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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淡風輕   作者:方方

  雲淡風輕                                                                                   作者:方方

風大得似乎要席捲整個世界。呼嘯自上而下,又由下而上,四處亂躥。門窗都發出自己的聲音。彷彿地球都在顫抖。小驢說,2012,這就是傳說中的2012!慧明說,早著哩,別神經兮兮的。小驢說,這就是前兆。是先頭部隊。慧明便笑,說先頭部隊都是不動聲色的。小驢說,那是你們年代的先頭部隊,小氣鬼一樣,探頭探腦地偵察情況,然後再出手。我們不一樣啦。轟一下,給你顆原子彈,哪兒都炸沒了,然後才派出小部隊探頭探腦地收拾戰場。慧明說,收拾局面吧?小驢也笑,說這麼講也行。反正我們先跟你來狠的,其它再慢慢說。試探二字,跟我們的時代無關。小驢說時,一臉得意。慧明心裡笑了笑,臉上卻擺出凶樣,說好好寫作業,別瞎胡扯了。小驢一低頭,說一想到2012正在行動,哪裡還需要做作業。媽,2012來的時候,你肯定害怕。到時候我會陪著你進去,替你壯膽。嗯——,不如你現在讓我玩一夜遊戲?巴結我一下?他說完斜眼望了慧明一眼。慧明伸出巴掌,佯裝要打,說休想!說完手又縮回了。小驢低著頭,一邊寫字一邊吃吃地笑,說,媽,以後我打兒子,先一棍子把他打翻,然後扔下棍子,才說:休想!媽,這樣才管用。媽的這一套,哪裡有效?看看我的骨頭,跟著胡大壯學游泳,骨頭長得多結實呀。媽一巴掌打下去,還不知道誰更疼哩。小驢說著哈哈大笑。慧明無奈,她放下手,說了句,等你有了兒子,看你捨得打?好好寫作業!說完她回到自己的卧室,躺在床上,找了一本書,在淡黃的燈下,慢慢讀著。外面的風呼嘯依然,家裡卻是雲淡風輕的感覺。潔凈的床鋪,微黃的燈光,明媚的書櫃,還有跟遠在他鄉的丈夫一線相連的電腦。慧明丈夫是做工程的,為了賺錢,他去衣索比亞當監理,薪水自然比在國內多。房貸壓頭,只能如此。但這沒關係,生活就得慢慢來。重要的是,他們倆感情好,又有一個聰明淘氣的兒子。所以慧明覺得她的生活十分幸福。慧明最喜歡跟小驢有一句沒一句地閑扯。小驢13歲,像無數孩子那樣,是一定跟父母反著說話的。反著說,自己很得意,卻也讓慧明開心。因為小驢跟大人想得不一樣。慧明想,想得不一樣才會有出息。門外有嗒的開門聲,想來是對面老太太出門了。小驢在慧明房間探了個頭,說隔壁老頭大概又發病了。慧明便嘆息了一聲,說真辛苦。小驢又探了一下頭,說,媽你說,這樣的天,奶奶能找得來醫生?慧明說,也許他們有醫生朋友。小驢的頭剛縮回去,驀然又伸出,說打電話讓朋友來不就可以了嗎?還用得著奶奶專門跑出去?是不是有些奇怪?慧明叱了他一句,說做作業!不要管閑事。也許是買葯哩。慧明搬來有一年了,但與對面人家始終不熟。她知道那裡住著兩個老人。老頭久病在床,全靠老太太照顧,似乎沒見有兒女上門。有兩次慧明回家,恰逢老太太出門倒垃圾,她想跟老太太搭訕兩句,比方有什麼事需要她幫忙什麼的。但老太太冷若冰霜的表情,讓她心生畏懼,她的話也就吞了回去。風太大了,慧明有點想出門問問,是否她可以幫上忙。腳剛落地,老太太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樣子又浮了出來,慧明莫名地害怕。她想,老太太如不願他人幫忙,必然有她自己的理由。有時候,熱心可能壞事。對方既不曾求助,還是不管為好。這麼想過,她便重新躺到了床上。大風囂張了一夜,早晨起來,已是一派的天清氣朗。慧明忙碌地做完早點,叫醒小驢起床,待小驢背了書包出門後,她才收揀一番,匆匆上班。走到小區大門口,見沿路停了一溜車。有幾個人站在那裡跟物業的保安爭吵,圍觀者一大堆。慧明信口問人出了什麼事。對方答說,小區的汽車又被人用利器劃傷了,大概有十幾輛。慧明說,什麼人這麼無聊呀。對方說,就是查不出來,特別莫名其妙。慧明因是無車一族,急著上班,便也懶得打聽這些閑事。這個小區叫北泉小區,號稱高尚小區,慧明之所以掏盡家底選擇這裡,完全是為了小驢上個好的中學。北泉中學升學率很高,家長們都擠著把孩子往這裡送。慧明自然也不例外。慧明搬來不久,就聽說汽車被利器劃傷的事。一年住下來,幾乎隔月都有類似事情發生。小驢在家曾跟她笑談,說他第一次覺得家裡沒車真是太好了。慧明也說可不是?少操好多心啦。這話真不錯。小區的車主們為此事鬧得沸沸揚揚,但似乎全無解決之法。車主們聯手調查多次,仍是查不出個所以然。他們跟物業也吵鬧過許久,結果也是不了了之。這事不能怪物業。小區面積太大。北面有一片樹林,林木稀疏,以前就是給大家歇涼散步的。初始大家也都頗喜歡這片林子。後來車多了,路邊或門前的停車位完全不夠用,於是有人將自己的車停到了樹下。有第一人,便有第二人。久之,這片樹林便成了停車場。物業開始管管,後來管不住,便也罷了。畢竟這麼多車要停,停車場不夠也是問題。忽有一天,停在樹林的汽車被利器劃傷,不是一輛,而是十幾輛。車上的深痕就是車主心上的深痕。受害車主們便聯合去找物業扯皮。但物業明確說這裡本就不是停車場,你們要停是你們自己的事。車主們自然理虧,又提出希望能夠安裝監控。物業又表示樹林里沒有電源,無法安裝。實在要安裝,從配電房拉線下埋,安裝攝像頭,以及施工諸類,這些筆費用均由業主們自出。有車業主便希望全小區分擔,無車業主們則表示此事與己無關,絕對不出。另有車主回家較早,小區內車位足可停車,多數時間並非停在樹林里,也不想出錢。這樣扯來扯去,長期在樹林停車的車主人數便有限。均攤到自家頭上,費用不小。關鍵是,即令自己花了錢,車位也並非專屬自己。萬一回來太晚,車停滿了,照樣還得到處尋找車位。這樣想過,又覺得自己未免太不合算。如此,此事扯來扯去,便成死結。不安裝攝像頭,物業倒也省心。一紙通知下達各戶,雲樹林不是停車場,但凡停在那裡的汽車如有損傷或丟失,均與物業無關。車業們便只有抱著僥倖心理,期望自己的車運氣好。但是,那個出手傷車的人,卻不讓他們有如此好運氣。有一個姓朱的車主最是倒霉,因為談生意回來得晚,總是停在樹林最暗處,結果他的車已經被劃傷過三次。所以,每每跟物業吵鬧,他都是最凶的一個。破口大罵的各種髒話,也讓聽者驚心。劃車的人也是頗讓人費解。人們不知道他何時出現,何時潛伏。有時候,一兩個月都沒動靜,大家便彈冠相慶,說這傢伙多半被抓進了局子,又有說狗日的沒準竄到別省作案不回了。好一點的則說,或許搬了家。可就在大家興高采烈時,他卻又冒了出來,一次劃它十幾輛車,刀口又深又重。氣得車主們幾欲發瘋。有一天,朱姓車主的車早上又被劃傷,他下午提前回來,站在樹林邊叫罵。世上所有髒話,幾乎都被他輪番罵出。罵得樹林邊的人家,忙不迭關窗,怕孩子聽了不妥。另有兩個車主也上去幫腔。三個人你來我往,高一聲,低一句,像演大戲。但沒有被罵對象在場,罵也白罵,連觀眾都沒幾個。到底是誰呢?他為什麼這麼做?出於什麼樣的心理?有著怎樣的規律?人們分析來分析去,卻連邊都摸不著。物業的保安部也算盡職,還找來了片區警察,叫上諸多車主,聯合開了幾次會,請大家提供線索,共同分析。把小區里有案底的或是那些看上去不正經的,都逐個進行了排查,最終也沒查出個名堂。沒車的人都是看熱鬧的。這事已成他們茶餘飯後的笑話。還有玩笑說,小車經常在小區里橫衝直闖,出過不少事故,停車也極不文明,大家散步的樹林也被佔用。無車人家都討厭得他們要死,沒準有個無車主聯合會,專門整他們這些有車者的。這當然就只是個玩笑話。小驢有一天還故意神秘兮兮地對慧明說:這事好玄,我猜可能是鬼做的。說得慧明汗毛聳起。這時候,慧明覺得沒車真是一種幸福。慧明一般下班都晚。她在南泉中學教高中數學,又兼著班主任。學生不走完,她便不回家。多年來,都是如此。這天也是。但這天卻是慧明人生中一個最黑暗的日子。六點左右,她正待收拾東西回家,突然校長和副校長一起來找她。兩人的臉色都很嚴肅,慧明不知道出了什麼事,心裡有幾分緊張。校長欲言又止,副校長唉聲嘆氣。慧明急了,說有什麼事,你們儘管說嘛。校長說,我真不敢說,但如果我說了,希望你能挺住。慧明說,你們別嚇我。出了什麼事?校長說,你兒子可能出事了。現在正在醫院。慧明幾乎瞬間崩潰。她原本站著跟兩個校長說話,聽到這話,沒問什麼,人便直接軟倒在地。倆校長同時伸出手,連拖帶拎地把她弄到椅子上坐著。慧明已然說不出話來,她渾身發抖。她知道,不是嚴重到一定地步,不會兩個校長同時來找她。校長說,車在門口,我們陪你一起去醫院。慧明全無意識,不知道自己應該做什麼和怎麼做。她幾乎是被人連扶帶架地弄到了醫院。她的兒子,她最心愛的小驢,並不在病房。他躺在停屍間。他死了。沒有詢問,也沒有任何理由,慧明甚至連小驢的臉都沒有看到,走到那房間門口,她就倒了下去。慧明就一直住在醫院裡。她的天塌了。她完全麻木著,知道有醫生在忙碌,知道有人在她身邊哭,有一個是她的妹妹慧雯。還有些面孔換來換去地晃動,她完全不知道都是些誰。直到她丈夫從國外趕回來,一句話都沒有說,撲到她的床邊,抱著她的頭就哭。慧明心疼丈夫,她說,你不要哭,你不要哭壞了身體。這是慧明幾天來說的第一句話。她的這句話說出口,旁邊幾個人都鬆了一口氣。一個老人家說,她總算回過神來了。慧明的第二句話還是對丈夫說的,她說,我再怎麼活下去呢?丈夫到底是男人,意志力強硬許多。他雖然滿面淚水,嘴上卻說,你還有我,我還有你。你得撐著我,不然我怎麼辦?慧雯說,姐,姐夫說得對,你得撐他一把。你要有事,姐夫該怎麼活呢?再說我也只有你一個姐姐哩。慧明自是愛她丈夫的。彷彿因他的出現,她心裡生長出勇氣。她終於從床上坐了起來。她說,我要去看看小驢。在她下地時,一個孩子走到她跟前跪了下來,這是胡大壯。他哭著,甚至在地上磕頭。他的身邊站著一男一女,慧明覺出那似是胡大壯的父母。胡大壯說,叔叔阿姨,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慧明茫然地望著他,胡大壯的父母也紛然說,對不起,對不起。慧明的丈夫板著臉,很不客氣地說,你們先走吧,我們現在不想見你們。慧明並沒有理解丈夫何故如此。她什麼都沒有去想。幾個人將他們三人拉出了房間。慧明在丈夫和妹妹的攙扶下,見到了小驢。他臉色蒼白,閉著眼睛,一動不動。慧明說,兒子,你不是要陪媽媽一起進2012的嗎?你怎麼能自己先進去了呢?你不是說你以後要用棍子打你的兒子嗎?看你怎麼兌現你的話!小驢自然是無聲無息的,他的面孔蒼白,表情生冷。攙扶慧明的人都哭得抽搐。一個生命,與他最親的人們永別時,就是這樣冷酷無情。第二天,小驢便火化安葬了。慧明把他葬在自己父母的墳墓附近。她種了一棵樹在小驢的墓旁。她說,這麼近,你閑時,就去看看外公外婆吧。你先替媽媽照顧他們哦。這事就拜託給你了。告訴外公外婆,爸媽和小姨,還有小姨父他們都挺好,要晚些時來跟他們團聚。你還是個小孩子,需要陪伴,媽媽讓這棵樹陪著你。如果起風了,樹葉嘩啦啦的聲音,你要記得,這就是媽媽托它在跟你講話。慧明說這些話的時候,已經沒有了眼淚。她慢條斯理地一句句叮囑小驢,倒讓旁邊的人哭得稀里嘩啦。尤其她的丈夫,哭得在小樹旁蹲了下去。慧明一步三回頭地離開小驢的墓地,彷彿這時候才是永訣。最後一次回頭時,她看到有三個人在小驢的墓邊。兩個大人低頭站著,一個孩子趴在墓碑上,他的姿態呈現出他在痛哭。慧明認出了那孩子就是小驢的好朋友胡大壯。慧明的心動了一下。警察是在小驢安葬後的第二天上午到的慧明家。在慧明驚訝的目光中,他們詳細講述了小驢溺水的全過程。像往常一樣,小驢和胡大壯到胡大壯居住的小區游泳池游泳。這一點,慧明是知道的。小驢上初中後,胡大壯是他認識的第一個朋友。小驢的語文弱而數學強,胡大壯則恰恰相反。於是兩個人經常一起做作業,相互幫助,自然也常在一起玩。這是慧明很希望看到的。胡大壯比小驢大半歲,個頭也高出一截,他很自然地擔負起保護小驢的義務。小驢則承諾他,一定幫他把數學衝進班上前十名。小驢有這樣的想法,慧明從心裡感到高興,她希望小驢有好朋友。胡大壯特別喜歡游泳,他所居住的小區有游泳池。小驢也想學,徵得慧明同意後,便每周跟著胡大壯一起游泳兩三次。兩個男孩都好動,經常在游泳池打打鬧鬧。那些玩樂的細節,小驢回來也經常跟慧明說起。這天胡大壯要小驢跳進深水池。小驢不敢,胡大壯便自己跳了進去。他遊了一圈爬出來時,見小驢還在猶豫,便繞到小驢身後,一巴掌將小驢推了下去。隨後自己也跳進泳池。他遊了一圈起來找小驢,發現他不在。於是高聲喊,喊了半天,沒聽到回應。他潛到水裡,突然看到水下有人,嚇壞了,浮出水來,亂喊亂叫。救生員跑了過來,跳進水裡撈出人來。這人正是小驢。救生員急救半天,沒有成功。110趕來,又急救,仍然無用。就這樣,小驢溺水而亡。胡大壯如實向救生員講了自己推小驢下水的事,他不說,沒人知道。但他卻沒有推卸自己的責任。在警方調查詢問時,他放聲大哭,堅決要求警察槍斃他。因為是他害死了小驢。慧明終於聽明白了。胡大壯顯然對小驢的死負有過失之責。但胡大壯也未滿14歲,屬未成年人,免於刑事處罰。鑒於已出人命,受害家屬如果強烈要求,或可能對他有所責罰。同時,他的家庭也須對此進行經濟賠償。所有這些,都取決于慧明夫婦的決定。胡家帶話表示,寧可賣房子對慧明夫婦儘可能進行經濟賠償,也不希望兒子再受到責罰。小驢的死,已經使那孩子為自己過失而備受打擊,成天茶飯不思,見到老師或警察,就要求槍斃自己。畢竟他還小,自己也難以承受這樣人命關天的負擔。慧明想起趴在小驢墓上的那個孩子,想起他和小驢在一起玩耍時天真爛漫的神情,聽到他一再要求槍斃自己,她的心也狠狠地抽搐了一下。丈夫自然聽慧明的。他望著她,見她未語,便對警察說,我們要商量一下。警察表示了同意。說過兩天會再來,或許帶著律師一起過來。此時慧明突然說,我們原諒他。不要責罰那孩子,也不需要他家賠償。剛起身的兩個警察都怔住了。一會兒望望慧明,一會兒望望慧明的丈夫,半天才說,你們想清楚了?確定嗎?慧明堅定地說,這個不用想。我認識那孩子,他是我兒子的好朋友。他不是故意的。我們小驢已經沒了,我不能讓小驢的好朋友再受傷,這可能影響他的一輩子。我相信我兒子一定會這樣想。慧明丈夫點點頭,走過去握著慧明的手。接著說,我也相信我兒子是這樣想的,他母親是最理解他的人。慧明的手被丈夫緊緊地抓著,她能感覺他在發抖。這份顫抖,讓她覺得自己突然有了力量。警察們顯然有些感動。一個警察輕聲說,謝謝。他們再沒多說一句話,就出去了。家裡很安靜。慧明對丈夫說,小驢肯定會這樣想,對不對?丈夫說,當然。整個房間里,到處都是小驢的氣息。雖然他們平靜地告訴了警察他們的決定,而他們的心卻沒有一點平靜。他們一直相擁而坐,幾乎沒有吃一點點東西。他們心底的悲傷沉重得壓迫了他們的胃。沒有餓感,只有無盡的痛苦。這種喪子之痛,旁人無法理解它的剜心刻骨。就好像,小驢是他們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而現在他們的生命已然殘缺。以後的日子要怎樣過下去,他們都很茫然無措。天已經黑了下來。有人輕輕敲門。慧明丈夫前去開門,進來的是胡大壯和他的父母。兩個大人一進門就向他們跪了下來。慧明站起來,走過去對胡大壯說,叫你爸媽起來吧。胡大壯說,爸媽,你們起來吧。慧明說,你這幾天上學了嗎?數學做得怎麼樣?胡大壯獃獃地望了望慧明,突然放聲大哭,一邊哭一邊說,沒有做。以前都是跟小驢一起做的。阿姨對不起。我好想小驢。慧明過去摟著他的頭說,你要想念小驢,就按小驢的要求,把數學學好。小驢說過,你總是保護他,他一定要把你的數學成績頂進前十。胡大壯咬著牙說,我一定。阿姨,我一定。謝謝阿姨原諒我。慧明說,你也沒做錯什麼。真的,你們倆都沒有錯,這只是一個偶然。胡大壯夫婦站在一邊,他們一直唏唏嗦嗦地流著眼淚。胡大壯的父親說,以後我們大壯,也是你們的兒子。慧明丈夫說,你們不要給孩子壓力。他是個好孩子,歡迎他以後常來玩。小驢媽媽教數學很厲害,大壯數學有問題,就來請教她。慧明說,是呀,小驢數學好,就是我教給他的方法。胡家人帶來一些營養補品,慧明留下了,她也不願意他們太難堪。在胡大壯父母千恩萬謝一陣後,屋裡又靜了下來。這個時候,慧明感到了餓。她說,你也餓了吧?我下麵條給你吃?慧明丈夫說,我來吧。我現在會做義大利面了。在衣索比亞時,我的同事教我的。這是痛苦而漫長的夜晚,但他們到底熬過去了。小驢的意外死亡和慧明原諒肇事孩子,並且不要對方分文賠償,這樣的事,自然比風更快就傳遍了整個北泉小區。慧明進出時,能感受到鄰居們異樣的目光。不少人主動跟她搭訕,有人問她為什麼。也有人說她這樣做怎麼對得起兒子的一條命?更有人說沒必要裝吧,想當雷鋒?當然,更多的人是向她表達敬意。慧明無所謂人家怎麼說。她想,我能怎麼做?我怎麼做也要不回我的小驢呀。重要的是,胡大壯是小驢的朋友。我怎麼能傷害小驢的朋友呢?因為海外工程未完,慧明的丈夫只待了幾天,便回去了。慧明送他到機場,上飛機前,他跟慧明說,這個工程一完,我就回來,再不出國了。就守著你。我們兩個人,一定要好好過下半輩子。慧明忍著眼淚,不敢說話,只是拚命地點頭。到了安檢口,走了半截,他又轉回來到慧明眼前,說你一定好好照顧自己。另外還要養好身體,等我回來。我們再生一個孩子,還叫他小驢。慧明依然拚命地點頭。晚上,慧明的妹妹慧雯過來陪慧明。她答應過姐夫,至少陪姐姐住一個月,直到她情緒穩定。有慧雯作伴,兩姐妹一起上網,又一起聊天。慧雯時尚,不時拉著慧明逛街或是去夜市吃東西,周末了,還要看場電影。如此,慧明有如一團濃墨的痛苦,便在輕鬆散漫的生活中慢慢稀釋。半個月後,慧明心情業已緩解,失子的事實,她也能接受了。慧明對慧雯說,你長久這樣陪我,也不是個事。畢竟妹夫和你家豆豆還要人照顧。現在我可以獨自面對了。你還是回家吧。慧雯想了想,說你遲早也得這樣。那麼以後,周末周日,你就來我家過吧。那天兩姐妹一起看了場話劇,然後各自回家。慧明剛進門,便聽到有人敲門。她想這個慧雯,說好了各自回家,怎麼又跑來了?想罷,便轉身拉開門,說你怎麼?話沒說完,她發現來者竟是對面的老太太。老太太手上端著一碗湯,嚴肅地望著慧明。慧明嚇了一跳,忙讓她進屋,嘴上說,不好意思,我以為是我妹妹。老太太便說,沒關係,我知道,我見過你妹妹。你們姐妹長得很像。慧明請她沙發上就座。老太太卻說,這是碗土雞湯,我親手飩的。味道應該很不錯。慧明說,那怎麼好意思。老太太說,我都端來了,難道讓我端回去?慧明忙又接過碗。雞湯還熱著,老太太說,喝吧。現在喝,味道正好。慧明不願拂了她的好意,便進廚房找出勺,喝了一口。慧明說,真是太好喝了。老太太說,我知道,傷心人自傷身,你需要補。我在裡面放了西洋參。你一定要好好喝。慧明又忙不迭地道謝,當著她的面,連連地喝著。老太太方說,你搬來這麼久,我一直沒有跟你打招呼。那是因為我心情一直不好,心裡的傷痛一直放不下。慧明望著她,覺得她的眼睛裡有一種深切的悲傷。她想,老太太家發生了什麼事呢?老太太彷彿知道她心裡的問,便說,難道你沒有聽小區的人說過?慧明搖搖頭,說我一直忙忙碌碌,跟其他人幾乎沒有交流。真不知道您有什麼事。老太太說,你們搬來之前,我家是五口人。我兒子媳婦和孫子跟我們住在一起。那時候,我們三代同堂,是一個多麼美好幸福的家庭呀。慧明說,哦。現在他們搬走了嗎?老太太苦笑一聲,說是呀,走了。是永遠走了。慧明有些不解,心裡卻「咚」了一下。老太太繼續道,每天晚上,我兒子都會陪我一起散步。孫子十二歲,跟你兒子差不多大,也經常跟著我們一起走。有天晚上,我跟兒子、孫子晚飯後又出來散步。就在小區樹林旁邊那條道,一輛小車,開得飛快,呼一下開過去,直接……直接就把我孫子撞倒了。那車連停都沒停,飛快就不見了。我在避讓時,跌坐在地上。我兒子扶起我,再奔過去看我孫子,結果那孩子……慧明聽到這裡,心口撕裂似的疼。老太太的眼淚出來了。她哽咽著說,孩子被撞飛,腦袋磕在石坎上,頭骨碎了,當場死亡。我兒子有心臟病,見到他的孩子一地是血,立即昏了過去。我也一樣呀。急救車把我們三個人一起拖到醫院。就我一個人活著出來。所以……所以,你的痛,我能懂……慧明立即哭出聲來。老太太也抹著眼淚。好一會兒,兩人才緩解。老太太說,肇事司機沒有找到。路太黑,也沒有監控,更沒有人出來承認。而那天不是只有我一家人散步,有不少人見過那車,但卻沒人願意出來指認。沒有人願意出面幫助我們,因為這事與他們無關,他們怕給自己添加麻煩。我家老頭子當初還能行走,他天天跑公安跑物業跑政府,又在小區四處央求那些知情人提供線索,但都無濟於事。終於,把自己給氣得癱倒在床。媳婦接受不了亡夫亡子的變故,無論如何不願意再住這裡。她有個哥哥在美國,她就投奔哥哥去了。好好的一個家,就這樣只剩下我們兩個孤老。慧明哽咽著,半天才說,真想不到。您二老真不容易。以後有什麼需要幫忙,您就叫我一聲。老太太說,我現在身體還好。只是一直以來,我心裡懷著很深的怨恨。痛恨那個在小區開快車的司機,怨恨這個不負責任的物業,還恨警察無能居然找不到肇事車,更恨那些不提供線索的知情者自私冷漠。對一個家庭來說,這就是天塌了的事,但我們卻倍感無助,也倍覺孤單。慧明心裡落下一派蒼涼。她想,其實就算有人幫忙,有人關心,依然也會倍覺無助和孤單。而無人幫忙的兩個老人呢?她心裡打起了寒戰。慧明說,確實太可恨。我沒辦法用語言表達,也很難想像您是怎麼熬過來的。老太太說,就像你現在這樣熬。所以我知道你心裡該有多麼難過。孩子就是我們的命,現在命沒了,我們活著的只是行屍走肉而已。不是嗎?慧明沉默了。她真這樣想過。她想過自己剩下的半生無非苟延殘喘。一切都已經失去了意義。老太太說,而我感到意外的是,你居然原諒了肇事孩子和他的一家。這事讓我甚至很震驚。你知道我老頭子怎麼說?他說,你去跟她聊聊,怎麼樣才能做到。慧明有些茫然地望著她。她甚至有些惶惑。不知道這個問題該如何回答。原諒對方,她似乎很輕鬆就做到了。但這輕鬆的背後是另一層意思,那就是,不原諒又能怎樣呢?小驢回得來嗎?老太太直視她的眼睛,又問了一句:你是怎麼樣做到的呢?慧明半天才說,不知道。那孩子是我兒子的朋友。我兒子說過,一定要幫他把數學衝進班上前十名,我得幫他做完這件事。老太太說,就這樣?慧明又想了想,方點點頭。她說,因為恨沒有意義。我兒子是個善良的小孩。我知道他一定不樂意我懷著怨恨去生活。他更不會願意他的好朋友因他而倒霉。我不想違背他的想法。我這麼做,都是為了他。您看,我家裡,到處是我兒子的照片。他每天都在看著我,我能感覺得到他的目光。老太太默然片刻,方說,嗯,我知道了。然後她起身告辭。走到門口,她又回過頭說,同是天涯傷心人。你的話,我聽進去了。謝謝你。慧明忙說,我是教數學的,不太會說話。而且,我家跟您家不一樣。您面對的,真的就是壞人,而我面對的是個無意犯錯的孩子。我覺得,您可以怨恨。如果是我,也會有恨。這是常情。老太太出了門,走到自家門口,又掉過頭,說我知道了。我還是要謝謝你的善解人意。對了,我姓徐,退休前是歌舞劇院彈鋼琴的。今年已經過了八十,你叫我徐老師就好。慧明忙點頭說,徐老師慢走。重新回到沙發上,慧明捂著自己的胸口,心想,天啦,她竟然這樣悲慘,但她可比我堅強多了。第三天,慧明去老太太家還碗。她在碗里放了四個韭菜盒子,遞給老太太時說,不好意思,我不會做食物。就只會做這個韭菜盒子。老太太笑了,說這就很好了。慧明第一次看到老太太的笑容,她想,她笑起來真是又好看又優雅。日子就這樣慢慢地往下過了。慧明的悲傷漸漸不似先前那樣沉重。她的臉上時而也會有笑容。時間在慢慢理療她的傷痛。晚上,老太太偶爾過來小坐,她們一邊喝茶一邊聊天。彼此也都聊自己的兒子。在聊他們時,兩人都不流淚,倒是經常大笑。因為每一個兒子小的時候都有許多糗事。這些糗事是母親們永遠的快樂。2012年元旦前夕,慧明得知丈夫春節會回來,而且回來後就再也不去了。她覺得十分開心。但這天晚上,她卻沒有睡好。她一直坐在小驢的照片面前。她說,小驢,你說話不算話哦,說好了陪媽媽一起進2012的呢?如果2012發生什麼大事,就沒有人能幫到我了。她絮叨了大半夜,說得累了,才迷糊了一會兒。起床時已是中午。家裡沒什麼吃的,慧明準備去小區旁邊的麵館吃碗麵條。走出門洞,路過隔壁一幢樓,見一輛車堵在了單元門口。行人側著身,倒能進出,僅僅如此。可此時,門口有一老頭推了張輪椅,輪椅上坐著一個老太太。他們怎麼也進不了樓里,急得亂喊亂叫著。慧明忙上前打問怎麼回事,老頭說老伴癱瘓多年了,早上有點感冒,便推她到附近醫院去看了醫生。不過兩個鐘頭的事,這就回不去了。天氣寒冷,慧明覺得老頭老太長時間在戶外顯然不行,便幫著喊叫:誰家的車?請過來挪一下好不好?老頭指著斜對面一棟樓上的窗口說,就那棟六樓家的。他常這樣。慧明便說,您再堅持一會兒,我上去幫你叫。老頭說,他們聽到了,說吃了飯馬上走,讓等一會兒。說話間,老頭又叫了起來,喂,六樓的,你快點好不好?積點德呀。慧明也沖著那窗口叫著:樓上的,能不能趕緊下來?老人家有病,要回家哩。突然樓上一個男人的頭從窗口伸出來,他說道,大過節的,嚎喪呀。慧明認了出來,這就是經常在樹林或是小區門口罵人的姓朱的車主。慧明於是喊道,是朱先生嗎?您能不能下來先挪一下車?天太冷,兩個老人吃不消了。聽到喊叫,一個保安跑了過來。他亦幫著喊,快點下來好不好?亂停車本來就不對,擋人回家路,還不趕緊下來?幾分鐘後,那位朱姓業主剔著牙下來了。對著保安吼了一句,車被人劃的時候,沒見你們來關心一下我的車。這回都露臉了?慧明忙上前說,主要是天太冷了,老人又生了病,不能在戶外待太久。車擋在這裡,他們完全進不了屋子。朱姓業主看了慧明一眼,說哦,原來是那個讓兒子白死的好心人呀。這關你什麼事?真當你是雷鋒呀。慧明心裡立即不悅了,她說,你沒看到兩個老人回不了家嗎?朱姓業主說,不是你爹不是你娘,你操哪門子心呀?我都說了一會兒下來。慧明說,可是你並沒有馬上下來呀。沒見是兩個老人家嗎?保安息事寧人道,已經都下來了,趕緊挪車吧,好讓老人家進屋哩。朱姓業主嘴上嘟嚕著,進到駕駛室,把車開走了。慧明便和保安一起,忙陪著兩個老人,把他們送進家裡。好在老人就住一樓,進了門洞,倒也方便。慧明和保安幫忙安頓好老人,走出來時,朱姓業主已經停好車返回來了。見到他倆,他突然站下來說,我好奇怪一件事。保安說,什麼事?朱姓業主說,你有沒有覺得,那個劃車的雜種好像消失了。這幾個月都沒出現。保安說,真的哩,這是好事呀。慧明見此話與她無關,便自顧自朝小區大門走。朱姓業主似乎故意提高了聲音說,我奇怪的是,汽車被劃,正是某家人搬進小區開始的,而汽車不再被劃,是這家死了人之後。保安你不覺得這事很奇怪嗎?前幾天大家都在議論哩。保安說,咦,真有點奇怪。慧明心裡咚了一下。她覺得這話好像是針對她。她剛想站住回話,又轉了念,心道這種人,就是爛人。跟他說話只會自取其辱,便頭也沒回徑直而去。這天慧明的心情非常不好。那句陰陽怪氣的話,一直在她耳邊縈繞,就像蒼蠅嗡嗡地貼在耳膜上揮之不去的感覺。晚上她在電話里跟丈夫說到這事,說的時候,不禁哭了起來。丈夫安慰她說,這世上總是有些人,生來就是混賬。他們到這世上,就是來攪事的。他們的市場,就是大家都介意他們所說。只要不理他們,這種人就會自己滅了自己。慧明想想也是。哪裡能指望這世上都是好人呢?只不過,自己剛好就遇到了人渣罷了。他們的話,就當大糞好了。這樣想過後,慧明的心情也就平復了一些。日子又這樣繼續過著。大概元旦過後十天左右,這天是周日。物業公司突然通知慧明,請她去物業辦公樓保安部一趟。沒說具體事,只說業主委員會有個會議需要她參加。慧明不明緣故,就去了。保安部辦公室里坐了不少人,都是小區的業主。在人群中,慧明看到了朱姓車主也在其間,便挑了一個離他遠一點的位置準備坐下。哪知慧明還沒有落座,保安部長便請她到前排就座。慧明沒在意,聽從了他的安排,坐到了前面。這時候,一個業主開始說話。他望著慧明開門見山地說,這是業主委員會應許多業主要求,請你過來詢問一件事。這件事就是:小區盛傳當初劃車的人是你兒子,大家想了解一下,你是否知道這件事。慧明怔住了。她氣得手足冰涼。眼睛直接掃向朱姓業主。朱姓業主一臉似笑非笑的神情,他並未迴避慧明的目光。另一個業主說,你兒子死了,我們也很同情你家的遭遇,現在也並不是要追責,只是想知道,這件事是不是你兒子做的。慧明斬釘截鐵地說,簡直荒唐!虧你們敢想並且敢說。這明擺著是有人造謠中傷。我兒子絕對沒有做這種事。一個女業主說,或許他做了,你並不知道?慧明嚴厲地回答她說,他沒有做。他只是一個初中生,每天有做不完的作業。他天天晚上在家寫作業。試問你們有中學生的家長,家裡的小孩子會放下作業,半夜出去劃車嗎?朱姓車主說,誰知道呢?十幾歲小孩子,混球一個,如果家教不嚴,父母溺愛,什麼事做不出來?喂,大家說說,這種熊孩子,大家見得還少嗎?慧明盯著朱姓業主怒道,無論他是活著還是死了,他都不會成為像你這樣的混球。就你這樣的人渣,有人劃你的車,也是你活該。朱姓業主說,你這算是承認了嗎?居然還罵人。你不是活雷鋒嗎?怎麼是這種素質?那女業主也跟著說,現在也並不是想要找你家索賠。只是大家知道是誰做的,好放心呀。問你就是圖個以後安心呀。另一些七嘴八舌的聲音也在說。是呀,我們只想以後可以安心停車了。不會找你們索賠的。為什麼不索賠?子債父母還,該賠的也得賠。這事也太巧了。你們搬來,車就開始被劃。你兒子一死,就平安無事了。你自己也想想呀。所有的聲音,雜亂無章,像旋風一樣,在慧明耳邊旋轉。越來越嘈雜,越來越快速。慧明覺得自己的心在滴血。她眼前浮出小驢的面容。那張充滿陽光和純真的臉,正在被無數人潑著污穢。保安部長說,小區很多人都在傳,說這事是你兒子做的。既然大家都這樣推測,想來也有一定的道理。或許你不知道你兒子的舉動,建議你不妨再想想你兒子當初有沒有什麼異常行為?慧明站了起來,她一字一頓地說,我要告訴大家的是,第一,我兒子是個善良純真的小孩,他從來沒有划過任何車輛。這種沒有根據的懷疑和推測,是對我兒子以及我們全家的污辱。第二,這個謠言是誰造出來的,我也知道。大家都聽過此人在樹林叫罵。能罵出那些污言穢語的人會做怎樣的齷齪事,大家自去判斷。如果大家偏要相信此人,我無話可說。有人來這世上,就是當人渣的。第三,如果我再聽到有人造這樣的謠言,我將通過法律為我兒子討公道,也為我的家討清白。包括物業公司,你沒有根據,不作調查,僅憑猜測,居然召我來這裡聽候審問,居然跟著業主起鬨,我將連你們一起告上法庭。第四,如果你們拿出證據,證明你們的車正是我兒子所劃,我願意賠償。我將變賣我的房子和所有財產,賠償各位。我家住在十六樓,我本人將從十六樓跳下,以死謝罪。你們都聽好了。我說到做到。慧明說完,憤然而去。她聽到身後一片議論和喊叫之聲,以及朱姓業主的破口大罵。她的心痛得厲害,彷彿在一群人撕扯和戮殺下,一點點破碎。她走到自家單元門口,撐不住了,一口血吐在牆上,昏倒在地。慧明醒來時,已在醫院打著點滴。她的妹妹慧雯正和她的妹夫一起大罵小區的那些車主。見慧明醒來,立即上前說,姐,你醒了。嚇死我們了。我聽你們鄰居講了事情經過。真是一群混賬!慧明想起自己經歷的場面,點著頭說,是的,就是一群混賬。打完點滴,慧明又在醫院休息兩三個鐘頭,在醫生確認她是急火攻心,沒太大問題後,她便讓妹妹和妹夫送自己回了家。剛進門,對面老太太便敲門過來。老太太又是一臉的嚴肅。慧明忙向老太太介紹妹妹和妹夫。老太太說,我見過你們。慧雯也說,我也見過您呢。我還想,我如果老了,能像您這樣有風度就好了。老太太勉強笑了笑,然後轉向慧明說,今天我下樓買菜,聽樓下鄰居在議論你。說你昏倒在門口了。我很吃驚,問是怎麼回事。他們告訴了我業主委員會找你的事。真叫人生氣。慧雯立即附和道,可不是?簡直是欺負人。我家小驢都去世了,姐姐夠傷心的,他們居然還能朝這方面想。居然開會來質問姐姐,誣陷孩子。基本人性都沒有了。我要在場,就會說,劃得好。真是太氣人了。慧明說,也怪不了大家,都是那個姓朱的挑唆。因為他的車擋了兩個老人回家,我去管了這檔閑事,他就這樣報復我。慧雯說,難道其他人沒腦子?難道他們不知道這樣做有多麼傷害人?老太太說,他們不會。他們只會站在自己角度考慮。他們只有在為自己著想時才有腦子。慧明堅定地說,我一定要為我兒子討個清白。不能讓他們這樣污衊孩子。哪怕是猜測都不行。老太太的臉色變得很難看。她一字一句慢慢地說,你怎麼討?你沒辦法討的。就演算法律認定你兒子沒有問題,但小區車主們會放棄他們的看法嗎?他們是眾人,眾口鑠金。眾人之惡,無人可阻。慧雯叫了起來,難道我家孩子就該這樣被冤枉?慧明覺得老太太說得有理,一旦事情到這一步,她的小驢,她的天使一樣的孩子,就註定要遭人污辱。一想到這個,慧明的痛苦無以控制。老太太無視慧明的難受,她繼續說,這世上有很多壞人,但卻缺少公道來制裁他們。他們逼著你用他們的惡去對付他們。時間長了,漸漸你會習慣自己作惡。甚至你會為自己以惡制惡的方式而興奮。你覺得,雖然不對,但對付這樣的人只能如此。慧雯咬牙切齒附和道,可不是。我都想去劃他們的車了。老太太突然說,對不起,你好好休息。我該回去了。但是,這一次,我相信你兒子的清白一定能討回來。老太太說完便走了出去。她的離開像她的到來一樣,都讓慧明姐妹覺得突然。慧雯說,這老太太好像有點怪怪的。慧明說,是呀,我一直有些怕她,不敢跟她說話。後來小驢死了,她到我家來安慰我,其實她家也是很慘的。慧雯說,她的話講得好有哲理。慧明說,可不是,惡念就是這樣生長並且蓬勃起來的。慧雯因為要上班,她丈夫晚間亦有工作要做。兩人見慧明情況尚好,又勸慰了慧明幾句,便匆匆而去。這天的夜晚,雲淡風輕。慧明睡不著,她的心裡憤怒、難過、委屈、無奈,可謂五味雜陳。她坐在客廳里,拿著小驢的照片,手撫兒子燦爛的笑容,說兒子,媽媽一定要想辦法,絕對不能讓你有半點委屈。絕對不能讓你的名字被人污辱。她就這樣慢慢地說著,似乎是安慰小驢,也似乎是在平復自己的心情。突然她聽到對面輕微的開門聲。慧明想,這麼晚了,老太太還要出門嗎?她老伴又犯病了?她剛想起身,去問問她是否需要幫助。走到門口,便聽到老太太的腳步已經下去了。慧明又退了回來,重新坐下。她在思索,她要怎樣做,才能為兒子討回公道。是寫一封公開信,或是乾脆在小區開場辯論會?更或是……她想了許多辦法,都沒有一個更合適的。她用筆一條條擬出,又一條條劃掉。一張紙被劃爛,仍然沒有好辦法。幾乎不到一小時,慧明聽到老太太返回的聲音。非常輕微的腳步,慧明如果不是坐在客廳里,幾乎都聽不到。她不由又站起身,想開門過問可需要幫助,但她還沒走到門口,就聽到對面的門「嗒」地關上了。慧明想,或許就只是買葯吧。第二天慧明沒有出門。她向學校請了假。頭晚上沒有睡好,凌晨時,她吃了一粒安眠藥,結果一直睡到中午才起床。下午,她的頭依然昏沉。突然小區保安部長領著業主委員會的兩個人前來找她,說是代表那天的所有業主過來向她道歉,請她諒解。因為他們的妄自推測,傷害了她,也傷害了她去世的兒子。現在已有事實證明,絕不是小驢劃的車。慧明一臉病容,她有些糊塗,她沒有讓他們進家門,只是反問道怎麼回事。保安部長說,昨晚小區的車,又被人划了。這次划了將近十輛車。根據利器的痕迹和深淺,可以判斷出跟以前是同一人所為。由此也可斷定,這件事跟小驢毫無關係。慧明長鬆了一口氣,心底有一種歡喜湧出。但她仍然板著面孔,說這件事當然跟我兒子沒有半點關係。我接受你們的道歉,但我很難原諒你們。你們可以那樣輕易地傷害他人,怎麼就覺得又可以輕易地得到諒解呢?請回吧,我不想談這事。慧明說完,便將門關上了。她不想理這些人,她想她的寬容真的有限。再望著小驢照片時,突然間,她特別想要感謝那個劃車的人。慧明想,謝謝你的及時出現。謝謝你讓我兒子討回了清白。這天的半夜,慧明夢見了小驢。小驢從她卧室的門邊,露出半個臉來,說你不覺得奇怪嗎?而對面老太太一臉嚴肅地走到她的床邊,站在那裡,一句話也不說。之後,老太太關門的「嗒」聲,反反覆復地出現。慧明遽然而醒。她坐了起來,一直在想。想得自己十分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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