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煒:跋涉在文學高原 -----逄春階
●10部,39卷,450萬字,22年……今年,他推出了卷帙浩繁的「行走之書」———《你在高原》,被譽為「中外小說史上最長的純文學小說」。
●中國作協主席這樣評價他———對文學始終葆有一顆赤誠之心、虔敬之心,孜孜不倦地大量讀書,潛心有難度的寫作,有時不惜將自己逼入困境,在創造之路上不斷地攀登與超越。作為同行,當我收到《你在高原》時,驚奇和感佩之情油然而生……
我是張煒迷。1984年8月底,剛拿到大學錄取通知書的我,約上同學到鎮上去趕集。我最愛去的是鎮上的新華書店,書店就三間平房,很不起眼。我走進去,趴在玻璃柜上往裡看,不經意間,就看到一本淡雅的小說集,名叫《蘆青河告訴我》,我請服務員取出來,捧在手裡,一下子就被那清新的語言所吸引,但我兜里沒錢,同學問我:你真喜歡?我說真喜歡。他就買了兩本,我們一人一本。
從此以後,見到張煒的書,就買,見到刊登張煒文章的雜誌,我也買,買不到的,我就抄。在大學裡,因為喜愛,我全文抄錄了《聲音》、《一潭清水》、《海邊的雪》、《融入野地》等短篇小說,張煒發在報紙上的一些創作隨筆,也抄了幾本子。但一直無緣相見。後來,大學畢業分配到濰坊市,一直很嚮往住著張煒的濟南,那裡不僅有泉水,還有張煒。1999年7月,我終於從濰坊調到了濟南。我最想見的人是張煒,我覺得,他就是一盞燈。後來終於接觸到了張煒,白白凈凈,很隨和,說話慢條斯理。但我們見面的機會不如發簡訊的次數多。其實,張煒並不一直在濟南呆著,而是不停地在各地遊走,尤其在膠東地區,在他曾經生活過的地方。
張煒在《你在高原》的《人的雜誌》卷中談到自己的「拐子四哥」,用了這樣的話:「這是一個特別堅忍的人,一個能夠在絕望之地大聲號唱的人。我好像一直跟著他走啊走啊,從少年走到了中年,從蘆青河堤上走下來,一直走到這片葡萄園裡來了———如今已經沒有別的選擇了,我唯一的希望就是跟上他繼續往前。」在我心中,張煒就是那個讓人放心的「拐子四哥」。
儘管很少見面,但我總覺得他就在我身邊,他是我文學的兄長,就像不涸的一潭清水,映照著我的心靈。有了他,我就不敢墮落;想到他,我就感到溫暖;讀到他,我就沉浸陶醉在蘆青河邊,如深邃夜空中的星星,點點滴滴敲打著我的心靈……
一個有趣的人
「我們家從古至今就愛交往一些有趣的人。」這是張煒最近出版的450萬字的長篇小說《你在高原》開頭的第一句話。其實,凡是跟張煒接觸過的人,都感覺他是一個很有趣的人。他一直微笑著,有時還很幽默。
朋友聚會的時候,大夥都等著張煒說笑話。他說笑話時很認真,自己一點都不笑,還不時忽閃著眼睛瞅一下周圍的人。山東出版總社的虞靜講,有一次張煒給作家韓少功、方方等說笑話,說到「一丁點愛情」時,就用大拇指掐著小拇指,掐出綠豆一點兒大的地方,細心的韓少功看到這個滑稽的動作,笑得從沙發上滑了下來……遲子建稱呼張煒時,總是開玩笑地喊「張———老師」,張煒聽了馬上說:「她這不是真心的,她們這些小青年啊,都後現代了……」
有趣的人,往往對什麼都感興趣。記得有一次,跟張煒先生一起吃簡單的晚餐,他特意帶了一瓶法國紅酒。他說專門研究過釀製葡萄酒工藝,當年還真想自己釀製葡萄酒。將成熟的葡萄用清水沖洗乾淨後,除去果梗及青粒、霉粒、破粒等,放入經過消毒的容器里,用手擠碎或搗碎……然後是發酵……在《你在高原》中,張煒豐富的釀酒知識得到了集中發揮。
讀書,最見性情,張煒自言讀書很雜,除了那些經常翻看的滋養心靈的名著,他還特別願意翻看一些有趣的書,比如前不久美國作家寫的《躁狂抑鬱多才俊》,這本書寫的是那些傑出的藝術家,而他們大多是性格狂躁抑鬱的人,比如貝多芬,比如凡·高、拜倫等。還有,山東友誼出版社出了一本《俄羅斯莊園與名人》,張煒讀得也很得趣。「讀文學書要慢,要注意那些關鍵點和細微處,不能快,快了就什麼也得不到了。」張煒說。
張煒寫長篇小說《古船》的時候,專門研究過中醫,認為中醫不僅是醫道學問,它更重要的還是思維方式。這種思考力在當今如果缺失了,就會造成我們這個世界的一場災難。現在常常能看到西方思維的皮毛,所謂西醫對人的診治,真的像是對一部機器零件的修復和更換的過程。這種簡單化一刀切和不求甚解,想用來治世醫人,連門都沒有。
《你在高原》嚴格來講,是一位地質工作者的手記。張煒說,「為了寫這部書,我曾專門自修過南京礦業學院的全部本科教材,還有植物學、考古學,我童年就有個夢想,就是要做一名地質工作者。我的少年時代,有許多時候是在地質隊員的帳篷中度過的。至今,我及我的朋友們,帳篷與其他地質行頭仍舊一應俱全。」
一個低調的人
張煒總是靜靜地在一個偏僻的角落裡,不停地思索,或者在孤獨地行走。
採訪張煒是最難的。長篇小說《能不憶蜀葵》問世時,我想對他搞個專訪,但他總是說,讓別人說吧,我該說的都在小說里說了。《你在高原》出來,我又想給他搞個專訪,他還是那句話,不願多說。
他總是靜靜地在一個偏僻的角落裡,不停地思索,或者在孤獨地行走。以前聽張煒說到一位賢哲的話,至今記得:「我每一次到人多的地方去,回來以後,都覺得自己大不如從前了。」這段話張煒又一次提起,可能給張煒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因為我發現他一字不差地引用,並且他自己就是一個不太到人多的地方去的人。許多熱鬧的場合,根本見不到他的影子。仔細想想,真是那麼回事。我們去參加人多的聚會,那就需要應酬,需要迎合,自然就消耗能量啊,能量消耗了,需要好多天才能恢復到原來的狀態。
我注意到張煒的經歷,知道他小的時候,居住在一片樹林中,於是見樹遠比見人多。時間長了他也就培育出一種獨特的氣質,對大自然無比敏感,對樹、小草、小花、野兔、刺蝟、貓、狗等等,有著難以言喻的情感。在他的小說《你在高原》里,經常出現李子樹的高大身影、李子樹的獨特氣息,比如在《憶阿雅》卷中說:「那棵大李子樹啊,那棵走到天邊都無法忘懷的大樹啊。我一想到它就想到了外祖母,它銀色的、霧一樣的花朵就像外祖母的滿頭白髮。」我想那一定是他童年深刻的記憶,李子樹是張煒的庇護之樹、幸運之樹、思念之樹,李子樹在張煒心中永不凋零。正如趙劍平先生說的:「他正是依了大自然的力量,有了一顆博大的慈悲心,才有了強烈的道德感和強大的道德激情,才有了堅定和頑強;當他面對無聊的爭執時,才能做到一笑而過。」
張煒不喜歡夜間寫作,除了在業餘寫作的那幾年之外,他一直以十分正常的作息時間來工作。這樣,他總是保持一種樸素充沛的元氣。
為了安靜寫作,有時要藏到沒人的山裡或一些小村。《古船》的後半部分就是藏到濟南南郊一個廢棄的變電小屋裡寫的。有一年他藏到另一處多年沒人住的山裡讀寫,沒有基本的生活條件,大雪封山的深冬里凍病了,朋友發現時已經高燒卧床三天了,不得不出山緊急送醫院。還有一次獨自一個人寫作,因病大出血被朋友急救起來。
張煒的長篇小說《能不憶蜀葵》中有這麼段話:「什麼得獎啊,畫廊上的成功啊,那不過是人們製造『屑末』的一種方式……只要是屑末,就永遠別想擲地有聲,風一吹就了無痕迹了。」讀到這段話時,我還跟張煒交流過,他說,屑末無根,只能跟風,讓風吹著走。不跟風的,有兩種:一種是不做屑末做石頭,一種是自己變成風。
我從張煒身上感悟到,真正優秀的人,都在安靜的角落,一直處於低調的狀態,默默地按照自己的想法耕耘著。
一個倔強的人
張煒是一個真誠而倔強的人,他曾經說,在文學和思想的浪涌里,做一個人就如同做一棵樹,根扎得再深也容易搖動。不過,只要根不拔出來就好,有根就有立場。
張煒坦言,一個人在時代浪潮中,潮來了,人有感情,不可能不為時尚所動,有時在時尚中懷疑自己,質詢、盼顧,這個過程就像樹一樣的搖動,但最後還要站在自己的立場上。像樹一樣不僅不會死亡,而且還會在風的吹動和梳理下變得更加茂盛。只要根永遠在泥土裡。
談到電影、電視,張煒說,影視是多人合作的產物,不能很好地凸顯個性的東西。導演可能好點,但也要妥協,也要遷就。我還是要搞我的文學,「兩個人合作的東西,就不是文學的,文學是非常個人化的,不能合作。文學作品和影視是完全不同的,是兩個行當,一部作品改成了影視得以廣泛傳播,應該說傳播開的只是影視本身,那部作品還像原來一樣,並不能增加或減少它的分量。」
張煒說,自己很少看電視劇,一是沒有時間,另外對電視劇不感興趣。「不看電視劇,這是文學職業決定的。因為電視劇靠的是聲、光、電,在破壞人對文字的感覺。電視劇形象追求的是平均值,而文學則是突破平均值。」
「值得看的好片子真是不多,好的藝術家也少。因為讀書太少。比如演那些歷史人物,演員演的都是皮毛,演不出他們咬鋼嚼鐵的氣質,為什麼?演員讀書太少。有的歷史人物是天天讀書的,用書來養神,滋養政治鬥爭、軍事鬥爭,如果說,目光有分量的話,他們的目光是一噸重,而某些特型演員也就只有二兩!讀書,目光里有內容,不讀書,目光里空空如也!」
張煒始終提防在潮流中走向模仿,始終堅持自己的原則性。希望自己能做自立和自為的寫作者,進行獨自創作並排除外界干擾。希望自己成為一個冷靜和安靜的人,這樣的人會有原則和勇氣。
一個厚重的人
今年張煒推出歷時22年,450萬字的巨著《你在高原》,引發文壇震動。中國作協主席鐵凝稱這部作品,不僅讓張煒的文學創作達到了一個新的高度,而且也堪稱我國當代長篇小說創作的一個有重量的新收穫。
今年我到山東省政協會上採訪,張煒因病請假,未能與會。是不是累的?他的一部長達39卷、約450萬字的長篇小說《你在高原》,剛剛由作家出版社出版。我原以為《你在高原》是張煒的文集,後來才知道,不是,是一部創作了20多年的長篇小說。
誠如張煒在小說序言中說:「《你在高原》十部書,雖然每一部皆可獨立成書,但它仍然不是一般意義上的系列作品。在這些故事的軀體上,跳動著同一顆心臟,有著同一副神經網路和血脈循環系統。」而在此之前,他沒有透露任何信息,不聲不響默默地往前走,這就是張煒。
這部巨著甫一面世,就引起文壇關注。今年9月4日,中國作協為其在北京召開研討會。中國作協主席鐵凝說:「這部凝結了作者二十餘年心血和勞動的作品,不僅讓張煒的文學創作達到了一個新的高度,而且也是我國當代長篇小說創作的一個有重量的新收穫。作為他的同行,當我收到張煒的長篇巨著《你在高原》這十卷『長河』之作時,驚奇和感佩之情油然而生,欣喜和『嫉妒』之意也在心中並存。」而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陳曉明則這樣評價:「如果漢語文學有高原、有脊骨,那《你在高原》就是中國文學的高原、脊骨。」
我讀《你在高原》,感覺張煒寫作的時候,保持著一個很飽滿的狀態,他在跑文學馬拉松,用他獨特的節奏,有時舒緩,如蒙古長調,有時激越,如催征的鼙鼓,有時又如跑累了的駿馬,在草原上漫步……通讀了全書的我,感嘆張煒這部39卷巨構,需要多少藝術技巧,多少文化儲備?需要多大能量才能讓各種藝術流派交融在一起?這都是他堅持幾十年如一日地向古人、向同時期的文學朋友學習的結果。張煒是一架大功率的書籍吞吐機:我了解到,他竟然買了《列寧全集》60卷從頭看起,時常驚訝於列寧才活了54歲,竟然寫了兩千多萬字,簡直不可思議。張煒特別敬佩俄羅斯的那些偉大作家,常常為他們強大的人道力量所吸引。他們和中國古典作家一起,成為他重要的精神資源。《張煒評傳》的作者宮達對我說,他曾親眼看到,《你在高原》列印稿每一部都有好幾個版本,堆起來遠遠超過了作者本人的身高;而每個版本都認真聽取朋友的苛刻批評。朋友批評得無論多麼尖銳,他都會像一個小學生一樣,坐在一邊,一筆筆記下來。幾十年來他都是這樣下來的。
張煒起意寫《你在高原》的時候是上個世紀80年代中。動手寫下第一筆的時候是80年代末。它源於張煒的摯友及其朋友的一個真實故事,受他們的感召,他在當年多少也成為這一故事的參與者。當他起意回敘這一切的時候,想沿他們走過的每一個地方全部實勘一遍,並且給自己制定了一個必要落實的、嚴密的計劃:抵達那個廣大區域內的每一個城鎮與村莊,要無一遺漏,並同時記下它們的自然與人文,包括民間傳說等等。張煒說:「當時的我正值盛年,並不知道這是怎樣的一個豪志,又將遭遇怎樣的艱難。後來果然因為一場難料的事故,我的這個實勘行走的計劃只完成了三分之二,然後不得不停下來。這是一個難以補償的大遺憾。因為更真實的追求才要沉湎和虛構,因為編織一部心史才要走進一段歷史。」《你在高原》主要部分還是一批上世紀50年代生人的故事。張煒作為50年代出生的優秀作家,對這代人的一切都有著獨特理解。他說,這一代人經歷的是一段極為特殊的生命歷程……時過境遷,今天它已經沒有了,顯而易見———我是指那種令人尊敬的瘋狂的情感。每到了這時候,我又不得不重撿一些讓人討厭的大詞了。因為離開它們我就無法表述,所以我請求朋友們能夠原諒……時代需要偉大的記憶!這裡我特別要提到50年代出生的這一茬人,這可是了不起的、絕非可有可無的一代人啊……瞧瞧他們是怎樣的一群、做過了什麼!他們的個人英雄主義、理想和幻覺、自尊與自卑、表演的慾望和犧牲的勇氣、自私自利和獻身精神、精英主義和五分之一的無賴流氓氣、自省力和綜合力、文過飾非和突然的懊悔痛哭流涕、大言不慚和敢作敢為,甚至還要包括流動的血液、吃進的食物,統統都攪在了一塊兒,都成為記憶的一部分……我們如今不需要美化他們一絲一毫,一點都不需要!因為他們已經走過來了,那些痕迹不可改變也不能消失……
我記得張煒在小說《九月寓言》單行本的扉頁上寫了一句話:「為了一本好書,可以耗上一生。」張煒就是這樣,一篇一篇地寫出自己滿意的作品,用的是質樸的語言,寫的是質樸的感知。寫成一篇,像崖畔上花的綻放,有更多的人來欣賞,當然高興;一個也沒有,自己靜靜地欣賞,也並不會感到孤獨,這就是在大轟大嗡中耐得住寂寞的張煒!
(本文作者為中國作協會員、山東省作協全委會委員、《大眾日報》文體中心副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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