斷。但他偏偏和二人先後同時(他是柳宗元的岳父,卒於唐憲宗元和十二年),這就不能像有的論文那樣僅因他出生早而做出草率的結論。看來問題的關鍵在於弄清楊憑詩的寫作年代。
楊憑在中唐是個有一定影響的人物。《舊唐書·楊憑傳》稱他"長,善文辭,與弟凝、凌皆有名,大曆中,履耀進士第,時號"三楊"。憑重交遊,尚氣節然諾,與穆質、許孟容、李鄘相友善,一時歆羨,號"楊、穆、許、李"。可惜他留存的詩文不多,歷來缺乏研究,更不要說(贈竇牟)詩的系年了。現在只能根據詩題提供的線索來探尋究竟。
在《全唐詩》中,竇牟存詩二十一首,其中有一首題為《奉酬楊侍郎十兄見贈之作》是與姓楊詩人唱和的,值得注意。岑仲勉《唐人行第錄》"楊十"條提到本詩和贈詩人。它說:"《全(唐)詩》四函竇牟《奉酬楊侍郎十兄見贈之作》,名未詳。"我卻認為這"楊十"就是楊憑。理由有三:
1.竇詩和楊詩用韻同,是唱和之作。竇詩:"翠羽雕蟲日日新,翰林工部欲何神?自悲由瑟無彈處,今作關西門下人。"詩中新、神、人屬真韻;楊詩瞋、塵、人,也押真韻。
2.竇詩和楊詩內容相應,進一步證明二詩是唱和之作。兩詩感慨抒情,都想到李白、杜甫,一個說"直用天才眾卻瞋,應欺李、杜久為塵",一個說"翠羽雕蟲日日新,翰林工部欲何神",這種同聲相應,絕非出之於巧合。
3."楊十"官侍郎,與楊憑仕履相合。《舊唐書·楊憑傳》說他由"湖南、江西觀察使人為左散騎常侍、刑部侍郎、京兆尹"。竇詩題中的侍郎,即刑部侍郎。
既然各方面一一相合,我們就可以據楊憑任侍郎的時間來確定其《贈竇牟》的寫作年代了。
《舊唐書》本傳記載籠統,沒有直接點明楊任刑部侍郎的年代,須藉助同書的本紀等零散資料,排比他的經歷,才能知道。
大曆九年(774),楊憑應進士科考試。奪魁。入仕,先後在地方和中央政府做官。貞元十八年(802),他由太常少卿出為湖南觀察使。唐順宗永貞元年(805),調任江西觀察使。唐憲宗元和二年(807)正月,人京為左散騎常侍,元和四年(809)為京兆尹,則其為刑部侍郎當在元和三年前後。由此可知楊《贈竇牟》的寫作不會早於此時。.這首詩的另一詩題也可證明我們的判斷不誤。《全唐詩》、在本詩題下注云:"一作《竇洛陽牟見簡篇章·偶贈絕句》。"查《唐才子傳)竇牟任洛陽令在元和五年以後。竇以舊官銜稱楊為侍郎,楊稱竇為"竇洛陽",則贈詩也在元和年間,他們並稱李杜不早於韓愈。
韓愈是唐代並尊李、杜的功臣,他論及兩位大詩人的詩文也較多。其中寫得最早的是貞元十四年(798)的《醉留東野》"昔年因讀李白、杜甫詩,長恨二人不相從"一首。元和元年(806)《感春四首》其二,盛讚李杜詩名:"近憐李、杜無檢束,爛漫長醉多文辭!"元和六年(811)的《石鼓歌》又從才力角度嘆息時無李杜:"少陵無人謫仙死,才薄將奈石鼓何?"同年的《酬司門盧四兄運夫院長望秋作》對李白、杜甫表示了嚮往之情:"高揖群公謝名譽。遠追甫白感至誠。"而最有名的一首捍衛李、杜的詩<調張籍)卻寫得較晚,時在元和十一年(816)。以最早的一篇而論,他並尊李、杜早於楊憑、竇牟十餘年。
不過韓愈也不是並尊李、杜的第一人。元稹於唐德宗貞元十年(794)寫的《代曲江老人百韻》詩已給李、杜並尊地位。詩說:"李、杜詩篇敵,蘇、張筆力勻。"他的{唐故工部員外郎杜君墓系銘並序}是唐代惟一一篇系統的從理論上去分析杜詩出現意義的重要文獻。他說李、杜"差肩",意為二人並肩比美,並不是說李白要比杜甫矮一頭。他比較李、杜的排律是在這一前提下進行的。他說排律詩李不如杜並無大錯。其缺點在沒有認識到對於此體,李非不能也,是不為也。至於"李杜優劣"云云,是《舊唐書》編者信小說家言所致。歷時千餘年的李、杜優劣爭論的始作俑者是後晉的劉昫等人。
弄清歷史真相後可不可以說元稹是並尊李、杜的第一人呢?如以現存的文獻為依據,以"李杜"連文而論,完全可以這麼說。
不過,事實上任華並尊李、杜當早於元稹寫《代曲江老人百韻》之年。他在《唐故工部員外郎杜君墓系銘並序》中不是說過"時山東人李白,亦以奇文取稱,時人謂之"李杜""嗎?似乎在貞元十年以前,詩壇已這麼說了。如果我們不拘泥於"李杜"連文,那麼,我們至少應該承認任華是並尊李、杜的第一人。
任華是以《雜言寄李白》、《雜言寄杜甫》而聞名於唐代的。據我考證,任華約生於開元中期,與李杜同時而年紀小於二人。《雜言寄李白》寫於天寶五年(746)以後。《雜言寄杜甫》則寫於唐武宗寶應元年(762)。據此足見李杜並尊在他們活著的時代已被唐人認識。
二、"李杜優劣論"溯源
"李杜優劣論"溯源必然涉及唐代大詩人元稹。元鎮的文學思想在當時的文學革新運動中具有突出的進步意義。以往一般文學史對其歷史地位估計不足。唐代文學經過長期發展,到玄宗、肅宗時期步人康庄大道並取得輝煌成就,從而形成這個朝代文學的第一個高峰。後繼者欲再登新的高峰,除了要求作家具備高度的文學修養和傑出的才能外,更重要的是取決於作家是否善於總結文學歷史的經驗。是否能繼承優秀傳統,是否有非凡的創造力。元稹的文學思想與劉勰、鍾嶸、陳子昂一脈相承,在上述各方面都提出了可貴的見解。尤為可貴的是他在《唐故工部員外郎杜君墓系銘並序》中能夠並尊李、杜。千百年來不少論著認為韓
愈《調張籍》的"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不知群兒愚,那用故謗傷。蚍蜉撼大樹,可笑不自量!"是針對元、白的。這實際是既不了解元、白,也不了解韓愈所致。因為元、白和韓愈一樣都是並尊李、杜的,而且元稹是現存唐人文獻中並尊李、杜的第一人。他在唐德宗貞元十年(794)寫的《代曲江老人百韻》中詠盛唐文學已做出"李、杜詩篇敵"的論斷。四年之後,即貞元十四年(798),韓愈才有"昔年因讀李白、杜甫詩,長恨二人不相從"(《醉留東野》)之句。又過了十八年,至唐憲宗元和十年(815),他才寫出《調張籍》。而在這之前,元稹已於元和八年(813)寫了《唐故工部員外郎杜君墓系銘並序》。它與韓愈詩堪稱推尊李、杜的雙璧。由於元序是散文,所以闡發見解較韓詩更充分。應該說,它是唐代惟一一篇系統地從理論上去分析杜詩出現意義的重要文獻。元稹不但高度地評價了杜詩集大成的造詣,而且還再次論證了李、杜"詩篇敵"。他說李白"亦以奇文取稱,時人謂之"李杜"。予觀其壯浪縱恣,擺去拘束,模寫物象,及樂府歌詩,誠亦差肩於子美矣"!"差肩"即比肩,是元稹李、杜論的大前提,是作者畢生從未動搖的一貫看法。此文不足之處是緊接上文,他又以排律一體對李、杜作比較說:"至若鋪陳終始,排比聲韻,大或千言,次猶數百,詞氣豪邁,而風調情深,屬對律切,而脫棄凡近,則李尚不能歷其藩翰,況堂奧乎。"杜甫的排律在同輩中的確堪稱獨步,但李白所作雖不多,從《送友人尋越中山水》、《中丞宋公以吳兵赴河南,軍次潯陽,脫余之困,參謀幕府,因以贈之》等篇看,他如有意排律,也並非不能與杜抗衡。更何況元稹既已承認李白不喜歡"拘束",就不必作那樣的比較,否則易給人以錯覺。五代後晉《舊唐書》編者誤將元稹當作"李杜優劣論"的始作俑者,便是誤會其文所致。其《杜甫傳》說:"天寶末,詩人甫與李白齊名,而白自負文格放達,譏甫齷齪,而有"飯顆山"之誚。元和中,詞人元稹論李杜之優劣......自後屬文者以稹論為是。"發展至北宋魏泰《臨漢隱居詩話》又附會上韓愈寫《調張籍》斥責元稹之說。從古至今不少學者信之不疑,於是原本並尊李、杜的元鎮,竟成了抑李尊杜或貶低李、杜的罪人(參看張戒《歲寒堂詩話》、元好問《論詩絕句三十首》、方世舉《韓昌黎詩編年箋注》、錢仲聯《韓昌黎詩系年集釋》、劉大傑《中國文學發展史》、郭沫若《李白與杜甫》及眾多文學批評史),顯然與元稹的文學思想不符。
三、李白詩歌藝術的再探討
應當承認,李白詩歌藝術研究已經取得了巨大成就,但它仍是今後的當務之急。繼續大力研究李詩的藝術既是更深入地認識詩人的需要,也是繼承李白優良傳統,汲取其寫作技巧,甚至是培養今日之李白所必須。余冠英先生曾對我說,有的名詩人非常喜歡李白。但自己寫出來的古體詩卻是杜甫式的。這說明採用李白的手法是極其不容易的。李白有奇之又奇堪稱神來之筆的《蜀道難》,也有"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的《靜夜思》等,不說寫出神似之作,就是模仿起來也難於下筆,不探其秘怎麼行呢?本文擬拈出風格問題來作再探討。
文學作品的風格是作家藝術上的重要問題。作家的成熟與此有關。但是大作家、名作家都有自己獨特的風格;凡是詩歌繁榮的時代,詩歌風格總是千姿百態的。唐詩如此,宋詞如此,元曲亦如此,概莫能外。這也是讀者百讀不厭的重要原因。詩人的獨特風格,總是別人難以企及的,即使是大家也不例外,所以宋人嚴羽感嘆說:"太白有一二妙處.子美不能道;子美有一二妙處,太白不能作。子美不能為太白之飄逸,太白不能為子美之沉鬱。太白《夢遊天姥吟》、《遠離別》等,子美不能道;子美《北征》等篇,太白不能作。少陵詩法如孫、吳,太白詩法如李廣。"(《滄浪詩話》)說李杜有代表性的詩歌風格不同。並不能推而廣之簡單地說他們各自只有"飄逸"或"沉鬱"。其實他們各自的風格也是多變的,因而李杜詩風也是異中有同的。像李白的《望廬山瀑布》和杜甫的《贈花卿》二者的藝術風格究竟有何不同?再如蜀道詩,同屬李白的《蜀道難》與《送友人人蜀》,風格就很不同。杜甫的蜀道詩因面對奇峰高山,"始知五嶽外,別有他山尊。"詩風也起了微妙的變化,有的借用神話以寫山之奇,有。的運用誇張手法以刻畫蜀道艱險,風格便近於李白了。王朝聞先生曾以杜甫"四更山吐月,殘夜水明樓"詩句給我們寫了一幅中堂,其題跋說:"人稱沉鬱為重要特徵之老杜往往亦有師友李白型之調皮風格,不知李清秀與吳庚舜同志以為然否?""這很能說明美學家的高度藝術敏感和不同尋常的眼力。如果將李白詩歌藝術風格簡單化,就會做出錯誤判斷,如王士禎所說:"百首以後。青蓮較易厭。"於此可見李白詩歌的藝術欣賞並不容易。
(作者簡介:吳庚舜,中國社會科學文學研究所研究員。已退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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