標籤:

一位作家的最後歲月

  

   1952年,她從上海去了香港,日本投降後她的作品已被封殺,新中國成立後也只能用讀者不熟悉的筆名發表了兩篇小說,因為她曾是漢奸胡蘭成的老婆,曾是淪陷區的文壇明星。去香港是正確的,因為是去修學,繼續讀完她因戰爭中斷的大學。在她的潛意識裡,離開大陸也許還能與那曾使她「低到塵埃里去」的人再見,她就是這樣,正如她自已所說:「女人……女人一輩子講的是男人,念的是男人,怨的是男人,永遠永遠」。五年前與他分手時,還送給他30萬元供他和與他同居的婦人用。那是她在被封殺時期唯一得到的一筆稿費。如夢如幻的往昔不是輕易就能忘了的。然而,那個形似父親般儒雅,文采嫵媚甜膩,用情朝秦暮楚的人已無需再唔,他在逃往日本,躲避漢奸罪時,又勾搭上他一生中的第八個女人,那女人竟是上海灘惡名遠揚的吳四寶的遺孀佘愛珍,她風韻猶存而且有錢。

   一場孽緣終於從她心底結束。

   這位「民國世界的臨水照花人」,張愛玲,她曾創造了戰亂紛紜的中國20世紀40年代文壇的奇蹟。有一位研究者說得好:「她創造了一個奇異的末世世界,裡面有家族與民族太多的回憶,像重重疊疊複印的舊照片,是錯綜複雜不講理的過去。家傳的首飾,出嫁時的花襖,言說著滄海桑田,浮生若夢的歷史讖語;在陰陽交界的邊緣上,感受著歷史隧道里古墓式的清涼,噓眯著眼睛看著陽光,卻走不進這光芒里去。華麗而蒼涼的感覺,華麗而衰敗的布景,這是輓歌里的末世。」

    因為她就是在那樣一座幽暗如古墓的老房子里長大的,長輩們抽大煙、嫖妓、養姨太太,不思進取,坐吃山空,頹廢,無能,鴉片煙燈的明暗,奢華的排場,父母的爭吵,親人間的冷酷算計,……。

   四歲時母親出走前躺在床上痛哭,她想勸慰母親,不知道怎麼說,只能站在床前喊「嬸嬸……」,她從小過繼給親戚,只能喊母親作嬸嬸,有生母缺少母愛,有繼母也沒有母愛,又失去了父愛。這一切使她看不到光明卻看透了周圍的人心。

  十七歲時,這個靜寂清冷的女孩就說過:

 「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衣袍,爬滿了虱子。」

   在她看來,華麗的西裝旗袍因為是給人穿的,人性的醜陋,靈魂中的疥瘡就生出噁心的虱子,藏匿在衣袍下,貪婪地、不動聲色地吮吸著俗世繁華中男男女女的真性情。《傾城之戀》里的白流蘇,明知范柳原不會把她當作唯一的愛,但為了嫁個體面的富家子弟,不得不拿殘餘的青春作最後一搏;《金鎖記》里的曹七巧,在無愛無性的婚姻中消磨了一生,導致心理變態,以摧殘兒女的幸福為樂事……貪慾使她們沒有勇氣和力量清除內心的「虱子」,眼睜睜地看著它們繁衍、長大、蔓延,直到將鮮活的生命吞沒。

   她筆下的人物,沒有一個有健全人格。她以對過往深深否定的方式表達著她對明天深深的渴望。

      比起最能暴露中國人性格中的陰暗面和劣根性的魯迅,張愛玲總是從女人的眼光和心理出發,多一些細膩的生活感,悲哀,渺小,殘酷,悲劇,都是日常性的。魯迅總是尖銳地面對政治,所以諷剌,譴責;到了張愛玲手上,文學從政治迴轉人間。文字在她筆下顯得有情有致,有了生命,直鑽你心。象這樣生動的句子,已成經典:

   「願使歲月靜好,現世安穩。」

      「你還不來,我怎敢老去。」

   「愛情就是上輩子欠下的情債,這輩子來還。我上輩子一定俗不可耐,搞得我今生無債可還!」

   「記住了並不代表是永恆,忘卻了也不等於沒發生;緣起了與你攜手望蒼穹,緣滅了桃花陪我笑春風。」

     喜歡張愛玲的人說:只有讀張愛玲的文章你才是快樂的。
   她否定著筆下一個個靈魂,寫出那個時代在解體,期待生命的光明。正如她所說:「在我的世界裡,你依舊純浩,髒了的只是這個世界」。

   張愛玲在香港發表過《秧歌》和《赤地之戀》,她後來承認說是在美國駐香港新聞處要求下,按「故事大綱」寫的。此後,在生活的壓力下,張愛玲還在美國加州大學中國研究中心做過中共術語研究,主要工作就是收集翻譯當年中共言論中的新名詞,事實上當時她正在寫《紅樓夢魘》。這兩件事使她長期得不到大陸的諒解,直到文革後她的作品才在大陸風靡。 

     人們關注張愛玲,還因為她本人和她筆下的人物具有驚人的相似,她內心深處情與物、靈與肉的掙扎,比她筆下的人物還要劇烈、悲慘、蒼涼。

1955年她辭別故國去了美國,誰能想像,風華絕代的才女張愛玲,晚年生活是如此的不堪和艱難。在救濟窮作家的文藝營里她遇上了大她20歲的賴雅,幾乎是一見鍾情地愛上了他,還懷了他的孩子。張愛玲的兩次婚姻都是不幸的。年青時嫁給中年的浪蕩子胡蘭成,中年時嫁給老病的窮作家賴雅。嫁給胡蘭成也許是因為他的才氣,而嫁給賴雅就不知道是為什麼了,因為賴雅早己江郎才盡,老且窮病。

賴雅在文藝營的期限到了,不得不離開。張愛玲在送他的時候,把自己僅有的一點錢給了他。一個多月後,張愛玲也離開了文藝營。7月5日,賴雅接到張愛玲的一封信,說已懷了他的孩子。賴雅向張愛玲求婚,但要求她墮胎,不要孩子。8月18號,兩人相識半年之後,在紐約結了婚。新婚剛兩個月,曾經中風的賴雅又一次中風。

為籌措給賴雅治病的費用,張愛玲奔走於港台之間,寄人籬下,狼狽不堪,心情特別惡劣。經濟的困窘使張愛玲不得不關節省每一筆開支,以竭力維持生計。最令張愛玲感到悲苦失望的,是她為了掙錢而不得不獨自去香港為電影公司寫劇本《紅樓夢》,然而劇本總不能令電影公司滿意,三個月苦工換來一場空,身體又壞,她給友人寫信說:「辛苦的從早上十點寫到凌晨一點,手腳都腫了」,她焦躁失眠,獨自苦撐,「工作了幾個月,像只狗一樣,卻沒有拿到一份酬勞」。

由好友夏志清推薦,張愛玲1967年9月抵達麻州劍橋,在賴氏女子學院設立的研究所專心翻譯晚清小說《海上花列傳》。生活才安定下來。

賴氏研究所任滿之後,1970年,張愛玲赴伯克萊加州大學中國研究中心去研究工作。她不能按時上班,黃昏時間才去研究中心,一人在辦公室熬夜。一年期滿,張愛玲即遭解聘。張愛玲在伯克萊水土不服,老是感冒,決定搬居洛杉磯,以為氣候溫暖,身體或可轉好。

1971年秋季搬居洛杉磯後,她身體一年一年轉壞,不說上班工作,能對付日常生活――買菜、付賬、看醫生、打電話――就把她累壞了。在洛杉磯住了幾年之後,不僅感冒照舊,牙齒也永遠看不好。骨頭脆弱,不小心手臂就斷了。最可怕的是,張愛玲添了一種皮膚病,而且覺得屋子裡到處是跳蚤,身上永遠發癢。為了逃避「蟲患」她就不斷搬家,天天上午忙搬家,下午遠道上城看病,有時候回來已經過午夜了,剩下的時間只夠吃睡,連收信都沒有時間拆看。每次搬家都會遺失、丟掉些東西。那兩年在賴氏研究所,張愛玲差不多已把《海上花》譯好了。她想找經紀人把它交給書局審閱,但一直無著落,結果這部譯稿在一次搬家時丟了,除了首兩章已發表過外,張愛玲三四年的心血全部付之流水。

張愛玲晚年的朋友,學者夏志清感慨說:「張愛玲去世前幾個月給我寫了最後一封長信,哀嘆老年孤獨生活的不易和對文學的依戀。唉,胡蘭成是個大壞蛋,什麼女人都要沾手,生活品格比政治品格更低下;而賴雅又太老太窮,自己明明中風多次卻不告訴比他小近30歲的張愛玲。結果婚後僅兩個月再次中風,給了她沉重打擊。張愛玲為了給丈夫籌錢治病不得不為港台寫應景笑劇,白白浪費了自己的才華和大好時光。嫁給這兩個丈夫,真真作孽!」「這個賴雅,因為窮得淌淌滴,一定要張愛玲流產!孩子對於女人就像生命一樣重要啊。張愛玲流產後真真是萎謝了。如果她有個一男半女,在以後寡居的幾十年中會給她帶來多大的欣慰快樂!我想,這可能是她在最後的《對照記》中既沒有胡蘭成,也沒有賴雅的照片文字的原因。這兩個男人實在都不值得她愛戀思念!」

但是,當年張愛玲在給夏志清的信上曾開玩笑地稱賴雅是「並無作品出版的作家」。難得一露幽默,表明她對賴雅頗有感情。張愛玲給賴雅的家書,也反映了兩人相濡以沫。信中有她對兩人未來生活的規劃,對自己未來創作的自許。可惜賴雅過早去世,使張愛玲對未來的希望全部落空。

    賴雅去世後,漫長的30年人生長河,張愛玲是一個人走過的。她來美後一直在小地方生活,孤陋寡聞,拒交朋友,總是獨自埋頭寫些三四十年代舊上海的東西,雖然她英文好,但美國人是不看的。

   張愛玲對現實的社會和人失去了興趣。加重了她寫作的失敗。

在美國,最令張愛玲引以為自豪的寫作遭遇毀滅性打擊。一部部作品寫出來,一部部被出版社拒絕,為此張愛玲不知流下了多少羞恨交加的眼淚。絕望之中她只好為香港電影公司寫劇本以謀生,甚至著手寫作《張學良傳》。她終於發現,她並不是一個放之四海而皆「紅」的天才。藝術和人生的「傳奇」,並不能到處複製。

曾有人問海明威「作家成長的條件是什麼」,海明威說是「不幸的童年」。這句話對張愛玲是適合的。但海明威的話只說了一半。如果一個作家成年後,仍不能逐漸超越早年不幸所造成的人格缺陷,這種不幸則可能將作家毀掉。張愛玲終其一生沒有完成這種超越。

張愛玲概括自己的一生說:「悠長得像永生的童年,相當愉快地度日如年,我想許多人都有同感。然後崎嶇的成長期,也漫漫長途,看不到盡頭,滿目荒涼。然後時間加速越來越快,繁弦急管轉入急管衰弦,急景凋年已經遙遙在望。」——這段天涯孤旅是青灰色的。張愛玲在她的作品裡,有著無數描摹月亮的不朽文字,而她離去的那一天,正巧是舊曆的中秋節,它默默地照著一個「天才」女作家矛盾的一生——熱鬧與寂寞,浮華與蒼涼……這個一生與月亮共進退的人。

在生命的最後幾年,張愛玲校閱了台灣皇冠為她出版的《全集》,夏志清認為,「她已為世界各地的中國文學讀者留下一套校對精確的《全集》,可謂死無遺憾了」。

「二十多年來一向多病,兩三年來更顯得虛弱不堪,能夠安詳地躺在地板上,心臟突然停止跳動,未受到任何痛苦,真是維持做人尊嚴、順乎自然的一種解脫方法。」「生命是襲華美的袍子,上面爬滿了虱子。」張愛玲一語成讖。  

據張愛玲遺囑執行人林式同說,從1984年8月到1988年3月這三年半時間內,她平均每個星期搬家一次。這似乎是誇張,因為這樣算下來,張愛玲搬家次數達180多次,可以上吉尼斯世界紀錄。但張愛玲給夏志清的一封親筆信里,說法更嚇人:「我這幾年是上午忙著搬家,下午忙著看病,晚上回來常常誤了公車。」可以確信,晚年張愛玲即使不是每天都搬家,其搬家頻率之高也大大超乎一般人的想像。

張愛玲如此頻繁地搬家,僅僅是為了「躲蟲子」——一種她認為來自南美、小得肉眼幾乎看不見、但生命力特別頑強的跳蚤。她隨身攜帶著簡易的行李,只要在棲身處發現跳蚤就馬上離開。1991年,她在給朋友的信中說:「每月要花兩百美元買殺蟲劑」,「櫥櫃一格一罐」。

誰都看得出來,這是一種強迫症,一種病態。也許是老年皮膚騷癢症。

1995年9月8日,張愛玲謝世於美國洛杉磯寓所,7天後才被人發現。屋裡沒有傢具,沒有床,她就躺在地板上,身上蓋著一條薄薄的毯子。


推薦閱讀:

歲月,留不住;情愫,訴不完
隨緣消歲月,安然度人生
春風吹過歲月的弄堂
歲月不老,你亦不老
縱容歲月

TAG:作家 | 歲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