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個婦女節,聊聊「不咬人」的女權主義

編者按:1997年的某天,戴錦華在中山大學的講堂上宣布自己是名女權主義者,並且是「不咬人的」。當時在座很多人的臉上流露出微妙表情,這是那時知識界對「女權主義」的疏離。

多年以後的今日,中國的女權主義行動者們確實在公共空間內發出的聲音越來越大,但伴隨著「女權主義」這個詞語而來的爭議也層出不窮。到底什麼是女權主義?這些年女權主義在中國經歷了什麼?在又一個婦女節到來的時候,希望我們重拾起戴錦華當年那句——「女權主義不咬人」的話時,不會再換回奇怪的目光和微妙表情。

製圖 | 新京報 師春雷

采寫 | 新京報記者 伍勤、吳亞順

李銀河:著名性學家、社會學家。

沈睿:旅美女性主義作家、批評家。

李思磐:新媒體女性網路負責人。

呂頻:婦女傳媒監測網路「女權之聲」負責人。

柯倩婷:中山大學副教授,關注性別研究等相關領域。

鄭楚然、艾可、肖美麗和趙思樂均為青年女權行動派的代表人物。

悍婦?蕩婦?

- 公眾為何談女權色變?-

(李銀河):公共話語在幾千年來都是由男人掌控的,女性沒有話語權。所以在現在,女性發聲時就容易被妖魔化,指認為「悍婦」、「蕩婦」。男性批判社會時為什麼沒有「悍男」、「盪男」呢?這是明顯的男權結構的病症。

(沈睿):女權主義成為熱門話題標誌著中國社會生活的進步,說明社會有空間吸收新的思想。那些談女權色變的人,百分之百是對女權思想不了解的人。這種印象的形成在於人們缺乏教育和思考。說到底,女權就是人權,我想今天有現代思想的人,都願意稱自己擁護人權,他們一旦知道女權主義思想,他們也會願意稱自己為女權主義者。

(柯倩婷):人們談權利、人權、權力都色變的啊,壓根沒有語境去好好談,一上來就說女人這樣不好,不守本分。大家都沒有享受到完整權利的滋味,以及正常權力磋商帶來的好處。簡單說,女權批評社會,父權和男權制度,這種批評的姿態,讓人不舒服,但公民/國民不都應該具有這種批評的意識嗎?針對各種施加於我們的無理或非法的壓制。文化和制度批評,質疑權威和霸權,注重女人的經驗和看世界的角度,是女權主義的核心,女權主義如果喪失批判力,就完蛋了。

(趙思樂):目前中國社會的整個思想文化和輿論場仍然是以男權思維為主流的,那麼很自然的,女權主義思想和批判的闖入,會讓社會感到不適。當社會感到不適的時候,它就會有應激反應,就要給自己一個關於「要怎麼看待女人正經地說出不順耳的正經話」的解釋。這個解釋可能是不負責任的、污名的,比如「悍婦」、「蕩婦」等等,因為這是最簡單偷懶又不破壞原有結構的解釋。用污名化、歧視性的歸類解決別人提出的問題和意見,是不誠懇和不成熟的行為,這反映著我們社會的公共討論基礎、規則和氛圍並不真實存在。

「女神和女漢子」

- 這些年,媒體都在怎樣塑造女性形象?-

(李思磐):春晚的「女神和女漢子」對於我來說,完全不是動怒而是藐視。是怎樣的一種規則,讓攜十億觀眾的這樣一個平台,被一群如此沒有創造力的庸人控制。

(鄭楚然):我記得王政老師給我們展示上世紀50年代的《中國婦女》,插圖和封面都是勞動中、戰鬥中、搞科研中的婦女。那時候鐵姑娘是「美」的標準。現在這一種集體記憶好像已經被清掃乾淨,「女漢子」不會是一種由衷的讚美,更多表達的是詫異和自嘲。

(沈睿):「女神」與「女漢子」這類漫畫性的對立鞏固程式化概念,對女性沒有好處,對男人也沒有好處。其實現實里,任何女人都可以既是溫柔的女人也可以是堅強勇敢的女人,我們每個女人都能承擔兩個以上的角色。兩性相處,能不能調動對方最好的方面,讓女人是女神,男人是男神?面對愛人的擁抱與親吻,每個女人都可以是女神;面對壞人或歧視或欺負你的人,每個女人都可以是女漢子。

「剩女」

-中國式婚戀觀怎樣壓迫女性?-

(趙思樂):以「剩女污名」為代表的婚戀觀,是典型的回收女性活力和發展機會的文化機制。它還有一系列的衍生文化現象,比如說「女博士污名」、「女領導污名」,無非就是在說:你別讀那麼多書、別那麼努力工作、早早嫁人就對了。這種「回收機制」事實上是在把女人拉回結婚生子以家庭為中心的傳統軌道,回到軌道中以後,她們就不再是職場、社會中難以被男性、家庭甚至國家控制和管理的活躍分子,或者活躍度會降低。並不是說有誰或者有哪個群體處心積慮地設計了整個機制,而是男權社會對女性經濟地位迅速上升的「不適」讓它自發地生出種種壓抑女性的應激反應,這些反應事實上扮演了「回收機制」的作用。

(艾可):男性更願意和工作穩定、清閑的女性結婚,是因為這樣的職業女性可以把更多的時間和精力放在家務勞動上,而女性的家務勞動是不通過市場交換的,因此在市場交換的意義上是免費的。事實上,工作勞累的女性也要承擔絕大部分的家務勞動。而有能力將家務勞動外包出去的家庭,多數是社會頂層的少數家庭。不願意或不能進入婚姻的青年女性,雖然不會遭受婚姻內的壓迫,但卻因為沒能在適當的年齡結婚而被當做「剩下來的」、「沒人要的」女人而歧視對待。若干年前不結婚或未結婚的所謂大齡單身女性還有個和同樣情況的男性一樣的名詞叫「單身貴族」,雖然也有揶揄的意味,但也好過今天把女性單獨作為「失敗的」群體稱為「剩女」。

(李銀河):「剩女」這一詞所帶有的假設是:「所有女人都要結婚」。這最明顯是對想要獨身的女人的一種壓迫。

(肖美麗):中國根本就沒有剩女,按照中國的人口出生比,真正被剩下的是男人。結構用各種觀念「連哄帶騙」,讓女人產生危機意識,把女人嚇進了婚姻里。

(沈睿):女權主義希望給女性和男性提供更多選擇的自由,男人不是被環境所迫跟工作清閑的女性結婚,而是跟一個自己喜愛的女性成家,無論這個人做什麼工作。

「暖男」、「直男癌」、「小鮮肉」

- 這些網路新詞是否象徵女性意識覺醒?-

小鮮肉

(李銀河):以前都是女人作為被觀賞的對象,而「小鮮肉」體現了男人也可以作為觀賞對象了。這是很大的進步。

(呂頻):我覺得這個詞象徵著一種關係的多元化可能性。以前主流都是老男人和年輕的女人,而現在不同年齡人的不同組合開始被接受,是一種多元的表現,是好事。

(鄭楚然):如果說小鮮肉象徵一種女性對男性的消費,那麼女性能夠消費男性,不是因為女性意識覺醒,只是因為女性漸漸開始在商業屠宰場里崛起而已。

暖男

(鄭楚然):其實表現了另一種「父愛」。強化了男人照顧女人(孩子化了的女人)的刻板印象。

(李思磐):我覺得「暖男」是一個悲哀的詞,說明性別矛盾白熱化到什麼地步。親密關係中的男方略微對女方有一點照料和情感關注,就要特別予以標籤。我覺得相互的照料和溫情是共同生活的基礎,所以我很好奇「暖男」之外的那些「標配」男人是怎樣的,跟他們共同生活的人有何樂趣。

直男癌

(呂頻):這個詞體現了女性的反擊意識,終於找到了詞語來反擊。以前都是男性攻擊女性的辭彙,並沒有提供給女性類似的詞語。這個詞雖然也是暴力的,但在現階段我不主張女人放棄這個詞。

(鄭楚然):「直男癌」真是一個有戰鬥力的新詞。

「厭女症」

- 黑木耳、xx婊等詞語的使用為何那麼猖獗?-

(艾可):厭女症是男權社會必然的文化病症,雖然在男權社會,異性戀男人是喜歡女人的。受男權社會推崇的所謂男性氣概、陽剛氣,都是以否定女性氣質才得以確認的。男人只有被男人認同才是真正的男人。厭女症也是一種支配,支配的鐵律就是分而治之,女人被分為貞潔的和淫蕩的/賢妻和蕩婦/處女和妓女,因此女人的厭女症就是自我厭惡和彼此厭惡。這也可以解釋為什麼黑木耳、××婊這些對女人的辱罵更多是女人在用。

(趙思樂):對女人的性身份的污名大多數是被女人使用的,這應該說是一個長久以來的現象,它反映的是女性之間的傾軋關係,比如正房厭惡妾室、大家閨秀看不起青樓女子、老婆惡戰小三、女漢子受不了綠茶婊……當我們在說XX婊的時候,只是大家閨秀看不起青樓女子的現代版,仍然沒有逃出自古以來「貞婦」、「蕩婦」戰爭的格局。為什麼貞婦跟蕩婦要戰爭?因為她們在彼此之間才能競爭資源,男人們的資源是男人的,女人搶不來,女人只能跟女人搶,搶男人分給女人的資源,或者搶僅有的屬於女人的資源。「XX婊」、「黑木耳」這樣的辭彙的再次崛起,對現代社會是非常可悲的,它顯示男女的發展機會和資源之間仍然存在著性別的鴻溝。

男人的女權

- 女權是否也解放男性?-

(李思磐):男性的女權主義者有,但真的相對數量少得多。我覺得女權主義者恐怕還是要比一般的開明態度多一些東西,譬如:對性別壓迫時常感到窒息和疼痛,願意為了改變性別而付出自己的時間精力,男性在性別等級中的位置與女性不一樣,他們對不平等的體驗不那麼敏感,尤其不容易認識並且承認自己從性別不平等中獲利,所以男性的女權主義者真的極少。父權結構當然傷害男性群體,所以辛亥和五四時期的男知識分子才那麼熱衷於解放婦女啊。他們以這種方式,反掉了束縛他們自己的傳統禮教,解放了自己,然後就不再往前走了。

(肖美麗):女權主義者當然也可以是男人,事實上男性的女權主義者還不少,同時男權的女性也非常多。是不是女權主義者和個人對平等的敏感度有關,身為女性或是性少數群體很容易遇到不公平的待遇,這樣更容易激發自己的思考,也就更容易成為女權主義者。

(艾可):父權結構雖然也傷害男性,但在幾乎每一個階級和群體的內部,男性都普遍比婦女更受益,因此很難反思既得利益,結構性受益者都傾向於維續既定的社會結構。事實上,父權結構造福的其實只是少數精英男性,「一人受壓迫則所有人不自由」,受益者未必獲得真正的幸福和自由。男性雖然在工作中享有比女性更多的收入和晉陞機會,但是被社會文化要求要更成功、在家庭中承擔更多的經濟責任;這種社會文化和女性遭受的就業歧視又合力使女性更傾向於通過婚姻而不是個人的職業發展獲得社會地位的提升,這反過來會更加重男性尤其是中、底層男性的社會壓力。同時,男性在家庭中的投入更少,女性的育兒和家務勞動更重,這樣的結構下,受益者和被剝奪者都不是真正的自由和快樂。

(趙思樂):任何一個反抗不義的運動,首先站出來的是受壓迫者本身,這幾乎是必然的。在女權運動中,也就是女人和多元性向性別者,而大多數「直男」認可、加入得慢一些是正常現象,但女權運動從來不排斥而且期待他們的加入。

(李銀河):王小波當年就是一名女權主義者,他寫過一篇文章《我是一名什麼樣的女權主義者》。

女人的女權

- 長得丑、嫁不出去的才是女權主義者?-

(沈睿):出生成長在男權社會裡,我們都是先天的男權主義者,因為我們把男權思想社會看成是理所應當的,意識到這種思想的壓迫性,需要學習,女性不學習不反思,往往是男權思想的執行者,甚至比男人本身還極端。比如中國的纏足制度,給女性纏小腳的,都是母親或祖母,她們自己受害,還要加害於自己的女兒們,並不是她們不知道痛苦,而是不知道世界上還有不纏小腳的思想。一旦反纏足思想進入,被接受,這個制度就被廢棄了。女性因為缺乏教育機會,缺乏接受新的思想的能力,往往會成為男權的堅定代理人。

(柯倩婷):我想,女權「聲名」不好,是因為女權總是跳出來說這個規則不對,那個做法有問題,會有違和感。在男權社會中,女性的撒嬌、容忍、聰明等都可能換取現有規則下的一些回報或獎賞,但女權不走這條路,因為很多情境下這些沒有用;女權想要改變遊戲規則,而且,有時挑戰的是習以為常的生活方式和觀念。有人就認為女權是過敏、易怒、挑剔。女權思想認為,參與制定規則,是走向公正的重要一步。

(肖美麗):為什麼公眾中女性比男性更怕女權主義?因為媒體上一提到「女權」配套的詞就是「極端」和「偏激」,對女權主義者的描繪也容易妖魔化。女性和「女權」這樣的詞沾邊,就會失去直男癌們的喜愛,被人側目。女權主義者想要改變男高女低的性別秩序,所以很多女性都要趕緊站隊,我是溫順的,我是認同你們定的規則的,說到底還是男權的規則很強大,如果不跟著這個規則玩,就要付出很多代價,雖然跟著這個規則玩也會付出很多代價,但很多女性沒有察覺到這一點。

「權」

- 女權主義是「權力」還是「權利」?-

(呂頻):女權的權,既是權力(power)的權,也是人權範疇內權利(right)的權。沒有權力,無法談權利。跟權利(right)對應的不是權力(power),而是特權(privilege),那是男權結構中的「權」字。

(柯倩婷):權最核心意義是權利,英文是woman"s rights.女人應享有國際公約和國內法律賦予人的所有權利。「權」在漢語也有權力的意思,為了確保女人享有權利,不想被歧視、排斥、壓迫,很多時候需要重新分配權力,需要「掌權者」讓渡部分權力。法律有了,不盡完善,但執行更差,說到底,女人權力還太小;社會歧視還很嚴重。

(鄭楚然):我個人愛使用女權主義,因為突出了權利和戰鬥力。百度貼吧裡面女性主義都在賣化妝品廣告。

(李銀河):「女權主義」一詞一直是被污名化的,因為它聽起來像是反對男人,所以「女性主義」更容易被大眾接受,看起來不那麼咄咄逼人。事實上,「女權主義」強調的是男女平等。「男女平等」是我們的基本國策,是主流價值,只要相信男女平等,都是女權主義者。

本文來源於2015年3月7日新京報書評周刊B04-B05版,轉載請標明來源及I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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