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家洋富豪送來協和醫院,又夢想在華打造'新美國'
作者|潘沙,網易歷史頻道專欄作者,主攻西洋史與文化史。本文為網易歷史頻道獨家稿件,轉載請註明出處。
這一周,一位外國人的訃告傳遍中國——世界最老億萬富翁大衛·洛克菲勒辭世,享年101歲。遠在大洋彼岸的北京協和醫院發文紀念道:「1917年,當刻著『民國六年』字樣的巨大奠基石沉穩落地的那一刻,一所承載了太平洋兩岸科學夢想的醫學院,由此誕生。感謝洛克菲勒家族對中國醫學的貢獻!」此時,世人方才回想起洛克菲勒家族的中國情緣,比起富可敵國的財產,更能震驚國人的,是這個家族在中國的夢想。
一、滋生「協和」的沃土:西風如何壓到東風
1863年,當這一富豪家族的締造者約翰·洛克菲勒從賣往中國的石油里賺得第一桶金的時候,他一定不會想到,自己的家族會與垂暮的東方帝國扯上千絲萬縷的聯繫。這一年,中國還陷於半壁焦土的窘境。西醫雖然傳入,但既無民眾基礎,又無華人醫師,尚是傳教的副產品。待到1915年洛克菲勒家族買下「協和醫學堂」準備大幹一場之時,西醫已是這個國度里「文明」的象徵,天下也換了主人。半個世紀的光景里,究竟發生了什麼,讓西風得以壓倒東風呢?
馬禮遜與他的助手們
最初推動西醫來華的,是洋人的傳教熱情,他們希冀著通過妙手回春的本事,將福音傳遍中華大地。這第一件功勞要記在馬禮遜名下,如今人們提起他,總是想起那本《勸世良言》的小冊子成了洪秀全造反的精神食糧,但他真正的貢獻在於發掘了一條「施醫贈葯」的傳教佈道之路,從此來華傳教士無不循著他的指引前行。三十年後,美國新教傳教士裨治文與伯駕先後來華,才算掀起了西醫的第一波小高潮。尤其是伯駕,此君醫術非凡,擅療眼疾、敢割腫瘤又首施麻醉,短短數年在廣州已經為上萬人排憂解難。加之他不收診費,廣受下層百姓歡迎。唯一讓他心酸的是,肩負傳教使命而來,但上萬患者竟無一受洗。鴉片戰後,他與長老會的傳教醫生嘉約翰合力辦起了博濟醫院,中國方才擁有了第一家醫科完整的西式醫院。1866年,博濟醫院開設「華南醫學院」,為中國培養了第一批科班出身的華人醫師。二十年後,該校招收了最著名卻又半途而廢的學生——孫中山。前有洪秀全,後有孫中山,晚清的命運似乎總逃不過西醫的「眷顧」。有了博濟醫院和華南醫學院的成功,西醫如雨後春筍一般在晚清各地冒頭,大有後來居上之勢。
俞樾
但要撼動根深蒂固的西醫,憑著幾個初來乍到的洋教士,實在不是易事。中國的精英開了口,中醫的堡壘才會逐漸塌陷。早在主持禁煙之時,林則徐就被疝氣和哮喘困擾,曾遣幕僚求醫於伯駕,但於中西醫之優劣,並無隻字評價。對中醫打響第一炮的,是清末國學大師俞樾。1880年前後,他的愛妻、女婿和幼女相繼離世,遂遷怒於庸醫,著成《廢醫論》,痛斥中醫的「醫之不足恃,藥石之無益」,後世多稱之為「廢除中醫第一人」。或許俞樾自覺「廢醫」太過武斷,後來又著《醫藥說》,主張「廢醫存葯」,方舟子等人如今鼓吹的「廢醫驗葯」應是此說的衍生品。又過三十餘年,留日歸來的余雲岫再度提出「廢除中醫」,聲稱「舊醫一日不除,民眾思想一日不變,新醫事業一日不向上,衛生行政一日不能進展。」他的想法可能過於激進,但此時嚴復、梁啟超、陳獨秀、魯迅等大家皆反中醫。東風既倒,西風當立,西醫在中國真正一展身手的時機到了。在中國思想界激蕩之時,因躲避義和團之亂來京的幾個英美教會合力開辦了一所「協和醫學堂」,首任院長科齡就立志打造「中國第一醫學堂」,只是未曾想到,他的理想被洛克菲勒實現了。
二、一座協和醫院,半部近代醫學史
洛克菲勒與協和結緣的大背景常被忽略,那就是第一次世界大戰。1913年洛克菲勒基金會成立時,世界已是劍拔弩張,各大傳教會資金難以為繼,讓他們家族得以趁勢壯大。洛克菲勒家族對投資醫療衛生事業情有獨鍾,早在基金會尚在籌劃的1909年,就派出「東方考察團」來華調研。1914年派來的第二支考察團,還受到袁世凱與黎元洪的親自接見。這支考察團重任在肩,走訪十幾座城市的數十家醫院後,說服洛克菲勒家族來華投資醫院。1915年,約翰·霍普金斯大學醫學院院長親自挂帥考察北平醫療條件,於是拍板買下的1906年倫敦教會創辦的「協和醫學堂」。剛剛離世的大衛·洛克菲勒恰巧也降生在這一年,兩者在冥冥之中頗有緣分。
在雄厚資金支持下,「協和」開始了大展拳腳的時代。甫一接手,洛克菲勒基金會就出手闊綽,斥資12.5萬美元購得豫王府宅邸,用以擴建新校區。負責協和醫學院總體設計的著名建築師柯立芝,只看一眼就被豫王府雕樑畫棟的風格所吸引,遂修改方案,建起了一座中西合璧的校區。但在綠色琉璃瓦的「宮殿」之下、門口威武的石獅子背後,協和醫學院的內核卻全都是「美國製造」。這裡的從水管、門鎖到抽水馬桶,悉數進口自美國。當然,更重要的舶來品是美國的理念,洛克菲勒家族為協和醫學院設定的標杆是名滿全球的霍普金斯醫學院。建成「一個與歐洲、美洲同樣好的醫學院,具有優秀的教師隊伍,裝備優良的實驗室,高水平的教師醫院和護士學校」,彰顯著他們的雄心勃勃。自1915年到1947年,洛克菲勒家族總計向協和醫院投資4800萬美元,相形之下,這一時期對另一重要資助國英國的總投資1400萬美元就顯得微不足道了。
協和醫學院建校初期,醫預科和本科參照的是美國醫學教育的最高標準,中途淘汰更是家常便飯。在學業上,協和醫學院一直遵循「嚴進、嚴教、嚴出」的原則,以致校園裡四屆學生常不滿百,有時老師甚至比學生還多。從1917年協和醫學院創立到1942年太平洋戰爭爆發,協和醫學院的本科畢業生總共只有318名,畢業生最多的一年也不過26人。每年有三個學期,任課老師大都由美國、英國、加拿大等外國專家來擔當。聘用的中國教師,也大多有長期留學背景。1921年洛克菲勒學會公報這樣描述當年的場景:「這些由卓越的訪問者組成的學術陣容令人印象非常深刻。來自東方和西方的科學家,穿著西方學術服飾,一起緩緩走過高高的綠瓦屋頂下,穿過現代的實驗室和古老的運水車,走過成排的西醫醫學學生、成群遊盪的苦力和隨處可見的乞丐。街頭充斥著手藝人的吆喝,和著新管風琴吹出的進行曲,隊伍緩緩步入這座美輪美奐的具有中式風格的現代禮堂……」
這裡還保存著最珍貴的檔案資料,自建院之日起的300多萬冊病歷從未銷毀,其中不乏孫中山、梁啟超、宋氏三姐妹、蔣介石等名人病案。梁啟超的病歷,還引出一樁公案。2001年梁思成的續弦夫人林洙在書中提及,梁啟超在協和醫院做腎切除手術時,被誤切了好腎,導致一代大師撒手人寰。這勾起了百十年前的流言,一時鬧得滿城風雨。幸而院方保存著當年的病歷,清晰還原手術過程。病歷中又夾有梁啟超的《我的病與協和醫院》一文,明確說道「右腎有毛病,大概無可疑,說是醫生孟浪,我覺得冤枉」,有力反駁了彼時的流言。
其實早在1906年協和醫學堂建立之初,就有慈禧一萬兩白銀撥款襄助,此後一直有官方背景。洛克菲勒將其買下時,也看中了這一點。直到1929年,國民政府教育部才將其更名為私立北平協和醫學院。戰火燃起,協和醫學院未能倖免。太平洋戰爭爆發當日,日本人拘捕了校長鬍恆德,醫學院被迫停辦。林巧稚等人留守淪陷區,聶毓禪、李宗恩和張孝騫則分別轉移到大後方繼續傳播醫療事業。1947年5月,李宗恩赴北平,正式擔任協和復校後的第一任新校長,一年後恢復收治病人。誰想好景不長,內戰再度打破了平靜,協和陷入又一次危機,但洛克菲勒家族注資如舊。但隨著朝鮮戰爭爆發,中美對峙陣前,洛克菲勒家族只能告別協和,小洛克菲勒留下語重心長的寄語:「我們不應認為這將意味著,這所學校的用武之地提前終止了,其實不過是換了一種管理而已……讓我們希望、祈禱和相信,所有一切必將有最完美的結果。」
三、洛克菲勒的中國夢:築起一個「新美國」
洛克菲勒家族留給中國的最大遺產無疑是協和醫院,但他們當年的志向遠遠不止於此。老洛克菲勒為基金會定下的宗旨是「在全世界造福人類」,聽起來似乎過於宏大,但卻精準概括了家族的雄心。其實,洛克菲勒基金會在中國描繪的,是一個近乎烏托邦的藍圖,他們希望藉助醫療衛生、鄉土建設、自然研究、大學教育多管齊下,將中國打造成一個「新美國」。後世許多人譏之為「殖民主義」,但若結合當年中國的國情,幾乎可以說是天真至極的計劃。令人訝異的是,他們不僅規划了,還大多付諸實踐。
在眾多規劃之中,最具使命感的當屬鄉村建設運動。蔣介石在新生活運動之中都不敢去暢想的目標,洛克菲勒的顧問們也敢於提出來。早在1908年「東方考察團」調研時,芝加哥大學的顧問就提出要掀起一場「社會革命」改造中國。只是在革命一觸即發之際,希求在中國鄉村播撒「新的個人與社會道德標準」顯然希望渺茫。直到1930年代,洛克菲勒家族已不滿足於精英化的協和醫學院,認為它遠離了中國的內核。或許是救世主情結作祟,他們罔顧大蕭條時代的同胞在飢餓中呻吟,也要撥出一筆錢改造中國鄉村。這時的中國不乏行動者,留美歸來的晏陽初正在河北定縣領導著一場平民教育實驗,洛克菲勒基金會的理想主義者們總算「高山流水遇知音」,經歷15個月的調研,推出了一項在當時有些聳人聽聞的「華北計劃」。這個計劃堪稱一場「中國農村烏托邦」,召集五所頂尖大學參與,他們各司其職,將所學所知用於農村改造——協和負責社會衛生,燕京大學負責教育及社會行政,南開大學負責農村經濟及地方管理,金陵大學負責農業,清華大學負責工程學科。倘若《驢得水》里的孫校長能逢上這個計劃,想必能為手下的兵多將廣笑出聲來。五年之間,基金會為鄉村教育的「傳教士」撥款150萬美元,但項目還來不及開花結果,就因戰爭而中斷,洛克菲勒在華最具野心的夢想就此夭折。
真正能夠讓洛克菲勒基金會留在中國功勞簿上的,是「北京猿人」的發掘。自從1921年安特生追蹤到周口店人的痕迹,這項必將震驚世界的考古活動,一直由洋人擔綱。直到六年之後,由洛克菲勒基金會出資,中國人才奪回主導權。在周口店,這塊宋代就傳說有「龍骨」之地,考古工作並不順利。在發掘近一年後,遺址附近已露出岩層,這預示著這浩大的工程可能會顆粒無收。好在洛克菲勒基金會的援助源源不斷,研究室得以按部就班地收尾,讓它不至於淪為「爛尾工程」。就在1929年底,一切看似塵埃落定的時候,年輕的考古學家裴文中意外發現了一塊很完整的「北京人頭蓋骨」,中國考古揭開新的一頁。在基金會的鼎力支持之下,翁文灝、丁文江、布達生牽頭組建了「新生代研究室」,李捷、賈蘭坡、裴文中等日後的考古名家都先後效力於此。而提供技術和設備支持的,也是洛克菲勒系的協和醫學院。只不過令人扼腕嘆息的是,這塊頭蓋骨在1941年的亂世里離奇失蹤,從此不知下落。但無論如何,洛克菲勒基金會的功績,是不能抹煞的。
從1913年到1951年,洛克菲勒基金會幾乎貫穿了民國時代的風雲,爾後被國人慢慢淡忘。他們的「醫學夢」與「鄉村實驗」背後,最令人不解的或許只有一個詞:動機。筆者很難揣測百年前的世道與人心,但基金會在1936年的總結上有一句很簡潔的概括:「中國在向現代化的國家演變過程中受到一些傳統的障礙,而它當前的生活和組織機構都具有可塑性,這正是誘人的挑戰,引人去提供某種積極的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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