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作家的最後歲月
1955年她辭別故國去了美國,誰能想像,風華絕代的才女張愛玲,晚年生活是如此的不堪和艱難。在救濟窮作家的文藝營里她遇上了大她20歲的賴雅,幾乎是一見鍾情地愛上了他,還懷了他的孩子。張愛玲的兩次婚姻都是不幸的。年青時嫁給中年的浪蕩子胡蘭成,中年時嫁給老病的窮作家賴雅。嫁給胡蘭成也許是因為他的才氣,而嫁給賴雅就不知道是為什麼了,因為賴雅早己江郎才盡,老且窮病。
賴雅在文藝營的期限到了,不得不離開。張愛玲在送他的時候,把自己僅有的一點錢給了他。一個多月後,張愛玲也離開了文藝營。7月5日,賴雅接到張愛玲的一封信,說已懷了他的孩子。賴雅向張愛玲求婚,但要求她墮胎,不要孩子。8月18號,兩人相識半年之後,在紐約結了婚。新婚剛兩個月,曾經中風的賴雅又一次中風。
為籌措給賴雅治病的費用,張愛玲奔走於港台之間,寄人籬下,狼狽不堪,心情特別惡劣。經濟的困窘使張愛玲不得不關節省每一筆開支,以竭力維持生計。最令張愛玲感到悲苦失望的,是她為了掙錢而不得不獨自去香港為電影公司寫劇本《紅樓夢》,然而劇本總不能令電影公司滿意,三個月苦工換來一場空,身體又壞,她給友人寫信說:「辛苦的從早上十點寫到凌晨一點,手腳都腫了」,她焦躁失眠,獨自苦撐,「工作了幾個月,像只狗一樣,卻沒有拿到一份酬勞」。
由好友夏志清推薦,張愛玲1967年9月抵達麻州劍橋,在賴氏女子學院設立的研究所專心翻譯晚清小說《海上花列傳》。生活才安定下來。
賴氏研究所任滿之後,1970年,張愛玲赴伯克萊加州大學中國研究中心去研究工作。她不能按時上班,黃昏時間才去研究中心,一人在辦公室熬夜。一年期滿,張愛玲即遭解聘。張愛玲在伯克萊水土不服,老是感冒,決定搬居洛杉磯,以為氣候溫暖,身體或可轉好。
1971年秋季搬居洛杉磯後,她身體一年一年轉壞,不說上班工作,能對付日常生活――買菜、付賬、看醫生、打電話――就把她累壞了。在洛杉磯住了幾年之後,不僅感冒照舊,牙齒也永遠看不好。骨頭脆弱,不小心手臂就斷了。最可怕的是,張愛玲添了一種皮膚病,而且覺得屋子裡到處是跳蚤,身上永遠發癢。為了逃避「蟲患」她就不斷搬家,天天上午忙搬家,下午遠道上城看病,有時候回來已經過午夜了,剩下的時間只夠吃睡,連收信都沒有時間拆看。每次搬家都會遺失、丟掉些東西。那兩年在賴氏研究所,張愛玲差不多已把《海上花》譯好了。她想找經紀人把它交給書局審閱,但一直無著落,結果這部譯稿在一次搬家時丟了,除了首兩章已發表過外,張愛玲三四年的心血全部付之流水。
張愛玲晚年的朋友,學者夏志清感慨說:「張愛玲去世前幾個月給我寫了最後一封長信,哀嘆老年孤獨生活的不易和對文學的依戀。唉,胡蘭成是個大壞蛋,什麼女人都要沾手,生活品格比政治品格更低下;而賴雅又太老太窮,自己明明中風多次卻不告訴比他小近30歲的張愛玲。結果婚後僅兩個月再次中風,給了她沉重打擊。張愛玲為了給丈夫籌錢治病不得不為港台寫應景笑劇,白白浪費了自己的才華和大好時光。嫁給這兩個丈夫,真真作孽!」「這個賴雅,因為窮得淌淌滴,一定要張愛玲流產!孩子對於女人就像生命一樣重要啊。張愛玲流產後真真是萎謝了。如果她有個一男半女,在以後寡居的幾十年中會給她帶來多大的欣慰快樂!我想,這可能是她在最後的《對照記》中既沒有胡蘭成,也沒有賴雅的照片文字的原因。這兩個男人實在都不值得她愛戀思念!」
但是,當年張愛玲在給夏志清的信上曾開玩笑地稱賴雅是「並無作品出版的作家」。難得一露幽默,表明她對賴雅頗有感情。張愛玲給賴雅的家書,也反映了兩人相濡以沫。信中有她對兩人未來生活的規劃,對自己未來創作的自許。可惜賴雅過早去世,使張愛玲對未來的希望全部落空。
在美國,最令張愛玲引以為自豪的寫作遭遇毀滅性打擊。一部部作品寫出來,一部部被出版社拒絕,為此張愛玲不知流下了多少羞恨交加的眼淚。絕望之中她只好為香港電影公司寫劇本以謀生,甚至著手寫作《張學良傳》。她終於發現,她並不是一個放之四海而皆「紅」的天才。藝術和人生的「傳奇」,並不能到處複製。
曾有人問海明威「作家成長的條件是什麼」,海明威說是「不幸的童年」。這句話對張愛玲是適合的。但海明威的話只說了一半。如果一個作家成年後,仍不能逐漸超越早年不幸所造成的人格缺陷,這種不幸則可能將作家毀掉。張愛玲終其一生沒有完成這種超越。
張愛玲概括自己的一生說:「悠長得像永生的童年,相當愉快地度日如年,我想許多人都有同感。然後崎嶇的成長期,也漫漫長途,看不到盡頭,滿目荒涼。然後時間加速越來越快,繁弦急管轉入急管衰弦,急景凋年已經遙遙在望。」——這段天涯孤旅是青灰色的。張愛玲在她的作品裡,有著無數描摹月亮的不朽文字,而她離去的那一天,正巧是舊曆的中秋節,它默默地照著一個「天才」女作家矛盾的一生——熱鬧與寂寞,浮華與蒼涼……這個一生與月亮共進退的人。
在生命的最後幾年,張愛玲校閱了台灣皇冠為她出版的《全集》,夏志清認為,「她已為世界各地的中國文學讀者留下一套校對精確的《全集》,可謂死無遺憾了」。
「二十多年來一向多病,兩三年來更顯得虛弱不堪,能夠安詳地躺在地板上,心臟突然停止跳動,未受到任何痛苦,真是維持做人尊嚴、順乎自然的一種解脫方法。」「生命是襲華美的袍子,上面爬滿了虱子。」張愛玲一語成讖。
據張愛玲遺囑執行人林式同說,從1984年8月到1988年3月這三年半時間內,她平均每個星期搬家一次。這似乎是誇張,因為這樣算下來,張愛玲搬家次數達180多次,可以上吉尼斯世界紀錄。但張愛玲給夏志清的一封親筆信里,說法更嚇人:「我這幾年是上午忙著搬家,下午忙著看病,晚上回來常常誤了公車。」可以確信,晚年張愛玲即使不是每天都搬家,其搬家頻率之高也大大超乎一般人的想像。
張愛玲如此頻繁地搬家,僅僅是為了「躲蟲子」——一種她認為來自南美、小得肉眼幾乎看不見、但生命力特別頑強的跳蚤。她隨身攜帶著簡易的行李,只要在棲身處發現跳蚤就馬上離開。1991年,她在給朋友的信中說:「每月要花兩百美元買殺蟲劑」,「櫥櫃一格一罐」。
誰都看得出來,這是一種強迫症,一種病態。也許是老年皮膚騷癢症。
1995年9月8日,張愛玲謝世於美國洛杉磯寓所,7天後才被人發現。屋裡沒有傢具,沒有床,她就躺在地板上,身上蓋著一條薄薄的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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