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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弧張愛玲|我曾無指望的愛過你

「雨聲潺潺,像住在溪邊。寧願天天下雨,

以為你是因為下雨不來。」

很難想像,這麼纏綿緋惻的情話,竟然出自性格清冷的張愛玲筆下。她日日相思的人,也不是眾所周知的胡蘭成,而是鮮為人知的桑弧。愛一個人到了極致就是如此吧,只有體諒,沒有怨懟,連苦等不來的借口,也替對方想好了。

這位小資們的祖師奶奶,以心高氣傲聞名,有張廣為流傳的照片,她一襲綠色旗袍,頭高高昂起,眼神中滿是睥睨眾生的派頭,彷彿俗世男子,沒一個入得了她的法眼。

所有紀念張愛玲愛情的文字里,幾乎寫滿了一個叫胡蘭成的名字。連同他們甜蜜時的隻言片語也穿越了歷史,留給後人無盡的憑弔和咀嚼。胡蘭成說她是民國世界的臨水照花人,她說那場愛情是「因為懂得,所以慈悲」。

可是她縱使看透世事,筆鋒犀利,依然在這場愛情里輸得一塌糊塗。一個出身卑微,帶著複雜目的靠近她,有著豐富泡妞經驗,自卑又自負的鳳凰男,讓她忍受了愛情的傷痛,背負了不該有的罵名(漢奸的情人)。

胡蘭成,這個曾經將她捧為民國文學女神的男子,後來一度視她如敝履。此人生平信奉的是「能發生的關係一定要發生」,和張愛玲在一起後,很快就有了新歡護士小周。逃亡溫州時,又去勾搭朋友家的寡嬸范秀美。

這樣勾三搭四,還指望張愛玲完全不吃醋,來成全他的三美團圓。他許諾她的歲月靜好、現世安穩,早已飄散在流離亂世中。

胡蘭成最令人痛恨的是不知羞恥,和小周相好後,他罔顧張愛玲的感受,在舊愛面前,喜孜孜地談起新歡的百般好處。連衣服洗得乾淨,也成了小周的無上優點。

可憐一代才女,在意中人的心目中居然淪落到要和其他女子去比拼誰的衣服洗得比較乾淨。

他這樣輕賤她,只不過是仗著她愛他。這輕薄的男人,料定面前的女子一片痴心,任他如何也無法跳出他的五指山。

她被這段孽緣折磨得生不如死,千里迢迢跑去找他,卻被他嫌棄壞了他和新歡的好事。她無數次想和他一刀兩斷,卻終究還是捨不得。正如她後來所寫的,「那痛苦像火車一樣轟隆轟隆一天到晚開著,日夜之間沒有一點空隙,一醒來它就在枕邊,是只手錶,走了一夜。」

那陣她吃不下東西,睡不著覺,靠著大聽西柚汁勉強維生,因為營養不良,例假斷了幾個月沒來。一天走在街上,她看見櫥窗里走來一個蒼老的瘦女人,恍惚半天才驚覺那原來就是自己。

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她遇到了桑弧。

這是一場註定無望的愛戀。

著名導演、編劇、張愛玲好友 桑弧

1968年文稿關於《洞房花燭夜》和《新婚第一夜》的交代 兩頁

張愛玲如此高傲的女子,很難對誰動心,一旦動了心,就會變得很低很低,低到塵埃里去了。旁人見了替她不值,她自己倒不覺得,反而滿心歡喜,在塵埃里也會開出花來。

之前,對胡蘭成是如此;之後,對桑弧更是如此。

和胡蘭成這場愛情經過反覆渲染後的高調不同,她的生命里其實還藏著一段隱秘的情感。張愛玲和導演桑弧,這段被多次澄清的緋聞,在她的遺世自傳體小說《小團圓》里第一次揭開神秘的面紗。

第一次見面是在他不知道的情況下。演完《金碧霞》後,他走下樓梯,表情嚴肅謹慎。她後來想誇他當時演得像極了,下台了還在角色中,但她沒說。後來藉由她姑姑的嘴寫出了桑弧的漂亮。她其實是有些顏控的,喜歡長得清俊的男人,胡蘭成如此,桑弧也是如此。

寫字的人多心思縝密,善於發現平凡處的動人,凡人眼裡的美人在他們筆下,也往往各有千秋,他們是很難抗拒美貌的刺激的。否則金庸怎會為了夏夢,屈就去當個編劇,亦舒為什麼戀上岳華那張好人臉。

對世事看得透徹的張愛玲是一向懷疑漂亮男人的,覺得他們難免恃寵而驕。然而對於和桑弧的感情,她也給出了自己的辯解:她對他是初戀的心情,從前錯過了的,等到了手已經情況全非,更覺得凄迷留戀,恨不得永遠逗留在這階段。

出現在桑弧面前的張愛玲,從一開始就對這段感情沒抱任何期待,可以說,她對桑弧毫無指望-----正因為不抱希望,才能夠避免失望。

這個時候的張愛玲,還只有26歲,一顆心卻已經千瘡百孔。因為這一段胡張之戀,她從雲端上的世家才女,一下子淪為漢奸妻子,而且是始亂終棄的那種。漢奸棄婦,人人可戲,有不良之徒在電車上趁機想沾她的便宜,自視甚高如張愛玲,一定感覺到滿心都是恥辱。

身處泥濘中的人,一定渴望著有一雙溫暖的手,能夠拽她出泥潭。桑弧的出現,恰到好處地撫慰了張愛玲內心的傷痛。

初相遇時,她剛從一場傷筋動骨的感情中解脫出來,尚未恢復元氣,滿臉都是「我很疲憊,我不想愛」的神色,他則涉世未深,完全沒有胡蘭成那種智識和年齡上的優越感,對這個傳說中的才女心有敬畏。

著名導演、編劇、張愛玲好友 桑弧

1967年文稿《補充交代我的社會關係》 六頁

第二次相遇是桑弧隨朋友龔之方一同去她的公寓,他走過來,含笑坐在她身邊,也許是因為緊張,看在她眼裡,動作太大了些,帶點誇張,身上穿著一件淺色愛爾蘭花格子呢上衣,像是沒穿慣這一類衣服,稚嫩得令人詫異。

這是一個和胡蘭成截然不同的男人,他的各個方面,幾乎就是胡蘭成的反義詞。胡蘭成口若懸河,桑弧卻悶聲不響,胡蘭成收放自如,桑弧卻嚴肅拘謹,胡蘭成信誓旦旦,桑弧卻從不許諾。女人總是在對一類男人失望後,轉而愛上另一類男人,張愛玲也是如此。

寫劇本,他拍電影,第一次合作的電影叫《不了情》,老實說,這部電影並沒有多出彩,但市場反響很好,奠定了桑弧在上海影壇的聲名。於是接下來合作,拍出了《太太萬歲》。

這部電影講的便是俗世煙火中的喧鬧和寂靜。不曲折,不離奇,迥異於張愛玲之前的「傳奇」風格。張愛玲在《太太萬歲題記》里說,「《太太萬歲》里的太太沒有一個曲折離奇可歌可泣的身世。她的事迹平淡得像木頭的心裡漣漪的花紋」。

電影上映期間,有關張愛玲和桑弧的緋聞傳了開來。他們共同的友人龔之方跳出來撇清說,根本沒有這麼一回事。龔之方表示,受一干朋友委託,他曾經想撮合他們,並親自上門去遊說。朋友們覺得「張愛玲的心裡還凝結著與胡蘭成這段戀情,沒有散失;桑弧則性格內向,拘謹得很,和張愛玲只談公事,絕不會斗膽提及什麼私事來的」,所以必須有古道熱腸的人出來說合。張愛玲聽了他的提議,反應卻是搖頭,再搖頭,三搖頭,意思讓他不要再說下去了。

龔之方畢竟不是個心細如髮的人,只看到了張愛玲表面上的拒絕,難以領會她在搖頭、搖頭、再搖頭之下曲折難言的心事----她不是不愛他,她只是不忍心讓他為難。

她到底是如何愛上他的?這是一個謎。《小團圓》中,她給出了自己的答案:她對他是初戀的心情,從前錯過了的,等到了手已經情況全非,更覺得凄迷留戀,恨不得永遠逗留在這階段。

她理想中的初戀應該是淡淡的、澀澀的,像青檸檬水,喝在胃裡緊緊的,喝過就算了。對方應該是個男孩子,比她略大幾歲,但看上去比她年輕,就像他一樣。

請注意這五個字,「喝過就算了」。聰明剔透如張愛玲,一定知道幾乎所有的初戀都會無疾而終,她這次要的,只是一種體驗,一份溫情,再也不奢望所謂的現世安穩了。

他們相處的片段,只能通過《小團圓》來一一還原。

他擁著她坐著,喃喃的說,你像只貓,這隻貓很大。說張愛玲像只大貓的,只此一人。

你的頭髮是紅的,他說。是斜陽照在她頭髮上。

熱戀的時候他把頭枕在她腿上,她撫摸著他的臉,不知道怎麼悲從中來,覺得「掬水月在手」已經在指縫間流掉了。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滿衣。至少曾有一刻,她是真的開心。

有時候晚上出去,他送她回來,不願意進去,給她三姑看著,覺著他三更半夜還來。兩個人就坐在樓梯上,像十幾歲的人,無處可去。她無可奈何地嗤笑:我們應當叫兩小。桑弧笑道:噯,兩小無猜。我們可以刻個圖章兩小。

他們之間,的確不像胡張之戀那樣熱烈,動輒就「欲仙欲死」,而是類似昵昵小兒女,有一種兩小無猜的單純和澄澈。

「兩小」在一起時最愛說起的就是童年瑣事,桑弧自幼失怙,給她講小時候爸爸抱著他坐在黃包車上,風大,爸爸拉過他的圍巾捂好他的嘴,一路說嘴閉緊了,嘴閉緊了的事。張愛玲則告訴他她和母親的事。她自嘲「讓人聽著覺得我這人太沒良心。」他卻說:當然我認為你是對的。

兩個自幼缺愛的人,對於彼此都有一種心照不明的憐惜。一度他參與的三部電影同時上映,佔了六家戲院,他的宣傳者在報頭寫:請看今日之上海,竟為XX之天下。說起來是風雲一時,卻獨有她說:你一得意便又慘又幼稚,永遠是那十三歲孤兒。

張愛玲和胡蘭成在一起時,一開始就昭告天下。這次卻很小心,始終維持在地下情的狀態。和她同住的姑姑對這段感情很不看好,因為覺得她喜歡他,遠遠比不上對胡蘭成,還替她抱不平:我就是氣不過,為什麼要鬼鬼祟祟。

除了至親,沒有人知道桑弧的存在,連胡蘭成也不知道。有次胡蘭成經過上海時來看她,走之後她對桑弧(燕山)說:「這次和以前不同了,連手都沒握過。」

一根汗毛都不能讓他碰。他突然說,聲音很大。

她一面忍著笑,也覺得感動。

感動,實在是張愛玲文字里極其少出現的字眼。太人情味了,太不張愛玲了。但卻看得叫人心疼。

甚至連胡蘭成的分手信,她也有給桑弧過目。張愛玲補上了一句:我不過給你看看,與你沒關係,我早就要寫了。不希望桑弧覺得這是暗示他要負責。也許這次她的敏感是對的。她不過是知道,他遲早會離開。

就在此次,她和胡蘭成徹底了斷了。如果沒有桑弧的話,她可能做不到如此決絕。

桑弧早年喪父,和兄嫂同住,出了嫁的姐姐也住得很勤。家裡人口全靠他一人幫貼。這份壓力容不得自己把前途和生計,搭在一個很可能因為身份政治面貌毀掉自己前途的女人身上。更何況,兄長覺得作家是個不正經職業,而關於張愛玲胡蘭成的流言早已滿城風雨,讓他無法釋懷。

快三十歲的時候,她說:沒人會像我這樣喜歡你的。

桑弧說:我知道。

她又說:我不過是因為你的臉。

我總覺得,前面那句是真心的,後面這句更像找補,旁觀者清,我卻覺得張愛玲對桑弧的情感,遠不是見色起意這麼簡單。她說他的眼睛有無限的深邃。她又覺得,也許愛一個人的時候,總覺得他神秘有深度。她二十八歲開始擦粉,只是因為他一句疑惑:你從來不化妝?從前胡蘭成說天長地久,她總不能想像,感到窒息,不願細想。跟桑弧,她卻想的很勇敢:我一定要找個小房間,像上班一樣天天去,地址誰也不告訴,除了燕山(指桑弧)。

她真是很喜歡他的,喜歡到不敢開口提任何要求,生怕一提就會把他推得更遠。卻忍不住在心裡設想與他一道生活的情景,要另外有個小房子,除了他之外,不告訴任何人,她白天像上班一樣去那裡,晚上回去。

她知道,這終究是一種奢望,所以連這樣的念頭都不敢透露。她有次停經了兩個月,只好告訴他,他強笑低聲說:「那也沒什麼,就宣布......」

後來查出沒有懷孕,她自以為在他沒有表情的臉上,看到了他倖免的喜悅。

張愛玲這樣的女人,活得太敏感太清醒也太驕傲了。她要的感情,從來都是百分之百,不要一絲一毫的勉強。

但失戀期的張愛玲仍然是敏感悲觀的。

《小團圓》中寫道,有次她和他出去看電影,出來時,她感到他的臉色變得難看了,她照照粉盒裡的鏡子,發現是自己臉上出了油,馬上自慚「年老色衰」。

但胡蘭成留下的陰影始終籠罩著她,以至於她也許覺得,自己配不上一場光明正大的戀愛。她在桑弧面前,始終是有些怯意的,他這麼年輕這麼好看,又沒有所謂的「黑歷史」,難免會讓她有些自慚形穢。

桑弧在張愛玲面前,又何嘗沒有一份怯意。他欣賞她的才華,在乎她的感受,生怕自己唐突了她,會因為她寫的小說被改編上映後,她露出不快,而急切忘形地追問:沒怎麼糟蹋你的東西呀。她寫作《十八春》時,他給她取了一個筆名叫「梁京」,寫了書評大張旗鼓地推薦,說她的文字變得淡多了。

於他來說,她是雲端之上的才女,並不敢設想有天會落下凡塵,成為他平凡的妻子。

他的兄長知道他們的事後,執意反對,理由是,她是個作家,寫作不是什麼正經職業。當然,兄長也聽說了些她和胡蘭成的往事。

素來乖順的他,這次自然也不會違背兄長的意願。

明明知道不會在一起了,卻還是小心翼翼地廝守著,直到最後的結局來臨。一次他來探她,她假裝不經意地問他:預備什麼時候結婚?

他笑了起來:已經結了婚了。

立刻像是有條河隔在他們中間湯湯流著。

他那臉色也有點變了,他也聽見了那河水聲。

就算結局早已寫好,當呈現在面前時,她的心裡一定是猝不及防的刺痛吧。

她設想的和他有關的未來終於落了空,但桑弧多少比胡蘭成重情義,怕她看了小報上的八卦受刺激,特意託人囑咐,以後不登他們的私生活。

張愛玲與好友炎櫻

和桑弧的愛情,張愛玲甚至沒有向閨蜜炎櫻吐露隻言片語,任她威逼利誘,百般猜測。也許她深知這段孩子氣的愛情,不會被旁人理解,何況炎櫻那樣聰明實際,比起精明的分析,倒不如享受這一刻的溫暖和歡愉。

這之後,張愛玲孤身一人去了香港,再輾轉去到美國,以拋親絕友的孤絕,換來了後半生與世隔絕的清凈。

桑弧呢,則繼續留在上海,成了電影界的知名人物。對於和張愛玲的這段往事,他絕口不提,對比起胡蘭成的大肆賣弄,會讓人覺得,還是這個沉默似金的男人,更配得上張愛玲的深情。

很多年以後,老去了的張愛玲把半生往事都寫進《小團圓》里,對連同自己在內的每個人都剝皮拆骨,剖析起來窮形盡相。唯獨對桑弧手下留情,提到他時,甚至有文藝片的美感,他年少翩翩,他溫情脈脈。寫到他對自己的「不夠愛」時,也婉轉地寫成了「不得已」。

她說:「燕山(桑弧)的事她從來沒懊悔過,因為那時幸虧有他。」

幸虧有他,給了她實實在在的溫暖,為她半生冷清的回憶,增添了一抹暖色。

至於她曾經那樣默默無語、毫無指望地深愛過他,恐怕連他也不知道。

文:墨箋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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