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都去哪了：關於修復版《美國往事》的一切

距離戛納放映加長版《美國往事》已近兩年，仍有不少童鞋表示新增段落畫質差、沒字幕，因此不知道講了什麼，或者說，意識不到加進來的每一段都將對最常見的 229 分鐘版本產生新的意義。喜愛這部電影的朋友眾多，為了讓這些尊重萊昂內最初剪輯意圖的內容更好被大家了解，更為了騙贊，請允許我在此詳細介紹一下每個段落，並附上主觀解析。

【關於修復版】

先來一個畫面對比

大概是沖洗技術不同的原因，除了部分新增內容修復度較低之外，修復版全片色彩細膩，和普通版本的泛紅有著不同風格的年代感，很美。（以前我都沒有注意左下角有個自顧自露點的女人...）

加長版新增的段落，都是乍一看有些贅述、好像缺少了也對整體劇情沒有影響的（當年片方大概就是這麼認為）。實際上，這些戲有不少都與前後場景構成了精妙轉場，更對人物情節刻畫有著重大影響。少了它們的 229 分鐘版在劇情上——尤其是老麵條歸來後的部分——不夠飽滿細緻，倒也造成了一種往事不知所蹤的留白感，別有一種蒼涼。因此也不能說沒有這些段落就不好，但把它們加進去，無疑是對萊翁創作本意的尊重；有了它們的美國往事，情感更細膩，也更值得回味。

以下是加長修復版增加的段落：

1.位於：墓園看到留給他的鑰匙 - 用鑰匙開儲物櫃

內容：大門被人打開，麵條略微緊張地把鑰匙揣起來，好整以暇。一位秘書式的女嚮導進來為他作介紹。麵條念了掛鑰匙牌子上的名字(David Aaronson，麵條本名)，問嚮導這墓是這傢伙建的？嚮導說是的。被問到名字時，麵條報了跟老莫提過的假名，Williams。麵條與嚮導剛一出門，他就注意到了不遠處停著的官式車，他問嚮導車裡面是 Mr.Aaronson 嗎，嚮導說 Aaronson 先生聖誕之後就出門了。他們接著聊，提到寫有「YOUR YOUNGEST AND STRONGEST WILL FALL BY THE SWORD」的牌匾以及打開大門時的排簫聲都是 Mr.Aaronson 設計的。嚮導說她希望麵條可以當面告訴 Mr.Aaronson 很喜歡這裡。那輛車隨著他們談話緩緩在一側跟隨，麵條朝其走去便調頭開走，被麵條記下車牌號。

在對知曉麵條身份之人的神秘感塑造上，這一段是不太必要的。可車牌號與下一段刪減以及白利部長為何窮途末路的詳細解釋，都有著緊密聯繫。更重要的是，在看了這一段之前，看了數遍普通版我也沒意識到那扇門是保持打開狀態時自動播放 Cockeye 排簫曲子的！原來是畫內音效！（以前我還一直奇怪麵條為什麼進去後不急著念舊，反而要回身再打開那扇門，像在把玩什麼物件）如此看來，Max 還是有浪漫一面的，就像老莫特地讓樂隊演奏 Deborah"s Theme——你能想像 Max 從政後特地找來樂師，哼哼 Cockeye 吹過的曲調，然後精心把錄出的曲子與大門機關相連么？另外，戲裡排簫 BGM 每次出現時，都是該場戲中角色主觀表達著：手足情瀕危 / 內疚負罪感。在車站時麵條是負罪者（因為他覺得自己是），然而這裡雖是麵條的戲，實際的設計者卻是 Max……，因此，此處音樂恐怕是 Max 全片唯一展現出的自責、愧疚，重要至極。（留給麵條一百萬不算贖罪，純粹是出於感情）

2.位於：麵條開車落水 - 老麵條看新聞

內容：落水後，給出了像童年一樣，幾人腦袋浮出水面的場景。相反地，這次是 MAX 尋找落水後不見了的麵條，但望著巨大的垃圾吊臂，怎麼也找不到。以水面浮起的垃圾吊臂切到絞碎一切的垃圾車，麵條正在豪宅前觀察著它。墓園時那輛車從大門開出，麵條確認了車牌號碼，但那輛車在不遠處爆炸。

眾人腦袋在水面中冒出的一刻，時空相連造成的張力很讓人感動。兒時，麵條對 Max 落水的焦急代表著他們事業騰飛、友情深厚的開始；然而經過了先前車中意見不合的戲碼，這裡 Max 對麵條落水的尋找，則諷刺地和當年對應成另一極端，象徵關係走向破裂，很妙。目睹汽車爆炸意味著調查神秘人的線索斷掉，也與下一場戲新聞中的汽車殘骸形成自然銜接。

3.位於：麵條拒絕 Carol的 3P 邀請出門赴約 - Deborah從劇院走出

內容：此處多了一段與猶太司機聊天的戲。麵條表示自己也是猶太人，司機諷刺地說大家都知道，於是麵條問司機是否覺得他成為黑幫是一種恥辱，又問他每周掙多少。司機描述了自己安守本分的生活，但明顯帶有對麵條的不贊同意味。麵條反擊說也許等你到六十歲的時候，想親熱也硬不起來了，Deborah 走出，對話結束。

這場戲算是為 rape Deborah 後司機帶有正義感的反應做鋪墊，但想來任何一個人面對車后座那種情況恐怕都不會接受麵條的小費，於是不鋪墊也無妨。只是在普通版本中 Deborah 步入車門後，麵條朝司機那帶有炫耀性質的一望就無法被解釋了，而且司機這個正派人物的存在可以批判麵條他們這個猶太黑幫，給電影一些道德平衡。

4.位於：司機載走 Deborah之後 - Deborah買報紙登車

內容：一位金髮女郎登場，盯上了吧台醉倒的麵條，上前搭訕。被問到是否想跳舞時，麵條說我想滾床，然後無視女人關切從兜里迷糊糊地翻錢，扔了一張 500 刀給她。她迅速地把錢塞入懷中，麵條問她剛剛我給了你多少，她說 50。麵條又問，你叫什麼名字？她說她叫 Eve。Deborah"s Theme 在背景中響起，麵條說，我要叫你 Deborah。Eve 表示沒問題，二人起身。切至：在床上深情望著麵條的 Eve，對麵條咕噥的一句 Do you love me 說 Yes。其笑容與眼神都是真誠的。麵條則整張臉罩在 low-key 當中，醉著，痛苦呢喃著雅歌，除了親吻連上手滾床的精力也沒有。次日，麵條酒醒——我們可以認出這是片頭的那個酒店房間——他發現 Eve 留的紙條：「再見，感謝。下一次，我希望你少給錢多幹活。電話 PJ2-5630，Deborah」 讀完紙條後，由麵條看手錶切至餐廳的時鐘，下拉後擴，Deborah 在餐廳留下飯錢，汽笛聲響起，她離開。

這裡有關 Eve 的戲，也就是起個介紹人物 + 描繪麵條失意的作用。不看這裡的話，觀眾恐怕都以為 Eve 是從加州旅遊時帶回來的——which 完全無礙。手錶與時鐘的剪接非常精彩，鏡頭拉下來時，鏡子里延伸的燈柱讓構圖很漂亮，相信也是經過了一番精心設計的。時鐘這個梗絕對是刻意的，之後會提到。

5.位於：看到基金會照片中 Deborah - 化妝間與 Deborah見面

內容：由形象大使照片中被推進的 Deborah 的臉，切至從黑暗中慢慢浮出的 Deborah，她正演著埃及的什麼戲，台詞不懂，舞台布景很贊。麵條在觀眾中看著，眼睛有些濕潤。Deborah 所飾演的角色死掉（好像是用蛇自殺），淡出。

麵條在化妝間內表示 Deborah 離開他選擇去做演員是對的，她做的很好；這一句，有了看她演出的戲才更加合理（雖然光憑聲名判斷成功也很 OK）。這段戲值得保留還有一個原因，Deborah 所飾演角色的自殺行為，喻示著 Max 的結局。

6.位於：白利部長(Max)在窗前和兒子打招呼 - 麵條走入 Party屋子

內容：白利部長關窗後，鏡頭轉到了正坐在他桌前的工會領袖 James（如今是參議院委員會的）。白利打開了辦公室內四個監控畫面，和 James 互相諷刺著，內容基本就是：面臨調查的白利離死不遠了。聊到白利曾為他安排過的某件 arrangement 時（就是電視里提到的非法挪用工會補償基金），James 給自己留了巨大份額而非和工會進行社會主義分成的這個事實被 Max 道出，向觀眾展示 James 一直是個滿口仁義道德的偽君子。工會領袖遞給他一份 transfer of authority 要他簽字，Max 問這是我遺囑嗎，James 說，你沒有行使遺願的餘地。顯然是十分困頓的 Max 說我會放棄一切，James 表示你能留給你兒子 2 成。 「如果我不簽呢？」，當白利部長這麼說的時候，James 只是淡然摘下眼鏡，拎起包作勢要走——這成熟而具威脅性的談判能力，果然不是純潔正直君子能有的——白利部長只好低頭簽了字。臨走時，James 對 Max 說他很感謝被邀請，雖然有不少噪音；Max 說，也許你會聽到的。

這一段詳盡解釋了 Max 的境況，讓他甘願自殺有了充分理由，也對兒子有了交代。儘管在他與麵條的談話中，Max 的台詞也表明了他已經是一個 dead man，可普通版由於觀眾缺少對「Max 徹底落魄」的親眼見證，這就很容易成為 Max 的主觀說辭。鑒於以前看過的一些觀點，沒有這一段戲可能引起對結局的兩種誤會：一，Max 賭定麵條不會開槍，垃圾車沒有絞碎 Max 身體的鏡頭，他也許是站在車上遠走高飛了 ； 二，Max 費這麼大力氣把麵條叫來，最後自殺，完全是為了贖罪。

而這段戲的存在徹底否定了以上本就難以立足的觀點。Max 所簽的「遺囑」、最後那句分明是將會聽到槍響的暗示、再加上先前 Deborah 表演的自殺角色，都把 Max 死心已決這件事徹底壓實了。後者誤會就更大了，Max 能夠背叛一切獲得這種生活，但凡還有希望就不會放棄，遑論時隔多年突然懺悔、想要自殺洗清罪孽。「玩到頭了，野心終於破滅，了結一下身前身後事吧」才是麵條根本會被召回故地的理由。只有落實了Max的絕境以及他本人的死願，才可以讓結局明了而唯一：見證了這個國家成長的 Max 代表他們這個團體死亡，美國已趨成熟，新一代享受著國家繁榮果實的年輕人享樂尋歡，正製造另一段歷史與往事。

【時間】

（↑修復版 Deborah 在車站餐廳的鏡頭）

最初關注到 Max 兩次掏出懷錶的時間差，是在微博上忘了哪裡看到的，懷錶時間相差 3 小時 51 分鐘，該觀點認為這是暗合整部影片時長的。但實際片長和它差兩分鐘，可以說比較巧，但說不通；因為演員的口型表明那句「十點二十五」不是後配的，而萊昂內本人無論在創作或親自剪輯時，都並非以 229 分鐘的版本為目標。這次修復版出來的時鐘則可以讓觀眾確定，每次「報時」相差的時間，即是兩個段落之間電影進行的長度。

Max 的兩句懷錶時間都是寫在台詞里的，意味著萊翁在創作階段就想好了二人相遇到訣別這期間的大致長度。萊翁拍完本片之後的初剪有 6 個小時，被片方要求壓縮後也有 269 分鐘之長（比這次修復版多 18min），有關其他素材的內容，我們也只能胡亂揣測了。由於拍攝期難以預料最終剪輯的精準度，這些時間差一定不是完全吻合的，但通過劇本把誤差控制在十分鐘左右應該還是沒問題，因此這修復版中間，一定有不少缺失的素材。電影段落長度與時鐘誤差越小，也就意味著更接近萊翁最初的創作意圖，讓我們來猜一下其他的神秘內容吧：

可能 1：救下 James 之後，有他和麵條一眾人聊天 / 結識的戲。會講麵條他們接下「辦了壞警長」的任務。

也許 2：車站目送 Deborah 離開之後，麵條打電話找替代品 Eve，二人由此正式確立關係。

大概 3：麵條為了對 Eve 好點，和她決定要去加州遊玩。

肯定 4：Max/ 眾人認識 Eve 的戲。在他倆走出電梯和好要去加州游泳後，或者之前。

一定 5：老年麵條被某種方式通知，讓他前往白利基金會。（很可能就是邀請函內容的一部分）

貌似 6：老麵條和 Carol 剛見面時彼此的驚訝 / 問候。

差不多 7：喬派西的角色，Frankie，還有更多戲份。

之所以有兩個篤定的猜想，是因為根據修復版來看，全片的敘事是很完整的。人物不會突然在某個場景無銜接 / 鋪墊冒出來。Max 見到 Eve 一定會說些客氣話或者類似「你不是說別把姑娘扯進來嗎」的調侃，加州海灘戲他們顯然是已經見過了，沒有相識介紹段落，難道 Max 默認 Eve 是麵條路上撿來的不成？再就是白利基金會，麵條先前尋車（他只知道那是「Mr.Aaronson」而已）的線索已斷，他如何被通知就相當於他如何找到了基金會，是必須有的橋段。其他猜想歡迎補充。

時間這個梗被創作出來的第一緣由，肯定是為了在台詞上形成時空相連，在關鍵時刻營造流水光陰的唏噓感。把它和電影長度聯繫到一塊，興許就是附帶而生的一個小點子罷了，誰真的能寫劇本時算好最終剪輯時長啊（《羅拉快跑》《正午》等例外）。不得不說的是，這個點子很贊，一生的歲月起伏也不過是時針走那麼半圈，深具彩蛋之外的寓意，與主題契合。真不愧是馬斯特劈死！

【視頻兩枚】

戛納放映修復版之前，德尼羅講述與萊昂內的合作，還有他對電影與原著小說的看法。【搬運】2012 戛納德尼羅談美國往事修復

戛納放映修復版現場，德尼羅在放映前的講話，莫里康內果然受大家愛戴。cannes film festival 2012，美國往事修復版首映現場

加長版新增的內容就是以上這些，希望這部電影的死忠不要錯過，穩穩坐住四個小時。

其他關於《美國往事》的碎碎念請見此答：如何評價電影《美國往事》？

發自知乎專欄「不如我們從電影來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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