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觀政要》全文註譯(下)
《貞觀政要》全文註譯(下)《貞觀政要》全文註譯(上)
《貞觀政要》《貞觀政要》是唐代史學家吳兢著的一部政論性史書。全書十卷四十篇,分類編輯了唐太宗在位的二十三年中,與魏徵、房玄齡、杜如晦等大臣在治政時的問題,大臣們的諍議、勸諫、奏議等,以規範君臣思想道德和治同軍政思想,此外也記載了一些政治、經濟上的重大措施。基本信息《貞觀政要》,是一部政論性的史書,全書10卷40篇,8萬餘字。作者是唐代史學家吳兢,成書時間不清。[1]
《貞觀政要》書影[1]內容簡介《貞觀政要》系「隨事載錄」而成,以君道、政體、任賢、納諫、君臣鑒戒等為篇目,分別採摘唐朝貞觀年間唐太宗李世民(599年-公元649年)及身邊大臣如魏徵(公元580年-公元643年)、王珪(公元570年-公元639年)、房玄齡(公元579年-公元648年)等四十五人的政論、奏疏以及重大施政措施等,主要內容包括治國方針、選賢任能、精簡機構、申明法制、崇尚儒術、評論歷史得失等方面,同時強調統治者的自身修養,如敬賢納諫、謙遜謹慎、防止奢惰等。[2]
唐太宗李世民像[1]特點《貞觀政要》雖記載史實,但不按時間順序組織全書,而是從總結唐太宗治國施政經驗,告誡當朝皇上的意圖出發,將君臣問答、奏疏、方略等材料,按照為君之道、任賢納諫、君臣鑒戒、教戒太子、道德倫理、正身修德、崇尚儒術、固本寬刑、征伐安邊、善始慎終等一系列專題內容歸類排列。[1]序言清高宗序夫三代以上,君明臣良,天下雍熙,世登上理。自東遷以降,風俗日薄,天下無復熙皡之美。雖有質美之主,望治甚切,而所以以屈己從諫、力行善政者,終不能有以震古而鑠今。及貞觀,太宗英武之資,能用賢良之士,時若房玄齡、杜如晦、魏徵、王珪諸隊,布列左右,相得益彰。蓋自三代以下,能用賢納諫而治天節者,未有如此之盛焉。史臣吳兢纂輯其書,名之日《貞觀政要》,後之求治者,或列之屏風,或取以進講。元至順間,戈直又刊其書,以行於世。余嘗讀其書、想其時,未嘗不三複而嘆曰:貞觀之治盛矣!然其所以致治,則又在於用此數賢。而數賢之中,又推魏徵裨益為多。然魏徵不能自必信用於太宗,以見其功業,則又知太宗所以獨信魏徵,言聽計從,而見效若彼者,固人君所當服膺書紳而勿失也。書中分目,目中有條,條之末,引先儒之言而論斷之,其有望於後王也深矣!人君當上法堯舜,遠接湯武,固不當以三代以下自畫,然觀爾日君臣之所以持盈保泰,行仁義,薄法術,太宗之虛己受言,諸臣之論思啟沃,亦庶幾乎都俞吁咈之風矣。[3]出版信息此書現存最早刻本是明洪武三年(公元1370年)王氏勤有堂刻本;通行的是元代戈直集各古本加以校釋刊行、明成化元年(公元1465年)又重刻之本(簡稱「戈本」,1978年上海古籍出版社曾據涵芬樓藏「戈本」校點刊行,稱「上古本」);中華書局點校本是中華書局2003年出版的謝保成集校本。[4]
《貞觀政要》明內務府本[5]社會影響《貞觀政要》對中國史學史上古老記言體裁加以改造更新而創作,是一部獨具特色、富有啟發性的歷史著作。《貞觀政要》既有史實,又有很強的政論色彩;既是唐太宗貞觀之治的歷史記錄,又蘊含著豐富的治國安民的政治觀點和成功的施政經驗。《貞觀政要》是現存記載太宗朝歷史較早的一部史書,在史料學方面具有重要價值。《貞觀政要》以記言為主,所記基本上是貞觀年間唐太宗李世民與臣下魏徵、王珪、房玄齡、杜如晦等人關於施政問題的對話以及一些大臣的諫議和勸諫奏疏。此外也記載了一些政治、經濟上的重大措施。 保存了較多的重要史實,比它晚出的《舊唐書》《新唐書》《資治通鑒》等書所記貞觀年間史實,有些方面也不如它詳盡。[1]作者簡介吳兢(公元670年-公元670年),唐汴州浚儀(今河南開封)人。吳兢任史職30餘年,編纂唐國史65卷。 著述很多,現除零散詩文外,僅存《貞觀政要》一書流傳於世。 創作背景吳兢著《貞觀政要》旨在歌頌「貞觀之治」,總結唐太宗時代的政治得失,希望後來君主以為借鑒。書中所記基本為貞觀年間唐太宗與魏徵等大臣的問答,以及皇帝的詔書、大臣的諫議奏疏等,內容廣泛,涉及政治、經濟、軍事、文化、社會、思想、生活等方方面面,尤以討論君臣關係、君民關係、求諫納諫、任賢使能、恭儉節用、居安思危為其重點。雖然書中在史實上有所失誤,但由於敘事詳贍,文字明暢,論述的又是統治之道,因此晚唐以後受到歷代統治者的重視,甚至流傳到日本和朝鮮半島。[1]本書是用記敘君臣問答的形式,將貞觀年間最主要的「方針政策」以及制訂過程分類編排,而把重點落在用賢納諫上。全文閱讀公平第十六【原文】太宗初即位,中書令房玄齡奏言:「秦府舊左右未得官者,並怨前宮及齊府左右處分之先己。」太宗曰:「古稱至公者,蓋謂平恕無私。丹朱、商均,子也,而堯、舜廢之①。管叔、蔡叔,兄弟也,而周公誅之②。故知君人者,以天下為公,無私於物。昔諸葛孔明,小國之相,猶曰吾心如稱,不能為人作輕重,況我今理大國乎?朕與公等衣食出於百姓,此則人力已奉於上,而上恩未被於下,今所以擇賢才者,蓋為求安百姓也。用人但問堪否,豈以新故異情?凡一面尚且相親,況舊人而頓忘也!才若不堪,亦豈以舊人而先用?今不論其能不能,而直言其嗟怨,豈是至公之道耶?」【注釋】①丹朱、商均,子也,而堯、舜廢之:堯知道兒子丹朱不肖,不足授天下,所以將帝位傳給了舜。舜之子商均亦不肖,舜就將帝位傳給了禹。②管叔、蔡叔,兄弟也,而周公誅之:管叔名鮮,蔡叔名度,都是文王的兒子。後因挾商紂之子武庚作亂,周公便殺了管叔,流放了蔡叔。【譯文】唐太宗剛即位時,中書令房玄齡上奏說:「秦王府的老部下沒有做上官的,他們都埋怨陛下,說前太子宮和齊王府的部下都比他們早先安排了官職。」太宗說:「古時候所謂的大公無私,是指寬容公正而無私心。丹朱、商均是堯、舜的兒子,而堯、舜卻廢黜了他們,管叔、蔡叔是周公的兄弟,而周公卻把他們殺掉。由此可知,作為治理百姓的君主,要以天下為公,不存偏私之心。從前諸葛孔明,只是蜀國的丞相,他還說"我的心就像秤那樣公平,不能因人而輕重有別』。何況我如今治理一個泱泱大國呢?我們的衣食都出自百姓,這就是說,百姓的人力已奉獻給了朝廷,而我們的恩澤卻沒有遍及民間,如今朝廷之所以要選擇賢才,就是要安撫百姓。用人只問是否有能力勝任,怎能因親疏、新舊關係而區別對待呢?凡是見過一面的人尚且感到親近,何況是舊的下屬,怎會一下子就忘掉呢?如果才能不堪勝任,怎能因為是舊的下屬而先任用?如今你們不談論他們能不能勝任,而只說他們有怨言,這難道是至公之道嗎?」【原文】貞觀元年,有上封事者,請秦府舊兵並授以武職,追入宿衛。太宗謂曰:「朕以天下為家,不能私於一物,惟有才行是任,豈以新舊為差?況古人云:"兵猶火也,弗戢將自焚。』汝之此意,非益政理。」【譯文】貞觀元年,有人上書請求把秦府舊兵都授予武職,補充進宮中做侍衛。太宗說:「我以天下為家,不能偏私於一人。只要有才能德行的人就任用,怎能因為新舊關係而有所分別呢?況且古人說:"士兵就像火一樣,不控制就會把自己燒死。』你的提議,對治理國家沒有好處。」【原文】貞觀元年,吏部尚書長孫無忌嘗被召,不解佩刀入東上閣門,出閣門後,監門校尉始覺。尚書右僕射封德彝議,以監門校尉不覺,罪當死,無忌誤帶刀入,徒二年,罰銅二十斤,太宗從之。大理少卿戴胄駁曰:「校尉不覺,無忌帶刀入內,同為誤耳。夫臣子之於尊極,不得稱誤,准律①云:"供御湯藥、飲食、舟船,誤不如法者,皆死。』陛下若錄其功,非憲司所決;若當據法,罰銅未為得理。」太宗曰:「法者非朕一人之法,乃天下之法,何得以無忌國之親戚,便欲撓法②耶?」更令定議。德彝執議如初,太宗將從其議,胄又駁奏曰:「校尉緣無忌以致罪,於法當輕,若論其過誤,則為情一也,而生死頓殊,敢以固請。」太宗乃免校尉之死。是時,朝廷大開選舉,或有詐偽階資者,太宗令其自首,不首,罪至於死。俄有詐偽者事泄,胄據法斷流以奏之。太宗曰:「朕初下敕,不首者死,今斷從法,是示天下以不信矣。」胄曰:「陛下當即殺之,非臣所及,既付所司,臣不敢虧法。」太宗曰:「卿自守法,而令朕失信耶?」胄曰:「法者,國家所以布大信於天下,言者,當時喜怒之所發耳。陛下發一朝之忿,而許殺之,既知不可,而置之以法,此乃忍小忿而存大信,臣竊為陛下惜之。」太宗曰:「朕法有所失,卿能正之,朕復何憂也!」【注釋】①准律:法律規定。②撓法:徇私枉法。【譯文】貞觀元年,吏部尚書長孫無忌(長孫皇后的哥哥)曾經被皇帝召見,不解下腰間的佩刀,向東走上閣門,走出閣門之後,監門校尉才發覺。尚書右僕射封德彝認為,由於監門校尉沒有覺察,其罪行該當死,無忌失誤地帶刀進入,判刑兩年,罰銅二十斤。太宗聽從了他的建議。大理少卿戴胄反駁道:「校尉沒有察覺,無忌帶刀進入,同樣是失誤,臣子位於極度尊貴的地位,不可以稱之為是失誤,按照律法上說的:"供給皇上湯藥,飲食,舟船,失誤不按照法規的人,都應當死。』皇上如果要將功折罪,從輕處理,這便不是司法部門所能夠決定的;如果應當按照律法,罰款銅不符合法理。」太宗說:「法律,不是我一人的法律,是天下的法律,怎麼能夠因為無忌是皇親國戚,便想要變動法律呢?」讓臣子們更改命令訂立議案。德彝堅持他原來的想法,太宗即將跟從他的建議,胄又駁斥道:「校尉因為無忌的緣故以招致罪害,按照法律當從輕處理,如果討論他的過失和錯誤,則是為了感情的緣故,然而生死差距巨大,(所以)我才敢於頑固地請求。」太宗於是免了校尉的死罪。這個時候,朝廷大力開展選擇察舉(的活動),有干過奸詐虛偽的事情的人,太宗命令他們自首,不自首(的人),判罪則至死,偶爾有奸詐虛偽的人事情敗露,胄根據法律判斷他的罪行並予以奏告。太宗說:「我開始下命令,不自首的死罪,如今根據法律來作決斷,這向天下顯示政府沒有信用。」胄說:「皇上應當立即殺了他們,不是我能夠做到的,既然已經交付司法部門處理,我不敢不按照法(來執行)。」太宗說:「你自己守法,卻讓我失信於天下嗎?」胄說:「法律是國家用來向天下人佈道他的大信用的,說話(只)是說話的時候喜怒的表現而已,皇上發動整個朝廷的憤恨,而許諾殺他們,既然知道不可以,卻將他放到司法部門來解決,這是人主小的憤恨而存留大的信用,我私下認為皇上應當珍惜它。」太宗說:「我的法律有過失,你能夠糾正它,我還有什麼可以擔憂呢?」【原文】貞觀二年,太宗謂房玄齡等曰:「朕比見隋代遺老,咸稱高熲①善為相者,遂觀其本傳,可謂公平正直,尤識治體,隋室安危,系其存沒。煬帝無道,枉見誅夷,何嘗不想見此人,廢書欽嘆!又漢、魏已來,諸葛亮為丞相,亦甚平直,嘗表廢廖立、李嚴於南中,立聞亮卒,泣曰:"吾其左衽矣!』嚴聞亮卒,發病而死。故陳壽②稱:"亮之為政,開誠心,布公道,盡忠益時者,雖仇必賞;犯法怠慢者,雖親必罰。』卿等豈可不企慕及之?朕今每慕前代帝王之善者,卿等亦可慕宰相之賢者,若如是,則榮名高位,可以長守。」玄齡對曰:「臣聞理國要道,在於公平正直,故《尚書》云:"無偏無黨,王道蕩蕩。無黨無偏,王道平平。』又孔子稱"舉直錯諸枉,則民服』,今聖慮所尚,誠足以極政教之源,盡至公之要,囊括區宇,化成天下。」太宗曰:「此直朕之所懷,豈有與卿等言之而不行也?」【注釋】①高熲(jiǒnɡ)(?—607):隋渤海禱(今河北景縣)人,一名敏,字昭玄。北周末,受楊堅(隋文帝)羅致,為相府司錄。隋建立後,任尚書左僕射,執掌朝政。煬帝即位後,任太常卿。後因議論朝政,為人告發,被煬帝誅殺。②陳壽(233—297):西晉史學家。字承祚,安漢(今四川南充北)人。少好學,在蜀漢為觀閣令史,因不願屈事宦官黃皓,多次遭譴黜。入晉後,歷任著作郎、治書侍御史。晉滅吳後,集合三國時官私著作,著成《三國志》,還編有《蜀相諸葛亮集》等書。【譯文】貞觀二年,唐太宗對房玄齡等人說:「我近來見到隋代的舊臣遺老,他們都稱讚高熲是做宰相的人才,於是我就去翻閱他的本傳。此人真可說是公平正直,能識大體,治國方面尤其突出。隋室的安危,跟他的生死關係密切。可惜遇到隋煬帝這樣的無道昏君,卻被冤枉誅殺了。我何嘗不想見到這樣的人呢?就連讀書時也時常放下書來對他欽仰、嘆息。再者,漢、魏以來,諸葛亮做丞相,也非常公平正直,他曾經上表把廖立、李嚴罷官放逐到南中,後來廖立聽到諸葛亮逝世,哭著說:"我們大概要亡國了!』李嚴聽到諸葛亮逝世,也發病而死。所以陳壽稱:"諸葛亮執政,開誠心,布公道,盡忠國家,在當時做了不少有益於國家的事,雖是仇人,該賞的也必須獎賞,對違犯法紀玩忽職守的人,雖是最親近的人也必須懲罰。』你們難道不仰慕學習他們嗎?我如今常仰慕前代那些賢德的帝王,你們也可仰慕那些賢德的宰相,如果能這樣做,那麼榮耀的名聲和高貴的地位,就可以長久保持了。」房玄齡對答道:「臣聽說治理國家的關鍵,在於公平正直,所以《尚書》說:"不結黨營私,王道就浩浩蕩蕩,不結黨營私,王道就平平坦坦。』此外,孔子還說:"舉用正直的人而廢棄邪惡的人,百姓就心服歸順。』如今聖上推崇的治國原則,確實體現了政教的根本,極盡至公的要義,可以用來囊括宇內,教化天下。」太宗說:「這正是我所想的,但我怎能只對你們說說而不去實行呢?」【原文】長樂公主①,文德皇后所生也。貞觀六年將出降,敕所司資送,倍於長公主。魏徵奏言:「昔漢明帝欲封其子,帝曰:"朕子豈得同於先帝子乎?可半楚、淮陽王。』前史以為美談。天子姊妹為長公主,天子之女為公主,既加長字,良以尊於公主也,情雖有殊,義無等別。若令公主之禮有過長公主,理恐不可。實願陛下思之。」太宗稱善。乃以其言告後,後嘆曰:「嘗聞陛下敬重魏徵,殊未知其故,而今聞其諫,乃能以義制人主之情,真社稷臣矣!妾與陛下結髮為夫妻,曲蒙禮敬,情義深重,每將有言,必俟顏色,尚不敢輕犯威嚴,況在臣下,情疏禮隔?故韓非謂之說難,東方朔稱其不易,良有以也。忠言逆耳而利於行,有國有家者深所要急,納之則世治,杜之則政亂,誠願陛下詳之,則天下幸甚!」因請遣中使齎帛五百匹,詣徵宅以賜之。【注釋】①長樂公主:太宗第五女,封長樂郡。【譯文】長樂公主是太宗文德皇后所生。貞觀六年將要出嫁,太宗敕令有司陪送的財禮,比當年高祖之女永嘉長公主出嫁時高出一倍。魏徵上奏說:「以前東漢明帝準備封賞他的兒子,說道:"我的兒子怎麼能跟先帝的兒子得到同樣多的封賞呢?參照先帝之子楚王、淮陽王的一半去封賞吧。』以前的史家以此作為美談。現在皇帝的姊妹稱為長公主,女兒稱為公主,既然在前面多了一個長字,那麼就說明要比公主的身份尊貴,雖然在感情上不盡相同,可是道理卻是一樣的,沒有什麼差別。如果公主的禮節逾越了長公主,道理上恐怕是不妥的,希望您能夠三思。」太宗十分贊同。於是將這些話告訴了皇后,皇后聽完讚歎道:「曾經聽說您對魏徵十分敬重,可是對於其中的緣故知之甚少,現在聽到他進諫的這番話,可見他能夠用道義來抑制帝王的私慾,真是國家社稷忠臣啊!我和您結髮做了夫妻,承蒙您的敬重禮待,情深意重,每當有話要說的時候,也要察言觀色,尚且不敢輕易觸怒您的威嚴,何況作為臣下,和陛下情誼疏遠、禮儀相隔呢?因此韓非子將此稱為"說難』,東方朔將其稱為"不易』,真的是非常有道理的。忠言逆耳利於行,對於擁有家國的人來說是最重要的事,如果能採納這些忠言,國家就能長治久安,如果杜絕這些忠言,政局就會混亂不堪,我希望您能夠仔細體會其中的含義,那就是天下的大幸了。」於是,長孫皇后請求太宗派遣中使帶五百匹錦帛送到魏徵家中賞賜他。【原文】刑部尚書張亮坐謀反下獄,詔令百官議之,多言亮當誅,惟殿中少監李道裕奏亮反形未具,明其無罪。太宗既盛怒,竟殺之。俄而刑部侍郎有闕,令宰相妙擇其人,累奏不可。太宗曰:「吾已得其人矣。往者李道裕議張亮雲"反形未具』,可謂公平矣。當時雖不用其言,至今追悔。」遂授道裕刑部侍郎。【譯文】刑部尚書張亮因謀反罪被關進監獄,唐太宗下詔,命令百官商議懲處他的辦法,許多人都說張亮應該殺頭,只有殿中少監李道裕上奏說張亮謀反的證據不足,應赦免其無罪。但唐太宗當時正處在盛怒之下,竟把張亮給殺掉了。不久,刑部侍郎空缺,唐太宗叫宰相精心選擇稱職的人,可宰相多次上奏推薦人才,唐太宗都沒有同意。太宗說:「其實,我已找到合適的人了,先前李道裕在擬議處置張亮的辦法時,說"他謀反證據不足』,可見此人很公平。我當時沒有採用他的意見,至今仍追悔莫及。」於是就任命李道裕為刑部侍郎。【原文】貞觀初,太宗謂侍臣曰:「朕今孜孜求士,欲專心政道,聞有好人,則抽擢驅使。而議者多稱"彼者皆宰臣親故』,但公等至公,行事勿避此言,便為形跡。古人"內舉不避親,外舉不避仇』,而為舉得其真賢故也。但能舉用得才,雖是子弟及有仇嫌,不得不舉。」【譯文】貞觀初年,唐太宗對侍臣說:「我現在孜孜不倦地尋找賢才,想要把心思都用在治理國家政治上,一聽說哪裡有賢能的人才,就派使者前去打探。但人們還是議論紛紛,說"那些官員都是朝廷重臣的親戚、朋友』。但是你們做事不要因此而有所忌諱和迴避,古人說,"推舉人才對內不避親,對外不避仇』,只要推舉的人是真正的賢才。唯才是舉,只要是人才,即使是自己的子弟或仇人,也不可不推舉。」【原文】貞觀十一年,時屢有閹宦①充外使,妄有奏,事發,太宗怒。魏徵進曰:「閹豎雖微,狎近②左右,時有言語,輕而易信,浸潤之譖,為患特深。今日之明,必無此慮,為子孫教,不可不杜絕其源。」太宗曰:「非卿,朕安得聞此語?自今已後,充使宜停。」魏徵因上疏曰:臣聞為人君者,在乎善善而惡惡,近君子而遠小人。善善明,則君子進矣;惡惡著,則小人退矣。近君子,則朝無粃政;遠小人,則聽不私邪。小人非無小善,君子非無小過。君子小過,蓋白玉之微瑕;小人小善,乃鉛刀之一割。鉛刀一割,良工之所不重,小善不足以掩眾惡也;白玉微瑕,善賈之所不棄,小疵不足以妨大美也。善小人之小善,謂之善善,惡君子之小過,謂之惡惡,此則蒿蘭同嗅③,玉石不分,屈原所以沉江,卞和所以泣血者也。既識玉石之分,又辨蒿蘭之臭,善善而不能進,惡惡而不能去,此郭氏所以為墟④,史魚所以遺恨⑤也。【注釋】①閹(yān)宦:宦官。②狎近:習熟親近。③蒿蘭同臭:蒿,蒿草,有臭味。蘭,草名,有香味。蒿蘭同臭比喻香臭不分,好壞不辨。④郭氏所以為墟:郭國本是春秋時期的一個小國,被齊桓公所滅。齊桓公問郭國父老郭為什麼亡,郭國父老說因為郭君善善而不能用,惡惡而不能去。⑤史魚所以遺恨:春秋時衛國大夫史魚臨死前因未能規勸君王進賢而抱恨。【譯文】貞觀十一年,當時常常有宦官外出擔任使者,他們欺瞞朝廷,胡亂上報情況,事情敗露後,唐太宗非常生氣。魏徵說:「宦官雖然卑微,但他們侍奉在天子左右,常常發表議論,容易使天子輕信,慢慢地,便造成很大的危害。現在陛下聖明,可以無此顧慮,可是為了子孫後代,不可不斷絕這種禍患。」唐太宗說:「不是你,我怎麼會聽到如此中肯的意見呢?從今以後,宦官不可再擔任使者。」魏徵事後又寫了一篇奏書,進獻唐太宗:我聽說國君貴在表揚善事,貶斥劣跡,親近君子,遠離小人。如果善事得到發揚,那麼君子就會為國效勞;貶斥劣跡,那麼小人就會自行隱退。親近君子,那麼朝廷不會有劣政,遠離小人,則不會偏聽。小人並非沒有微小的優點,君子並非沒有小小的差錯。君子小小的過失,是白玉上的瑕疵。小人那小小的優點,則如鉛刀上鋒利的地方。鉛刀上那一點鋒利的地方能工巧匠是不會看重的,這小小的優點不足以掩蓋許多缺點。白玉微瑕,好的商人不會嫌棄,小小的斑點不會妨礙白玉整體的美麗。讚揚小人的優點,而認為這是對善的正確判斷;貶斥君子的過失,而認為這是對惡的正確判斷,這如同認為蒿草和蘭花的香味一致,白玉和頑石的質地一樣,是美醜不分,善惡不辨,這也是屈原投江自盡,卞和吐血的原因。如果認識了玉石的差別,蒿蘭的不同,但不能進善退惡,也是不明智的,這也是歷史上郭國之所以被齊國所滅、史魚之所以抱恨終生的原因。【原文】陛下聰明神武,天姿英睿,志存泛愛,引納多途,好善而不甚擇人,疾惡而未能遠佞。又出言無隱,疾惡太深,聞人之善或未全信,聞人之惡以為必然。雖有獨見之明,猶恐理或未盡。何則?君子揚人之善,小人訐人之惡,聞惡必信,則小人之道長矣,聞善或疑,則君子之道消矣。為國家者,急於進君子而退小人,乃使君子道消,小人道長,則君臣失序,上下否隔,亂亡不恤,將何以治乎?且世俗常人,心無遠慮,情在告訐,好言朋黨。夫以善相成謂之同德,以惡相濟謂之朋黨,今則清濁共流,善惡無別,以告訐為誠直,以同德為朋黨。以之為朋黨,則謂事無可信;以之為誠直,則謂言皆可取。此君恩所以不結於下,臣忠所以不達於上。大臣不能辯正,小臣莫之敢論,遠近承風,混然成俗①,非國家之福,非為治之道。適足以長姦邪,亂視聽,使人君不知所信,臣下不得相安,若不遠慮,深絕其源,則後患未之息也。今之幸而未敗者,由乎君有遠慮,雖失之於始,必得之於終故也。若時逢少隳②,往而不返,雖欲悔之,必無所及。既不可以傳諸後嗣,復何以垂法將來?且夫進善黜惡,施於人者也;以古作鑒,施於己者也。鑒貌在乎止水,鑒己在乎哲人。能以古之哲王鑒於己之行事,則貌之妍丑宛然在目,事之善惡自得於心,無勞司過之史,不假芻蕘③之議。巍巍之功日著,赫赫之名彌遠。為人君者不可務乎?【注釋】①俗:風氣。②隳:毀壞。③芻蕘(chú ráo):割草打柴的人,這裡代指百姓。【譯文】陛下聰明神武,天姿英睿,愛護百姓,廣開言路。能從各種途徑選拔人才,但陛下喜好賢才卻不善於選擇賢才,痛恨邪惡,但還沒能遠離小人。並且,陛下言語毫不隱諱,疾惡如仇,聽到善行未必全信,聽到劣跡就認為絕無錯誤。雖有遠見卓識,但臣恐怕陛下有些地方還有不妥之處。為什麼呢?君子願意表揚別人的善行,小人專門詆毀別人的缺點,如果聽到劣跡就確信無疑,那麼就會助長小人的氣焰。聽到善行就懷疑,那麼君子會很失望。為了國家的利益著想,急於進用君子而斥退小人,結果反使君子受懷疑,小人得志,那麼就會君臣失序、上下隔閡、國家混亂。哪裡還稱得上政治清明呢?並且,世俗之人,缺乏深思熟慮,喜歡搬弄是非。一般而言,我們把戮力同心做好事稱作同德,把一起參與做壞事稱作朋黨。可現在清濁同流,善惡無別,把姦邪的人視為誠實正直,把同心同德的人稱作朋黨。被稱作朋黨的人,他們的言行就不被信任;被稱作誠實正直的人,那麼他們的一切都是可取的。這就是為什麼陛下的恩德沒有散布臣子中間,臣子的忠誠沒有傳達到朝廷上的原因。地位高的大臣們不敢矯正朝廷的偏差,地位低的臣子們又不敢指出來,於是這種做法就形成風氣,對國家極為有害,這足以助長姦邪,擾亂視聽,如果不斷絕這種風氣的根源,將貽害無窮。幸運的是,如今國家還沒有出現大的禍害,這完全歸功於陛下的深謀遠慮,國政現在雖然有所偏差,可是必然能夠改正。如果現在遇到小的禍害,不加以制止,任由其發展,將來定會悔之莫及,這樣的話,既不能將社稷傳給後代,又拿什麼作為後世的楷模呢?揚善除惡,有利於人,以古為鑒,有利於己。照容貌,要用平靜的水面做鏡子;照自己的德行,要以前的聖哲作借鑒。如果能以古代聖明的帝王為自己的借鑒,那麼自己行為的善惡就一目了然,何須史官的評判,何須百姓們的議論,帝王自然會功勛卓著,聲名遠揚。國君追求的不正是這樣嗎?【原文】臣聞道德之厚,莫尚於軒、唐,仁義之隆,莫彰於舜、禹。欲繼軒、唐之風,將追舜、禹之跡,必鎮之以道德,弘之以仁義,舉善而任之,擇善而從之。不擇善任能,而委之俗吏,既無遠度,必失大體。惟奉三尺之律,以繩四海之人,欲求垂拱無為,不可得也。故聖哲君臨,移風易俗,不資嚴刑峻法,在仁義而已,故非仁無以廣施,非義無以正身。惠下以仁,正身以義,則其政不嚴而理,其教不肅而成矣。然則仁義,理之本也;刑罰,理之末也。為理之有刑罰,猶執御之有鞭策也,人皆從化,而刑罰無所施;馬盡其力,則有鞭策無所用。由此言之,刑罰不可致理,亦已明矣。故《潛夫論》曰:「人君之治奠大於道德教化也。民有性、有情、有化、有俗。情性者,心也,本也;化俗者,行也,末也。是以上君撫世,先其本而後其末,順其心而履其行。心情苟正,則奸慝①無所生,邪意無所載矣。是故上聖無不務治民心,故曰:"聽訟,吾猶人也,必也使無訟乎?』道之以禮,務厚其性而明其惰。民相愛,則無相傷害之意;動思義,則無畜姦邪之心。若此,非律令之所理也,此乃教化之所致也。聖人甚尊德禮而卑刑罰,故舜先敕契以敬敷五教②,而後任咎繇以五刑③也。凡立法者,非以司民短而誅過誤也,乃以防奸惡而救禍患,檢淫邪而內正道。民蒙善化,則人有士君子之心;被惡政,則人有懷奸亂之慮。故善化之養民,猶工之為曲豉④也。六合之民,猶一蔭也,黔首之屬,猶豆麥也,變化云為,在將者耳!遭良吏,則懷忠信而履仁厚;遇惡吏,則懷姦邪而行淺薄。忠厚積,則致太平;淺薄積,則致危亡。是以聖帝明王,皆敦德化而薄威刑也。德者,所以循己也,威者,所以治人也。民之生也,猶鑠金在爐,方圓薄厚,隨溶制耳!是故世之善惡,俗之薄厚,皆在於君。世之主誠能使六合之內、舉世之人,感忠厚之情而無淺薄之惡,各奉公正之心,而無奸險之慮,則醇釅之俗,復見於茲矣。」後王雖未能遵,專尚仁義,當慎刑恤典,哀敬無私,故管子曰:「聖君任法不任智,任公不任私。」故王天下,理國家。【注釋】①奸慝(tè):奸詐邪惡。②五教:古代指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③五刑:古代指墨、劓、剕、宮、大辟五刑。④曲豉:發酵的曲子。【譯文】我聽說,若論道德的崇高,沒人可以超過黃帝、堯帝;若論仁義的深厚,沒人可比得上舜帝、大禹,如果要追慕黃帝、唐堯的風範,追上虞舜、夏禹的業績,只有推行道德仁義,擇善而從。如果不能選拔有才能的臣子,而把政務委託給凡庸的人,他們沒有眼光和胸襟,必然會使國家的大體喪失殆盡。如果嚴刑峻法,以控制天下的百姓,要想無為而治,也是不可能的。所以聖賢的國君治理天下,移風易俗,不用嚴刑峻法,只是推行「仁義」二字,沒有「仁」就無法廣泛地在天下施行,沒有「義」就無法端正自身,用「仁」來向天下人施行恩惠,用「義」來端正自身,這樣,國家政務就可以不嚴酷而達到太平,教化就可以不嚴峻而有所成就。仁義是治國的根本,而刑罰是治國的輔助手段。用刑罰來治國,就像趕馬車用鞭子,百姓們都已服從教化,那麼刑罰就沒有地方可施行了;馬能自覺地儘力奔跑,那麼鞭子也就沒有什麼用處了。由此可見,刑罰不能使國家太平,這個道理是很明顯的。所以王符在《潛夫論》中寫道:「帝王的治國之道沒有比道德教化更重要的了。百姓有自己的本性、情感,行為、風俗。本性、情感是根本;行為、風俗是枝節。因此聖明的君主治國,崇本抑末,順應民心,從而矯正他們的行為。百姓本性純正,那麼姦邪之念就不會產生。所以有著上上智的聖人,無不關注和教化民心,所以說:"聽百姓的心聲,順從民意,是為了讓百姓沒有意見。」君王用禮去教化百姓,使他們本性淳厚,明白他們的心愿。百姓相互愛護,堅守仁義之道,那麼就不會彼此傷害懷疑。這些都不是刑罰能夠辦得到的,只有依賴教化之功。聖人崇尚道德禮儀,輕視刑罰,所以舜命令契推行五教,可是後來又讓咎繇設置了五種酷刑。立法的目的,不是為了制裁百姓的短處和錯誤的,而是用來防範邪惡、補救禍患、約束邪惡從而使其納入正道的。人們受到好的教化,就會懷有君子之心;受到惡政的統治就會產生邪亂之意。所以好的教化對於人民的作用,就像釀酒工匠手中的曲酵一樣。全國的老百姓就像溫室里有待發酵的豆麥,怎樣發展變化,全在於治政者的善惡啊!遇到好的官吏就心懷忠信而言行仁厚;遇到壞的官僚就心懷姦邪而言行淺薄。人們都忠厚了,就可以使國家太平;人們都淺薄了,就會導致國家危亡。因此,聖明的君主都致力於德化而鄙薄酷刑。德,是用來要求自己的;威,是用來管束別人的。人生在世就像爐中化金一樣,鑄出來的東西的方圓厚薄全在於模子的形狀啊!因此,世事的善惡,風俗的厚薄都取決於一國之君。治世的君主如果真能使普天下的人民都懷有忠厚之情而無淺薄之意,有奉公之善而無姦邪之惡,那麼淳樸的風俗就又可以出現了。」後來的帝王雖然不能這樣崇尚仁義,也應當慎重地運用刑典,力求公正無私,所以《管子》上說:「聖君用法度禮儀而不用酷刑奸智,用至公之道而不用營私之心。」所以能夠取得天下,治理好國家。【原文】貞觀之初,志存公道,人有所犯,一一於法。縱臨時處斷或有輕重,但見臣下執論,無不忻然受納。民知罪之無私,故甘心而不怨;臣下見言無忤,故儘力以效忠。頃年以來,意漸深刻,雖開三面之網,而察見淵中之魚,取捨在於愛憎,輕重由乎喜怒。愛之者,罪雖重而強為之辭;惡之者,過雖小而深探其意。法無定科,任情以輕重;人有執論,疑之以阿偽。故受罰者無所控告,當官者莫敢正言。不服其心,但窮其口,欲加之罪,其無辭乎!又五品已上有犯,悉令曹司聞奏。本欲察其情狀,有所哀矜;今乃曲求小節,或重其罪,使人攻擊惟恨不深。事無量條,求之法外所加,十有六七,故頃年犯者懼上聞,得付法司,以為多幸。告訐無已,窮理不息,君私於上,吏奸於下,求細過而忘大體,行一罰而起眾奸,此乃背公平之道,乖①泣辜之意,欲其人和訟息,不可得也。【注釋】①乖:背棄。【譯文】貞觀初年,國家的法令一視同仁,人民如果有違法亂紀的,都依法嚴辦了。即使斷案有輕有重,朝廷聽到臣下議論,無不欣然接受意見。百姓知道皇帝懲罰他們並非出於私心,所以都心悅誠服;臣子看到自己直言進諫並沒有觸犯龍顏,於是也更加盡職盡忠。可是近年來,您處理政事慢慢變得嚴苛,即使仍有網開一面之心,但是仍然過分苛刻地審察,常根據自己的好惡來判斷事物、做出取捨,按照自己的喜好來決定賞罰的輕重。對於自己喜愛的人,即使罪過再大也會網開一面,尋找各種理由為他開脫;對於厭惡的人,即使過失非常微小,也會挖空心思加重他的刑罰。執法失去了準確的定罪法則,憑著自己的心情和好惡來減輕或者加重罪名;臣子如果直言進諫,就會被懷疑是結黨營私,欺瞞聖上。因此受冤枉的人有口難辯,知情的官員不敢直言。不去想如何使他們心服,反而只是強逼他們閉嘴,這樣一來,欲加之罪又何患無辭呢?另外,五品以上的官員犯罪,曹司必須上奏聖上。這樣做的本意是想明察真實的情況,從而酌情減刑;可是現在卻是一味探求小節,甚至有些反而加重了刑罰,致使掌管司法的官員加大了對那些犯法官吏的打擊,甚至因為自己的打擊力度不夠而深感遺憾。有的事情並沒有重罰的法律規定,就在法律之外尋找理由重罰,十有六七都是這樣做的,所以近年來犯法的官員都害怕被皇帝知道,一旦得知自己被交付司法糾察的部門,都覺得僥倖。這致使告訐的人接踵而來,加大治理卻不能平息,君主在上面按照私心辦事,官吏則在下面心懷欺詐,過於追究細節,不顧大體,對一個人處罰,卻引起了眾人的營私舞弊,這是與刑罰的公正背道而馳的,背棄了大禹對罪人哭泣的初衷,這樣卻希望人們和睦相處,使訴訟平息,是辦不到的。【原文】故《體論》云:「夫淫泆盜竊,百姓之所惡也,我從而刑罰之,雖過乎當,百姓不以我為暴者,公也。怨曠饑寒,亦百姓之所惡也,遁而陷之法,我從而寬宥之,百姓不以我為偏者,公也。我之所重,百姓之所憎也;我之所輕,百姓之所憐也。是故賞輕而勸善,刑省而禁奸。」由此言之,公之於法,無不可也,過輕亦可。私之於法,無可也,過輕則縱奸,過重則傷善,聖人之於法也公矣,然猶懼其未也,而救之以化,此上古所務也。後之理獄者則不然;未訊罪人,則先為之意,及其訊之,則驅而致之意,謂之能;不探獄之所由,生為之分,而上求人主之微旨以為制,謂之忠。其當官也能,其事上也忠,則名利隨而與之,驅而陷之,慾望道化之隆,亦難矣。【譯文】所以《體論》上說:「姦淫盜竊,是百姓所痛恨的。我順從百姓的心意處罰他們,即使過重,百姓也不會認為殘暴,這是因為我是出於公心的緣故。怨曠饑寒,也是百姓所痛恨的,為了擺脫這種境遇而觸犯法律,我體諒他們而寬大處理,百姓也不會認為是偏私,這也是因為我是出於公心的緣故。法律重處的是百姓憎惡的事物,從輕處罰的是百姓所憐惜的。所以應該獎賞微薄卻能鼓勵善行,減輕刑罰卻能禁止姦邪。」這樣說來,刑法如果是出於公心的,那麼就沒有什麼不可以的,量刑過輕也是可以的。如果刑法是出於私心的就沒有好處了,量刑過輕就會助長奸惡,量刑過重就會傷害到善良的人。聖人實施刑法都是出於公心了,然而仍然擔心有不完善的地方,於是就加上教化來補救,這是古代的人所關注的地方。後世治理刑獄的人卻並不這樣做;還沒有審訊有罪的人,就已經先主觀臆斷,到了審訊他的時候,就將預先想好的罪名強加給他,並且將這種行為稱為有才能;不探究犯人犯罪的原因,卻生硬的將其分類,按照皇帝的旨意作為處罰標準,卻將這種行為稱為忠心。為官有才幹之名,事主有忠誠之稱,那麼名利都會隨之而來,這些人再驅逐百姓陷入法網,有這樣的風氣存在而想要使國家的道德教化純正、隆厚,恐怕是很難的。【原文】凡聽訟理獄,必原父子之親,立君臣之義,權輕重之序,測淺深之量。悉其聰明,致其忠愛,疑則與眾共之。疑則從輕者,所以重之也,故舜命咎繇曰:「汝作士,惟刑之恤。」又復加之以三訊,眾所善,然後斷之。是以為法,參之人情。故《傳》曰:「小大之獄,雖不能察,必以情。」而世俗拘愚苛刻之吏,以為情也者取貨者也,立愛憎者也,右親戚者也,陷怨仇者也。何世俗小吏之情,與夫古人之懸遠乎?有司以此情疑之群吏,人主以此情疑之有司,是君臣上下通相疑也,欲其盡忠立節,難矣。【譯文】凡是審理案子,都要按照父子的親情,依照君臣的情分,權衡輕重先後,測量深淺程度。展現自己全部的聰明才智,將忠君愛民之心發揮到極致,如果有疑問就和大家一起商討。存在疑問就從輕量刑,這就是對刑法的慎重。所以舜告誡咎繇:「你作為一名官吏,在量刑的時候要心存憐憫。」又規定一個案子要經過群臣、群吏、萬民三次審訊,大家都認可了,才能定罪。可見,律令必然也參有人情。所以《左傳》說:「大小案子,雖然不能明察,但肯定有人情的因素在裡面。」但是,那些世俗苛刻、不知變通的官吏,用人情來獲取財物,對有人情案子就放寬處理,對於仇人,就加以陷害。為什麼世俗小人的人情和古人寬大為懷的情感有著天壤之別呢?主管部門因為這樣的人情而對司法官員們產生了懷疑,天子又因為這樣的人情而對主管部門產生了懷疑。這是君臣之間上下之間在互相懷疑,這樣卻想要群臣樹立節操,盡忠為國,那就太難了。【原文】凡理獄之情,必本所犯之事以為主,不嚴訊,不旁求,不貴多端,以見聰明,故律正其舉劾之法,參伍①其辭,所以求實也,非所以飾實也,但當參伍明聽之耳,不使獄吏鍛煉飾理成辭於手。孔子曰:「古之聽獄,求所以生之也;今之聽獄,求所以殺之也。」故析言以破律,任案以成法,執左道以必加也。又《淮南子》曰:「灃水之深十仞,金鐵在焉,則形見於外。非不深且清,而魚鱉莫之歸也。」故為上者以苛為察,以功為明,以刻下為忠,以訐多為功,譬猶廣革,大則大矣,裂之道也。夫賞宜從重,罰宜從輕,君居其厚,百王通制。刑之輕重,恩之厚薄,見思與見疾,其可同日言哉!且法,國之權衡也,時之準繩也。權衡所以定輕重,準繩所以正曲直,今作法貴其寬平,罪人慾其嚴酷,喜怒肆志②,高下在心,是則舍準繩以正曲直,棄權衡而定輕重者也,不亦惑哉?諸葛孔明,小國之相,猶曰:「吾心如秤,不能為人作輕重。」況萬乘之主,當可封之日,而任心棄法,取怨於人乎!【注釋】①參伍:交互錯雜,綜合比較。②肆志:隨心所欲。【譯文】凡是審理案件的情形,必須以犯罪事實為主,不嚴刑逼供,不節外生枝,不以牽連的頭緒多來顯示審判者的聰明。所以要對檢舉彈劾的法律加以修正,多方取證,廣泛調查,是為了弄清事實,而不是要掩蓋事實;多方調查,聽取意見,是為了不使獄吏徇私枉法的奸計得逞。孔子說:「古人審理案子,是為被告的人尋找生存的理由,今天呢,是千方百計地要將其置於死地。」所以,隨心所欲地解釋法律,任何案件都要定罪,施展手段強加罪名的情形就出現了。《淮南子》上寫道:「灃水有十仞深,可是把金鐵放在裡面也看得見。如果水不清或者很淺,魚也不會在裡面生存。」所以,作為上司,把苛刻當做明察,把功多當做明智,把刻薄下屬當忠心,把誹謗他人當功勞,這就像一張大皮,雖然很大,但用來製造用品,就得裁開使用。賞賜應該從重,處罰應該從輕,君王應寬厚為懷,這是歷代帝王普遍的治國之術。刑罰輕還是重,恩遇厚還是寡,被人感念還是嫉恨,這兩種做法的效果,怎可同日而語呢?法律,猶如國家的準繩和天平,天平是用來稱重量的,準繩是用來測定曲直的。法律貴在寬大公平,而判人之罪卻極其嚴酷如今法律輕重全由人的喜怒而定。這就等於舍掉準繩來端正曲直,拋開權衡來確定輕重,怎能不令人迷惑不解呢?諸葛亮只是小國蜀國的丞相,他還說:「我的心是一桿秤,不能因人而使標準有別。」更何況大國的君主呢?在天下昇平的時候,怎能隨意放棄法律的公平,讓老百姓心生怨恨呢?【原文】又時有小事,不欲人聞,則暴作威怒,以弭謗議。若所為是也,聞於外其何傷?若所以非也,雖掩之何益?故諺曰:「欲人不知,莫若不為;欲人不聞,莫若勿言。」為之而欲人不知,言之而欲人不聞,此猶捕雀而掩目,盜鐘而掩耳者,只以取誚,將何益乎?臣又聞之,無常亂之國,無不可理之民者。夫君之善惡由乎化之薄厚,故禹、湯以之理,桀、紂以之亂;文、武以之安,幽、厲以之危。是以古之哲王,盡己而不以尤人,求身而不以責下。故曰:「禹、湯罪己,其興也勃焉;桀、紂罪人,其亡也忽焉。」為之無已,深乖惻隱之情,實啟姦邪之路。溫舒恨於曩日①,臣亦欲惜不用,非所不聞也。臣聞堯有敢諫之鼓,舜有誹謗之木,湯有司過之史,武有戒慎之銘。此則聽之於無形,求之於未有,虛心以待下,庶下情之達上,上下無私,君臣合德者也。魏武帝云:「有德之君樂聞逆耳之言。犯顏之諍,親忠臣,厚諫士,斥讒慝,遠佞人者,誠欲全身保國,遠避滅亡者也。」凡百君子,膺期統運②,縱未能上下無私,君臣合德,可不全身保國,遠避滅亡乎?然自古聖哲之君,功成事立,未有不資同心,予違汝弼④者也。【注釋】①曩(nǎnɡ)日:以往的時日。②膺期統運:治理天下。③予違汝弼:我違背了綱紀法制,你來匡正輔弼。【譯文】陛下有時做的一些小事,不想讓別人知道,就以威嚴和權力壓人,以此來消除輿論。只要做得對,讓老百姓知道又何妨呢?如果做得不對,掩蓋又有何用?所以諺語說:「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若要人不聽見,除非自己不說。」做了卻想不被人知,就像遮住眼睛捕捉麻雀,掩住耳朵去偷鈴,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其實是荒唐可笑的舉動。又有什麼好處呢?我又聽說,沒有永遠動蕩的國家,沒有不能治理的百姓,國君的善惡是根據教化的厚薄而定的,所以大禹、商湯時天下太平,夏桀、商紂時天下大亂;周文王、周武王時國泰民安,周幽王、周厲王時遭到危亡。所以古代聖明的帝王,盡心儘力卻不埋怨別人,嚴於律己不苟責臣下。所以說:「大禹、商湯責備自己,故國家興旺;夏桀、商紂怪罪別人,所以迅速滅亡。」苛責過多,與惻隱之心相違,其實是為姦邪開闢了方便之門。漢代溫舒曾上書說獄吏太殘酷,只可惜不被採納,我聽說過堯專門設置了進諫用的鑼鼓,大禹樹立了提意見用的木頭,商湯有專門處罰官吏過錯的史富,周武王在桌几、盤碟、盆蓋上寫有告誡自己要謹慎的銘文,這樣做是防微杜漸,虛心接受各方意見的表現。魏武帝曹操說:「有德的君王高興聽到逆耳的忠言,他們親近忠臣,厚待進諫的臣子,斥退小人,是希望保全自身和國家,避免滅亡的災害。」凡是承受天命君臨天下的國君,縱使做不到君臣同德、上下一心,難道不想保全自己和國家,避免滅亡嗎?然而自古以來能夠功成名就、建立偉業的國君,沒有不靠君臣上下同心同德、虛心納諫、改正錯誤的。【原文】昔在貞觀之初,側身勵行①,謙以受物。蓋聞善必改,時有小過,引納忠規,每聽直言,喜形顏色。故凡在忠烈,咸竭其辭。自頃年海內無虞,遠夷懾服,志意盈滿,事異厥初,高談疾邪,而喜聞順旨之說;空論忠讜②,而不悅逆耳之言。私嬖③之徑漸開,至公之道日塞,往來行路,咸知之矣。邦之興衰,實由斯道。為人上者,可不勉乎?臣數年以來,每奉明旨,深懼群臣莫肯盡言。臣切思之,自比來人或上書,事有得失,惟見述其所短,未有稱其所長。又天居自高,龍鱗難犯,在於造次,不敢盡言,時有所陳,不能盡意,更思重竭,其道無因。且所言當理,未必加於寵秩,意或乖忤,將有恥辱隨之,莫能盡節,實由於此。雖左右近侍,朝夕階墀④,事或犯顏,咸懷顧望,況疏遠不接,將何以極其忠款哉?又時或宣言云:「臣下見事,只可來道,何因所言,即望我用?」此乃拒諫之辭,誠非納忠之意。何以言之?犯主嚴顏,獻可替否,所以成主之美,匡主之過。若主聽則惑,事有不行,使其盡忠讜之言,竭股肱之力,猶恐臨時恐懼,莫肯效其誠款。若如明詔所道,便是許其面從,而又責其盡言,進退將何所據?欲必使乎致諫,在乎好之而已。故齊桓好服紫,而合境無異色;楚王好細腰,而後宮多餓死。夫以耳目之玩,人猶死而不違,況聖明之君求忠正之士,千里斯應,信不為難。若徒有其言,而內無其實,欲其必至,不可得也。【注釋】①側身勵行:傾斜身體,憂懼不安,謹慎小心,砥礪言行。②忠讜:讚賞忠直。③私嬖(bì):營私偏愛。④朝夕階墀(chí):墀,台階,也指階面。這裡指早晚守在帝王身旁。【譯文】以前在貞觀初期,陛下兢兢業業身體力行,虛懷若谷,謙虛待人。因為您聞善必行,即使偶爾有小過失,都可以接納忠言規諫,每當聽到直言良諫,都會喜形於色。因此只要是忠烈之士,都竭盡自己的忠誠來進諫。但近年來,四海昇平,外族降服,陛下志得意滿,處理事務就跟以前不同了。儘管口中高談闊論自己如何痛恨邪惡,卻只喜歡聽阿諛之辭,空口說倡導直言敢諫的行為,卻厭惡逆耳之言。私心漸起,公道日消,路上來往的普通百姓,都知道了這種變化。自古國家興盛與衰亡,無不因此而起。作為至高無上的君主,怎能不小心警惕呢?我數年以來,每次接到聖明的旨意,都非常擔憂群臣不能竭盡忠誠直言國政的得失。我認真思考了這個問題,發現近來臣子上書,不敢暢所欲言。如果所述之事有所出入,就只看到您批評他的缺點,而不見表揚其長處的。再加上您的地位至高無上,龍鱗難犯,臣子偶爾有機會,也不敢輕率進言,即使有時上書,也不能全部表達其意,事後再想進言,卻找不到機會了。而且就算自己所說的合情合理,也未必能加官晉爵得到榮寵;但是如果萬一忤逆聖意,就會落到恥辱的結局。群臣不能盡忠直言,可能就是因此而起的。即使您左右的侍從,與您朝夕相處,但遇到觸犯龍顏之事,都心懷顧慮。更何況一些被疏遠的下臣百姓,又怎麼竭盡自己的忠懇之意呢?您曾經宣稱:「臣子有事,只管前來進諫,但為什麼任何意見,都希望我能採納呢?」這其實是拒絕進諫之辭,而非接納忠言的意思。為什麼這樣說呢?臣子冒著頂撞聖上的危險進諫,實則在成就君王的美名,糾正君王的過失。如果君主一聽見直諫心裡就不痛快,所提的建議也未必能實行,即使讓臣子們盡情直言心中所想,竭盡全力輔佐幫助,仍然會擔心他會恐懼而不能盡忠。如果像陛下的詔書那樣,就是一方面要臣子順從自己言行,一方面又要臣子能夠直言敢諫,不知道這樣臣子應該根據什麼樣的標準來進退呢?要想使臣下大膽進諫,關鍵在於君主是否真正喜好這樣做。因此過去齊桓公喜歡穿紫色的衣服,結果國境之內的臣民再沒有穿其他顏色的服飾。楚王喜歡細腰的美女,結果後宮佳麗很多都因節食而餓死了。像這些供耳目之娛的行為,國人尚且寧願豁出性命去追求,何況是明君徵召天下忠誠中正之士,那些忠誠中正之士不遠千里來應招,必定並非難事。如果只是一句空話罷了,而沒有切實實行的打算,卻要想聽到臣下的忠言,是萬萬不可能的。【原文】太宗手詔曰:省前後諷諭,皆切至之意,固所望於卿也。朕昔在衡門①,尚惟童幼,未漸師保之訓,罕聞先達之言。值隋主分崩,萬邦塗炭,惵惵②黔黎,庇身無所。朕自二九之年,有懷拯溺,發憤投袂,便提干戈,蒙犯霜露,東西征伐,日不暇給,居無寧歲。降蒼昊之靈,稟廟堂之略,義旗所指,觸向平夷。弱水、流沙,並通軒之使;被髮左衽,皆為衣冠之域。正朔所班,無遠不屆。及恭承寶曆,寅奉帝圖,垂拱無為,氛埃靖息③,於茲十有餘年,斯蓋股肱罄帷幄之謀,爪牙竭熊羆之力,協德同習,以致於此。自惟寡薄,厚享斯休,每以撫大神器,憂深貴重,常懼萬機多曠,四聰不達,戰戰兢兢,坐以待旦。詢於公卿,以至隸皂,推以赤心。庶幾明賴,一動以鍾石;淳風至德,永傳於竹帛。克播鴻名,常為稱首。朕以虛薄,多慚往代,若不任舟楫,豈得濟彼巨川?不藉鹽梅,安得調夫五味?賜絹三百匹。【注釋】①衡門:寒舍陋室,這裡是自謙之詞。②惵惵(dié dié):恐懼的樣子。③氛埃靖息:天下太平。【譯文】看後,唐太宗親自寫了詔書作為答覆:我仔細看了你前後幾次諷喻的奏疏,都情正意切,這本來就是我對你所寄予厚望之處。我當年生長在民間,年幼時,沒有得到老師的訓誡,更很少聽到先哲的至理名言。正遇到隋煬帝荒淫無道,隋代分崩離析,生靈塗炭,天災人禍,老百姓流離失所。我十八歲,就懷有拯濟天下之心,投身軍旅,手持刀槍,不畏寒暑,東征西討,勞碌終日,沒有一天過得安寧。幸而蒼天護佑,遵守廟堂的韜略,使義軍所到之處,都能所向披靡。弱水、流沙這些偏遠蠻夷之地都派遣使者來進貢;風俗大相徑庭的異族,也都身穿華夏服裝。國家法律頒布之後,沒有不能到達的地方。我接管天下登上皇位,繼承先帝留下的基業,休養生息,崇尚無為而治,四海昇平,塵埃不起,已經十幾年了。這全都仰仗眾位大臣運籌帷幄,善戰武將竭盡驍勇,戮力同心,才取得了如此輝煌的業績。可是我是一個寡德少能的人,卻享受著如此洪福,因此一想到自己肩負天下重任,憂患責任深重,於是總是擔心政治得失,不能兼聽四方民眾的疾苦,因此常常戰戰兢兢,夜不能寐。我常常詢問公卿大臣,甚至是下臣小吏,對人推心置腹,以希望自己能夠耳聰目明,做出一番能夠垂範後世的功德,將其刻於鐘鼎碑石之上;讓我們大唐的德行,能夠永垂史冊。能夠協助我傳播盛名偉業的人,我一直把你當成第一個。我因為自己才德微薄,愧對前世聖君明主,如果不能依靠賢明大臣的輔佐,怎麼能夠建立起宏功偉業呢?就好像如果不使用船和漿,怎麼能夠渡過大江大河?如果不依賴你們做的鹽和梅,我怎能調出五味?因此,賜給你絹三百匹以示嘉獎。【評析】君王處理政事,貴在客觀公正。處事不公正,姦邪之人就會有機可乘,正直之人難免蒙受冤屈;處事公正,人心歸順統一,久而久之,社會風氣就會煥然一新。太宗秉公無私,主持公正,不優先照顧自己的舊部下與親眷,減少公主的嫁妝,表現出不徇私情的平允作風。誠信第十七【原文】貞觀初,有上書請去佞臣者,太宗謂曰:「朕之所任,皆以為賢,卿知佞者誰耶?」對曰:「臣居草澤,不的知佞者,請陛下佯怒以試群臣,若能不畏雷霆,直言進諫,則是正人,順情阿旨,則是佞人。」太宗謂封德彝曰:「流水清濁,在其源也。君者政源,人庶猶水,君自為詐,欲臣下行直,是猶源濁而望水清,理不可得。朕常以魏武帝多詭詐,深鄙其為人,如此,豈可堪為教令?」謂上書人曰:「朕欲使大信行於天下,不欲以詐道訓俗,卿言雖善,朕所不取也。」【譯文】貞觀初年,有人上書請求斥退皇帝身邊那些佞邪的小人,唐太宗對上書的人說:「我任用的人,都認為他是賢臣,你知道佞臣是誰嗎?」那人回答說:「我住在民間,的確不知道誰是佞臣。請陛下假裝發怒,來試一試身邊的大臣們,如果誰不怕雷霆之怒,直言進諫,那就是正直的人。如果誰一味依順陛下,不分曲直地迎合皇上的意見,那就是佞邪的人。」唐太宗回頭對封德彝說:「流水是否清濁,關鍵在於源頭。君主是施政的源頭,臣民就好比流水,君主自行欺詐妄為,卻要臣下行為正直,那就好比是水源渾濁而希望流水清澈,這是根本辦不到的。我常常認為魏武帝曹操言行多詭詐,所以很看不起他的為人,現在如果讓我也這麼做,不是讓我效仿他嗎?這不是實行政治教化的辦法!」於是,唐太宗又對上書的人說:「我要使誠信行於天下,不想用詐騙的行為損壞社會風氣,你的話雖然很好,但我不能採納。」【原文】貞觀十年,魏徵上疏曰:臣聞為國之基,必資於德禮,君之所保,惟在於誠信。誠信立則下無二心,德禮形則遠人斯格①。然則德禮誠信,國之大綱,在於君臣父子,不可斯須②而廢也。故孔子曰:「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又曰:「自古皆有死,民無信不立。」文子曰:「同言而信,信在言前;同令而行,誠在令外。」然而言而不信,言無信也;令而不從,令無誠也。不信之言,無誠之令,為上則敗德,為下則危身,雖在顛沛之中,君子之所不為也。【注釋】①格:來,至。意謂信服,歸順。②斯須:須臾,一會兒。【譯文】貞觀十年,魏徵上疏說:臣聽說國家的基礎,在於道德和禮教;國君地位的保障,在於誠實信用。有了誠信,就不會產生二心。實行德政,邊遠的人民也會來歸順。由此可見,德、禮、誠、信是國家的綱領,貫穿在君臣、父子關係中,一刻也不能偏廢。所以孔子說:「君王以禮對待臣子,臣子以忠心侍奉君王。」還說:「一個人終有一死,得不到人民的信任,國家就無法存立。」文子說:「說出話來能夠使人相信,是因為說話之前已經取信於人,發出令來能夠得到執行,是因為命令之中含有誠意。」說了卻不做,是言而無信,接受了命令卻不執行,是沒有誠意,如果是君王,就會敗壞名聲,如果是臣下,就會危及生命。因此,即使身不由己,處境艱難,君子也不會做有失誠信的事情。【原文】自王道休明①,十有餘載,威加海外,萬國來庭,倉廩日積,土地日廣,然而道德未益厚,仁義未益博者,何哉?由乎待下之情未盡於誠信,雖有善始之勤,未睹克終之美故也。普貞觀之始,乃聞善驚嘆,暨八九年間,猶悅以從諫。自茲厥後,漸惡直言,雖或勉強有所容,非復曩時之豁如②。謇諤之輩③,稍避龍鱗;便佞之徒,肆其巧辯。謂同心者為擅權,謂忠讜者為誹謗。謂之為朋黨,雖忠信而可疑;謂之為至公,雖矯偽而無咎。強直者畏擅權之議,忠讜者慮誹謗之尤。正臣不得盡其言,大臣莫能與之爭。熒惑視聽,郁於大道,妨政損德,其在此乎?故孔子曰「惡利口之覆邦家者」,蓋為此也。【注釋】①休明:原意是美而明,這裡是太平盛世的意思。②豁如:豁然曠達,聰明大度。③謇(jiǎn)諤之輩:忠誠正直、敢於直言的人。【譯文】自從陛下登基,實行王道,已有十多年了,神威遍及四方,各國使者前來朝拜,國家糧倉日益充實,國土日益寬廣。然而,我認為如今道德和仁義仍然不篤厚,為什麼呢?因為朝廷對侍臣子的態度還不夠誠信,雖然陛下在貞觀初期勤於政務,有一個好的開頭,但卻沒能做到善始善終。貞觀初年,陛下聽到好的意見就很驚喜,到貞觀八、九年間,仍然樂於接受意見。可是,從那之後,陛下您漸漸討厭直言,有時即使勉強接受,也不像早年那般納諫如流了。因此,忠正的大臣,逐漸為了避免觸犯您不敢直言;而那些姦邪之人,正好大肆發揮他們巧舌如簧的本領。他們誣陷與朝廷同心同德的人是濫用職權,中傷直言進諫的人是在誹謗朝政。說一個人結黨營私,即使他忠誠中正也會讓人覺得可疑;說一個人大公無私,即使他弄虛作假也不會遭受責備。所以剛強正直的人害怕玩忽職守的罪名,忠誠正直的人擔心誹謗朝廷的惡名。於是正直的忠臣不能完全陳述自己的想法,朝中重臣也不能與之爭辯是非。聖上被迷惑視聽,破壞了治政的原則,妨政害德的原因就在這裡吧?因此孔子說:「厭惡那些口齒伶俐毀滅國家和家庭的人。」大概說的正是如今的情形啊。【原文】且君子小人,貌同心異。君子掩人之惡,揚人之善,臨難無苟免,殺身以成仁。小人不恥不仁,不畏不義,惟利之所在,危人自安。夫苟在危人,則何所不至?今欲將求致治,必委之於君子;事有得失,或訪之於小人。其待君子也則敬而疏,遇小人也必輕而狎。狎則言無不盡,疏則情不上通。是則毀譽①在於小人,刑罰加於君子,實興喪之所在,可不慎哉!此乃孫卿所謂「使智者謀之,與愚者論之,使修潔之士行之,與污鄙之人疑之,欲其成功,可得乎哉?」夫中智之人,豈無小惠?然才非經國②,慮不及遠,雖竭力盡誠,猶未免於傾敗;況內懷奸利,承顏順旨,其為禍患,不亦深乎?夫立直木而疑影之不直,雖竭精神,勞思慮,其不得亦已明矣。【注釋】①毀譽:詆毀或讚譽。②經國:治理國家。【譯文】況且君子和小人,外表一致,內心不一。君子寬容別人的缺點,表揚別人的優點,危難之時絕不苟且偷生,即使犧牲生命也要成就仁義的美德。小人不知羞恥,不講仁德,不知敬畏,不守信義,只知唯利是圖,誣陷別人於危險境地自己卻苟安於世。如果將危險推給別人,那麼他還有什麼事情做不出來。現在,朝廷治理國家,將重任委託給君子,可是如果政務有所偏差,就向小人打探情況。對待君子,尊敬卻很疏遠。對待小人,輕視卻又親近。親近小人,那麼小人就會口蜜腹劍;疏遠君子,那麼朝廷就得不到實情。所以對人詆毀讚譽的權利實際掌握在小人手中,而受到刑罰處置的總是君子,這關係到國家的安危,陛下能不慎重對待嗎?誠如孫卿所說的:「讓有智能的人謀劃,那麼愚蠢的人就會議論;讓品行高潔的人實行,那麼卑鄙的人就會懷疑,要想事情成功,怎麼可能呢?」具有中等智能的人,他們也有自己的能力。可是他們非治國之才,缺乏深謀遠慮,即使竭盡全力,仍然難免失敗。更何況心懷姦邪私利,處處阿諛逢迎的小人呢,這些人難道不是國家的禍患嗎?豎立直木,卻懷疑它的影子不直,即使耗盡腦力也不能看到歪斜的影子,這是很明白的事。【原文】夫君能盡禮,臣得竭忠,必在於內外無私,上下相信,上不信,則無以使下,下不信,則無以事上,信之為道大矣。昔齊桓公問於管仲曰:「吾欲使酒腐於爵,肉腐於俎,得無害霸乎?」管仲曰:「此極非其善者,然亦無害於霸也。」桓公曰:「如何而害霸乎?」管仲曰:「不能知人,害霸也;知而不能任,害霸也;任而不能信,害霸也;既信而又使小人蔘之,害霸也。」晉中行穆伯攻鼓,經年而弗能下,饋間倫曰:「鼓之嗇夫①,間倫知之。請無疲士大夫,而鼓可得。」穆伯不應,左右曰:「不折一戟,不傷一卒,而鼓可得,君奚為不取?」穆伯曰:「間倫之為人也,佞而不仁,若使間倫下之,吾可以不賞之乎?若賞之,是賞佞人也。佞人得志,是使晉國之士舍仁而為佞。雖得鼓,將何用之?」夫穆伯,列國之大夫,管仲,霸者之良佐,猶能慎於信任、遠避佞人也如此,況乎為四海之大君,應千齡之上聖,而可使巍巍至德之盛,將有所間乎?【注釋】①嗇(sè)夫:掌訴訟賦稅的地方官。【譯文】如要君王尊禮,臣下盡忠,就必須內外無私,君臣之間相互信任。信任對於治理國家至關重要。過去,齊桓公對管仲說:「我想使酒在酒器中變壞,肉在鍋中腐爛,這樣做對治國無害吧?」管仲說:「這樣做不好,但對治國也無害。」齊桓公問:「那麼什麼會危害國家呢?」管仲說:「不能識別人才有損於霸業;知道是人才而不能恰當地任用有損於霸業;任用了又不肯信任有損於霸業;信任而又讓小人從中摻和有損於霸業。」晉國的中行穆伯攻打鼓這個地方,一年都攻克不下,饋間倫說:「鼓這個地方的百姓,我是知道的。不必興師動眾、出兵打仗,我就可以攻下鼓這個地方。」穆伯不理他,左右的官員說:「不用一兵一卒,而鼓就可以得到,為什麼不聽饋間倫的意見呢?」穆伯說:「饋間倫的為人,奸詐不仁義。如果他奪取了鼓地,我可以不賞他嗎?如果賞賜了他,不是在賞賜姦邪小人嗎?如果讓小人得志,那就是讓晉國的人放棄仁義而宣揚姦邪。即使得到了鼓地,又有什麼用呢?」穆伯,是戰國時的大夫,管仲,是霸主的得力助手,他們尚且能夠如此的被重視信用,疏遠小人,更何況陛下是德冠千古的聖明君主,怎能有損於巍巍盛德呢?【原文】若欲令君子小人是非不雜,必懷之以德,待之以信,厲之以義,節之以禮,然後善善而惡惡,審罰而明賞。則小人絕其私佞,君子自強不息,無為之治,何遠之有?善善而不能進,惡惡而不能去,罰不及於有罪,賞不加於有功,則危亡之期,或未可保,永錫祚胤①,將何望哉!太宗覽疏嘆曰:「若不遇公,何由得聞此語!」【注釋】①永錫祚胤:錫,賜。祚,皇位。胤,子孫後代。這裡的意思是把帝位長久傳下去。【譯文】要使君子小人判然有別,是非分明,君王必須用恩德來安撫他們,用誠信來對待他們,用道義來勉勵他們,用禮儀來節制他們,然後表揚善行,摒除劣跡,謹慎處罰,明白賞賜。如果這樣做,小人就會無處藏身,君子就會自強不息,推行無為而治的治國方針,就為期不遠了。如果表揚善行卻不能發揚善行,摒棄劣跡卻不能杜絕惡行,刑罰不加於有罪的人,賞賜不加於有功之臣,那麼危亡之期,也許保不久就要到來,永遠使子孫後代享受昌盛國運、永享太平,還有什麼指望呢?唐太宗看了奏疏,感嘆道:「如果不遇到魏徵,我怎麼可能聽到這樣的肺腑之言呢?」【原文】太宗嘗謂長孫無忌等曰:「朕即位之初,有上書者非一,或言人主必須威權獨任,不得委任群下;或欲耀兵振武,懾服四夷。惟有魏徵勸朕"偃革興文,布德施惠,中國既安,遠人自服』。朕從此語,天下大寧,絕域君長,皆來朝貢,九夷①重譯,相望於道。凡此等事,皆魏徵之力也。朕任用豈不得人?」徵拜謝曰:「陛下聖德自天,留心政術。實以庸短,承受不暇,豈有益於聖明?」【注釋】①九夷:各個少數民族。【譯文】唐太宗對長孫無忌等大臣說:「我剛剛即位的時候,有許多人上書建議,他們有的要我獨攬大權,不要重用臣下;有的要我加強兵力,以使四方少數民族威懾臣服。只有魏徵勸我"減少武功,提倡文治,廣施道德仁義,他說只要中原安定了,遠方異族自然會臣服』。我聽從了他的建議,終於使天下贏得了太平,邊遠地區異族的首領都前來朝貢,各個少數民族派人前來源源不斷。這一切都是魏徵的功勞。我難道不是用人有道嗎?」魏徵拜謝說:「這是因為陛下聖德,用心政務所致,我才疏學淺,承受聖意尚且力不從心,怎麼會對您有這麼大的幫助呢?」【原文】貞觀十七年,太宗謂侍臣曰:「《傳》稱"去食存信』,孔子曰:"民無信不立。』昔項羽既入咸陽,已制天下,向能力行仁信,誰奪耶?」房玄齡對曰:「仁、義、禮、智、信,謂之五常,廢一不可。能勤行之,甚有裨益。殷紂狎侮五常,武王奪之;項氏以無信為漢高祖所奪,誠如聖旨。」【譯文】貞觀十七年,唐太宗對侍從的大臣們說:「《論語》上說:"寧可不要糧食也要保持百姓對國家的信任』,孔子說:"百姓不信任國家,便不能立國。』從前,楚霸王項羽攻入咸陽,已經控制了天下,如果他能夠努力推行仁政,那麼誰能和他爭奪天下呢?」房玄齡回答說:「仁、義、禮、智、信,稱為五常,廢棄任何一項都不行,如果能夠認真推行這五常,對國家是大有益處的。殷紂王違反五常,被周武王滅掉,項羽因為無信,被漢高祖奪了天下。陛下之言極是。」【評析】君臣之間如果互相猜忌,就難以齊心協力處理國家大事。太宗待人以誠,任人不疑,魏徵將誠信視為處理國家政務的大綱。這也是貞觀君臣能成就「貞觀盛世」的重要原因。儉約第十八【原文】貞觀元年,太宗謂侍臣曰:「自古帝王凡有興造,必須貴順物情①。昔大禹鑿九山②,通九江③,用人力極廣,而無怨者,物情所欲,而眾所共有故也。秦始皇營建宮室,而人多謗議者,為徇其私慾,不與眾共故也。朕今欲造一殿,材木已具,遠想秦皇之事,遂不復作也。古人云:"不作無益害有益。』"不見可欲,使民心不亂』。固知見可欲,其心必亂矣。至如雕鏤器物,珠玉服玩,若恣其驕奢,則危亡之期可立待也。自王公以下,第宅、車服、婚嫁、喪葬,准品秩④不合服用者,宜一切禁斷。」由是二十年間,風俗簡樸,衣無錦繡,財帛富饒,無饑寒之弊。【注釋】①貴順物情:順乎事理人情。②九山:指九州之山。③九江:傳說夏禹治水,疏通九江。具體所指,歷來說法不一。④品秩:品級身份。【譯文】貞觀元年,太宗對侍臣說:「自古帝王凡是有興土木的大事,必須以物資人力來衡量利弊。當初大禹鑿九山,通九江,用的人力極為多數,而沒有抱怨的人,順應了力量,眾人能享受建設成果。秦始皇營建宮室,但人民非常反對,因為(始皇)是為了滿足其私慾,不和人民一起享受。朕現在想造一座宮殿,材木工具已經準備就緒,但想想秦始皇的事,所以打算放棄。古人曾說:"不做沒有益處的事,只挑有益的做。』"不顯耀可以引起貪慾的財貨,免得搞亂人民清凈的心思』。所以可知顯耀財貨,他的心一定被污濁了。就像雕鏤器物,珠玉服玩,如果只知道享受它們,那麼滅亡的時候就能數著日子到來了。自王公及之下,第宅、車服、婚嫁、喪葬,若裝飾過於豪華,便一切都停止供應並查處。」所以二十年來,風俗簡樸,衣服沒有錦繡,財產富饒,沒有飢餓的壞情況。【原文】貞觀二年,公卿奏曰:「依《禮記》,季夏之月,可以居台榭。今夏暑未退,秋霖①方始,宮中卑濕②,請營一閣以居之。」太宗曰:「朕有氣疾,豈宜下濕?若遂來請,糜費③良多。昔漢文將起露台,而惜十家之產,朕德不逮於漢帝,而所費過之,豈為人父母之道也?」固請至於再三,竟不許。【注釋】①秋霖:即秋雨。②卑濕:潮濕。③糜費:耗費過度。【譯文】貞觀二年,公卿上奏說:「依《禮》中所講的,六月夏日,可以居住在涼台,但是現在夏天暑氣沒有退卻,秋天涼氣剛剛開始,皇宮中非常潮濕,所以請求修建一座暖閣讓您居住。」太宗說:「朕有哮喘病,難道就不怕潮濕?但如果修建的話,會浪費許多人力物力。以前漢文想修建露台,因為憐惜十戶百姓家產(而放棄這個想法),朕功德不及漢文帝,而比他還要奢侈浪費,難道是為人父母的道理嗎?」所以再三上書,太宗就是不允許。【原文】貞觀四年,太宗謂侍臣曰:「崇飾宮宇,游賞池台,帝王之所欲,百姓之所不欲。帝王所欲者放逸①,百姓所不欲者勞弊。孔子云:"有一言可以終身行之者,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勞弊之事,誠不可施於百姓。朕尊為帝王,富有四海,每事由己,誠能自節,若百姓不欲,必能順其情也。」魏徵曰:「陛下本憐百姓,每節己以順人。臣聞"以欲從人者昌,以人樂己者亡』。隋煬帝志在無厭,惟好奢侈,所司每有供奉營造,小不稱意,則有峻罰嚴刑②。上之所好,下必有甚,競為無限③,遂至滅亡。此非書籍所傳,亦陛下目所親見。為其無道,故天命陛下代之。陛下若以為足,今日不啻足矣;若以為不足,更萬倍過此,亦不足。」太宗曰:「公所奏對甚善。非公,朕安得聞此言?」【注釋】①放逸:游賞玩樂的意思。②峻罰嚴刑:嚴酷的刑罰。③競為無限:都爭著這樣來做而無限度。【譯文】貞觀四年,唐太宗對侍從的大臣說:「用華麗的裝飾宮殿,遊覽、觀賞池台,是帝王想做的事情,(也是)百姓不希望(帝王)做的事情。帝王想要做這些的原因是要享樂,百姓不希望的原因是(那樣會造成他們)勞弊。孔子說:"有一句話,可以終身施行的話,那就是"恕』!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勞弊的事情,實在不可以強加在百姓身上。我尊為帝王,富有四海,每件事都可以自己決定,如果能自我約束,如果百姓不想做,就能夠順應他們的情況。」魏徵說:「陛下本來已經愛民,每每約束自己來順應百姓。臣聽說:"為別人著想的人能康健,以自私奪利為思想的人不能長存。』隋煬帝思想貪得無厭,只喜歡奢侈,主管官員一旦有大工程,稍不如意,就以嚴刑待之。上級喜歡的,下級就千方百計奉承,長此惡性循環,直到滅亡的一天,不是書中記載,陛下也親眼目睹過。因為他(煬帝)暴虐,所以順應天命讓陛下取代。陛下如果能吸取教訓,現在就不僅僅是這樣了。如果不知足,就比這還要嚴重得多。」太宗說:「愛卿所說的很好!不是你,朕怎麼能聽到這番忠言?」【原文】貞觀十六年,太宗謂侍臣曰:「朕近讀《劉聰①傳》,聰將為劉後起鳳儀殿,廷尉②陳元達③切諫,聰大怒,命斬之。劉後手疏啟請,辭情甚切,聰怒乃解,而甚愧之。人之讀書,欲廣聞見以自益耳,朕見此事,可以為深誡。比者欲造一殿,仍構重閣,今於藍田④采木,並已備具,遠想聰事,斯作遂止。」【注釋】①劉聰(?— 318):十六國時期漢國國君。310至318年在位。匈奴族,一名載,字玄明,劉淵之子。河瑞二年(310)劉淵死後,殺兄奪位。在位時窮兵黷武,廣建宮殿,浪費民力,沉湎酒色,激起各族人民的反抗。②廷尉:獄官。③陳元達:字長宏,本姓高,因生月妨父,改姓陳。劉聰時官至御史大夫。④藍田:縣名。在陝西省渭河平原南緣,秦嶺北麓,渭河支流灞河上游。【譯文】貞觀十六年,唐太宗對侍從的大臣們說:「我近來讀《劉聰傳》,書中說劉聰準備給他的劉皇后建造華麗的宮殿,廷尉陳元達對此痛切地陳詞,竭力勸諫劉聰不要這樣做,劉聰聽後大怒,命令把陳元達斬首。後來,劉皇后親手寫了奏疏替陳元達求情,在文辭和道理上都很懇切,劉聰的怒氣這才平息下來,而且內心感到很慚愧。人們讀書,都是要增長見識,使自己獲得好處,我看這件事,可以作為借鑒。近來我想營建一座宮殿,並加造層樓,現在從藍田採辦的木料,都已齊備。但遙想起劉聰這件事,我就把這項營建工程停止了。」【原文】貞觀十一年,詔曰:「朕聞死者終也,欲物之反真①也;葬者藏也,欲令人之不得見也。上古垂風,未聞於封樹;後世貽則②,乃備於棺槨。譏僭侈者,非愛其厚費;美儉薄者,實貴其無危。是以唐堯,聖帝也,谷林有通樹③之說;秦穆,明君也,橐泉無丘隴之處。仲尼,孝子也,防墓不墳④;延陵,慈父也,嬴、博可隱。斯皆懷無窮之慮,成獨決⑤之明,乃便體⑥於九泉,非徇名⑦於百代也。洎乎闔閭違禮⑧,珠玉為鳧雁⑨;始皇無度,水銀為江海⑩;季孫擅魯,斂以玙璠;桓魃專宋,葬以石槨,莫不因多藏以速禍,由有利而招辱。玄廬既發,致焚如於夜台;黃腸再開,同暴骸於中野。詳思曩事,豈不悲哉?由此觀之,奢侈者可以為戒,節儉者可以為師矣。朕居四海之尊,承百王之弊,未明思化,中宵戰惕。雖送往之典詳諸儀制,失禮之禁著在刑書,而勛戚之家多流遁於習俗,閭閻之內或侈靡而傷風,以厚葬為奉終,以高墳為行孝,遂使衣衾棺槨極雕刻之華,靈冥器窮金玉之飾。富者越法度以相尚,貧者破資產而不逮,徒傷教義,無益泉壤,為害既深,宜為懲革。其王公以下,爰及黎庶,自今以後,送葬之具有不依令式者,仰州府縣官明加檢察,隨狀科罪。在京五品以上及勛戚家,仍錄奏聞。」【注釋】①反真:本意是去其外飾,還其本真。這裡是死後靈魂升天的意思。②貽則:遺留下來的習俗。③通樹:樹喪是古代一種喪葬方法,即用樹皮把屍體裹起來,架於樹木之間,任其腐毀。通樹即從簡喪葬之意。④防墓不墳:孔子合葬父母親於防這個地方,只有墓穴而沒有墳丘。古時穴地為墓,堆土為墳。⑤獨決:即操守。⑥便體:死後安適。⑦徇名:博取名望。⑧闔閭(hé lǘ)違禮:指昊王闔閭死後葬於虎丘山下,動用十萬人治喪,「穿土為川,積壤為丘,銅棺三重,湖池六尺,以黃金珠玉為鳧雁」。⑨鳧雁:像鴨子似的鳥。這裡指用黃金珠玉做成假鳥,作為陪葬之物。⑩始皇無度,水銀為江海:指秦始皇死後葬於驪山,用水銀注於墓下,是為江海。【譯文】貞觀十一年,唐太宗下令說:「我聽說,死是人生的終結,它讓人回歸到自然,葬就是收藏,要讓別人不能再看到自己。上古的風俗,並沒有堆墳樹碑。只是到了後世,才在葬禮儀式上下工夫。有人譏刺葬禮奢侈,這並非是吝惜錢財,而是為了提倡節儉薄葬,避免貽害自己和子孫。所以,唐堯很聖明,死後葬在谷林,僅在墳邊栽上樹木作為標記。秦穆公是明君,去世後葬在橐泉,並沒修築高大的陵墓。孔子是孝子,他把雙親合葬在防這個地方,只有墓穴而不堆墳。延陵是慈父,他本可以在嬴、博兩地之間埋葬他的兒子,但他沒有這樣做,因為他心裡懷著長遠的考慮,他要使兒子的屍體安然地埋於地下,而不是為了獲得後世的讚美之辭。相反,吳王闔閭違背禮制,用珠玉做成野鴨大雁,作為陪葬。秦始皇荒淫無度,墳墓里有水銀做的江河大海。季孫在魯國擅政,他用瑪瑙之類的美玉裝殮屍體。桓魃在宋國專權,墓葬建造石槨。這些人都是因為在墓里埋藏了大量的財物而招致了災禍,由於墓里有利可圖而遭受折辱。有的墳墓在發掘之後,葬器都被焚燒在墓穴中,有的棺槨被打開,屍骸暴露在曠野。仔細思量往事,豈不讓人悲哀。由此看來,奢侈的人可以作為我們的鑒戒,節儉的人可以為人師。我位居四海之尊,承接百王之弊,如果不明白如何教化百姓,睡到半夜都會為之恐懼憂慮。雖然現在喪葬的法規,在儀制中已經有詳細的記載,對違禮的處罰,也在刑書中寫明了,但是皇親貴族之中依然有很多人還在沿襲著陳舊的習俗,民間很多百姓也在葬禮時奢侈靡費,傷風敗俗,用厚葬來供奉死者,用高墳來表示孝道,衣衾棺槨,力求雕刻華麗,靈車冥器,也盡用金玉裝飾。富貴人家破壞法度,相互炫耀,貧窮之家傾家蕩產,彼此攀比,這樣做有傷風俗,無益教化,造成的危害已經很深了,現在,對此應予懲治革除。凡王公以下,直至百姓,從今以後,希望各州府的官員嚴格檢查,葬禮如有不遵照律令格式的,根據情節定罪。京城裡五品以上官員和皇親貴族如有違反,要寫下罪狀上奏朝廷。」【原文】岑文本為中書今,宅卑濕,無帷帳之飾。有勸其營產業者,文本嘆曰:「吾本漢南一布衣耳,竟無汗馬之勞,徒以文墨致位中書令,斯亦極矣。荷俸祿之重,為懼已多,更得言產業乎?」言者嘆息而退。戶部尚書戴胄卒,太宗以其居宅弊陋,祭享無所,令有司特為之造廟。溫彥博為尚書右僕射,家貧無正寢,及薨,殯於旁室。太宗聞而嗟嘆,遽命所司為造,當厚加賻贈。魏徵宅內,先無正堂。及遇疾,太宗時欲造小殿,而輟其材為徵營構,五日而就。遣中使齎素褥布被而賜之,以遂其所尚。【譯文】岑文本擔任中書令要職,但他的房宅卻低下潮濕,沒有帷帳之類的裝飾,有人勸他買房置地,文本嘆息道:「我本來只是漢水南邊的一個平民百姓,並沒有什麼汗馬功勞,只是憑藉一點文墨,就當上了中書令,我已經很滿足了,現在我享受著這麼高的俸祿,已經感到很慚愧了,還買房置地幹什麼呢?」聽他這麼說,勸他的人嘆息著離開了。戶部尚書戴胄去世後,唐太宗見他的居所很簡陋,沒有地方祭拜弔唁,於是下令有關部門專門為他營造祭拜之廟。溫彥博官居尚書右僕射,但是家中貧困沒有正室,他死後,只有在旁屋祭奠。唐太宗知道後嘆息不已,下令為他營造祭廟,又饋贈給他的家人豐厚的物資。魏徵的住宅開始時沒有正堂。一次他生病,唐太宗當時正要營造小型的宮殿,於是停下工,用這些材料為魏徵營造正堂,五天就完工了,唐太宗還派使者贈送給魏徵喜歡的素布被褥,以成全他節儉的志向。【評析】太宗把奢侈縱慾視為王朝敗亡的重要原因,因此厲行儉約,不務奢華。貞觀二十年間,太宗由於貫徹了「自王公以下,第宅、車服、婚嫁、喪葬,准品秩不合服用者,宜一切禁斷」的主張,因此國家風俗簡樸,衣無錦繡,財帛富饒,無饑寒之弊。【原文】貞觀元年,太宗謂侍臣曰:「自古帝王凡有興造,必須貴順物情①。昔大禹鑿九山②,通九江③,用人力極廣,而無怨者,物情所欲,而眾所共有故也。秦始皇營建宮室,而人多謗議者,為徇其私慾,不與眾共故也。朕今欲造一殿,材木已具,遠想秦皇之事,遂不復作也。古人云:"不作無益害有益。』"不見可欲,使民心不亂』。固知見可欲,其心必亂矣。至如雕鏤器物,珠玉服玩,若恣其驕奢,則危亡之期可立待也。自王公以下,第宅、車服、婚嫁、喪葬,准品秩④不合服用者,宜一切禁斷。」由是二十年間,風俗簡樸,衣無錦繡,財帛富饒,無饑寒之弊。【注釋】①貴順物情:順乎事理人情。②九山:指九州之山。③九江:傳說夏禹治水,疏通九江。具體所指,歷來說法不一。④品秩:品級身份。【譯文】貞觀元年,太宗對侍臣說:「自古帝王凡是有興土木的大事,必須以物資人力來衡量利弊。當初大禹鑿九山,通九江,用的人力極為多數,而沒有抱怨的人,順應了力量,眾人能享受建設成果。秦始皇營建宮室,但人民非常反對,因為(始皇)是為了滿足其私慾,不和人民一起享受。朕現在想造一座宮殿,材木工具已經準備就緒,但想想秦始皇的事,所以打算放棄。古人曾說:"不做沒有益處的事,只挑有益的做。』"不顯耀可以引起貪慾的財貨,免得搞亂人民清凈的心思』。所以可知顯耀財貨,他的心一定被污濁了。就像雕鏤器物,珠玉服玩,如果只知道享受它們,那麼滅亡的時候就能數著日子到來了。自王公及之下,第宅、車服、婚嫁、喪葬,若裝飾過於豪華,便一切都停止供應並查處。」所以二十年來,風俗簡樸,衣服沒有錦繡,財產富饒,沒有飢餓的壞情況。【原文】貞觀二年,公卿奏曰:「依《禮記》,季夏之月,可以居台榭。今夏暑未退,秋霖①方始,宮中卑濕②,請營一閣以居之。」太宗曰:「朕有氣疾,豈宜下濕?若遂來請,糜費③良多。昔漢文將起露台,而惜十家之產,朕德不逮於漢帝,而所費過之,豈為人父母之道也?」固請至於再三,竟不許。【注釋】①秋霖:即秋雨。②卑濕:潮濕。③糜費:耗費過度。【譯文】貞觀二年,公卿上奏說:「依《禮》中所講的,六月夏日,可以居住在涼台,但是現在夏天暑氣沒有退卻,秋天涼氣剛剛開始,皇宮中非常潮濕,所以請求修建一座暖閣讓您居住。」太宗說:「朕有哮喘病,難道就不怕潮濕?但如果修建的話,會浪費許多人力物力。以前漢文想修建露台,因為憐惜十戶百姓家產(而放棄這個想法),朕功德不及漢文帝,而比他還要奢侈浪費,難道是為人父母的道理嗎?」所以再三上書,太宗就是不允許。【原文】貞觀四年,太宗謂侍臣曰:「崇飾宮宇,游賞池台,帝王之所欲,百姓之所不欲。帝王所欲者放逸①,百姓所不欲者勞弊。孔子云:"有一言可以終身行之者,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勞弊之事,誠不可施於百姓。朕尊為帝王,富有四海,每事由己,誠能自節,若百姓不欲,必能順其情也。」魏徵曰:「陛下本憐百姓,每節己以順人。臣聞"以欲從人者昌,以人樂己者亡』。隋煬帝志在無厭,惟好奢侈,所司每有供奉營造,小不稱意,則有峻罰嚴刑②。上之所好,下必有甚,競為無限③,遂至滅亡。此非書籍所傳,亦陛下目所親見。為其無道,故天命陛下代之。陛下若以為足,今日不啻足矣;若以為不足,更萬倍過此,亦不足。」太宗曰:「公所奏對甚善。非公,朕安得聞此言?」【注釋】①放逸:游賞玩樂的意思。②峻罰嚴刑:嚴酷的刑罰。③競為無限:都爭著這樣來做而無限度。【譯文】貞觀四年,唐太宗對侍從的大臣說:「用華麗的裝飾宮殿,遊覽、觀賞池台,是帝王想做的事情,(也是)百姓不希望(帝王)做的事情。帝王想要做這些的原因是要享樂,百姓不希望的原因是(那樣會造成他們)勞弊。孔子說:"有一句話,可以終身施行的話,那就是"恕』!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勞弊的事情,實在不可以強加在百姓身上。我尊為帝王,富有四海,每件事都可以自己決定,如果能自我約束,如果百姓不想做,就能夠順應他們的情況。」魏徵說:「陛下本來已經愛民,每每約束自己來順應百姓。臣聽說:"為別人著想的人能康健,以自私奪利為思想的人不能長存。』隋煬帝思想貪得無厭,只喜歡奢侈,主管官員一旦有大工程,稍不如意,就以嚴刑待之。上級喜歡的,下級就千方百計奉承,長此惡性循環,直到滅亡的一天,不是書中記載,陛下也親眼目睹過。因為他(煬帝)暴虐,所以順應天命讓陛下取代。陛下如果能吸取教訓,現在就不僅僅是這樣了。如果不知足,就比這還要嚴重得多。」太宗說:「愛卿所說的很好!不是你,朕怎麼能聽到這番忠言?」【原文】貞觀十六年,太宗謂侍臣曰:「朕近讀《劉聰①傳》,聰將為劉後起鳳儀殿,廷尉②陳元達③切諫,聰大怒,命斬之。劉後手疏啟請,辭情甚切,聰怒乃解,而甚愧之。人之讀書,欲廣聞見以自益耳,朕見此事,可以為深誡。比者欲造一殿,仍構重閣,今於藍田④采木,並已備具,遠想聰事,斯作遂止。」【注釋】①劉聰(?— 318):十六國時期漢國國君。310至318年在位。匈奴族,一名載,字玄明,劉淵之子。河瑞二年(310)劉淵死後,殺兄奪位。在位時窮兵黷武,廣建宮殿,浪費民力,沉湎酒色,激起各族人民的反抗。②廷尉:獄官。③陳元達:字長宏,本姓高,因生月妨父,改姓陳。劉聰時官至御史大夫。④藍田:縣名。在陝西省渭河平原南緣,秦嶺北麓,渭河支流灞河上游。【譯文】貞觀十六年,唐太宗對侍從的大臣們說:「我近來讀《劉聰傳》,書中說劉聰準備給他的劉皇后建造華麗的宮殿,廷尉陳元達對此痛切地陳詞,竭力勸諫劉聰不要這樣做,劉聰聽後大怒,命令把陳元達斬首。後來,劉皇后親手寫了奏疏替陳元達求情,在文辭和道理上都很懇切,劉聰的怒氣這才平息下來,而且內心感到很慚愧。人們讀書,都是要增長見識,使自己獲得好處,我看這件事,可以作為借鑒。近來我想營建一座宮殿,並加造層樓,現在從藍田採辦的木料,都已齊備。但遙想起劉聰這件事,我就把這項營建工程停止了。」【原文】貞觀十一年,詔曰:「朕聞死者終也,欲物之反真①也;葬者藏也,欲令人之不得見也。上古垂風,未聞於封樹;後世貽則②,乃備於棺槨。譏僭侈者,非愛其厚費;美儉薄者,實貴其無危。是以唐堯,聖帝也,谷林有通樹③之說;秦穆,明君也,橐泉無丘隴之處。仲尼,孝子也,防墓不墳④;延陵,慈父也,嬴、博可隱。斯皆懷無窮之慮,成獨決⑤之明,乃便體⑥於九泉,非徇名⑦於百代也。洎乎闔閭違禮⑧,珠玉為鳧雁⑨;始皇無度,水銀為江海⑩;季孫擅魯,斂以玙璠;桓魃專宋,葬以石槨,莫不因多藏以速禍,由有利而招辱。玄廬既發,致焚如於夜台;黃腸再開,同暴骸於中野。詳思曩事,豈不悲哉?由此觀之,奢侈者可以為戒,節儉者可以為師矣。朕居四海之尊,承百王之弊,未明思化,中宵戰惕。雖送往之典詳諸儀制,失禮之禁著在刑書,而勛戚之家多流遁於習俗,閭閻之內或侈靡而傷風,以厚葬為奉終,以高墳為行孝,遂使衣衾棺槨極雕刻之華,靈冥器窮金玉之飾。富者越法度以相尚,貧者破資產而不逮,徒傷教義,無益泉壤,為害既深,宜為懲革。其王公以下,爰及黎庶,自今以後,送葬之具有不依令式者,仰州府縣官明加檢察,隨狀科罪。在京五品以上及勛戚家,仍錄奏聞。」【注釋】①反真:本意是去其外飾,還其本真。這裡是死後靈魂升天的意思。②貽則:遺留下來的習俗。③通樹:樹喪是古代一種喪葬方法,即用樹皮把屍體裹起來,架於樹木之間,任其腐毀。通樹即從簡喪葬之意。④防墓不墳:孔子合葬父母親於防這個地方,只有墓穴而沒有墳丘。古時穴地為墓,堆土為墳。⑤獨決:即操守。⑥便體:死後安適。⑦徇名:博取名望。⑧闔閭(hé lǘ)違禮:指昊王闔閭死後葬於虎丘山下,動用十萬人治喪,「穿土為川,積壤為丘,銅棺三重,湖池六尺,以黃金珠玉為鳧雁」。⑨鳧雁:像鴨子似的鳥。這裡指用黃金珠玉做成假鳥,作為陪葬之物。⑩始皇無度,水銀為江海:指秦始皇死後葬於驪山,用水銀注於墓下,是為江海。【譯文】貞觀十一年,唐太宗下令說:「我聽說,死是人生的終結,它讓人回歸到自然,葬就是收藏,要讓別人不能再看到自己。上古的風俗,並沒有堆墳樹碑。只是到了後世,才在葬禮儀式上下工夫。有人譏刺葬禮奢侈,這並非是吝惜錢財,而是為了提倡節儉薄葬,避免貽害自己和子孫。所以,唐堯很聖明,死後葬在谷林,僅在墳邊栽上樹木作為標記。秦穆公是明君,去世後葬在橐泉,並沒修築高大的陵墓。孔子是孝子,他把雙親合葬在防這個地方,只有墓穴而不堆墳。延陵是慈父,他本可以在嬴、博兩地之間埋葬他的兒子,但他沒有這樣做,因為他心裡懷著長遠的考慮,他要使兒子的屍體安然地埋於地下,而不是為了獲得後世的讚美之辭。相反,吳王闔閭違背禮制,用珠玉做成野鴨大雁,作為陪葬。秦始皇荒淫無度,墳墓里有水銀做的江河大海。季孫在魯國擅政,他用瑪瑙之類的美玉裝殮屍體。桓魃在宋國專權,墓葬建造石槨。這些人都是因為在墓里埋藏了大量的財物而招致了災禍,由於墓里有利可圖而遭受折辱。有的墳墓在發掘之後,葬器都被焚燒在墓穴中,有的棺槨被打開,屍骸暴露在曠野。仔細思量往事,豈不讓人悲哀。由此看來,奢侈的人可以作為我們的鑒戒,節儉的人可以為人師。我位居四海之尊,承接百王之弊,如果不明白如何教化百姓,睡到半夜都會為之恐懼憂慮。雖然現在喪葬的法規,在儀制中已經有詳細的記載,對違禮的處罰,也在刑書中寫明了,但是皇親貴族之中依然有很多人還在沿襲著陳舊的習俗,民間很多百姓也在葬禮時奢侈靡費,傷風敗俗,用厚葬來供奉死者,用高墳來表示孝道,衣衾棺槨,力求雕刻華麗,靈車冥器,也盡用金玉裝飾。富貴人家破壞法度,相互炫耀,貧窮之家傾家蕩產,彼此攀比,這樣做有傷風俗,無益教化,造成的危害已經很深了,現在,對此應予懲治革除。凡王公以下,直至百姓,從今以後,希望各州府的官員嚴格檢查,葬禮如有不遵照律令格式的,根據情節定罪。京城裡五品以上官員和皇親貴族如有違反,要寫下罪狀上奏朝廷。」【原文】岑文本為中書今,宅卑濕,無帷帳之飾。有勸其營產業者,文本嘆曰:「吾本漢南一布衣耳,竟無汗馬之勞,徒以文墨致位中書令,斯亦極矣。荷俸祿之重,為懼已多,更得言產業乎?」言者嘆息而退。戶部尚書戴胄卒,太宗以其居宅弊陋,祭享無所,令有司特為之造廟。溫彥博為尚書右僕射,家貧無正寢,及薨,殯於旁室。太宗聞而嗟嘆,遽命所司為造,當厚加賻贈。魏徵宅內,先無正堂。及遇疾,太宗時欲造小殿,而輟其材為徵營構,五日而就。遣中使齎素褥布被而賜之,以遂其所尚。【譯文】岑文本擔任中書令要職,但他的房宅卻低下潮濕,沒有帷帳之類的裝飾,有人勸他買房置地,文本嘆息道:「我本來只是漢水南邊的一個平民百姓,並沒有什麼汗馬功勞,只是憑藉一點文墨,就當上了中書令,我已經很滿足了,現在我享受著這麼高的俸祿,已經感到很慚愧了,還買房置地幹什麼呢?」聽他這麼說,勸他的人嘆息著離開了。戶部尚書戴胄去世後,唐太宗見他的居所很簡陋,沒有地方祭拜弔唁,於是下令有關部門專門為他營造祭拜之廟。溫彥博官居尚書右僕射,但是家中貧困沒有正室,他死後,只有在旁屋祭奠。唐太宗知道後嘆息不已,下令為他營造祭廟,又饋贈給他的家人豐厚的物資。魏徵的住宅開始時沒有正堂。一次他生病,唐太宗當時正要營造小型的宮殿,於是停下工,用這些材料為魏徵營造正堂,五天就完工了,唐太宗還派使者贈送給魏徵喜歡的素布被褥,以成全他節儉的志向。【評析】太宗把奢侈縱慾視為王朝敗亡的重要原因,因此厲行儉約,不務奢華。貞觀二十年間,太宗由於貫徹了「自王公以下,第宅、車服、婚嫁、喪葬,准品秩不合服用者,宜一切禁斷」的主張,因此國家風俗簡樸,衣無錦繡,財帛富饒,無饑寒之弊。謙讓第十九【原文】貞觀二年,太宗謂侍臣曰:「人言作天子則得自尊崇,無所畏懼,朕則以為正合自守謙恭,常懷畏懼。昔舜誡禹曰:"汝惟不矜,天下莫與汝爭能;汝惟不伐①,天下莫與汝爭功。』又《易》曰:"人道惡盈而好謙。』凡為天子,若惟自尊崇,不守謙恭者,在身倘有不是之事,誰肯犯顏諫奏?朕每思出一言,行一事,必上畏皇天,下懼群臣。天高聽卑,何得不畏?群公卿士,皆見瞻仰②,何得不懼?以此思之,但知常謙常懼,猶恐不稱天心及百姓意也。」魏徵曰:「古人云:"靡不有初,鮮克有終。』願陛下守此常謙常懼之道,日慎一日,則宗社永固,無傾覆矣。唐、虞所以太平,實用此法。」【注釋】①伐:自我誇耀功勞。②瞻仰:這裡是懷著敬畏的心情注視。【譯文】貞觀二年,唐太宗對侍從的大臣們說:「人們說,是天子就可以自認為尊貴崇高,無所畏懼了,我認為恰恰相反,天子更應該謙遜恭謹,經常心懷畏懼。從前,舜告誡禹說:"你只要不驕傲,天下就沒有人和你爭能,你只要不自誇,天下就沒有人和你爭功。』《易經》上說:"君子的準則是厭惡自滿而以謙遜為貴。』做了天子,如果只認為自己尊貴崇高,不保持謙遜恭謹的態度,倘若自己有過失,誰還會冒犯尊顏向他提意見呢?我常常在想,帝王每講一句話,每做一件事,必定要上畏皇天、下懼群臣。天雖高,卻能聽到地上的議論,怎能不畏懼天呢?公卿百官,都在下面注視著我,這怎能不讓人畏懼呢?因此,帝王即使常懷謙遜恐懼之心,恐怕還是不能稱上天之心和百姓之意啊。」魏徵接著說:「古人講:"做事情無不有個開始,但很少有人能夠堅持到結束。』希望陛下保持常謙常懼的準則,一天比一天更謹慎,那麼國家就會永遠鞏固,不會傾覆。唐堯、虞舜之世之所以天下太平,實際上就是用的這個方法。」【原文】貞觀三年,太宗問給事中孔穎達曰:「《論語》云:"以能問於不能,以多問於寡,有若無,實若虛。』何謂也?」穎達對曰:「聖人設教,欲人謙光①。己雖有能,不自矜大,仍就不能之人求訪能事。己之才藝雖多,猶病以為少,仍就寡少之人更求所益。己之雖有,其狀若無,己之雖實,其容若虛。非惟匹庶②,帝王之德,亦當如此。夫帝王內蘊神明,外須玄默③,使深不可知。故《易》稱"以蒙養正;以明夷蒞眾』。若其位居尊極,炫耀聰明,以才陵人,飾非拒諫,則上下情隔,君臣道乖。自古滅亡。莫不由此也。」太宗曰:「《易》云:"勞謙,君子有終,吉。』誠如卿言。」詔賜物二百段。【注釋】①謙光:因謙虛而愈有光輝。②匹庶:平民百姓。③玄默:深沉靜默。【譯文】貞觀三年,唐太宗問給事中孔穎達:「《論語》里講:"有才能的人向沒才能的人請教,知識多的人向知識少的人請教,這樣,有才能的人好像顯得沒有才能,知識淵博的人好像顯得無知。』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呢?」孔穎達回答說:「聖人實行教化,要求每個人都謙遜退讓,有才能的人不驕傲自大,仍舊向沒才能的人請教他不知道的事情。自己雖然多才多藝,可還是害怕懂得太少,仍舊向才藝寡少的人討教求得更多的知識。自己雖然有知識,表面上卻不表現出來,自己內心雖然已經很充實,表面上卻好像空虛。這句話不僅是對庶民百姓的要求,帝王的德行,也應當如此。帝王內心蘊藏神明,外表必須沉默,使人感到高深莫測。所以《周易》上講"要表現得矇昧無知來自養正道,不顯露明智以盛氣凌人』。如果帝王身居至尊之位,就炫耀自己的聰明,憑藉才能欺凌別人,掩飾過錯,拒絕諍諫,那麼上下之間的情感就會被隔斷,君臣之間的原則就會被拋棄,自古以來國家滅亡,沒有不是由此而造成的。」唐太宗很贊同地說:「《周易》上講:"勤勞謙遜的品質,君子如果能夠保持到底,就會有好事降臨。』這句話的意思和你說的是一樣的啊。」於是,下詔賞賜給孔穎達絹帛二百段。【原文】河間王孝恭,武德初封為趙郡王,累授東南道行台尚書左僕射。孝恭既討平蕭銑、輔公祏,遂領江、淮及嶺南、北,皆統攝之。專制一方,威名甚著,累遷禮部尚書。孝恭性惟退讓,無驕矜自伐之色。時有特進江夏王道宗,尤以將略①馳名,兼好學,敬慕賢士,動修禮讓,太宗並加親待。諸宗室中,惟孝恭、道宗莫與為比,一代宗英②雲。【注釋】①將略:精通武事,雄才大略。②一代宗英:宗室中出類拔萃的人物。【譯文】河間王李孝恭,在武德初年被封為趙郡王,後被加封為東南道行台尚書左僕射。他平定了蕭銑、輔公祏的勢力,於是長江、淮河以及嶺南、嶺北地區都在他的統領之內。他控制一方,威名遠揚,不久遷任禮部尚書。可是,李孝恭性格謙遜忍讓,沒有一絲一毫驕傲自大的習氣。當時,特進江夏王李道宗,以統兵打仗聞名,很有學問,並且禮賢下士,愛惜人才,唐太宗很器重他。在大唐宗室中,只有李孝恭、李道宗二人德才無人可比,是一代英傑。【評析】謙讓是儒家修身倫理的重要方面。為人謙遜禮讓,才能提升自身的品德,得到他人的尊重。君主位高權重,難免存有驕矜自傲之情,太宗不以九五之尊自居,克己謙讓,實屬難能可貴。仁惻第二十【原文】貞觀初,太宗謂侍臣曰:「婦人幽閉深宮,情實可愍①。隋氏末年,求采無已,至於離宮別館,非幸御之所,多聚宮人。此皆竭人財力,朕所不取。且洒掃之餘,更何所用?今將出之,任求伉儷,非獨以省費,兼以息人,亦各得遂其情性。」於是後宮及掖庭②前後所出三千餘人。【注釋】①愍(mǐn):哀憐,可憐。②掖庭:皇宮中的旁舍,宮嬪所住之地。【譯文】貞觀初年,唐太宗對侍從的大臣們說:「婦女被禁閉在深宮裡,實在很可憐。隋代末年,隋煬帝不停地去挑選宮女,修建離宮別館,在並非君主住宿的地方,也聚集了許多宮女。這都是耗竭百姓財力的行為,我從不效仿。況且,這些婦女除了打掃宮室之外,還有什麼用處呢?現在我準備放她們出去,任憑她們選擇配偶,這樣不僅可以節省費用,而且還可以使百姓減輕負擔,宮女自己也會滿意。」於是,唐太宗從後宮和旁舍先後放出宮女三千多人。【原文】貞觀二年,關中旱,大飢。太宗謂侍臣曰:「水旱不調,皆為人君失德。朕德之不修,天當責朕,百姓何罪,而多遭困窮!聞有鬻男女者,朕甚愍焉。」乃遣御史大夫杜淹①巡檢,出御府金寶贖之,還其父母。【注釋】①杜淹:字執禮,杜如晦的叔父。起初為秦王府文學館學士。太宗即位後,召為御史大夫。【譯文】貞觀二年,關中大旱,五穀不收,老百姓發生了饑荒。唐太宗對侍臣說:「水旱不調,都是因為君王治國無道造成的。我沒有修養品德,應該受到老天的懲罰,可是老百姓有什麼罪過呢,卻遭此困境!聽說現在百姓中有很多賣兒賣女的現象,我對他們非常憐憫啊。」於是,派御史大夫杜淹出京巡視,用御府的資財替很多賣身者贖了身,並將他們送還父母家。【原文】貞觀七年,襄州都督張公謹卒。太宗聞而嗟悼①,出次發哀②,有司奏言:「准陰陽書云:"日在辰,不可哭泣。』此亦流俗所忌。」太宗曰:「君臣之義,同於父子,情發於中,安避辰日?」遂哭之。【注釋】①嗟悼:悲悼。②出次發哀:到郊外致以哀悼。【譯文】貞觀七年,襄州都督張公謹去世,唐太宗知道後悲極而泣,要前去悼唁。有關部門上書說:「陰陽書上說,辰日這一天,不可以哭泣,在民間這也是要避諱的。」唐太宗說:「君臣之間的情義,像父子一樣,悲傷之情發自內心,怎麼能夠避諱辰日呢?」於是痛哭不已。【原文】貞觀十九年,太宗征高麗,次定州,有兵士到者,帝御州城北門樓撫慰之。有從卒一人病,不能進。詔至床前,問其所苦,仍敕州縣醫療之。是以將士莫不欣然願從。及大軍回次柳城,詔集前後戰亡人骸骨,設太牢致祭,親臨,哭之盡哀,軍人無不灑泣。兵士觀祭者,歸家以言,其父母曰:「吾兒之喪,天子哭之,死無所恨。」太宗征遼東,攻白岩城,右衛大將軍李思摩①為流矢所中,帝親為吮血,將士莫不感勵。【注釋】①李思摩:頡利族人。高祖時封和順郡王,與秦王結為兄弟,賜姓李,為化州都督。【譯文】貞觀十九年,唐太宗征戰高麗,駐紮在定州,行軍前來的士兵,唐太宗都要在御州北門城上進行安撫慰問。有一個士兵生病不能來,唐太宗親自寫下詔書派人送到他的病床前,詢問他的疾苦,還叫當地醫生為他治療。所以不管將軍還是士兵都願意為朝廷盡忠報國。後來,大軍回師駐紮在柳城,唐太宗下詔收集陣亡將士的遺骨,供奉牛、羊、豬,以太牢的儀式進行祭奠,他還親自前去祭拜,痛哭失聲,極其哀慟,在場將士無不受到感染,流下熱淚。生還的士兵回到家鄉,把這些情形告訴給死難者的父母,這些老人們說:「我的兒子死了,天子還為他哭泣,真是死而無憾啊。」唐太宗征戰遼東時,在攻打白岩城的戰役中,右衛大將軍李思摩被亂箭射中,唐太宗親自為他吸去污血,將士們無不受到感動和激勵。【評析】惻隱之心,人皆有之。國君掌握著臣子的生殺予奪大權,尤其需要具有仁慈的胸懷。國君寬厚仁愛,才能體恤百姓疾苦,施行仁政。太宗遣送後宮三千宮女,贖買大旱時被出賣的男女,不避辰日哀悼襄州都督張公謹,表現出寬厚仁慈的惻隱之心。慎所好第二十一【原文】貞觀二年,太宗謂侍臣曰:「古人云"君猶器也,人猶水也,方圓在於器,不在於水』。故堯、舜率天下以仁,而人從之;桀、紂率天下以暴,而人從之。下之所行,皆從上之所好。至如梁武帝父子志尚浮華,惟好釋氏、老氏之教;武帝末年,頻幸同泰寺,親講佛經,百僚皆大冠高履,乘車扈從①,終日談論苦空②,未嘗以軍國典章為意。及侯景率兵向闕,尚書郎以下,多不解乘馬,狼狽步走,死者相繼於道路。武帝及簡文卒被侯景幽逼而死。孝元帝③在於江陵,為萬紐于謹所圍,帝猶講《老子》不輟④,百僚皆戎服以聽。俄而城陷,君臣俱被囚摯。庾信⑤嘆其如此,及作《哀江南賦》,乃云:"宰衡⑥干戈為兒戲,縉紳⑦清談為廟略。』此事亦足為鑒戒。朕今所好者,惟在堯、舜之道,周、孔之教,以為如鳥有翼,如魚依水,失之必死,不可暫無耳。」【注釋】①扈從:皇帝出巡時護駕侍從。②苦空:指佛教教義。③孝元帝:名繹,梁武帝第七子,起兵討侯景,即帝位。④不輟:不停止。⑤庾信:字子山,因受封「開府儀同三司」,故人稱「庾開府」,南陽新野(今屬河南)人。先世在周代曾為掌庾官(管理倉庫之官),故以庾為姓。他自幼隨父親、梁代人庾肩吾出入於蕭綱的宮廷,後來又與徐陵一起任蕭綱的東宮學士,成為宮體文學的代表作家。⑥宰衡:本是漢平帝時加於王莽的稱號。後泛指宰相。⑦縉紳:古代官員垂紳(束腰大帶)插(縉)笏(手板)。故縉紳為官僚士大夫的代稱。【譯文】貞觀二年,太宗對侍臣說:「古人說"國君就像是容器,百姓就像是水,水或方或圓在於容器,而不在於水』。所以堯舜以仁義治天下,人們都跟隨他行善;桀紂以殘暴治天下,人們都跟隨他作惡。下邊所做的,都是跟隨上邊所喜歡的。至於像梁武帝父子崇尚浮華,只愛好釋迦牟尼、老子的教義。梁武帝晚年,經常駕臨同泰寺,親自講解佛經,百官都帶大帽,穿高靴,乘車跟隨皇上,整天談論苦呀空呀那一套佛家教義,從不把軍機國務典章制度放在心裡。等到侯景率兵攻向京城,尚書郎以下的官員,大多不會騎馬,狼狽不堪地徒步逃跑,死在路上的人比比皆是。梁武帝和簡文帝都被侯景囚禁逼死。梁孝元帝在江陵,被萬紐于謹領兵包圍了,還不停止講《老子》,百官都穿著軍服聽講,不久城被攻陷,君臣都被囚禁。庾信也嘆息他們這個做法,後來作《哀江南賦》,就說道:"宰相把戰爭當做小孩遊戲,官吏把清談當做朝政策略。』這事也足可作為鑒戒。我現在所喜歡的,只在於唐堯、虞舜的法則,周公、孔子的教諭,覺得就像鳥有翅膀魚兒靠水一樣,失去它就必須死亡,不能片刻沒有。」【原文】貞觀二年,太宗謂侍臣曰:「神仙事本是虛妄,空有其名。秦始皇非分①愛好,為方士所詐,乃遣童男童女數千人,隨其入海求神仙。方士避秦苛虐,因留不歸,始皇猶海側踟躕②以待之,還至沙丘而死。漢武帝為求神仙,乃將女嫁道術之人,事既無驗,便行誅戮。據此二事,神仙不煩妄求也。」【注釋】①非分:背乎常理。②踟躕(chí chú):來回徘徊。【譯文】貞觀二年,唐太宗對侍從的大臣們說:「神仙本來是荒誕虛妄的,空有其名。秦始皇卻分外愛好仙術,結果他被方士欺詐,竟派童男童女幾千人,跟隨方士入海去求神仙,方士逃避秦的苛政暴虐,因此留居海中不再回來,始皇卻在海邊徘徊等待他們,結果在返回的路上病死沙丘。漢武帝為了求得神仙,竟將女兒嫁給賣弄道術的人,他們的說法不靈驗,就把方士殺掉。從這兩件事情來看,神仙是不能亂求的。」【原文】貞觀四年,太宗曰:「隋煬帝性好猜防,專信邪道,大忌胡人,乃至謂胡床為交床,胡瓜為黃瓜,築長城以避胡。又誅戮李金才,及諸李殆盡,卒何所益?終被宇文化及使令狐行達①殺之。且君天下者,惟須正身修德而已,此外虛事,不足在懷。」【注釋】①令狐行達:令狐,複姓,行達為名。當時任校尉之職。【譯文】貞觀四年,唐太宗說:「隋煬帝生性多疑,只聽信邪門歪道,他相當提防胡人,乃至於把胡床稱作交床,把胡瓜稱作黃瓜,還修築長城抵禦胡人。他又聽信方士的邪說,認為姓李的人要篡權奪位,於是殺死將軍李金才,其他姓李的人也幾乎殺盡了,但有什麼用呢?後來終於被大臣宇文化及派遣令孤行達殺死。一個君王,只需修養品德,使自己公正無私,其他都是虛浮之事,何足挂念。」【原文】貞觀七年,工部尚書段綸奏進巧人楊思齊至。太宗令試,綸遣造傀儡戲具。太宗謂綸曰:「所進巧匠,將供國事,卿令先造此物,是豈百工相戒無作奇巧之意耶?」乃詔削綸階級,並禁斷此戲。【譯文】貞觀七年,工部尚書段綸上奏說要引薦能工巧匠楊思齊入朝。唐太宗下令試試他的本領,段綸就讓楊思齊做木偶戲的戲具。唐太宗對段綸說:「推薦的能工巧匠,必須對國家有益,你讓他做這些東西,不是鼓勵百工做奇巧的戲具供人娛樂嗎?」於是下詔將段綸貶官,並且禁止了這種遊戲。【評析】居上位的人有什麼愛好,必定會在社會上形成風氣,影響下面的臣子、百姓。因此,做國君的人,對自己的愛好務必要謹慎。太宗所好的,是堯舜之道、孔孟之教,因此在唐初官吏中形成了勵精圖治的風氣。慎言語第二十二【原文】貞觀二年,太宗謂侍臣曰:「朕每日坐朝,欲出一言,即思此一言於百姓有利益否,所以不敢多言。」給事中兼知起居事杜正倫進曰:「君舉必書,言存左史。臣職當兼修起居注,不敢不盡愚直。陛下若一言乖於道理,則千載累於聖德,非止當今損於百姓,願陛下慎之。」太宗大悅,賜彩百段。【譯文】貞觀二年,唐太宗對侍從的大臣們說:「我每天坐朝理政,每講一句話,都要想想這句話是否對百姓有好處,所以我不敢多說話。」給事中兼起居注史官杜正倫進言道:「君主辦什麼事,講什麼話都要記錄在起居注里。我的職務是兼修起居注,所以不敢不盡忠職守。陛下如果有一句話違背了常理,那麼,即使在千年之後都會損害陛下的聖德,所以這不僅僅只會對當今的百姓造成損害。希望陛下慎重。」唐太宗聽後非常高興,賞賜他彩色絹帛一百段。【原文】貞觀八年,太宗謂侍臣曰:「言語者,君子之樞機,談何容易?凡在眾庶,一言不善,則人記之,成其恥累,況是萬乘之主?不可出言有所乖失。其所虧損至大,豈同匹夫?我常以此為戒。隋煬帝初幸甘泉宮,泉石稱意,而怪無螢火,敕云:"捉取多少於宮中照夜。』所司遽遣數千人採拾,送五百輿於宮側,小事尚爾,況其大乎?」魏徵對曰:「人君居四海之尊,若有虧失,古人以為如日月之蝕,人皆見之,實如陛下所戒慎。」【譯文】貞觀八年,唐太宗對侍從的大臣們說:「言語是表現君子德行的關鍵,因此,講話怎能草率隨便呢?庶民百姓,一句話講得不好,就會被別人記住,遭到恥笑損害,更何況是作為萬乘之主的君主呢?君主決不能講出不妥當的話來。這樣做的損害是極大的,君主豈能和普通人相比?我常以此為戒。隋煬帝剛到甘泉宮的時候,那裡秀麗的山水泉石讓他稱心如意,但他卻責怪沒有螢火蟲,便下令說:"捕捉一些螢火蟲到宮裡來,以供晚上照明用。』於是,主管部門馬上派幾千人去捕捉,後來從各地送來五百車螢火蟲到宮中。小事尚且如此,更何況大事?」魏徵回答說:「人君位居四海之尊的高位,行為如果有所虧失,古人認為如同日食和月食那樣,人人都能看見。陛下的確應該有所警戒啊。」【原文】貞觀十六年,太宗每與公卿言及古道,必詰難往複。散騎常侍劉洎上書諫曰:「帝王之與凡庶,聖哲之與庸愚,上下相懸,擬倫斯絕。是知以至愚而對至聖,以極卑而對極尊,徒思自強,不可得也。陛下降恩旨,假慈顏,凝旒①以聽其言,虛襟以納其說,猶恐群下未敢對揚,況動神機,縱天辯,飾辭以折其理,援古以排其議,欲令凡庶何階應答?臣聞皇天以無言為貴,聖人以不言為德,老子稱"大辯若訥』,庄生稱"至道無文』,此皆不欲煩也。是以齊侯讀書,輪扁竊議②,漢皇慕古,長孺陳譏③,此亦不欲勞也。且多記則損心,多語則損氣,心氣內損,形神外勞,初雖不覺,後必為累。須為社稷自愛,豈為性好自傷乎?竊以今日昇平,皆陛下力行所至。欲其長久,匪由辯博,但當忘彼愛憎,慎茲取捨,每事敦樸,無非至公,若貞觀之初,則可矣。至如秦政強辯,失人心於自矜,魏文宏材,虧眾望於虛說。此才辯之累,皎然可知。伏願略茲雄辯,浩然養氣,簡彼緗圖④,淡焉怡悅⑤,固萬壽於南嶽,齊百姓於東戶,則天下幸甚,皇恩斯畢。」太宗手詔答曰:「非慮無以臨下,非言無以述慮。比有談論,遂至煩多。輕物驕人,恐由茲道。形神心氣,非此為勞。今聞讜言,虛懷以改。」【注釋】①凝旒(liú):旒,古代帝王禮帽前後的玉串,在這裡有凝神傾聽之意。②竊議:批評。③譏:指出。④緗圖:書籍。⑤怡悅:安適愉快。【譯文】貞觀十六年,唐太宗每次和各位公卿大臣談到古代的治國之道,必然要反覆責備辯論。散騎常侍劉洎也上書發表見解,他說:「帝王和平民,聖哲和凡夫,一上一下,如有天壤之別,不可相提並論。因此,我們可以得知極其愚昧的人想要成為聖哲,極其卑下的人想要成為至尊之人,都是不可能的。陛下降下聖旨,大發慈悲,虛心聽取臣下的意見,但還是擔心臣下不敢直言,更何況陛下要求臣下談論天人之際,旁徵博引,還要文辭華麗,這叫一般的凡夫俗子如何應對呢?臣聽說蒼天把不說話看做尊貴,聖人把不說話看做美德。老子認為"真正善辯的人像是言語遲鈍一樣』,莊子認為"大道不須用文采修飾』。這都是不希望多說話的意思。所以齊桓公讀書,輪扁私下議論,認為徒勞無用;漢武帝仰慕古風尊崇儒學,汲黯譏諷說這是外表施行仁義而內心慾望過多;這是不希望他們耗費精神。而且多記事就會損傷心思,多說話就會損傷元氣。在內損傷心思、元氣,在外損傷形體、精神,即使起初察覺不到,將來一定會受連累。應該為國家愛惜自己,豈能為興趣損傷自己呢?如今天下昇平,都是陛下精心治理國家才實現的。想要它長久保持下去,不是靠雄辯能辦到的;只能忘掉那些愛憎之情,謹慎進行現實的取捨,做每件事都要踏踏實實,一心為公,像貞觀初年一樣就行了。至於秦始皇善於強辯,由於自傲而失去人心;魏文帝富有辯才,由於言語空洞而失去聲望。這是口才和雄辯帶來的拖累,結局是非常清楚的。希望陛下少和別人爭論,而要修養浩然正氣;少看些古代書籍,而要恬淡輕鬆。自己像南山一樣長壽,把國家治理得像東戶時代一樣太平,那麼天下就特別幸運,皇恩也就遍及天下了。」太宗親筆,寫詔書批複說:「不思考就不能統御臣子;不說話就不能闡述自己的想法。近來和臣子談論過於頻繁,恐怕因此產生輕視別人的驕傲態度:身體、精神、心思和元氣,倒不怕勞累。如今聽到你忠誠正直的言論,我一定虛心改正。」【評析】帝王君臨天下,一言九鼎。帝王出言不慎,則會讓臣子迷惑,誤解帝王的意思,影響施政。太宗憂心天下百姓,將百姓的利弊得失看做是慎言語的標準。他認為:「萬乘之主,不可出言有所乖失。」杜讒邪第二十三【原文】貞觀初,太宗謂侍臣曰:「朕觀前代,讒佞之徒,皆國之蟊賊也。或巧言令色,朋黨比周。若暗主庸君,莫不以之迷惑,忠臣孝子所以泣血銜冤。故叢蘭欲茂,秋風敗之;王者欲明,讒人蔽之。此事著於史籍,不能具道。至如齊、隋間讒譖事,耳目所接者,略與公等言之。斛律明月①,齊朝良將,威震敵國,周家每歲斫汾河冰,慮齊兵之西渡。及明月被祖孝征讒構伏誅,周人始有吞齊之意。高熲②有經國大才,為隋文帝贊成霸業,知國政者二十餘載,天下賴以安寧。文帝惟婦言是聽,特令擯斥。及為煬帝所殺,刑政由是衰壞。又隋太子勇③撫軍監國,凡二十年間,固亦早有定分。楊素欺主罔上,賊害良善,使父子之道一朝滅於天性,逆亂之源,自此開矣。隋文既混淆嫡庶,竟禍及其身,社稷尋亦覆敗。古人云"世亂則讒勝』,誠非妄言。朕每防微杜漸,用絕讒構之端,猶恐心力所不至,或不能覺悟。前史云:"猛獸處山林,藜藿④為之不採;直臣立朝廷,姦邪為之寢謀。』此實朕所望於群公也。」魏徵曰:「《禮》云:"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云:"愷悌君子,無信讒言。讒言罔極,交亂四國。』又孔子曰:"惡利口之覆邦家』,蓋為此也。臣嘗觀自古有國有家者,若曲受讒譖,妄害忠良,必宗廟丘墟,市朝霜露矣。願陛下深慎之!」【注釋】①斛律明月:斛律,複姓。明月是字,名光。北齊朝兼行將相,善騎射,長期從事對北周的戰爭,為鄰敵所懼。②高熲:又名高教,隋朝開國重臣,被封為渤海郡公。③隋太子勇:楊勇,隋文帝長子。④藜藿(lí huò):野菜。【譯文】貞觀初年,唐太宗對侍臣說:「我考察前代的歷史,發現凡是阿諛逢迎,搬弄是非的人,都是危害國家的敗類。他們巧言令色,私結朋黨。如果君主昏庸無能,就會被他們蒙蔽,忠義之臣就會受到排擠打擊,蒙受不白之冤。所以蘭花雖繁茂,卻被秋風摧折;國君希望英明,卻被獻媚的小人迷惑。這樣的事情在史書中不勝枚舉。現在,我把在齊代、隋代年間我所知道的小人的姦邪行徑,簡略地說給你們聽聽。斛律明月,是齊朝的良將,他的聲威令敵國聞風喪膽,周朝的人每年都要斫碎汾河上的冰,因為害怕齊朝的兵馬西渡過來,把他們滅掉。後來斛律明月被孝徵用讒言加害致死,周朝的人於是產生了吞齊的想法。隋代的高熲有治國的雄才大略,輔佐隋文帝成就了帝業,他參與朝政二十多年,天下得以安寧。後來隋文帝聽信婦人的讒言,摒棄冷落他,最後,他被隋煬帝殺害,隋朝的國政也就開始衰敗了。另外,隋太子楊勇指揮兵士,治理國家,達二十年之久,他早已是當仁不讓的太子。可是,楊素欺騙君主,殘害忠良,他到處散布謠言,說太子沒有才能,於是隋文帝廢掉了太子,隋朝滅亡的禍根也由此埋下。隋文帝混淆了嫡出與庶出,結果殃及了自身,江山社稷不久便拱手讓人。古人說:"世道混亂,那麼讒言就會大行其道。』這話的確中肯。我常常想,應該防微杜漸,杜絕讒言的根源,只恐怕心有餘而力不足,或者自己不能覺悟。史書說:"猛獸在山林中出沒,野草不會被人採摘;忠正的臣子處於朝廷之中,姦邪小人只有偷偷謀劃他們的詭計。』這句話其實就是我對你們的期望啊。」魏徵說:「《禮記》上寫道:"對自己不能親見的事情要謹慎,對自己不能耳聞的事情要警覺。』《詩經》說:"要憎惡小人搬弄是非的嘴,那會攪亂四方鄰邦。』另外孔子說,"邪惡善辯的口才會使國家覆滅』,說的就是這個道理啊。我發現,自古以來的帝王,如果被讒言蒙蔽,枉殺忠良,就必定國破家亡。因此,希望陛下要謹慎啊。」【原文】貞觀七年,太宗幸蒲州。刺史趙元楷課父老服黃紗單衣,迎謁路左,盛飾廨宇,修營樓雉以求媚;又潛飼羊百餘口、魚數千頭,將饋貴戚。太宗知,召而數之曰:「朕巡省河、洛,經曆數州,凡有所須,皆資官物。卿為飼羊養魚,雕飾院宇,此乃亡隋弊俗,今不可復行。當識朕心,改舊態也。」以元楷在隋邪佞,故太宗發此言以戒之。元楷慚懼,數日不食而卒。【譯文】貞觀七年,唐太宗巡幸蒲州。蒲州刺史趙元楷督促當地百姓一律穿上黃紗單衣,在路邊迎接拜謁,並大肆裝飾官署,營建城樓雉堞用來獻媚討好。又偷偷地飼養了幾百頭羊、幾千條魚,準備饋送朝廷貴戚。唐太宗知道這事後,把他召來訓斥道:「我巡察黃河,洛水一帶,歷經數州,大凡有什麼需要,都由官府供給。但你卻為此養羊養魚,雕飾院宇,這是過去隋朝的壞習慣,如今不能再這麼做了。你應該體會我的心意,把這套壞的作風改掉。」趙元楷過去在隋朝時就是個姦邪諂佞的官吏,所以唐太宗就講這一番話來警戒他。趙元楷聽後既羞愧又害怕,幾天吃不下東西,很快就死了。【原文】貞觀十年,太宗謂侍臣曰:「太子保傅,古難其選。成王幼小,以周、召為保傅,左右皆賢,足以長仁,致理太平,稱為聖主。及秦之胡亥,始皇所愛,趙高作傅,教以刑法。及其篡也,誅功臣,殺親戚,酷烈不已,旋踵亦亡。以此而言,人之善惡,誠由近習。朕弱冠①交遊,惟柴紹②、竇誕③等,為人既非三益④,及朕居茲寶位,經理天下,雖不及堯、舜之明,庶免乎孫皓、高緯⑤之暴。以此而言,復不由染,何也?」魏徵曰:「中人可與為善,可與為惡,然上智之人自無所染。陛下受命自天,平定寇亂,救萬民之命,理致昇平,豈紹、誕之徒能累聖德?但經云:"放鄭聲,遠佞人。』近習之間,尤宜深慎。」太宗曰:「善。」【注釋】①弱冠:古代指男子二十歲左右的年齡。②柴紹:字嗣昌,臨汾人。武德初,拜左翊衛大將軍,多次征戰,有功勛。③竇誕:外戚。太宗與他交談,他胡亂答對,後被罷免光祿大夫之職。④三益:引自《論語》之詞。孔子認為有益的朋友有三種。同正直的人交朋友,同誠實的人交朋友,同見識廣的人交朋友,這是有益的。⑤孫皓、高緯:孫皓,三國吳主,後降於晉。高緯,北齊後主,為北周所虜。【譯文】貞觀十年,唐太宗對侍臣說:「太子的老師,自古以來就很難選擇。周成王年幼時,以周公、召公為老師,他們都很賢明,使周成王成為一代仁君,天下獲得太平。秦代的皇子胡亥,秦始皇很愛他,讓趙高做他的師父,教授他刑法。胡亥篡位後,誅殺功臣,殺害親戚,極其殘暴,不久就敗亡了。由此看來,一個人是善是惡,的確與他所處的環境、所受的影響有關。我二十左右就開始結交名士,可是交往深的,只有柴紹、竇誕等人,但是他們不具有孔子所說益友的三個條件:正直、寬厚、見多識廣。我繼位以來,治理國家雖然不及堯、舜聖明,但也不像三國吳主孫皓,北齊後主高緯那樣的暴政。我沒有受到親近的人的影響,這是為什麼呢?」魏徵回答說:「智慧中等的人可以做善事,也可以做惡事,然而擁有上等智能的人是不會受到外界影響的。陛下順應天意,平定戰亂,救萬民於水火之中,使天下太平,柴紹、竇誕這些人怎麼能夠損害陛下的聖德呢?但是經書上說得好:"拒絕鄭國的靡靡之音,遠離挑撥是非的姦邪小人。』這些外在的影響,也不可不謹慎啊。」聽後,唐太宗點頭稱是。【原文】尚書左僕射杜如晦奏言:「監察御史陳師合上《拔士論》,謂人之思慮有限,一人不可總知數職,以論臣等。」太宗謂戴胄曰:「朕以至公治天下,今任玄齡、如晦,非為勛舊,以其有才行也。此人妄事毀謗,止欲離間我君臣。昔蜀後主昏弱,齊文宣狂悖,然國稱治者,以任諸葛亮、楊遵彥不猜之故也。朕今任如晦等,亦復如法。」於是,流陳師合於嶺外。【譯文】尚書左僕射杜如晦上奏說:「監察御史陳師合上奏《拔士論》,說一個人的思考能力有限,不可以身兼數職。我認為,這是在議論我們這些大臣啊。」看過奏書,唐太宗對戴胄說:「我推行公正的治國原則,現在我重用房玄齡、杜如晦,並非考慮到他們是舊時的功臣,而是因為他們德才兼備的緣故。陳師合這個人胡亂議論朝政,其目的是想離間我們君臣之間的關係。過去,蜀國後主劉禪昏庸孱弱,齊文宣王狂妄無理,然而國家卻治理得井然有序,就是因為他們毫無疑心地任用了諸葛亮、楊遵彥這些良才的緣故。我現在任用杜如晦等大臣,也基於此。」於是,把陳師合流放到邊遠的地區。【原文】貞觀中,太宗謂房玄齡、杜如晦曰:「朕聞自古帝王上合天心,以致太平者,皆股肱之力。朕比開直言之路者,庶知冤屈,欲聞諫諍。所有上封事人,多告訐百官,細無可采。朕歷選前王,但有君疑於臣,則下不能上達,欲求盡忠極慮,何可得哉?而無識之人,務行讒毀,交亂君臣,殊非益國。自今以後,有上書訐人小惡者,當以讒人之罪罪之。」【譯文】貞觀年間,唐太宗對房玄齡、杜如晦說:「我聽說,自古以來的帝王,能夠順從天意,使天下獲得太平,都必須依賴於大臣的輔佐。我希望眾大臣廣開言路,申明冤情,讓我聽到諍言。現在,所有上書提意見的人,大都是告發百官,意見非常繁多,讓人無法定奪。我發現,歷朝歷代只要君王懷疑臣下,那麼下面的意見就不會傳達到朝廷上面,想要臣民們盡職盡忠,是不可能的。而無恥小人,專以誹謗他人為能事,破壞君臣之間的關係,這對國家是非常不利的。從今以後,凡有人上書揭發別人的小過失,應當以誹謗之罪論處。」【原文】魏徵為秘書監,有告徵謀反者。太宗曰:「魏徵,昔吾之讎,只以忠於所事,吾遂拔而用之,何乃妄生讒構?」竟不問徵,遽斬所告者。【譯文】魏徵做秘書監的時候,有人告發他謀反。唐太宗非常氣憤地說:「魏徵過去是我的敵人,但因為他對自己的職責盡心儘力,於是我就提拔任用他,現在怎麼會傳出他謀反的讒言呢?」結果唐太宗不詢問魏徵,反而把告發者處以斬首之刑。【原文】貞觀十六年,太宗謂諫議大夫褚遂良曰:「卿知起居,比來記我行事善惡?」遂良曰:「史官之設,君舉必書。善既必書,過亦無隱。」太宗曰:「朕今勤行三事,亦望史官不書吾惡。一則鑒前代成敗事,以為元龜;二則進用善人,共成政道;三則斥棄群小,不聽讒言。吾能守之,終不轉也。」【譯文】貞觀十六年,唐太宗對諫議大夫褚遂良說:「你負責撰寫起居注的工作,近來你們記錄我所做的事情是善還是惡呢?」褚遂良說:「朝廷專門設置了史官,君主一舉一動都得記錄下來。善的既然必須記,過失也一定不加隱瞞。」唐太宗說:「我現在正在認真做三件事,也是希望史官沒有我的過失可寫。一是對照前代成功、失敗的事實,作為鑒戒;二是任用品德良好的人,共同辦好政事;三是斥退小人,不聽信讒言。這三點我會堅持下去,始終不會改變。」【評析】讒言是禍亂的根源,讒言得逞,則忠良蒙冤,國政敗壞,百姓遭殃。杜絕讒言,親君子,遠小人,實際上也是任賢納諫的另一方面,國君任用賢人,則政治清明,天下安定。悔過第二十四【原文】貞觀二年,太宗謂房玄齡曰:「為人大須學問。朕往為群凶未定①,東西征討,躬親戎事②,不暇讀書。比來四海安靜,身處殿堂,不能自執書卷,使人讀而聽之。君臣父子,政教之道,共在書內。古人云:"不學,牆面,蒞事惟煩。』不徒言也。卻思少小時行事,大覺非也。」【注釋】①群凶未定:指隋末農民起義軍及與唐敵對的各派勢力尚未平定。②躬親戎事:親自參加征戰。【譯文】貞觀二年,唐太宗對房玄齡說:「做人非常需要學問。我當年因為各路頑敵沒有平定,東征西討,親自帶兵打仗,沒有時間讀書。近來四海安寧,身為君主,即使不能自己手拿書卷閱讀,也要叫人讀來聽。君臣父子的倫常、政治教化的種種道理,都在書里。古人說:"不學習,就像面對著牆壁,頭腦一片空白,遇到事情就麻煩了。』這確實不是句空話,我現在想起小時候做的事情,覺得很多都做得不對。」【原文】貞觀中,太子承乾多不修法度,魏王泰尤以才能為太宗所重,特詔泰移居武德殿。魏徵上疏諫曰:「魏王既是陛下愛子,須使知定分,常保安全,每事抑其驕奢,不處嫌疑之地也。今移居此殿,使在東宮之西,海陵①昔居,時人以為不可。雖時移事異,猶恐人之多言。又王之本心,亦不寧息。既能以寵為懼,伏願成人之美。」太宗曰:「我幾不思量,甚大錯誤。」遂遣泰歸於本第。【注釋】①海陵:海陵王李元吉,唐太宗弟弟。【譯文】貞觀年間,太子李承乾常常不講法度,而魏王李泰因為出眾的才華深得唐太宗的喜愛,一次,唐太宗下詔讓李泰搬到武德殿居住。魏徵上書勸阻,說:「魏王既然是陛下的愛子,應當知道自己的名分和地位,保證自身的安全,遇事應該控制驕傲奢侈的習氣,不住在招惹是非的地方。現在他搬到武德殿來居住,就在太子東宮的西邊,過去海陵住在那裡,當時的人都認為不合適。現在形勢雖然變了,恐怕還是會引來風言風語,魏王的內心,也不會平靜,李泰既然因為受到寵愛而感到害怕,何不退居原處,成人之美呢?」唐太宗說:「我沒仔細考慮就這麼做了,差點釀成大錯。」於是就讓李泰回到原來的住所居住。【原文】貞觀十七年,太宗謂侍臣曰:「人情之至痛者,莫過乎喪親也。故孔子云:"三年之喪,天下之通喪,自天子達於庶人也。』又曰:"何必高宗①?古之人皆然。』近代帝王遂行不逮漢文以日易月之制,甚乖於禮典。朕昨見徐幹《中論·復三年喪》篇,義理甚深,恨不早見此書。所行大疏略,但知自咎自責,追悔何及!」因悲泣久之。【注釋】①高宗:即武丁,商代國君。盤庚弟小乙之子。公元前1250至前1192年在位。【譯文】貞觀十七年,唐太宗對侍臣說:「人情之中最讓人哀痛的,莫過於失去親人。所以孔子說:"父母死後,服喪三年,是天下的通理,從天子到平民莫不如此。』他又說:"何必只說商代的國君武丁這麼做呢?古代的人都是這樣做的。』可是,近代的帝王實行漢文帝以日代月的短期服喪禮儀,這與古代禮義的典範大相違逆。我昨天看到徐幹寫的《中論·復三年喪》這篇文章,覺得他論述的道理非常深刻,只可惜沒早些看到它。現在我才發現,我對喪禮太疏忽大意了,可現在只能責備自己,後悔已經來不及了。」說完,便因悲傷過度而哭泣良久。【原文】貞觀十八年,太宗謂侍臣曰:「夫人臣之對帝王,多承意順旨,甘言①取客。朕今欲聞己過,卿等皆可直言。」散騎常侍劉洎對曰:「陛下每與公卿論事,及有上書者,以其不稱旨,或面加詰難,無不慚退②,恐非誘進直言之道。」太宗曰:「朕亦悔有此問難,當即改之。」【注釋】①甘言:甜蜜的語言。②慚退:很難堪地退下去。【譯文】貞觀十八年,唐太宗對侍臣說:「臣子對帝王,常常只順從他的旨意,用好聽的話來博得他的歡心。但現在我要聽聽自己的過失,你們儘管坦率地指出來吧。」散騎常侍劉洎說:「陛下每次和大臣們共商國事,或看奏疏,如果發現他們的意見不合己意,就面露責備的神情,結果提意見的大臣無不面帶慚色退朝。臣認為,這樣恐怕不是鼓勵大臣們提意見的態度。」唐太宗說:「對此,我也很後悔,從現在起我要改掉這個毛病。」【評析】人非聖賢,孰能無過?即使是帝王君主,也難免會有過失。重要的是對待過失的態度。掩過飾非,只能釀成更大的過錯;聞過則改,就能大大降低損失。太宗度量寬宏,勇於自省,從善如流,堪稱表率。奢縱第二十五【原文】貞觀十一年,侍御史馬周上疏陳時政曰:臣歷睹前代,自夏、殷、周及漢氏之有天下,傳祚相繼①,多者八百餘年②,少者猶四五百年③,皆為積德累業,恩結於人心。豈無僻王④,賴前哲以免爾!自魏、晉以還,降及周、隋,多者不過五六十年,少者才二三十年而亡。良由創業之君不務廣恩化,當時僅能自守,後無遺德可思。故傳嗣之主政教少衰,一夫大呼而天下土崩矣。今陛下雖以大功定天下,而積德日淺,固當崇禹、湯、文、武之道,廣施德化,使恩有餘地,為子孫立萬代之基。豈欲但令政教無失,以持當年而已!且自古明王聖主雖因人設教,寬猛隨時,而大要以節儉於身、恩加於人二者是務。故其下愛之如父母,仰之如日月,敬之如神明,畏之如雷霆。此其所以卜祚遐長⑤而禍亂不作也。【注釋】①傳祚相繼:帝位一代一代相傳。②多者八百餘年:指周傳三十七王,歷八百六十七年。③少者猶四五百年:史書載,夏從禹至桀共十七君,十四世,有王與無王,共歷四百七十一年。殷凡三十一世,歷六百二十九年。東西兩漢共二十四帝,凡四百二十四年。④僻王:僻,不正。僻王指昏庸之王。⑤卜祚遐長:意謂上天賜予帝位時間長久。【譯文】貞觀十一年,侍御史馬周上疏,陳述時政得失說:我一一閱讀史書,發現從夏、商、周到漢代,朝代不斷交接更替,時間長的朝代可以延續八百多年,短的也有四五百年,這些朝代都積善積德,贏得了民心。其中也有昏君,只不過依賴前哲教誨才免於滅亡。可是從魏晉以來,到周、隋之時,朝代長的不過五六十年,短的只有二三十年就煙消雲散了。這都是因為創業的君主沒有廣施恩德,只做到自保,對老百姓沒恩惠可言。所以,只要繼承王位者的政教稍有偏差,又值有人趁機造反,那麼天下馬上就會土崩瓦解。現在,陛下雖然創下奇功,平定了天下,但是,對百姓的恩德還很少。因此,應當推崇大禹、商湯、文王、武王之道,廣佈道德教化,為將來留有餘地,為後世帝王創下穩固的基業。怎麼可以認為只要當今的政治沒有過失,保住今日的江山,就可以萬事大吉了呢?而且,自古帝王雖然都根據當時的局勢,制定或寬或嚴的具體政策,但節儉、施恩卻是歷代政治的根本。只有這樣,百姓才會愛戴君王如同愛戴自己的父母,仰慕君王如同仰慕日月,尊敬君王如同尊敬神明,畏懼君王如同畏懼雷霆。這才是國家長治久安、沒有動亂的原因。【原文】今百姓承喪亂之後,比於隋時才十分之一,而供官徭役,道路相繼。兄去弟還,首尾不絕。遠者往來五六千里,春秋冬夏,略無休時。陛下雖每有恩詔,令其減省,而有司作既不廢,自然須人,徒行文書,役之如故。臣每訪問,四五年來,百姓頗有怨嗟之言,以陛下不存養之。昔唐堯茅茨土階①,夏禹惡衣菲食②。如此之事,臣知不復可行於今。漢文帝惜百金之費,輟露台之役,集上書囊以為殿帷,所幸夫人衣不曳地③。至景帝以錦繡綦組妨害女工,特詔除之,所以百姓安樂。至孝武帝,雖窮奢極侈,而承文、景遺德,故人心不動。向使高祖之後即有武帝,天下必不能全。此於時代差近,事迹可見。今京師及益州諸處營造供奉器物,並諸王妃主服飾,議者皆不以為儉。臣聞昧旦丕顯④,後世猶怠,作法於理,其弊猶亂。陛下少處民間,知百姓辛苦,前代成敗,目所親見,尚猶如此,而皇太子生長深宮,不更外事,即萬歲之後,固聖慮所當憂也。【注釋】①茅茨(cí)土階:茅屋土台。②惡衣菲食:粗衣淡飯。③曳地:拖在地上,挨著地面。④昧旦丕顯:昧旦,黎明、拂曉。丕顯,大明。《尚書》讚美周文王「丕顯哉,文王謨!」昧旦丕顯意謂開國之君德業盛大。【譯文】現在處於天下大亂之後,百姓人口相當於隋朝的十分之一。然而,如今徭役仍然很多,一個家庭裡面兄長才回到家,弟弟又不得不離開了,並且往來征程幾千里,一年四季,沒有休止。陛下雖然仁德,每每下令減輕徭役。可是,有些部門按計劃,還是需要不斷征派百姓去服勞役。官府減輕勞役的文書不斷下達,可是,百姓服役的征程依然如故。我常常去訪問民間疾苦,這四五年來,老百姓之中已有很多抱怨之辭了,他們認為陛下不體恤愛撫百姓。過去,舜讓官吏住在茅草屋中,大禹以飲食豐美為惡。這些節儉的美德,我知道已不可能在當今推行。漢文帝顧惜百萬資金,停止修建露台,他收集大臣們上書用的布囊來做大殿的帷幕,不讓他寵愛的慎夫人的衣裙長得拖到地上。漢景帝認為織錦刺繡會妨礙女工,於是下令解散官府的作坊,讓老百姓休養生息,安居樂業。漢武帝時,他雖然窮奢極欲,但還是繼承了文帝、景帝的遺風,所以民心沒有動搖。如果漢高祖之後就是武帝即位,那麼漢代的江山必定不會保全。這些情況離當今較近,事情還了解得很清楚。現在,京城和益州等地正在大興土木,各位王爺、妃嬪的服飾也極其精美,民間的輿論都認為這太奢侈。臣聽說勤奮早起而功業盛大顯赫的君主,後代還會因循懈怠;制定合乎常理的法令,久而久之還會出現弊端產生混亂。陛下年少時,生長在民間,知道百姓的辛苦。前代的成敗,也看在眼裡,還尚且這樣做。而太子生長在宮中,養尊處優,不知民間疾苦,將來即位之後,可想而知,情形堪憂啊。【原文】臣竊尋往代以來成敗之事,但有黎庶怨叛①,聚為盜賊,其國無不即滅,人主雖欲改悔,未有重能安全者。凡修政教,當修之於可修之時,若事變一起,而後悔之,則無益也。故人主每見前代之亡,則知其政教之所由喪,而皆不知其身之有失。是以殷紂笑夏桀之亡,而幽、厲亦笑殷紂之滅。隋帝大業之初,又笑周、齊之失國,然今之視煬帝,亦猶煬帝之視周、齊也。故京房②謂漢元帝云:「臣恐後之視今,亦猶今之視古。」此言不可不戒也。【注釋】①黎庶怨叛:指百姓因生怨恨而反叛。②京房:字君明,漢東郡人。【譯文】我私下考察前朝以來國家成敗的事,發現只要百姓心生怨恨,聚眾鬧事,國家沒有不滅亡的,君王即使悔過,沒有能重新安定的。如今,改進政治教化,應當在還有改進餘地的時候進行,如果發生變故,就來不及了。君主一般都認為,前代的滅亡是咎由自取,不知道自己也會犯這樣的過失。所以,商紂王嘲笑夏桀的滅亡,周幽王、周厲王嘲笑商紂王的滅亡。隋代開國之時,又譏笑周、齊失掉江山。現在,我們也這樣評價隋代,殊不知今日看待隋代,猶如隋之視周、齊一樣。所以,京房對漢元帝說:「我害怕後世看待現在,猶如現在看古代啊。」這句話不可不引以為戒。【原文】往者貞觀之初,率土霜儉,一匹絹才得粟一斗,而天下帖然。百姓知陛下甚憂憐之,故人人自安,曾無謗。自五六年來,頻歲豐稔,一匹絹得十餘石粟,而百姓皆以陛下不憂憐之,咸有怨言。又今所營為者,頗多不急之務故也。自古以來,國之興亡不由蓄積多少,惟在百姓苦樂。且以近事驗之,隋家貯洛口倉,而李密因之;東京積布帛,王世充據之;西京府庫亦為國家之用,至今未盡。向使洛口、東都無粟帛,即世充、李密未必能聚大眾。但貯積者固是國之常事,要當人有餘力而後收之。若人勞而強斂之,竟以資寇,積之無益也。然儉以息人,貞觀之初,陛下已躬為之,故今行之不難也。為之一日,則天下知之,式歌且舞矣。若人既勞矣,而用之不息,倘中國被水旱之災,邊方有風塵之警,狂狡因之竊發,則有不可測之事,非徒聖躬旰食晏寢而已。若以陛下之聖明,誠欲勵精為政,不煩遠求上古之術,但及貞觀之初,則天下幸甚。太宗曰:「近令造小隨身器物,不意百姓遂有嗟怨,此則朕之過誤。」乃命停之。【譯文】從前貞觀初年,普天下霜災歉收,一匹絹只能換得粟一斗,但天下平靜。百姓知道陛下非常關心愛憐他們,所以人人自安,從無訕謗抱怨之詞。近五六年來,連年豐收,一匹絹可以換十幾石粟,然而百姓認為陛下不關心愛憐他們,都有怨言,這是由於徭役過重,加以如今所興辦的事務,許多都是無關緊要的緣故。從古以來,國家興亡不是由於積蓄的多少,而只在於百姓的苦樂。再就近代的事情來看,隋朝在洛口倉貯粟,而為李密所用;在東京堆積布帛,結果被王世充佔有;西京府庫的財物也被大唐所用,至今還未用完。當時如果洛口、東京沒有粟帛,那王世充、李密就不可能招聚大眾。當然貯積錢糧財物本是國家的常事,總得等百姓衣食有餘,然後再去徵收。如果百姓勞苦而強行收刮,最後還是幫助了賊寇,所積聚的財物並沒什麼好處。不過,用節儉來與民休息,在貞觀初年,陛下已經親自實行過,所以如今實行起來也不會困難。只要實行一天,天下都會知道,大家就會載歌載舞。如果百姓已經勞苦,還用個不停,一旦中國受水旱之災,邊境有風塵之警,狂悖狡黠的人就會乘機作亂,就將有不可預測的事情發生,不僅僅是使聖上晚進餐遲睡覺而已。如果以陛下之聖明,真要勵精圖治,不用遠求上古的辦法,只要做到像貞觀初年那樣,那麼天下就很幸運了。唐太宗說:「最近命令營造隨身的小器物,沒想到百姓因此而不滿,這是我的過錯。」於是命令停止製造。【評析】《奢縱》篇記錄了貞觀十一年時侍御史馬周論述時政的一篇較長的上疏,指出了在貞觀中期社會上存在著的一些比較嚴重的問題,希望引起唐太宗的注意,並提出了解決的辦法。如上疏指出當時徭役的狀況是:「今百姓承喪亂之後,比於隋時才十分之一,而供官徭役,道路相繼,兄去弟還,首尾不絕,遠者往來五六千里,春秋冬夏,略無休時。陛下雖每有恩詔,令其減省,而有司作既不廢,自然須人,徒行文書,役之如故。臣每訪問,四五年來,百姓頗有怨嗟之言,以陛下不存養之。」提出的解決辦法是:「若以陛下之聖明,誠欲勵精為政,不煩遠求上古之術,但及貞觀之初,則天下幸甚。」這是馬周上疏中認為判斷一個皇朝的政績主要要看「以節儉於身、恩加於人二者是務」的實際表現。唐太宗只是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近令造小隨身器物,不意百姓遂有嗟怨,此則朕之過誤。」乃命停之。貪鄙第二十六【原文】貞觀初,太宗謂侍臣曰:「人有明珠,莫不貴重。若以彈雀,豈非可惜?況人之性命甚於明珠,見金錢財帛不懼刑網①,徑即受納②,乃是不惜性命。明珠是身外之物,尚不可彈雀,何況性命之重,乃以博財物耶?群臣若能備盡忠直,益國利人,則官爵立至。皆不能以此道求榮,遂妄受財物,贓賄③既露,其身亦殞,實可為笑。帝王亦然,恣情放逸,勞役無度,信任群小,疏遠忠正,有一於此,豈不滅亡?隋煬帝奢侈自賢,身死匹夫之手,亦為可笑。」【注釋】①不懼刑網:不害怕刑律法網。②受納:接受,這裡指受賄。③贓賄:贓物,賄賂。【譯文】貞觀初年,太宗皇帝對侍臣們說:「人們手中有一顆明珠,沒有不視之為寶貴的,如果拿去彈射鳥雀,這難道不是很可惜嗎?何況人的性命比明珠珍貴,見到金銀錢帛不懼怕法律的懲罰,立即直接收受,這就是不愛惜性命。明珠是身外之物,尚且不能拿去彈射鳥雀,何況更加珍貴的性命,怎麼能用它來換取財物呢?群臣如果能夠全力竭盡忠誠正直,有益於國家,利於百姓,那麼官職爵位立即就可以得到。一律不能用這種受賄的手段求取榮華富貴,隨便就收受財物。贓物賄賂暴露以後,自身也將受到損害,確實是可笑的。帝王也是這樣,任性放縱,無限度地徵用勞役,信任小人,疏遠忠誠正直的人,犯有其中一件事,豈能不滅亡?隋煬帝奢侈而自認為賢能,自身死在一介匹夫手裡,也是很可笑的。」【原文】貞觀二年,太宗謂侍臣曰:「朕嘗謂貪人不解愛財也。至如內外官五品以上,祿秩優厚,一年所得,其數自多。若受人財賄,不過數萬。一朝彰露,祿秩①削奪,此豈是解愛財物?規②小得而大失者也。昔公儀休③性嗜魚,而不受人魚,其魚長存。且為主貪,必喪其國;為臣貪,必亡其身。《》云:"大風有隧,貪人敗類。』固非謬言也。昔秦惠王④欲伐蜀,不知其徑,乃刻五石牛,置金其後,蜀人見之,以為牛能便金。蜀王使五丁力士拖牛入蜀,道成。秦師隨而伐之,蜀國遂亡。漢大司農⑤田延年贓賄三千萬,事覺自死。如此之流,何可勝記!朕今以蜀王為元龜⑥,卿等亦須以延年為覆轍也。」【注釋】①祿秩:官吏的俸祿。②規:貪求。③公儀休:公儀,複姓。休,名。戰國時魯相。④秦惠王:即秦惠公。⑤大司農:官名。漢武帝時置大司農,掌錢穀之事。⑥元龜:警戒。【譯文】貞觀二年,唐太宗對侍臣說:「我曾經說過,貪婪的人不知道如何愛惜財物。像五品以上的官員,他們高官厚祿,一年所得的財物,數目非常大。如果接受別人的賄賂,數目不過幾萬。然而,一旦醜行暴露,就會被革去官職和俸祿,這樣做,哪裡是愛惜錢財呢?他們是因小失大,得不償失。過去,魯國的丞相公儀休很喜歡吃魚,但從不接受別人進獻的魚,因此他得以長期享受魚的美味。國君貪婪,必定亡國,臣子貪婪,必定喪命。《詩經》上寫道:"大風颳得迅猛,貪心的人敗壞家族。』所言不虛啊!過去,秦惠王要攻打蜀國,但不熟悉蜀國的道路,於是,他叫人刻了五斗石牛,並把金子放在石頭身後。蜀國人看見了,以為石牛可以屙金子。蜀王便叫五個大力士把石牛拖到蜀國去,由秦入蜀的道路就這樣開闢出來了。於是,秦國大軍尾隨而至,滅掉了蜀國。漢代,大司農田延年接受賄賂三千萬,事發他自殺身亡。這樣的例子,不勝枚舉。我現在以蜀王為警戒,你們也要把田延年當做前車之鑒。」【原文】貞觀四年,太宗謂公卿曰:「朕終日孜孜,非但憂憐百姓,亦欲使卿等長守富貴。天非不高,地非不厚,朕常兢兢業業,以畏天地。卿等若能小心奉法,常如朕畏天地,非但百姓安寧,自身常得歡樂。古人云:"賢者多財損其志,愚者多財生其過。』此言可為深誡。若徇私貪濁,非止壞公法,損百姓,縱事未發聞,中心豈不常懼?恐懼既多,亦有因而致死。大丈夫豈得苟貪財物,以害及身命,使子孫每懷愧恥耶?卿等宜深思此言。」【譯文】貞觀四年,太宗對公卿說:「朕整天都不敢懈怠,不但憂念愛惜百姓,也想讓你們能夠長守富貴。天非不高,地非不厚,朕長久以來小心謹慎以敬畏天地。你們如果能小心遵守法令,總是像朕敬畏天地那樣,這樣不但百姓安寧,自己也可常得快樂。古人說:"賢者多財損其志,愚者多財生其過。』這話可以深以為戒。如果徇私貪污,不但是破壞國法,傷害百姓,即使事情沒有敗露,心中怎能不常懷恐懼呢?恐懼多了也有因此而導致死亡的。大丈夫豈能為了貪求財物,而害了自己的身家性命,使子孫總是蒙受羞恥呢?你們應當深刻地思考這些話。」【原文】貞觀六年,右衛將軍陳萬福自九成宮赴京,違法取驛家麩數石。太宗賜其麩,今自負出以恥之。【譯文】貞觀六年,右衛將軍陳萬福從九成宮去京城,他在驛站人家處違法取得幾擔麥麩。唐太宗知道後,就把這些麥麩賜給他,讓他自己背出宮,以此來羞辱他。【原文】貞觀十年,治書侍御史權萬紀上言:「宣、饒二州諸山大有銀坑,采之極是利益,每歲可得錢數百萬貫。」太宗曰:「朕貴為天子,是事無所少之。惟須納嘉言,進善事,有益於百姓者。且國家剩得數百萬貫錢,何如得一有才行人?不見卿推賢進善之事,又不能按舉不法,震肅權豪①,惟道稅鬻銀坑以為利益。昔堯、舜抵璧于山林,投珠子淵谷,由是崇名美號,見稱千載。後漢桓、靈二帝好利賤義②,為近代庸暗之主。卿遂欲將我比桓、靈耶?」是日敕放令萬紀還第③。【注釋】①震肅權豪:震懾整肅權門豪強。②好利賤義:貪財求利而輕賤禮義。③還第:削官為民。【譯文】貞觀十年,治書侍御史權萬紀上書說:「宣州、饒州的大山裡埋藏有銀礦,如果把它們開採出來,可獲得極大的收益,每年可向朝廷上繳錢數百萬貫。」唐太宗說:「我貴為天子,這樣的事知道得很多,現在,我需要的只是對老百姓有益的忠言,推行善事。國家增加數百萬的收益,又有什麼用呢?你不推舉賢能,表彰善事,也不揭發姦邪之人,肅清豪強,只知道上奏銀礦這些有關實利的事情。過去,堯舜把美玉扔進山林,把寶珠沉沒於深淵,贏得了高尚的美名,流芳千古。後漢時,桓帝、靈帝重利輕義,是近世有名的昏聵之君。你這樣做,是要把我與桓帝、靈帝相比嗎?」就在這一天,他下令將權萬紀削官為民。【原文】貞觀十六年,太宗謂侍臣曰:「古人云:"鳥棲於林,猶恐其不高,復巢於木末;魚藏於水,猶恐其不深,復穴於窟下。然而為人所獲者,皆由貪餌故也。』今人臣受任,居高位,食厚祿,當須履忠正,蹈公清,則無災害,長守富貴矣。古人云:"禍福無門,惟人所召。』然陷其身者,皆為貪冒財利,與夫魚鳥何以異哉?卿等宜思此語為鑒誡。」【譯文】貞觀十六年,太宗對侍臣說:「古人說:"飛鳥棲息於樹林,唯恐樹木不高,所以築巢於樹木的頂端;魚藏於水中,唯恐水不深,所以穴居於水底洞穴中。然而能被人們所捕獲的,都是因為貪餌的緣故。』現在大臣受任命,居高位,食厚祿,應當要履行忠誠正直,遵循清廉無私,這樣才能沒有災禍,長守富貴啊!古人說:"禍福無門,惟人所召。』那些以身試法的,都是因為貪圖財利,這與那些魚鳥有什麼不同呢?你們應當好好想想這些話,作為借鑒和告誡。」【評析】貪慾,乃是罪惡的源泉。帝王貪得無厭,就會勞役無度,信任奸臣,疏遠忠良。太宗能夠剋制自身的貪慾,並以此警戒群臣,在處置權萬紀、陳萬福等貪官時,體現出了反對貪鄙的精神。崇儒學第二十七【原文】太宗初踐祚,即於正殿之左置弘文館①,精選天下文儒,令以本官兼署學士,給以五品珍膳②,更日宿直,以聽朝之隙引入內殿,討論墳典③,商略政事,或至夜分乃罷。又詔勛賢三品以上子孫為弘文學生。【注釋】①弘文館:唐武德四年(621)置修文館於門下省。太宗即位後,改為弘文館。聚書二十餘萬卷。置學士,掌校正圖籍,教授生徒,並參議政事。置校書郎,掌校理典籍,勘正錯謬。設館主一人,總領館務。學生數十名,從學士受經史書法,皆選自皇族貴戚及高級京官子弟。②珍膳:美好的膳食。③墳典:「三墳五典」的簡稱,泛指古書。【譯文】唐太宗剛剛即位不久,就在正殿左側設置了弘文館,精心挑選天下通曉儒學的人士,保留他們現任的官職,併兼任弘文館學士,供給他們五品官員才能享用的精美的膳食,排定當值的日子,並讓他們在宮內歇息留宿。唐太宗在上朝聽政的間隙時間,就把他們引進內殿,討論古代典籍,商議謀劃政事,有時到半夜才停歇。後來,他又下詔讓三品以上的皇親貴族、賢臣良將的子孫充任弘文館學生。【原文】貞觀二年,詔停周公為先聖,始立孔子廟堂於國學,稽式①舊典,以仲尼為先聖,顏子為先師,兩邊俎豆乾戚②之容,始備於茲矣。是歲大收天下儒士,賜帛給傳,令詣京師,擢以不次,布在廊廟者甚眾。學生通一大經以上,鹹得署吏③。國學增築學舍四百餘間,國子、太學、四門、廣文④亦增置生員,其書、算各置博士、學生,以備眾藝。太宗又數幸國學,令祭酒、司業、博士⑤講論,畢,各賜以束帛。四方儒生負書而至者,蓋以千數。俄而吐蕃及高昌、高麗、新羅等諸夷酋長,亦遣子弟請入於學。於是國學之內,鼓篋⑥升講筵者,幾至萬人,儒學之興,古昔未有也。【注釋】①稽式:效法,取法。②俎(zǔ)豆乾戚:俎和豆是古代祭祀用的禮器,乾和戚是用於祭祀的樂舞之具。③署吏:進入仕途,開始為官。④國子、太學、四門、廣文:皆為當時的教學館所。⑤祭酒、司業、博士:國學的長官和教師名稱。⑥鼓篋(qiè):據《禮記·學記》注,鼓篋意謂擊鼓召集學士,令啟篋(書箱)出書以授學。後因稱勤學為鼓篋。【譯文】貞觀二年,唐太宗下令停止尊崇周公為先聖,在國子監里建立孔子廟堂,查考典籍並依照過去的規定,尊崇孔子為先聖,顏子為先師。在孔子廟堂里,供台兩邊祭祀用的俎豆、干戚等禮具和樂舞之具也開始齊備。這一年,唐太宗還招納大批天下儒士,賞賜給他們布帛,供給車馬食宿,下令他們都集聚到京師。這些儒生大都被破格提升為大小不等的官,在朝廷上任官的很多。太學生如果讀通一大經以上的經書,就可以入仕做官。在這之後,國子監增益學舍四百多間,國子學、太學、四門學、廣文館也增加了學生的名額。另外,書學、算學分別設置了博士和學生,使國學的各種技藝都設置齊備了。唐太宗還幾次親臨國子監,叫祭酒、司業、博士講說經術,講畢,每人賜給帛一束。儒學之盛,致使全國各地的儒生紛紛攜經書前往京城,人數達數千之多。不久,吐蕃和高昌、高麗、新羅等族的首領,也派子弟到長安求學。於是,國子監之內,帶著書箱和登上講席的,幾乎有上萬人,如此大興儒學,在古代還不曾有過。【原文】貞觀十四年詔曰:「梁皇侃①、褚仲都②,周熊安生③、沈重④,陳沈文阿⑤、周弘正⑥、張譏⑦,隋何妥⑧、劉炫⑨,並前代名儒,經術可紀,加以所在學徒,多行其講疏,宜加優賞,以勸後生,可訪其子孫見在者,錄姓名奏聞。」二十一年詔曰:「左丘明⑩、卜子夏、公羊高、穀梁赤、伏勝、高堂生、戴聖、毛萇、孔安國、劉向、鄭眾、杜子春、馬融、盧植、鄭玄、服虔、何休、王肅、王弼、杜預、范寧等二十有一人,並用其書,善於國胄,既行其道,理合褒崇。自今有事於太學,可並配享尼父廟堂。」其尊儒重道如此。【注釋】①皇侃:梁散騎侍郎,明《三禮》。②褚仲都:明《周易》。③熊安生:字植之,長樂人,為國子博士。④沈重:字子厚,通《春秋》群書,為《五經》博士。⑤沈文阿:字國衛,通《三禮》、《春秋》,為《五經》博士。⑥周弘正:字思行,晉周覬之後,為國子博士。⑦張譏:字直言,武城人,為國子博士。⑧何妥:字棲鳳,西城人,為國子祭酒。⑨劉炫:字光明,河間人,為太學博士。⑩左丘明:左丘,複姓。明,名。著《春秋·左傳》。卜子夏:名商,孔子弟子,以文學著稱。公羊高:公羊,複姓。高,名。傳為子夏弟子,傳《春秋》。穀梁亦:穀梁,複姓。赤,名。傳為子夏弟子,傳《春秋》。伏勝:濟南人,為秦博士,治《尚書》。高堂生:魯人,為前漢博士,治《儀禮》。【譯文】貞觀十四年,唐太宗下詔說:「梁代的皇侃、褚仲都,北周的熊安生、沈重,陳代的沈文阿、周弘正、張譏,隋代的何妥、劉炫,都是前代的著名儒生,他們精通經術,廣收門徒,對經書有許多繼承和發展,應該對他們加以賞賜,以鼓勵後學之士,還應當尋訪他們的後人。請有關部門把他們的姓名記錄下來,上奏朝廷。」貞觀二十一年,唐太宗又下詔說:「左丘明、卜子夏、公羊高、穀梁赤、伏勝、高堂生、戴聖、毛萇、孔安國、劉向、鄭眾、杜子春、馬融、盧植、鄭玄、服虔、何休、王肅、王弼、杜預、范寧等二十一人,他們註解經書的著作都被採用,教育太學裡的學生,既然遵循他們的學說,理應給予褒揚和尊崇。從現在起,太學裡凡舉行祭祀之典時,可使他們配享孔子廟堂。」太宗就是這樣尊儒重道的。【原文】貞觀二年,太宗謂侍臣曰:「為政之要,惟在得人。用非其才,必難致治。今所任用,必須以德行、學識為本。」諫議大夫王珪曰:「人臣若無學業,不能識前言往行,豈堪大任?漢昭帝①時,有人詐稱衛太子②,聚觀者數萬人,眾皆致惑。雋不疑③斷以蒯聵④之事,昭帝曰:"公卿大臣,當用經術明於古義者,此則固非刀筆俗吏所可比擬。』」上曰:「信如卿言。」【注釋】①漢昭帝:名弗陵,漢武帝的幼子。②衛太子:名據,武帝太子,衛皇后所生。③雋不疑:字曼倩,渤海人,昭帝時為京兆尹。④蒯聵:春秋時衛靈公世子,逃亡國外,靈公死後,孫輒繼位,他要回國爭奪帝位,輒拒而不納。《春秋》載此事,認為輒做得對。【譯文】貞觀二年,唐太宗對侍從的大臣們說:「治國的關鍵,在於使用合適的人才;用人不當,就必然難以治理好國家。如今,任用人才必須以德行、學識為本。」諫議大夫王珪說:「臣子如果沒有學問,不能記住前人的言行,怎能擔當大任呢?漢昭帝時,有人冒充衛太子,圍觀的人達到好幾萬,大家都不知道該怎麼辦。後來,大臣雋不疑用古代蒯聵的先例來處理,將那個人逮捕。對此,漢昭帝說:"公卿大臣,應當由通曉經術、懂得古義的人來擔任,這本不是俗吏之輩所能相比的。』」太宗說:「確實像你所說的那樣。」【原文】貞觀四年,太宗以經籍去聖久遠,文字訛謬,詔前中書侍郎顏師古①於秘書省考定五經。及功畢,復詔尚書左僕射房玄齡集諸儒重加詳議。時諸儒傳習師說,舛謬已久,皆共非之,異端蜂起。而師古輒引晉、宋以來古本,隨方曉答,援據詳明,皆出其意表,諸儒莫不嘆服。太宗稱善者久之,賜帛五百匹,加授通直散騎常侍,頒其所定書於天下,令學者習焉。太宗又以文學多門,章句繁雜,詔師古與國子祭酒孔穎達等諸儒,撰定五經疏義,凡一百八十卷,名曰《五經正義》,付國學施行。【注釋】①顏師古(581 — 645):唐訓詁學家。名籀(zhòu),京兆萬年(今陝西西安)人。官至中書侍郎。考證經籍,多所訂正。【譯文】貞觀四年,唐太宗認為古代聖人的時代離現在很遠,聖人的經典在後世流傳的過程中,出現了很多文字訛誤,難以考證。於是,唐太宗下令前中書侍郎顏師古在秘書省考訂《五經》。考訂完畢之後,又下令尚書左僕射房玄齡召集許多儒生再次詳細討論、審定。當時,這些儒生拘泥於舊說,而這些舊說錯亂訛誤相傳已久,他們都不同意顏師古的考訂,一時之間,各種異說蜂起。但是,顏師古引用晉、宋以來古本,對他們提出的疑義一一引經據典,詳細地加以說明,使得這些儒生無不嘆服。唐太宗對顏師古的學識也大為稱讚,賞賜給他帛五百匹,加授他為通直散騎常侍,還將他考訂的經書頒行天下,讓讀書人都來學習。後來,唐太宗又因為經術師承不同,解釋各異,下令顏師古和國子祭酒孔穎達等大儒,撰寫《五經》的疏義,共一百八十卷,名為《五經正義》,交付國子監作教材使用。【原文】太宗嘗謂中書令岑文本曰:「夫人雖稟定性,必須博學以成其道,亦猶蜃性含水,待月光而水垂①;木性懷火,待燧動而焰發;人性含靈,待學成而為美。是以蘇秦刺股②,董生③垂帷。不勤道藝,則其名不立。」文本對曰:「夫人性相近,情則遷移,必須以學飭情,以成其性。《禮》云:"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學不知道。』所以古人勤於學問,謂之懿德④。」【注釋】①蜃(shèn)性含水,待月光而水垂:蜃,大蛤蜊。傳說海上有月光時蜃吐氣如樓閣之狀。②蘇秦刺股:相傳蘇秦讀書刻苦,欲睡時就用錐子刺自己的大腿。③董生(前179—前104):即董仲舒。西漢哲學家,今文經學大師。廣川(今河北棗強東)人。漢景帝時為博士,武帝時擢為江都王相。④懿德:美德。【譯文】唐太宗曾對中書令岑文本說:「人雖然秉有一定的天性,但必須博學才能有所成就。就好比蜃的本性含有水,要見到月光才能吐水;木的本性含有火,但要燧石敲打才能發火。人的本性含有靈氣,可是要通過學習,才能美好完善。所以歷史上有蘇秦刺股讀書,董仲舒放下帷帳講學的美談。不勤奮於道藝,功名是不會樹立的。」岑文本回答說:「人的本性都很相近,情趣卻有所差別,必須用學習來修養情趣,使本性完善。《禮記》說:"玉石不經雕琢就不會成為器具,人不學習就不會懂得道理。』所以古人以勤於學習為美德。」【評析】儒家思想是歷代王朝的統治思想,歷來備受推崇。太宗在馬背上奪取天下,武功蓋世,功成之後,著意文治,崇尚儒學,確定仲尼、顏回為先聖先師,並設置弘文館,命令顏師古考訂《五經》,孔穎達撰寫《五經正義》。文史第二十八【原文】貞觀初,太宗謂監修國史房玄齡曰:「比見前、後《漢史》載錄揚雄①《甘泉》、《羽獵》,司馬相如②《子虛》、《上林》,班固③《兩都》等賦,此既文體浮華,無益勸誡,何假書之史策?其有上書論事,詞理切直,可裨於政理者,朕從與不從皆須備載。」【注釋】①揚雄(前53—18):字子云,蜀郡成都人。西漢辭賦家。②司馬相如(前179—前117):字長卿,蜀郡成都(今屬四川)人。西漢辭賦家。③班固(32—92):東漢史學家、文學家。字孟堅,扶風安陵(今陝西咸陽東北)人。漢明帝時為校書郎,善作賦。【譯文】貞觀初年,唐太宗對監修國史的官員房玄齡說:「我發現《漢書》、《後漢書》記錄有揚雄的《甘泉賦》、《羽獵賦》,司馬相如的《子虛賦》、《上林賦》,班固的《兩都賦》,這些文章文辭浮華,無益於對帝王的勸誡,為什麼還要收錄在史書上呢?今後,如果有人上書議政,只要言辭直率,道理中肯,有利於治國,不管我採納與否,都必須記載在史書上。」【原文】貞觀十一年,著作佐郎鄧隆表請編次太宗文章為集。太宗謂曰:「朕若制事出令,有益於人者,史則書之,足為不朽。若事不師古,亂政害物,雖有詞藻,終貽後代笑,非所須也。只如梁武帝父子及陳後主①、隋煬帝,亦大有文集,而所為多不法,宗社皆須臾傾覆。凡人主惟在德行,何必要事文章耶?」竟不許。【注釋】①陳後主(553 — 604):陳叔寶,字元秀。南朝陳的最後一個皇帝。在位時大建宮室,生活奢侈,日與嬪妃、文臣游宴,製作艷詞。後為隋兵俘虜,病死在洛陽。【譯文】貞觀十一年,著作佐郎鄧隆上書請求把唐太宗的文章編成文集。唐太宗說:「我的詔書和命令,如果有益於百姓的,史書都已經記載了,足以流傳千古了。如果我的命令不遵循古訓,擾亂了政務,即使辭藻華麗,也終將貽笑後人,這不是我所需要的。像梁武帝父子、陳後主、隋煬帝,他們都有文集傳世,可是他們的行為大都不可取,最後,社稷江山統統斷送在他們手中。君主聖明與否,關鍵在於他的品性和行為,何必一定要有文章流傳後世呢?」太宗最終不許編文集。【原文】貞觀十三年,褚遂良為諫議大夫,兼知起居注。太宗問曰:「卿比知起居,書何等事?大抵於人君得觀見否?朕欲見此註記者,將卻觀所為得失以自警戒耳。」遂良曰:「今之起居,古之左、右史,以記人君言行,善惡畢書,庶幾人主不為非法,不聞帝王躬自觀史。」太宗曰:「朕有不善。卿必記耶?」遂良曰:「臣聞守道不如守官,臣職當載筆,何不書之?」黃門侍郎劉洎進曰:「人君有過失,如日月之蝕,人皆見之。設令遂良不記,天下之人皆記之矣。」【譯文】貞觀十三年,褚遂良擔任諫議大夫,兼任撰寫帝王言行的起居注的史官。一次,唐太宗問他:「你的起居注,都寫些什麼呢?可不可以讓君王自己看一看?我想看看起居注,用帝王的得失來警戒自己。」褚遂良勸阻說:「現在的起居注,就是古代記錄帝王言語的左史,和記錄帝王行為的右史。無論好壞全部記錄下來,以期望帝王不做對國家不利的事情。可是,我卻沒聽說過帝王自己要看關於自己的史書。」唐太宗說:「我有不好的言行,你們都記錄下來了嗎?」褚遂良說:「常言道,堅守道義不如盡忠職守。我的職責是記錄歷史,怎麼可以不把一切都記錄下來呢?」黃門侍郎劉洎說:「帝王有過失,就像日月有日食、月食一樣,人人都看得見。即使褚遂良不記錄,天下老百姓都會記住的。」【原文】貞觀十四年,太宗謂房玄齡曰:「朕每觀前代史書,彰善癉惡①,足為將來規誡。不知自古當代國史,何因不令帝王親見之?」對曰:「國史既善惡必書,庶幾人主不為非法。止應畏有忤旨,故不得見也。」太宗曰:「朕意殊不同古人。今欲自看國史者,蓋有善事,固不須論;若有不善,亦欲以為鑒誡,使得自修改耳。卿可撰錄進來。」玄齡等遂刪略國史為編年體,撰高祖、太宗實錄各二十卷,表上之。太宗見六月四日事②,語多微文③,乃謂玄齡曰:「昔周公誅管、蔡而周室安,季友鴆叔牙④而魯國寧。朕之所為,義同此類,蓋所以安社稷,利萬民耳。史官執筆,何煩有隱?宜即改削浮詞,直書其事。」侍中魏徵奏曰:「臣聞人主位居尊極,無所忌憚。惟有國史,用為懲惡勸善,書不以實,後嗣何觀?陛下今遣史官正其辭,雅合至公之道。」【注釋】①彰善癉(dàn)惡:表彰美善,指斥醜惡。②六月四日事:即玄武門之變。③微文:委婉隱晦的文辭。④季友鴆叔牙:春秋時魯庄公有三個弟弟,長者慶父,次者叔牙,再次季友。庄公打算讓兒子繼位,叔牙卻說應讓慶父嗣位,季友奉庄公之命,讓人用毒酒將叔牙殺死。【譯文】貞觀十四年,唐太宗對房玄齡說:「我每看前朝的史書,懲惡揚善,足以規勸警戒後人。但我不知道,自古以來當朝的國史,為什麼不讓帝王親自看到呢?」房玄齡回答說:「國史既然善惡必書,可以警戒帝王不做非法的事情。只是擔心有與君主意見相抵觸的地方,所以不讓君主本人看到。」太宗說:「我的想法不同於古人。現在要親自看國史,如果記有好事,自不必說;如記有不好的事,我可以引為鑒戒,並加以改正。你們把撰寫抄錄好的國史送過來吧。」於是,房玄齡等人就把國史加以刪減整理,成為按照年月順序記事的編年體,撰寫成高祖和太宗的《實錄》各二十卷,上表呈獻。太宗看到六月四日所記玄武門之變說得很含蓄,就對房玄齡說:「從前,周公東征誅殺管叔、蔡叔,從而使周室得以安定。季友用毒藥殺死叔牙,而使魯國得以安寧。我的所作所為,和古人的道理相同,都是為了安定社稷,以利萬民。史官執筆,何須隱晦?你們應當立即改刪虛飾之詞,把這件事的原委寫清楚。」事後,侍中魏徵上奏說:「我聽說,君主身居至尊之位,無所顧忌懼怕,只有國史,足以懲惡勸善,如果寫得不真實,那麼讓後世看什麼呢?陛下如今叫史官修正《實錄》,很符合公正的道理。」【評析】唐太宗「以史為鑒」,對「國史」採取公正嚴謹的態度,從不沉湎於「粉飾太平」的頌揚之詞,而是希望從客觀、真實的史料中汲取治理國家的經驗教訓,對於自己以往的所言所行,能夠做到開誠布公、坦然相對,要求史官秉筆直書,對於「玄武門之變」毫不隱晦,體現了自身非凡的胸襟氣度與領導才能。禮樂第二十九【原文】太宗初即位,謂侍臣曰:「准《禮》,名,終將諱之。前古帝王,亦不生諱其名①,故周文王名昌,《周》云:"克昌厥後。』春秋時魯庄公名同,十六年《經》書:"齊侯、宋公同盟於幽。』惟近代諸帝,妄為節制,特令生避其諱,理非通允②,宜有改張。」因詔曰:「依《禮》,二名義不偏諱,尼父達聖,非無前指。近世以來,曲為節制,兩字兼避,廢闕已多,率意而行,有違經語。今宜依據禮典,務從簡約,仰效先哲③,垂法將來,其官號人名,及公私文籍,有"世』及"民』兩字不連讀,並不須避。」【注釋】①生諱其名:活著的時候就避諱其名字。②通允:通達妥當。③先哲:先代聖哲。【譯文】唐太宗即位之初,曾對侍臣們說:「根據《周禮》的規定,帝王的名字,都要避諱。可是古代的帝王,生前並不避諱這些,周文王叫昌,但《周詩》中寫了"攻克姬昌之後』這樣的詩句。春秋時,魯庄公名叫同,庄公十六年《春秋經》上有這樣的字句:"齊侯、宋公在幽地結為同盟。』只是到了後來,帝王們才製造出許多禁忌來,他們下令,生前就要對帝王的名字進行避諱。我認為這樣做很沒有道理,應該改變。」於是下詔說:「按照《禮記》,人名是兩個字的,只要不是兩個字連著出現,就不要避諱。孔子是通達事理的聖人,以前不是沒有指出過這種事。近世以來,世人多加禁忌,生出很多避諱,與《禮記》的規定不符。現在應該遵循經典,從簡約出發,效仿先哲,規範後世。官員的稱謂、姓名,公私的文章書籍,只要"世』和"民』兩個字不連讀,就沒有必要避諱。」【原文】貞觀二年,中書舍人高季輔上疏曰:「竊見密王元曉①等俱是懿親,陛下友愛之懷,義高古昔,分以車服,委以藩維,須依禮儀,以副瞻望②。比見帝子拜諸叔,諸叔亦即答拜,王爵既同,家人有禮,豈合如此顛倒昭穆③?伏願一垂訓誡,永循彝則④。」太宗乃詔元曉等,不得答吳王恪、魏王泰兄弟拜。【注釋】①元曉:高祖第二十一子。②瞻望:仰望。③昭穆:古時宗廟牌位按輩次排列,左為昭,右為穆。這裡指輩分。④彝(yí)則:古時指人與人之間的倫理道德關係。【譯文】貞觀二年,中書舍人高季輔上疏說:「我私下看到,密王李元曉他們都是皇親國戚,陛下對他們的關注仁愛之心,超過古代的帝王。但是,陛下對於分派給他們兵馬,委以重任這些大事,仍須遵循禮儀規範,以讓天下人臣服。我看見皇子們拜見叔叔時,叔叔們也馬上回禮。一個家庭有一個家庭的禮數,帝王之家也如此,豈能如此顛倒上下秩序呢?希望陛下加以教誨和訓誡,永遠遵循前人美好的禮儀。」唐太宗於是下詔李元曉等人,對吳王李恪、魏王李泰兄弟不用答拜。【原文】貞觀四年,太宗謂侍臣曰:「經聞京城士庶居父母喪者,乃有信巫書之言,辰日不哭,以此辭於弔問,拘忌輟哀,敗俗傷風,極乖人理。宜令州縣教導,齊之以禮典。」【譯文】貞觀四年,唐太宗對侍臣說:「我聽說,京城的百姓在為父母服喪期間,有的人聽信巫師的妖言,在辰日這天不哭,他們謝絕別人的哀悼慰問,拘泥於禁忌不允許悲傷,這是傷風敗俗、違背人情事理的做法。現在下令各州縣,讓他們教導百姓,一律按照正確的禮儀規範去做。」【原文】貞觀五年,太宗謂侍臣曰:佛道設教,本行善事,豈遣僧尼道士等妄自尊崇,坐受父母之拜,損害風俗,悖亂禮經?宜即禁斷,仍令致拜於父母。」【譯文】貞觀五年,唐太宗對侍臣說:「佛教、道教徒,本應該廣做善事,怎麼能夠讓尼姑、道士等人妄自尊貴,坐著接受父母的跪拜禮呢?這樣做只會損害民風民俗,使禮儀混亂。現在,應該馬上下令禁止這種行為,仍舊讓他們對自己的父母行跪拜禮。」【原文】貞觀六年,太宗謂尚書左僕射房玄齡曰:「比有山東崔、盧、李、鄭四姓,雖累葉陵遲①,猶恃其舊地,好自矜大,稱為士大夫。每嫁女他族,必廣索聘財,以多為貴,論數定約,同於市賈②,甚損風俗,有紊禮經。既輕重失宜,理須改革。」乃詔吏部尚書高士廉、御史大夫韋挺、中書侍郎岑文本、禮部侍郎令狐德棻③等,刊正姓氏,普責天下譜牒④,兼據憑史傳,剪其浮華,定其真偽,忠賢者褒進,悖逆者貶黜,撰為《氏族志》。士廉等及進定氏族等第,遂以崔干為第一等。太宗謂曰:「我與山東崔、盧、李、鄭,舊既無嫌,為其世代衰微,全無官宦,猶自雲士大夫,婚姻之際,則多索財物,或才識庸下,而偃仰自高⑤,販鬻松檟⑥,依託富貴,我不解人間何為重之?且士大夫有能立功,爵位崇重,善事君父,忠孝可稱,或道義清素,學藝通博,此亦足為門戶,可謂天下士大夫。今崔、盧之屬,惟矜遠葉衣冠⑦,寧比當朝之貴?公卿已下,何暇多輸錢物,兼與他氣勢,向聲背實,以得為榮。我今定氏族者,誠欲崇樹今朝冠冕,何因崔干猶為第一等,只看卿等不貴我官爵耶?不論數代已前,只取今日官品、人才作等級,宜一量定,用為永則。」遂以崔干為第三等。至十二年,書成,凡百卷,頒天下。又詔曰:「氏族之美,實繫於冠冕,婚姻之道,莫先於仁義。自有魏失御,齊氏雲亡,市朝既遷,風俗陵替,燕、趙古姓,多失衣冠之緒,齊、韓舊族,或乖禮義之風。名不著於州閭,身未免於貧賤,自號高門之胄,不敦匹嫡之儀,問名⑧惟在於竊貲⑨,結褵⑩必歸於富室。乃有新官之輩,豐財之家,慕其祖宗,競結婚姻,多納貨賄,有如販鬻。或自貶家門,受辱於姻婭;或矜其舊望,行無禮於舅姑。積習成俗,迄今未已,既紊人倫,實虧名教。朕夙夜兢惕,憂勤政道,往代蠹害,咸已懲革,唯此弊風,未能盡變。自今以後,明加告示,使識嫁娶之序,務合禮典,稱朕意焉。【注釋】①累葉陵遲:累葉,累世。陵遲,盛況漸衰。累業陵遲在這裡指家世衰落。②市賈(ɡǔ):商人。③令狐德棻(fēn):令狐,複姓。德棻,名。宜州人,博貫文史,武德初年,為起居舍人。貞觀年間遷禮部侍郎。④譜牒:古代記述氏族或宗族世系的書籍。⑤偃仰自高:心安理得,自高自大。⑥販鬻松檟(jiǎ):檟,木名,即楸樹,常和松樹一起種在墳墓前。販鬻松檟意思是拿著前世的聲望做交易。⑦遠葉衣冠:意思是遠世的官紳。⑧問名:古代婚禮「六禮」之一。男家請媒人問女方的名字和生辰八字。⑨竊貲:這裡指藉機索財。⑩結褵(lí):褵,古時女子出嫁時系的佩巾。結褵即成婚的代稱。【譯文】貞觀六年,唐太宗對尚書左僕射房玄齡說:「近來,山東的崔、盧、李、鄭四大姓,雖然在前幾代就已衰敗,但他們仍依仗舊時的名望,自高自大,號稱士大夫。每當把女兒嫁給其他家族,總要大肆索取聘禮財物,一味貪圖數量,根據財禮的數目決定婚約,就像集市上的商販一樣,這樣做敗壞了風俗,也攪亂了《禮經》的規定。既然他們的門望與事實不符,看來,現在的禮儀制度應該有所改革了。」於是下詔,命吏部尚書高士廉、御史大夫韋挺、中書侍郎岑文本、禮部侍郎令狐德棻等人訂正姓氏,普遍收集全國家譜。並根據史書傳記,刪除浮華,考訂真假,如果一個家族上代出了忠賢,就提升等級,出了叛逆,就加以貶黜。依此標準,撰寫了一部《氏族志》。後來,高士廉等人在唐太宗面前呈上所定的氏族等第時,仍把崔干列為第一等。太宗說:「我和山東的崔、盧、李、鄭,並無宿怨,只是因為他們世代衰微,現在已經沒有一個人做官,卻還自稱是士大夫,婚嫁的時候,依此大量索取財物。有的人才能見識平庸低劣,卻還悠然自得地自誇高門,炫耀死去的祖先,依附於富貴之列,我真不明白社會上為什麼還會看重他們?如果有人能建立功業,爵位隆重,善於侍奉君主和父親,忠孝都值得稱讚,或者道德仁義高尚,學藝通博,這樣也足以自立門戶,稱得上是士大夫。如今崔、盧之類,只是自恃遠祖的高官厚爵,怎能和當朝的顯貴相比呢?公卿以下的人,何苦給他們多送財物,助長他們的氣勢呢?他們只圖虛名不顧實際,想藉此增加自己的光彩。我之所以要複位氏族,是為了樹立當今顯貴的地位,為什麼還把崔干列在第一等,你們這不是看輕我朝的官爵嗎?所以,不管以前如何,只按照今天的官品、人才來定等級,並且這次量定等級將作為永久的準則。」於是把崔干定為第三等。貞觀十二年,《氏族志》全書完成,共一百卷,頒行天下。其後,唐太宗下令說:「氏族高下,要以官爵相聯繫,婚姻的正道,要以仁義為先。自從北魏失國,北齊滅亡,朝野變化,風俗衰敗。早先的燕、趙古姓,後人多失去官爵,以前齊、韓舊族,行為也有悖禮義。他們名不聞於鄉里;身不免於貧賤,卻自稱高門後裔,而不講究嫁娶禮儀,依仗名望只在於勒索財物,女兒必嫁給富貴之家。於是就有新做官的人和錢財多的人家,羨慕富貴人家的祖宗,搶著和人家攀親,多送財物,如同買賣。雙方有的自願貶低家門,受辱於姻親,有的誇耀過去的地位,在公婆面前行為無禮。這種做法積習已久,已經成了風俗,至今還未改變,這既紊亂了人倫,也有虧於名教。我日夜謹慎小心,操勞政事,歷代的弊端禍害,都已制止革除,唯有這項壞風氣,還沒有完全轉變。從今以後,讓天下人都要懂得嫁娶的規矩,務必合乎禮法,按照朝廷的禮儀辦事,才符合我的心意。」【原文】禮部尚書王珪子敬直,尚太宗女南平公主。珪曰:「《禮》有婦見舅姑之儀,自近代風俗弊薄,公主出降,此禮皆廢。主上欽明,動循法制①,吾受公主謁見,豈為身榮,所以成國家之美耳。」遂與其妻就位而坐,令公主親執巾,行盥饋之道②,禮成而退。太宗聞而稱善。是後公主下降有舅姑者,皆遣備行此禮。【注釋】①動循法制:做什麼事都遵循禮法典制。②盥饋之道:指婦人為長者行盥洗、送膳食之禮。【譯文】禮部尚書王珪的兒子王敬直,娶了唐太宗的女兒南平公主。王珪說:「《禮記》上規定有婦人拜見舅舅、姑母的禮儀。可近世以來,這種風氣逐漸改變了,公主下嫁,這些禮節都被廢棄了。陛下聖明,處處都遵循法令規範。我接受公主的拜見之禮,哪裡只是自己的榮耀,其實是在成全大唐禮儀之邦的美名啊。」於是和妻子在公婆的座位上就坐,讓公主親自拿著帕子,行侍奉父母的洗手進食之禮,禮畢,公主自行退下。唐太宗聽說此事後非常贊成。此後,凡是有公主下嫁,都要遵照這條禮儀。【原文】貞觀十二年,太宗謂侍臣曰:「古者諸侯入朝,有湯沐之邑①,芻禾②百車,待以客禮。晝坐正殿,夜設庭燎③,思與相見,問其勞苦。又漢家京城亦為諸郡立邸舍。頃聞考使至京者,皆賃房以坐,與商人雜居,才得容身而已。既待禮之不足,必是人多怨嘆,豈肯竭情於共理哉。」乃令就京城閑坊,為諸州考使各造邸第。及成,太宗親幸觀焉。【注釋】①湯沐之邑:住宿的地方。②芻禾:喂馬的草料。③庭燎:大蜡燭。【譯文】貞觀十二年,唐太宗對侍臣說:「古時候,諸侯入朝拜謁天子,有專門住宿和沐浴的地方,供給他們一百車草餵養馬匹,享受客人的禮遇。白天天子在正殿里端坐,晚上在庭院中點燃蠟燭,向他們噓寒問暖。京城裡還有為各個郡縣專門設立的館舍。現在,我聽說各地使者到京城,都租房子居住,他們和商人雜居在一起,僅有容身之地而己。如今待客之禮如此怠慢,恐怕各地使者會產生怨恨,怎麼還會願意為朝廷盡職盡忠呢?」於是,下令京城有條件的客棧,為各地來的使者營造館舍。修成之後,唐太宗還親自前去參觀視察。【原文】貞觀十三年,禮部尚書王珪奏言:「准令,三品以上,遇親王於路,不合下馬,今皆違法申敬,有乖朝典①。」太宗曰:「卿輩欲自崇貴,卑我兒子耶?」魏徵對曰:「漢、魏已來,親王班②皆次三公下。今三品並天子六尚書九卿③,為王下馬,王所不宜當也。求諸故事④,則無可憑,行之於今,又乖國憲,理誠不可。」帝曰:「國家立太子者,擬以為君。人之修短,不在老幼。設無太子,則母弟次立。以此而言,安得輕我子耶?」徵又曰:「殷人尚質⑤,有兄終弟及之義。自周已降,立嫡必長,所以絕庶孽⑥之窺窬,塞禍亂之源本。為國家者,所宜深慎。」太宗遂可王珪之奏。【注釋】①有乖朝典:有違於當朝典制。②班:排列,次序。③九卿:即太常寺、光祿寺、衛尉寺、宗正寺、太僕寺、大理寺、鴻臚寺、司農寺、太府寺。④故事:舊例。⑤尚質:崇尚誠信,重視實際。⑥庶孽:舊時指妾媵所生的兒子。【譯文】貞觀十三年,禮部尚書王珪上奏說:「按照律令,三品以上的官員,在道路上遇到親王,可以不下馬致禮。不過現在,這種行為卻是違法的,這實在與朝廷律令不符啊!」唐太宗說:「你們想自己尊貴,而輕慢我的兒子們嗎?」魏徵說:「漢代、魏晉以來,親王的禮遇都低於三公。然而,現在三品官員和天子六尚書九卿,都要為親王下馬致禮,這是親王所不應該接受的禮節。這樣做既無先例可循,又違背國家的法令,於理實在不合。」唐太宗說:「國家確立的太子,是未來的國君。一個人地位的高低,不在於年齡的長幼。如果太子去世,那麼同母的弟弟就該列為太子。你這樣說,不是在輕視我的兒子嗎?」魏徵又說:「商代崇尚質實,有兄長去世,弟弟繼承的規定。從周代以來,都立長子為繼承人,這樣做就杜絕了庶子意圖篡權奪位、製造混亂的可能性。國君對此應該審慎。」於是,唐太宗接受了王珪的意見。【原文】貞觀十四年,太宗謂禮官曰:「同爨①尚有緦麻②之恩。而嫂叔無服,又舅之與姨,親疏相似,而服之有殊,未為得禮,宜集學者詳議。余有親重而服輕者,亦附奏聞。」是月尚書八座③與禮官定議曰:臣竊聞之,禮所以決嫌疑、定猶豫、別同異、明是非者也,非從天下,非從地出,人情而已矣。人道所先,在乎敦睦九族④。九族敦睦,由乎親親,以近及遠。親屬有等差,故喪紀⑤有隆殺⑥,隨恩之薄厚,皆稱情以立文。原夫舅之與姨,雖為同氣,推之於母,輕重相懸。何則?舅為母之本宗,姨乃外戚他姓,求之母族,姨不與焉,考之經史,舅誠為重。故周王念齊,是稱舅甥之國⑦;秦伯懷晉,實切《渭陽》之詩⑧。今在舅服止一時之情,為姨居喪五月,徇名喪實,逐末棄本,此古人之情或有未達,所宜損益,實在茲乎。【注釋】①同爨(cuàn):共同燒火做飯。②緦(sī)麻:舊時喪服名,五服中最輕的一種。其服用細麻布製成,服期三個月。③八座:唐代六部尚書及左右僕射稱為八座。④九族:舊時指本身以上的父、祖、曾祖、高祖和以下的子、孫、曾孫、玄孫為九族。也有包括異姓親屬而言的。⑤喪紀:古時依與死者關係的親疏而行喪禮的等級。⑥隆殺(shài):隆重和簡省。⑦舅甥之國:兩國國君是舅父和外甥的關係。⑧《渭陽》之詩:《詩經·秦鳳·渭陽》是表現外甥與舅父惜別之情的。【譯文】貞觀十四年,唐太宗對禮官說:「現在,與你共同生活的人去世了,還要為他披麻戴孝。可是嫂子、叔叔去世了,卻不服喪。舅舅和姨媽,都是親屬,但表喪的禮節卻有差別。這些做法都不符合禮儀規範,應該招集學者來商議一下,制定出服喪的禮儀。有同屬親屬但侍奉的禮數卻很輕的,也應一起上奏。」就在同月,尚書八座和禮官定下了規範:臣聽說,禮是用來判斷疑惑不明的事理,決定遲疑不決的行為,區別異同,明辨是非的,它不是從天而降,也不是從地下冒出來的,而是根據人情事理推論出來的。人道最重要的一點,是使九族和睦。九族和睦,在於由近及遠,實行親疏有別的禮節。親屬之間有差別,所以喪禮中的祭文,應根據情分的多少來書寫。舅舅和姨媽,和母親是一族,但他們之間有差別,為什麼呢?舅舅和母親是一家,姨媽出嫁後改姓丈夫的姓,成為別家的人,參考經史,舅舅的確比姨媽重要。所以周王顧念著齊國,稱齊國是舅甥之國。秦穆公不忘晉國重耳是他的舅舅,把他的兒子康公送到渭陽,作了《渭陽》這首詩。現在,舅舅去世,只是服喪三個月,對姨媽卻要居喪五個月,遷就了虛名,喪失了人情,捨本逐末,背棄了根本。這大概是古人對人的感情沒有考慮周全,應該有所增減。【原文】《禮記》曰:「兄弟之子猶子也,蓋引而進之也。嫂叔之無服,蓋推而遠之也。」禮,繼父同居則為之期,未嘗同居則不為服。從母之夫,舅之妻,二人相為服。或曰「同爨緦麻」。然則繼父且非骨肉,服重由乎同爨,恩輕在乎異居。固知制服雖繫於名文,蓋亦緣恩之厚薄者也。或有長年之嫂,遇孩童之叔,劬①勞鞠養,情若所生,分飢共寒,契闊偕老,譬同居之繼父,方他人之同爨,情義之深淺,寧可同日而言哉?在其生也,乃愛同骨肉,於其死也,則推而遠之,求之本源,深所未喻。若推而遠之為是,則不可生而共居;生而共居為是,則不可死同行路。重其生而輕其死,厚其始而薄其終,稱情立文,其義安在?且事嫂見稱,載籍非一。鄭仲虞則恩禮甚篤②,顏弘都則竭誠致感③,馬援則見之必冠④,孔伋則哭之為位⑤,此蓋並躬踐教義,仁深孝友,察其所行之旨,豈非先覺者歟?但於時上無哲王,禮非下之所議,遂使深情郁於千載,至理藏於萬古,其來久矣,豈不惜哉!【注釋】①劬(qú):辛辛苦苦地撫養。②仲虞則恩禮甚篤:後漢時的鄭仲虞,名均。好義篤實,養寡嫂孤兒,恩禮敦至。③弘都則竭誠致感:晉人顏弘都,名含。其嫂因病失明,他盡心奉養,後嫂病癒。④援則見之必冠:後漢伏波將軍馬援,字文淵。奉嫂至恭,不穿戴齊整,不進屋見嫂。⑤孔伋則哭之為位:孔子之孫孔伋,字子思。相傳他尊奉嫂嫂,嫂嫂死後,孔伋立牌位痛哭不已。【譯文】《禮記》說:「兄弟的孩子猶如自己的孩子,這是因為引而進之。嫂嫂、叔叔不用守喪,是因為推而遠之。按禮的規定,和繼父一起生活過,就要為他居喪一年,如果沒有一起生活,就不用居喪。至於繼母、舅舅的妻子,對這二者服喪的禮節相同。常言道:「如果共同生活過的繼父去世了,應該為他披麻戴孝。」繼父並非生父,對他服喪隆重是因為共同生活過,恩情輕微是因為不住在一起。因此,服喪雖然事關名分,但也隨恩情厚薄而定。如年長的嫂子,她撫養年幼的叔子像對待自己的親生兒子一樣,兩人同甘共苦到終老,這比起一起生活的繼父,和其他一起生活的人,情義的深淺怎可相提並論呢?嫂子生前,二人情同骨肉,嫂子死後,卻以外人的禮節對待她,這種做法實在讓人難以理解。如果推而疏遠是對的,那生前就不應住在一起;生前住在一起,死後就不應像看待路人一樣看待嫂子。生前恩情厚重而死後禮節輕微,用這個原則來衡量,有這樣的道理嗎?並且侍奉嫂子的禮節,史書上的記載也不一致。後漢,鄭仲虞撫養寡居的嫂子和她的兒子,待她的禮節和情義都很篤厚。晉時,顏弘都的嫂子雙目失明,需要服用蛇膽,他千方百計弄到蛇膽,終於使嫂子重見光明。後漢將軍馬援對嫂子極為尊重,不戴帽子就不敢進屋拜見嫂子。《禮記》記載:孔子之孫孔伋在嫂子的靈位前痛哭。這些都是親身實踐禮義規範,極其仁義孝敬的人。能夠深明其中大義的,難道不是先知先覺者嗎?現在沒有聖明的哲人,百姓也不議論禮儀之事,致使禮儀之中包含的道理不被重視,這種情況由來已久,真讓人痛惜啊。【原文】今陛下以為尊卑之敘,雖煥乎已備,喪紀之制,或情理未安,爰命秩宗,詳議損益。臣等奉遵明旨,觸類傍求,採摭群經,討論傳記,或抑或引,兼名兼實,損其有餘,益其不足,使無文之禮咸秩,敦睦之情畢舉,變薄俗於既往,垂篤義於將來,信六籍所不能談,超百王而獨得者也。謹按曾祖父母,舊服齊衰三月,請加為齊衰五月;嫡子婦,舊服大功,請加為期;眾子婦,舊服小功,今請與兄弟子婦同為大功九月;嫂叔,舊無服,今請服小功五月。其弟妻及夫兄亦小功五月。舅,舊服緦麻,請加與從母同服小功五月。詔從其議。此並魏徵之詞也。【譯文】現在,陛下認為尊卑之序雖然都制定完備了,但喪禮制度還不合情理,於是令大臣詳加審議修改。我們遵照陛下聖旨,參考了經典、傳記,進行了修改增刪,使沒有明文規定的禮儀變成條款,希望這會使人倫敦厚和睦,使日漸輕薄的民俗變得淳樸,改變過去淺薄的風俗,給後世留下榜樣,這些是六經上沒有談到的,是陛下超越百世帝王獨自獲得的。我們謹遵禮儀,做了規定,如果曾祖母、曾祖父去世,過去服喪三個月,現在請陛下延長至五個月;嫡子的妻子,過去服喪九個月,現在請再延長;各位兒子的妻子服喪,請將過去規定的五個月改為九個月;嫂子、叔叔過去不服喪,現在請改為服喪五個月。弟弟的妻子和丈夫的兄弟也應服喪五個月。舅舅過去只披麻戴孝,現在請規定同對待繼母一樣,服喪五個月。看畢,唐太宗下詔通過此項議案。此議案的作者乃魏徵。【原文】貞觀十七年,十二月癸丑①,太宗謂侍臣曰:「今日是朕生日。俗間以生日可為喜樂,在朕情,翻成感思。君臨天下,富有四海,而追求侍養,永不可得。仲由懷負米之恨②,良有以也。況《詩》云:"哀哀父母,生我劬勞。』奈何以劬勞之辰,遂為宴樂之事!甚是乖於禮度。」因而泣下久之。【注釋】①癸丑:唐太宗生日。②仲由懷負米之恨:仲由,孔子弟子子路,子路孝待父母,自己常吃野菜,而背米送給父母。父母死後,子路富有了,常懷悲嘆。【譯文】貞觀十七年,十二月癸丑日,唐太宗對大臣們說:「今天是我的生日。民間認為生日是可慶可賀的事情,但我卻感慨萬千。帝王君臨天下,富有四海,可是想奉養父母,卻永遠無法做到。仲由貧困時,常常到外面去為父母背米,他到楚國做官之後,富有萬鍾之粟,但那時他的父母去世了,再想盡孝心已不可能,所以他感到非常遺憾。《詩經》說:"可憐我的父母,為養育我付出了多少艱辛啊。』怎麼可以在父母生我這樣艱難的日子,舉辦宴會尋歡作樂呢?這實在是與禮儀相違。」說完,便情不自禁地哭泣了許久。【原文】太常少卿祖孝孫奏所定新樂。太宗曰:「禮樂之作,是聖人緣物設教,以為撙節,治政善惡,豈此之由?」御史大夫杜淹對曰:「前代興亡,實由於樂。陳將亡也為《玉樹後庭花》,齊將亡也而為《伴侶曲》,行路聞之,莫不悲泣,所謂亡國之音。以是觀之,實由於樂。」太宗曰:「不然,夫音聲豈能感人?歡者聞之則悅,哀者聽之則悲。悲悅在於人心,非由樂也。將亡之政,其人心苦,然苦心相感,故聞之則悲耳。何樂聲哀怨,能使悅者悲乎?今《玉樹》、《伴侶》之曲,其聲具存,朕能為公奏之,知公必不悲耳。」尚書右丞魏徵進曰:「古人稱:禮雲,禮雲,玉帛云乎哉!樂雲,樂雲,鐘鼓云乎哉!樂在人和,不由音調。」太宗然之。【譯文】太常少卿祖孝孫上奏新近制定的音樂。唐太宗說:「禮儀、音樂,是聖人為了節制人們的情慾而設立的,用來教化百姓,它們應該符合規範。同樣,政治的好壞,難道不也因此而生嗎?」御史大夫杜淹說:「前代的興衰存亡,也跟音樂有關。陳後主滅亡,就是因為奢侈荒淫和為妃嬪們譜寫淫曲《玉樹後庭花》所造成的。齊滅亡,也是因為齊東昏侯作《伴侶曲》,行旅之人聽到,無不悲傷而泣,這乃是亡國之音啊。所以,國家的存亡,全在於音樂。」唐太宗不同意,說:「不是這樣的,僅僅是聲音怎麼能影響人呢?快樂的人聽到聲音就會喜悅,哀傷的人聽了就會悲傷。悲喜之情在於人心,並非是音樂造成的。即將滅亡的國家,百姓內心凄苦。聽到哀怨的音樂,內心十分感動,就會愈加悲傷。相反,一首悲哀的音樂,怎麼會使快樂的人悲傷呢?現在,《玉樹後庭花》、《伴侶曲》這些靡靡之音依然存在,我自己都可以演奏它們。但是,可以肯定,你們是不會悲傷的。」尚書右丞魏徵接著說:「古人說,禮呀,禮呀,難道就是玉帛之類的禮器嗎?樂呀,樂呀,難道就是鐘鼓之類的樂器嗎?音樂的關鍵在於人的心境,不在於音調。」唐太宗很贊同他的看法。【原文】貞觀七年,太常卿蕭瑀奏言:「今《破陣樂舞》①天下之所共傳,然美盛德之形容,尚有所未盡。前後之所破劉武周②、薛舉③、竇建德、王世充等,臣願圖其形狀,以寫戰勝攻取之容。」太宗曰:「朕當四方未定,因為天下救焚拯溺,故不獲已,乃行戰伐之事,所以人間遂有此舞,國家因茲亦制其曲。然雅樂之容,止得陳其梗概,若委曲寫之,則其狀易識。朕以見在將相,多有曾經受彼驅使者,既經為一日君臣,今若重見其被擒獲之勢,必當有所不忍,我為此等,所以不為也。」蕭瑀謝曰:「此事非臣思慮所及。」【注釋】①《破陣樂舞》:太宗為秦王時,破劉武周,軍中相與作《破陣樂》,用樂工二十八人,披銀甲,執戟而舞。②劉武周:馬邑人,隋時為鷹揚校尉,曾起兵附於突厥,突厥立其為定楊可汗,後被太宗擊敗於并州,奔突厥,為突厥所殺。③薛舉:蘭州人。隋末起兵自號西秦霸王,後被太宗所降。【譯文】貞觀七年,太常卿蕭瑀上書說:「現在《破陣樂舞》在天下廣為傳頌,但此樂仍不足以形容陛下超世的武功和宏偉的業績。陛下先後打敗了劉武周、薛舉、竇建德、王世充等亂世梟雄,我願意來寫一寫陛下無人可比的神勇。」唐太宗說:「我在天下紛爭的亂世,為了拯救天下蒼生,迫不得已,才征討四方,所以才有了這個舞蹈和音樂。然而高雅的音樂,應該只陳述歷史梗概,不宜把詳情原原本本寫出來。我看當今朝廷的將相,很多都曾受敵人的驅使,如果現在又看到他們被俘虜的情景,畢竟曾經有過君臣關係,肯定會於心不忍。考慮到這些,所以我認為不可。」蕭瑀道歉說:「這件事臣根本沒有想到。」【評析】禮樂是綱常倫理的關鍵,是處理人際關係、改變道德風尚、調整君臣秩序的原則。儒學的理論,要通過禮樂來保證實施。太宗詔令改革禮制,自身躬行不輟,為天下之表率。務農第三十【原文】貞觀二年,太宗謂侍臣曰:「凡事皆須務本。國以人為本,人以衣食為本,凡營衣食,以不失時為本。夫不失時者,在人君簡靜乃可致耳。若兵戈屢動,土木不息,而欲不奪農時,其可得乎?」王珪曰:「昔秦皇、漢武,外則窮極兵戈,內則崇侈宮室,人力既竭,禍難遂興。彼豈不欲安人乎?失所以安人之道也。亡隋之轍,殷鑒不遠,陛下親承其弊,知所以易之。然在初則易,終之實難。伏願慎終如始,方盡其美。」太宗曰:「公言是也。夫安人寧國,惟在於君。君無為則人樂,君多欲則人苦。朕所以抑情損欲,克己自勵耳。」【譯文】貞觀二年,唐太宗對侍從的大臣們說:「任何事情都必須掌握根本。國家以人民為根本,人民以衣食為根本,經營農桑衣食,以不失時機為根本。要不失時機,只有君主不生事勞民才能做到。假若連年打仗,營建不停,而又想不佔用農時,能辦得到嗎?」大臣王珪說:「從前,秦始皇、漢武帝,對外窮兵黷武,對內大建宮室,人力既已用盡,災禍也就接踵而至,他們難道就不想安定百姓嗎?只是沒有使用安定百姓的正確方法。隋代滅亡的教訓距今不遠,陛下親自承受了隋朝遺留下來的弊病,懂得怎樣去改變,不過剛開始還比較容易,要堅持到底就很難。我真希望陛下自始至終都能小心謹慎,從而善始善終。」太宗說:「你講得很對。安定百姓和國家,關鍵在於君主,君主能與民休息,百姓就歡樂,君主多私慾,百姓就痛苦,這就是我之所以不敢任情縱慾,而不斷克制告誡自己的原因。」【原文】貞觀二年,京師旱,蝗蟲大起。太宗入苑視禾,見蝗蟲,掇①數枚而咒曰:「人以谷為命,而汝食之,是害於百姓。百姓有過,在予一人,爾其有靈,但當蝕我心,無害百姓。」將吞之,左右遽諫曰:「恐成疾,不可。」太宗曰:「所冀移災膚躬,何疾之避?」遂吞之。自是蝗不復為災。【注釋】①掇(duō):拾取。【譯文】貞觀二年,京城大旱,蝗蟲成災。唐太宗親自到田野去看稻穀,看見蝗蟲猖獗,就撿起了幾隻並罵道:「百姓視稻穀為生命,你卻把穀子吃了,你是在危害百姓啊。如果說老百姓有罪過,那麼責任也只在於國君一人,如果你真的有靈性,就應當只啃噬我的心臟,不要危害百姓。」說完就要把蝗蟲吃掉,左右的臣子大驚,連忙制止說:「吃了恐怕要生病,萬萬不可。」唐太宗說:「我只希望把災禍轉移到我身上,還怕什麼疾病呢?」說完便一口將蝗蟲吞下。從此,蝗蟲不再成災。【原文】貞觀五年,有司上書言:「皇太子將行冠禮①,宜用二月為吉,請追兵②以備儀注③。」太宗曰:「今東作④方興,恐妨農事。」令改用十月。太子少保蕭瑀奏言:「准陰陽家,用二月為勝。」太宗曰:「陰陽拘忌,朕所不行。若動靜必依陰陽,不顧理義,欲求福佑,其可得乎?若所行皆遵正道,自然常與吉會。且吉凶在人,豈假陰陽拘忌?農時甚要,不可暫失。」【注釋】①冠禮:古代男子成年時(二十歲)加冠的禮節。②追兵:增調、增補兵卒。③儀註:典禮儀式。④東作:指農事。【譯文】貞觀五年,主管大臣上書說:「皇太子即將舉行加冠禮,在二月里舉行才吉祥,請陛下增加兵衛儀仗的規模,使禮節齊備。」太宗說:「如今百姓春耕剛開始,這樣做怕要妨礙農事。」於是下令將禮儀改在十月。太子少保蕭瑀上奏說:「按照陰陽家的推算,在二月里舉行最好。」太宗說:「陰陽講究禁忌,我從不信那一套。如果一舉一動都必須依照陰陽家的話去辦,不顧天理道義,而想求得福佑吉祥,怎麼可能呢?如果所做的都遵照正道,自然會萬事吉祥。並且,吉凶取決於人,怎能聽信陰陽禁忌呢?農時很要緊,不能耽誤片刻。」【原文】貞觀十六年,太宗以天下粟價率計斗值五錢,其尤賤處,計斗值三錢,因謂侍臣曰:「國以民為本,人以食為命。若禾黍不登,則兆庶非國家所有。既屬豐稔若斯,朕為億兆人父母,唯欲躬務儉約,必不輒為奢侈。朕常欲賜天下之人,皆使富貴,今省徭賦,不奪其時,使比屋之人,恣其耕稼,此則富矣。敦行禮讓,使鄉閭之間,少敬長,妻敬夫,此則貴矣。但令天下皆然,朕不聽管弦,不從畋獵,樂在其中矣!」【譯文】貞觀十六年,唐太宗因為天下米價大都一斗值五個錢,更便宜的,一斗只值三個錢。因此,他對侍臣說:「國家以百姓為根本,百姓又以糧食為生命。如果糧食不豐收,人們就不再為國家所有了。既然糧食對國計民生關係如此重大,我又是百姓的衣食父母,只希望能夠克勤克儉,不奢侈浮華,造福於民。我常常想賞賜天下百姓,使他們都富裕尊貴。現在我減少賦役,不佔用他們農耕的時間,使他們能夠順應天時,把莊稼種好,其實,這就是使他們富裕。我還重視推行禮儀謙讓的風氣,讓鄉間的百姓,年輕的尊敬年長的,妻子尊敬丈夫,其實,這就是使他們尊貴。只要天下都能這樣,我即使不聽音樂、不打獵也樂在其中了。」【評析】中國傳統社會以農業為中心,歷代王朝都把農業作為國家的根本。農業發達,國家才能富庶,社會才能安定,人民才能豐衣足食。太宗省徭薄賦,期望五穀豐登,人民安居樂業。刑法第三十一【原文】貞觀元年,太宗謂侍臣曰:「死者不可再生,用法務在寬簡。古人云,鬻棺者欲歲之疫,非疾於人,利於棺售故耳。今法司核理一獄,必求深刻,欲成其考課。今作何法,得使平允?」諫議大夫王珪進曰:「但選公直良善人,斷獄允當者,增秩賜金,即奸偽自息。」詔從之。太宗又曰:「古者斷獄,必訊於三槐、九棘之官①,今三公、九卿,即其職也。自今以後,大辟罪皆令中書、門下四品以上及尚書九卿議之。如此,庶免冤濫。」由是至四年,斷死刑,天下二十九人,幾致刑措。【注釋】①三槐、九棘:據《周禮》說,古代外朝種有三棵槐樹,三公位在其下。後以「三槐」為三公的代稱。又以朝廷樹棘來分別朝臣的品位,左右各九,稱「九棘」。【譯文】貞觀元年,唐太宗對侍從的大臣們說:「人死了不能復生,所以執法務必要寬大簡約。古人說,賣棺木的人希望年年發生瘟疫,並不是對人仇恨,而是利於棺木出售的緣故。如今,執法部門審理每一件獄案,總是力求苟嚴,以此博得好的考核成績。現在該用什麼辦法,才可以做到公平恰當呢?」諫議大夫王珪進言道:「只要選拔正直善良的人,他們判斷獄案準確,就增加他們的俸祿,賞賜金帛,那麼奸偽邪惡自然會止息。」太宗於是下令按這個辦法實行。太宗又說:「古時候判斷獄案,一定要向三槐、九棘之官詢問,當今的三公、九卿就有這樣的職責。從今以後,遇有死刑,都叫中書、門下兩省四品以上高官以及尚書、九卿來議處,這樣做,才有可能避免冤獄濫刑。」由於實行了這樣的措施,到貞觀四年,全國被判處死刑的人只有二十九個,幾乎做到刑法擱置不用。【原文】貞觀二年,太宗謂侍臣曰:「比有奴告主謀逆,此極弊法,特須禁斷。假令有謀反者,必不獨成,終將與人計之;眾計之事,必有他人論之,豈藉奴告也?自今奴告主者,不須受,盡令斬決。」【譯文】貞觀二年,唐太宗對侍臣說:「奴才告主子謀反作亂,這條律令危害非常大,必須除掉。如果真有謀反,肯定不是一個人單獨的行為。一定是和別人合謀策劃的。許多人策劃的事情,肯定會引得別人議論,怎麼偏偏由奴才告發呢?從今以後,凡是有奴才告發主子的案子,不要受理,全部下令將奴才斬首處決。」【原文】貞觀五年,張蘊古為大理丞。相州人李好德,素有風疾,言涉妖妄,詔令鞫其獄。蘊古言:「好德癲病有徵,法不當坐。」太宗許將寬宥。蘊古密報其旨,仍引與博戲①。治書侍御史權萬紀劾奏之。太宗大怒,令斬於東市。既而悔之,謂房玄齡曰:「公等食人之祿,須憂人之憂,事無巨細,咸當留意。今不問則不言,見事都不諫諍,何所輔弼?如蘊古身為法官,與囚博戲,漏泄朕言,此亦罪狀甚重。若據常律,未至極刑。朕當時盛怒,即令處置。公等竟無一言,所司又不覆奏,遂即決之,豈是道理。」因詔曰:「凡有死刑,雖令即決,皆須五覆奏。」五覆奏,自蘊古始也。又曰:「守文定罪,或恐有冤。自今以後,門下省覆,有據法令合死而情可矜者,宜錄奏聞。」【注釋】①引與博戲:讓他和自己博戲。【譯文】貞觀五年,張蘊古任大理寺丞。相州有個名叫李好德的人,一向有瘋癲病,講了些荒謬狂妄的話,唐太宗詔令治罪。張蘊古說:「李好德患瘋癲病證據確鑿,按照法律不應判罪。」太宗答應對他予以從寬處理,張蘊古私下把太宗的旨意告訴李好德,並和他博戲。治書侍御史權萬紀彈劾張蘊古,太宗對張蘊古的行為感到十分憤怒,便下令把張蘊古在東市斬首。不久,唐太宗對自己的做法很後悔,對房玄齡說:「你們吃了君主的俸祿,就要替君主分憂,事無大小,都得留心。如今我不詢問,你們就不說自己的看法,看到事情都不諫諍,這怎麼能稱作輔弼呢?比如,張蘊古身為法官,和獄囚一起博戲,還泄露我的話,雖說罪狀嚴重,但如果按正常的法律量處,還不至於判處死刑。我當時盛怒,立即下令處死,你們竟然不說一句話,主管部門又不復奏,就把他處決,這難道合乎道理嗎?」於是下詔說:「凡有死刑,雖下令立即處決,都還得五次復奏。」唐代五復奏的規定,就是從張蘊古這件事情開始的。詔令中又說:「遵照律文定罪,也可畿有冤情。從今以後,由門下省複審,有按照法令應當處死而情有可原的,應將案情抄錄奏報。」【原文】蘊古,初以貞觀二年,自幽州總管府記室兼直中書省,表上《大寶箴》,文義甚美,可為規誡。其詞曰:今來古往,俯察仰觀,惟辟①作福,為君實難。宅普天之下,處王公之上,任土貢其所有,具僚②和其所唱。是故恐懼之心日弛,邪僻之情轉放。豈知事起乎所忽,禍生乎無妄。故以聖人受命,拯溺亨屯③,歸罪於己,推恩於民。大明④無偏照,至公無私親。故以一人治天下,不以天下奉一人。禮以禁其奢,樂以防其佚。左言而右事,出警而入蹕。四時調其慘舒⑤,三光同其得失⑥。故身為之度,而聲為之律。勿謂無知,居高聽卑;勿謂何害,積小成大。樂不可極,極樂成哀;欲不可縱,縱慾成災。壯九重於內,所居不過容膝;彼昏不知⑦,瑤其台而瓊其室。羅八珍於前,所食不過適口;惟狂罔念,丘其糟而池其酒。勿內荒於色,勿外荒於禽;勿貴難得之貨,勿聽亡國之音。內荒伐人性,外荒盪人心;難得之物侈,亡國之聲淫。勿謂我尊而傲賢侮士,勿謂我智而拒諫矜己。聞之夏後,據饋頻起⑧;亦有魏帝,牽裾⑨不止。安彼反側,如春陽秋露;巍巍蕩蕩,推漢高大度。撫茲庶事,如履薄臨深;戰戰慄栗,用周文小心⑩。【注釋】①辟:指國君。②具僚:指左右群臣。③亨屯(zhūn):亨,順通;屯,艱難。亨屯意謂解救危難,使之安順。④大明:指太陽。⑤慘舒:殘忍和寬大。⑥三光同其得失:依照日月星辰檢查朝政得失。⑦彼昏不知:昏庸無知。⑧據饋頻起:一頓飯要中斷好幾次。⑨牽裾(jū):拉起衣服。⑩小心:小心謹慎。【譯文】張蘊古,在貞觀二年,任幽州總管府記室兼直中書省時,他向唐太宗呈上了《大寶箴》一文,文辭華美,道理深刻,是一篇規誡朝政的好文章。內容如下:古往今來,縱觀橫看,君主都要為民造福,做君主的確不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全國各地隨其所有進貢,滿朝文武一呼百應。因此國君容易丟掉戒備之心,滋生放縱之情。豈知福兮禍所伏,事故生於疏忽,災禍生於意外,世事無常。所以聖人順應天意,拯濟蒼生,歸罪於自己,施恩於百姓。「大道之行,天下為公」,君主以一己之軀侍奉天下,不以天下百姓侍奉一身。用禮教防止奢靡,制定音樂防止其放蕩。左右史官,記錄君主的言行,外出時戒備森嚴,回宮時路禁行人。按照春夏秋冬而調整其寬嚴,依據日月星辰檢查得失。因此,自己的言行就成了國家法度,聲音就成了時代旋律。君王是天下人的楷模。不以臣下為無知,身居高位而能傾聽下面的呼聲;不可掉以輕心,讓小小的過失釀成難以挽回的災難。快樂不可過度,過度則轉喜為悲;慾望不可放縱,放縱則成為禍患。君王居住瓊樓玉宇,何等華麗,其實尺幅之地就可以容身。那些暴君不明這道理,竟用美玉來修築樓台宮室。山珍海味任由享用,其實食物只要合口就已很好了。而一味放縱的暴君卻貯酒為池,酒糟堆成山。不要沉溺於女色和打獵,不以奇珍異寶為貴,不聽讓人墮落的音樂。在內沉迷美色會損害健康,在外沉迷田獵會放蕩人心,貪稀有的財寶是奢侈,迷亡國的音樂為yín靡(版 權 所有 ew en yan .c o m 易 文言 網)。不要倨傲,輕視賢才,不要認為自己富有智能而拒絕忠言。魏文帝辛毗拉著他的衣服,苦苦勸阻。他也不制止。古代寬厚仁慈的君王,漢高祖可為典範。他處理政事像周文王一樣小心謹慎,如履薄冰。【原文】《》云:「不識不知。」《書》曰:「無偏無黨。」一彼此於胸臆,捐好惡於心想。眾棄而後加刑,眾悅而後命賞。弱其強而治其亂,伸其屈而直其枉。故曰:如衡如石,不定物以數,物之懸者,輕重自見;如水如鏡,不示物以形,物之鑒者,妍蚩自露。勿渾渾而濁,勿皎皎而清;勿汶汶而暗,勿察察而明。雖冕旒①蔽目而視於未形,雖黈纊②塞耳而聽於無聲。縱心乎湛然之域,游神於至道之精。扣之者,應洪纖而效響;酌之者,隨淺深而皆盈。故曰:天之清,地之寧,王之貞。四時不言而代序,萬物無為而受成。豈知帝有其力,而天下和平。吾王撥亂,戡以智力;人懼其威,未懷其德。我皇撫運,扇以淳風;民懷其始,未保其終。爰術金鏡③,窮神盡性。使人以心,應言以行。包括理體,抑揚辭令。天下為公,一人有慶。開羅起祝,援琴命詩。一日二日,念茲在茲。惟人所召,自天佑之。爭臣司直,敢告前疑。太宗嘉之,賜帛三百段,仍授以大理寺丞。【注釋】①冕旒(liú):冠冕。②黈纊(tǒu kuànɡ):黃絲綿。古代帝王戴冕,兩旁各掛一小團黃綿,以示不聽無益之言。③爰術金鏡:藉助歷史的鏡子。【譯文】《詩經》寫道:「不去認識就不會了解。」《尚書》說:「不偏私,不結黨,為君之道光明正大。」必須一視同仁,不隨意流露好惡之情。被眾人指責的就加以處罰,被眾人讚賞的就實行賞賜。打擊邪惡整頓亂世,伸張正義昭雪冤案,所以說:好比是秤,它並不確定物體的重量,而物體用秤一稱,輕重自然就顯示出來了;好比是鏡子,它並不賦予物體形狀,但是物體在鏡子前面一照,美醜自然就顯露出來了。不要糊裡糊塗,是非不分,也不要過分苛刻,以苛察為明。雖然冠冕遮目也要看到尚未釀成的問題,雖然棉絮塞耳也要聽到尚未發出的聲音。心地寬廣無所不容,神智超群無所不通。像洪鐘,隨著叩打者用力大小發出不同的聲音;像大海,任取水的人用多用少都能滿足。所以說:「上天得以清朗,大地得以安寧,王侯得以天下歸心。」一年四季默默地交替輪轉,寒暑有序;萬物無為舊忘新生。帝王可以把天下治理得和平安寧,使人看不到自己的作用。陛下崛起於亂世,憑藉智能和武功,挫敗群雄。現在,百姓只懼怕您的神威,還沒有感激您的恩德。陛下順應天意,力行淳樸之風;老百姓開始歸附,但還未能保持到最終。於是要倡導道義,顯示陛下無不洞察。以誠心對百姓,用行動實現諾言。基本國策要掌握,語言辭令有褒貶。讓天下成為公有,讓皇帝有美好德行。像商湯那樣網開三面祝告禽獸逃生以示仁慈,像舜帝那樣彈琴頌詩教化百姓。一天又一天,念念在於此。陛下順就了民心,因此上天保佑。使群臣斗膽妄言,紛紛進諫。唐太宗看後很是讚許,賜給他絲帛三百段,加封他為大理寺丞。【原文】貞觀五年,詔曰:「在京諸司,比來奏決死囚,雖雲三覆,一日即了,都未暇審思,三覆何益?縱有追悔,又無所及。自今後,在京諸司奏決死囚,宜二日中五覆奏,天下諸州三覆奏。」又手詔敕曰:「比來有司斷獄,多據律文,雖情在可矜而不敢違法,守文定罪,惑恐有冤。自今門下省復有據法合死,而情在可矜者,宜錄狀奏聞。」【譯文】貞觀五年,唐太宗下詔說:「國家規定判處某人死刑必須經過三次審理,而現在京城的各個官府衙門,奏請判處死刑,雖然批報三次,一般來說都在一天內就決定了,沒有經過片刻的思考審核,三次審理的規定不是形同虛設嗎?這樣做的話,即使事後有所反悔,也無可挽救了。從今以後,京城的官府判決死罪,必須在兩日內經過五次上奏審核,京城外的,必須經過三次上奏審核。」不久,又親自手諭下詔說:「過去有關部門判處案子,大都根據法律條文辦事,有時候雖情有可原但又不敢違反律令,如果死守條款,恐怕會產生很多冤假錯案來。從今以後,門下省如果發現根據法令該判處死罪,而情有可原的案子,應該寫成狀子上奏再審。」【原文】貞觀九年,鹽澤道行軍總管、岷州都督高甑生,坐違李靖節度,又誣告靖謀逆,減死徙邊。時有上言者曰:「甑生舊秦府功臣,請寬其過。」太宗曰:「雖是藩邸舊勞,誠不可忘。然理國守法,事須畫一,今若赦之,使開僥倖之路。且國家建義太原,元從及征戰有功者甚眾,若甑生獲免,誰不覬覦?有功之人,皆須犯法。我所以必不赦者,正為此也。」【譯文】貞觀九年,鹽澤道行軍總管、岷州都督高甑生,由於違抗李靖的節制調度,還誣告李靖謀反,被判死罪,後減免死罪流放到邊遠地方。當時有人上書為他求情說:「高甑生是當年秦王府的功臣,請求陛下寬免他的過錯。」唐太宗說:「他過去曾在秦王府出過力,確實不應該忘記,但是治國守法,必須統一,今天如果赦免他,就開了僥倖之路。而且當初起兵太原,參加作戰的人很多,如果高甑生得以免罪,那麼誰會不存僥倖之想呢,有功的人,都會依仗功勞,犯法作亂。我之所以決定不予赦免,正是為了這個緣故。」【原文】貞觀十一年,特進魏徵上疏曰:臣聞《書》曰:「明德慎罰」,「惟刑恤哉!」《禮》云:「為上易事,為下易知,則刑不煩矣。上①人疑則百姓惑,下難知則君長勞矣。」夫上易事,則下易知,君長不勞,百姓不惑。故君有一德,臣無二心,上播忠厚之誠,下竭股肱之力,然後太平之基不墜,「康哉」之詠斯起。當今道被華戎②,功高宇宙,無思不服,無遠不臻。然言尚於簡文,志在於明察,刑賞之用,有所未盡。夫刑賞之本,在乎勸善而懲惡,帝王之所以與天下為畫一,不以貴賤親疏而輕重者也。今之刑賞,未必盡然。或屈伸在乎好惡,或輕重由乎喜怒;遇喜則矜其情於法中,逢怒則求其罪於事外;所好則鑽皮出其毛羽,所惡則洗垢求其瘢痕。瘢痕可求,則刑斯濫矣;毛羽可出,則賞因謬矣。刑濫則小人道長,賞謬則君子道消。小人之惡不懲,君子之善不勸,而望治安刑措,非所聞也。【注釋】①上:指君主。②華戎:原指中原的民族和邊疆的少數民族。這裡指普天之下。【譯文】貞觀十一年,特進魏徵上書說:我看見《尚書》上講:「申明道理,謹慎刑罰。」「用刑千萬要慎重!」《禮記》說:「君上寬厚容易侍奉,臣下老實容易驅使,這樣就用不著多少刑罰了。如果國君和臣子之間互相懷疑,那麼老百姓就會疑惑;臣下不易驅使,君上就得勞神費心了。」君上容易侍奉,臣下就容易驅使,君上可以不必操勞,百姓也不會困惑。所以君有一德,臣無二心,君播種忠厚之誠,臣竭盡輔佐之力,這樣太平基業才不會毀滅,歡樂的歌聲才會四起。當今國泰民安,陛下恩及四海,無人不服,無遠不至。但口頭上雖然說崇尚精簡刑法,但刑罰的實行上仍有不足之處。賞罰的根本目的,在於提倡善良、剷除邪惡,因此,帝王不能按貴賤親疏之別而有輕重之分。如今的賞罰,不一定都能實現《尚書》《禮記》所提倡的那樣。有的賞罰所把握的尺度出於自己的好惡,有的賞罰的輕重出於自己的喜怒:遇到自己高興時就把感情融於法律之中,遇到自己生氣時就在情理之外無端定他的罪;自己所喜歡的哪怕是鑽透他的皮來也要展露出他光鮮的毛髮,所厭惡的即便是已經洗清掉他的污垢了還要找出其殘留的痕迹。找到蛛絲馬跡就濫使刑罰,找出漂亮光鮮的羽翼就錯誤地獎賞他。濫刑增長了小人的氣勢,錯誤的獎賞就會使君子之道消失殆盡。對小人之惡不予以懲罰,對君子之善不予以獎勵,如果這樣做還指望國家秩序井然,賞罰得法,這是沒有聽說過的。【原文】且夫暇豫清談,皆敦尚於孔、老①;威怒所至,則取法於申、韓②。直道而行,非無三黜③,危人自安,蓋亦多矣。故道德之旨未弘,刻薄之風已扇。夫刻薄既扇,則下生百端;人競趨時,則憲章不一。稽之王度,實虧君道。昔州犁上下其手④,楚國之法遂差;張湯輕重其心⑤,漢朝之刑以弊。以人臣之頗僻,猶莫能申其欺罔,況人君之高下,將何以措其手足乎?以睿聖之聰明,無幽微而不燭,豈神有所不達,智有所不通哉?安其所安,不以恤刑為念;樂其所樂,遂忘先笑之變。禍福相倚,吉凶同域,惟人所召,安可不思?頃者責罰稍多,威怒微厲,或以供帳不贍,或以營作差違,或以物不稱心,或以人不從命,皆非致治之所急,實恐驕奢之攸漸⑥。是知「貴不與驕期而驕自至,富不與侈期而侈自來」,非徒語也。【注釋】①孔、老:指孔子和老子。②申、韓:指戰國時期的申不害和韓非子。③三黜:三次被罷官。《論語》載柳下惠為士師,三次被罷黜,他說:「直道而事人,焉往而不三黜?」④州犁上下其手:《左傳·襄公二十六年》載,楚攻鄭,穿封戌俘鄭將皇頡,公子圍爭功,請伯州犁裁處。伯州犁叫俘虜作證,而有意偏袒公子圍,於是對皇頡進行暗示:上其手曰:「夫子為王子圍,寡君之介弟也。」下其手曰:「此子為穿封戌,方城外之縣尹也。誰獲子?」皇頡心領神會地說:「我遇上王子,被打敗了。」後來把串通作弊、徇情枉法稱為「上下其手」。⑤張湯輕重其心:漢張湯為廷尉,斷處案件不嚴格執法,而是揣摩迎合皇上意志,或輕判,或重判,以討皇上歡心。⑥攸漸:所漸。【譯文】再說平時閑談,都是崇尚孔子、老子的學說,而在生氣的時候,談論刑罰賞賜,就取法於申不害、韓非子的說法。直道而行的人有的屢遭貶黜,人人自危的事也不少,所以說道德未能光大,反而使刻薄之風愈演愈烈。這樣一來,百姓中會滋生出許多事端,如果人人趨炎附勢,就難免使法律不統一,這對君主的品德道行是極其有害的。過去伯州犁上下其手,楚國的法律因此而偏差,張湯輕重其心,漢朝的刑法因此產生弊端。人臣有意偏袒尚且使別人所受的欺騙不能得以申訴,何況君主任意欽定的高下之分,別人怎能不慌亂而無措呢?帝王應有聖明的智能,明察秋毫,幽暗隱微處無不看得清清楚楚,難道連聖人都無法避免有所遺漏嗎?君王應該安百姓所安,不要只存懲罰之念;樂百姓所樂,避免犯古人同樣的過失。禍福相倚,吉凶互存,關鍵要看一個人如何選擇,濫施刑罰的危害如此之大,怎能不慎重呢?如果稍不順心,就嚴加處罰,或者是因為供奉不足,或者因為營建的工程違背了命令,或者因為進貢的物品不稱心如意,或者因為沒有聽從命令,這些都非關係國計民生的大事,長此以往,恐怕會使驕奢放縱之情滋生蔓延。所以「尊貴之後,雖非有意驕橫,可驕橫自然會產生;富裕之後,雖不刻意奢侈,而奢侈自然會滋生」,這句話並不是無稽之談啊!【原文】且我之所代,實在有隋。隋氏亂亡之源,聖明之所臨照①。以隋氏之府藏譬今日之資儲,以隋氏之甲兵況當今之士馬,以隋氏之戶口校今時之百姓,度長比大,曾何等級?然隋氏以富強而喪敗,動之也;我以貧窮而安寧,靜之也。靜之則安,動之則亂,人皆知之,非隱而難見也,非微而難察也。然鮮蹈平易之途,多遵覆車之轍,何哉?在於安不思危,治不念亂、存不慮亡之所致也。昔隋氏之未亂,自謂必無亂;隋氏之未亡,自謂必不亡,所以甲兵屢動,徭役不息。至於將受戮辱,竟未悟其滅亡之所由也,可不哀哉!【注釋】①臨照:照耀到。這裡是親眼所見的意思。【譯文】我朝所取代的是隋朝,隋朝亂亡的根源,陛下都親眼看見了。拿隋朝的物資、兵甲、人口和現在的情況相比,成什麼比例?然而隋朝富強反而敗亡,原因就在於它好動,擾民不已;我朝貧窮反而安寧,原因在於務靜,無為而治。靜則安,動則亂,這個道理人人皆知,並非細微深藏難以察見。然而卻很少有人踏上平易之路,更多的是重蹈覆轍,這是什麼原因呢?原因就在於安不思危,治不念亂,存不慮亡,所以才導致了這樣的結果。過去隋朝在未動亂之前,自以為肯定不會動亂;在未滅亡之前,自以為肯定不會滅亡。所以連年征戰,徭役不息,以至到了將要滅亡的時候,竟然尚未覺察出自己滅亡的原因,這豈不是十分可悲嗎?【原文】夫鑒形之美惡,必就於止水;鑒國之安危,必取於亡國。故《詩》曰:「殷鑒不遠,在夏後之世。」又曰:「伐柯伐柯,其則不遠。」臣願當今之動靜,必思隋氏以為殷鑒,則存亡之治亂,可得而知。若能思其所以危,則安矣;思其所以亂,則治矣;思其所以亡,則存矣。知存亡之所在,節嗜欲以從人,省游畋之娛,息靡麗之作,罷不急之務,慎偏聽之怒;近忠厚,遠便佞,杜悅耳之邪說,甘苦口之忠言;去易進之人,賤難得之貨,采堯舜之誹謗,追禹湯之罪己;惜十家之產,順百姓之心,近取諸身,恕以待物,思勞謙以受益,不自滿以招損;有動則庶類以和,出言而千里斯應。超上德於前載,樹風聲於後昆,此聖哲之宏觀,而帝王之大業,能事斯畢,在乎慎守而已。【譯文】要觀察自己的美醜,必須面對平靜的水面;要鑒察國家的安危,必須吸取亡國的教訓。所以《詩經》上說:「殷朝可以引為借鑒的例子並不遠,就在夏朝的末代皇帝。」又說:「拿著斧子砍樹枝做斧柄,斧柄就在眼前。」為臣但願當今所採取的政策,一定要以隋朝為借鑒。這樣,國家的存亡治亂就可以知道了。如果能夠思考其危亡的原因,那麼就可以大治了;如果能夠思考其滅亡的原因,那麼就可以生存了。望陛下弄清存亡的關鍵,聽從規勸,節制嗜欲,省卻遊獵之樂,停止豪華的建造,取消不急之務,謹防偏聽之怒;親近忠良,遠離姦邪,杜絕悅耳的邪說,採納苦口的忠言。斥退投機取巧的人,鄙視難得之物,像堯、舜那樣鼓勵臣民進諫,像禹、湯那樣凡事歸罪於自己,愛惜點滴的財物,順和百姓之心,嚴以律己,寬以待人,堅持勵精圖治以求受益,謹防驕傲自滿以免招損。這樣做事就會得到眾人的臣服,說話就會一呼百應,道德超越前人,風範垂於後世。這就是聖哲的宏圖,帝王的大業,能成就宏偉事業,就在於慎守。【原文】夫守之則易,取之實難。既能得其所以難,豈不能保其所以易?其或保之不固,則驕奢淫佚動之也。慎終如始,可不勉歟!《易》曰:「君子安不忘危,存不忘亡,治不忘亂,是以身安而國家可保也。」誠哉斯言,不可以不深察也。伏惟陛下欲善之志,不減於昔時,聞過必改,少虧於曩日。若以當今之無事,行疇昔之恭儉,則盡善盡美矣,固無得而稱焉。太宗深嘉而納用。【譯文】守帝王之業容易,創帝王之業艱難。既然得到了艱難的,難道還保不住容易的?如果有人保不牢固,那就是驕奢淫逸的緣故。慎終如始,怎能不時刻自我勉勵呢!《易經》上說:「君子安不忘危,存不忘亡,治不忘亂,這樣,自身平安,國家也就可以保住了。」這話很對,不可不去深刻理解。想來陛下向善之志不減當年,而聞過必改的精神卻有點不如往日。如果在今天平安無事的情況下,還像過去那樣謙恭節儉,那就盡善盡美了,必將會受到人們的讚頌。太宗皇帝對魏徵的意見大為讚賞並予以採納。【原文】貞觀十四年,戴州刺史賈崇以所部有犯十惡①者,被御史劾奏②。太宗謂侍臣曰:「昔陶唐大聖,柳下惠大賢,其子丹朱甚不肖,其弟盜跖為臣惡。夫以聖賢之訓,父子兄弟之親,尚不能使陶染③變革,去惡從善。今遣刺史,化被下人,成歸善道,豈可得也?若令緣此皆被貶降,或恐遞相掩蔽④,罪人斯失。諸州有犯十惡者,刺史不須從坐⑤,但令明加糾訪科罪⑥,庶可肅清奸惡。」【注釋】①十惡:大罪。古時把謀反、謀大逆、謀叛、惡逆、不道、大不敬、不孝、不敬、不義、內亂稱為十惡。②劾奏:上書彈劾。③陶染:熏陶感染。④掩蔽:包庇掩飾。⑤從坐:牽連治罪。⑥糾訪科罪:查糾辦罪。【譯文】貞觀十四年,戴州刺史賈崇因為其部下有人犯了十惡之罪,被御史彈劾上奏。太宗皇帝聽後對身邊的大臣們說:「古代唐堯是大聖,他的兒子丹朱卻非常不成才;柳下惠是大賢,他的弟弟盜跖卻成了巨惡之人。他們以聖賢之訓,以父子兄弟之親,尚且不能使其子弟受到熏染而發生變化,去惡從善,現在要求刺史教化百姓都使他們走正道,這怎麼可能呢?如果因此都給予貶降,恐怕今後都會互相隱瞞罪行,就發現不了罪犯了。因此各州有犯十惡之罪的,刺史不必連坐獲罪,只令其明加查糾懲治,這樣才可以肅清奸惡之人。」【原文】貞觀十六年,太宗謂大理卿孫伏伽曰:「夫作甲者欲其堅,恐人之傷;作箭者欲其銳,恐人不傷。何則?各有司存,利在稱職故也。朕常問法官刑罰輕重,每稱法網寬於往代,仍恐主獄之司,利在殺人,危人自達,以釣聲價①。今之所憂,正在此耳。深宜禁止,務在寬平。」【注釋】①聲價:聲名身價。【譯文】貞觀十六年,唐太宗對大理卿孫伏伽說:「做鎧甲的人千方百計使鎧甲堅固,唯恐被人擊傷;造箭的人希望箭頭尖銳,唯恐不能將人射傷。為什麼呢?他們只是各司其職,都希望自己稱職而已。我常常詢問司法部門刑罰的輕重情況,他們都說刑罰比前代寬大,但我仍然擔心主管斷案的官員以殺人為功,沽名釣譽,危害別人以抬高自己。現在我所擔心的就在於此!應嚴加禁止,刑罰務必寬平。」【評析】刑罰的本意,在於懲治罪惡,鼓勵善行。因此,刑罰不在輕重,重要的是能夠起到教化大眾的目的。太宗慎用刑法,無偏無私,對死刑判決尤其謹慎。貞觀年間,用刑寬大公平,監獄幾乎閑置不用。赦令第三十二【原文】貞觀七年,太宗謂侍臣曰:「天下愚人者多,智人者少,智者不肯為惡,愚人好犯憲章。凡赦宥之恩,惟及不軌之輩。古語云:"小人之幸,君子之不幸。』"一歲再赦,善人喑啞。』凡"養稂莠①者傷禾稼,惠姦宄者賊良人』。昔"文王作罰,刑茲無赦』。又蜀先主嘗謂諸葛亮曰:"吾周旋陳元方、鄭康成②之間,每見啟告理亂之道備矣,曾不語赦。』故諸葛亮治蜀,十年不赦,而蜀大化。梁武帝每年數赦,卒至傾敗。夫謀小仁者,大仁之賊。故我有天下以來,絕不放赦。今四海安寧,禮義興行,非常之恩,彌不可數,將恐愚人常冀僥倖,惟欲犯法,不能改過。」【注釋】①稂莠(lánɡ yǒu):稂和莠,都是形狀像禾苗而妨害禾苗生長的雜草。②陳元方、鄭康成:陳元方,名紀。鄭康成,名玄。都是後漢時人。【譯文】貞觀七年,唐太宗對侍從的大臣們說:「天下無知的人多,聰明的人少,聰明人不會做壞事,無知的人卻屢屢觸犯法律。國家赦免寬宥的恩典,都是給那些不軌之徒設立的。古話說:"小人的幸運,就是君子的不幸。』"一再赦宥罪人,好人都不想再發表意見了。』凡是"保養稂莠之類的雜草,就會傷害到田中的禾苗,將恩惠施予姦邪的人就會傷害好人』。從前"周文王制定刑罰,對觸犯刑罰的一概不予赦宥』。還有蜀先主劉備曾對諸葛亮說:"我曾和陳元方、鄭康成往來,常聽到他們講說治亂之道,他們已經講得很齊全了,但從來不曾講到赦宥。』因此諸葛亮治理蜀國,十年不赦,而蜀國大治。梁武帝每年幾次赦宥,終於導致傾覆敗亡。這種謀求小仁的做法,實際上是對大仁的損害,所以我取得天下以來,絕不頒發赦令。如今四海安寧,禮義盛行,特殊的恩典,數不勝數。只怕赦宥會使無知的人常存僥倖之心,只想犯法,而不能改正過錯。」【原文】貞觀十年,太宗謂侍臣曰:「國家法令,惟須簡約,不可一罪作數種條。格式既多,官人不能盡記,更生奸詐,若欲出罪即引輕條,若欲入罪即引重條。數變法者,實不益道理,宜令審細,毋使互文。」【譯文】貞觀十年,唐太宗對侍臣說:「國家的法令,一定要簡約,不可以一個罪名定很多種處罰條令。條款太煩瑣,官員不能夠完全記清楚,反而會生出許多奸詐的事端來,如果要開脫犯人的罪名,有人就會援引從輕的處罰,如果要把罪名硬加到別人頭上,就會用從重的處罰。這對國家的治安非常不利。現在,我們應該仔細審定條款,不要使各條款之間互相牽連。」【原文】貞觀十一年,太宗謂侍臣曰:「詔令格式,若不常定,則人心多惑,奸詐益生。《周易》稱"渙汗其大號』,言發號施令,若汗出於體,一出而不復也。《書》曰:"慎乃出令,令出惟行,弗為反。』且漢祖日不暇給,蕭何起於小吏,製法之後,猶稱畫一。今宜詳思此義,不可輕出詔今,必須審定,以為永式。」【譯文】貞觀十一年,唐太宗對侍臣們說:「皇帝詔書的格式,如果不固定,恐怕會滋生出許多奸詐行為來。《周易》說"像出汗一樣發號施令』意思是說皇帝的詔書,像汗水流出身體,一旦發出就不可收回。《尚書》說"謹慎地下達命令,命令一出就要堅決執行,不可反悔』。漢高祖時,國家並不富裕,蕭何也是由小官起家,可制定出的律令,都整齊劃一。如今我們應仔細思考這個問題,不可輕易頒發詔書,格式也一定要小心審定,讓它有一個固定的形式。」【原文】長孫皇后遇疾,漸危篤。皇太子啟後曰:「醫藥備盡,今尊體不瘳,請奏赦囚徒,並度人入道,冀蒙福佑。」後曰:「死生有命,非人力所加。若修福可延,吾素非為惡者;若行善無效,何福可求?赦者國之大事,佛道者,上每示存異方之教耳,常恐為理體之弊。豈以吾一婦人而亂天下法?不能依汝言。」【譯文】長孫皇后生了病,日漸危重。皇太子承乾對皇后請求說:「所有的醫藥都用遍了,現在母后的尊體仍不能痊癒,請奏知父皇赦免犯人,超度一些人入道,以求上天保佑母后痊癒。」長孫皇后說:「生死都是命里註定,不是人力所能改變的。如果行善修福能延長壽命,那我向來沒做過什麼壞事;如果平素行善都無效,那又有什麼福可求呢?赦免犯人是國家的大事,佛道不過是皇上有意識保留的一種外來宗教罷了。常怕做出有違事理體統的事情,現在怎能因為我一個婦人而亂了國家的法度,不能按你說的辦。」【評析】國家法令,務必簡潔明確,不能相互抵觸,朝令夕廢。赦免令的隨意頒布,會使犯罪之人心存僥倖,達不到懲惡揚善的目的。太宗力圖維持法制的穩定,很少使用赦免令。貢賦第三十三【原文】貞觀二年,太宗謂朝集使曰:「任土作貢,布在前典,當州所產,則充庭實。比聞都督、刺史邀射聲名,厥土所賦,或嫌其不善,逾境外求,更相仿效,遂以成俗。極為勞擾,宜改此弊,不得更然。」【譯文】貞觀二年,唐太宗對從各地來朝廷進貢的使者說:「根據土地物產確定貢賦,以前已發布典章制度。本州所產,就充貢品。近來我聽說有些都督、剌史追求聲名,嫌本地的貢賦不好,就越境到外地尋求,各地相互仿效,成為習俗,這樣做會勞民傷財。應該改掉這種弊病,以後不得再這麼做了。」【原文】貞觀中,林邑國貢白鸚鵡,性辯慧,尤善應答,屢有苦寒之言。太宗愍之,付其使,令還出於林藪。【譯文】貞觀年間,林邑國向唐太宗進奉了白鸚鵡,這隻鸚鵡非常聰明,能說很多人話,尤其善於應答,但它在應答之中,竟然經常流露出凄苦無助的言語來。唐太宗很憐憫它,把它交給使者,讓使者將它放歸於森林。【原文】貞觀十二年,疏勒、朱俱波、甘棠遣使貢方物,太宗謂群臣曰:「向使中國不安,日南、西域朝貢使亦何緣而至?朕何德以堪之?睹此翻懷危懼。近代平一天下,拓定邊方者,惟秦皇、漢武。始皇暴虐,至子而亡。漢武驕奢,國祚幾絕。朕提三尺劍以定四海,遠夷率服,億兆安①,自謂不減二主也。然二主末途,皆不能自保,由是每自懼危亡,必不敢懈怠。惟藉公等直言正諫,以相匡弼。若惟揚美隱惡,共進諛言,則國之危亡,可立而待也。」【注釋】①安:安定,太平無事。【譯文】貞觀十二年,西域的疏勒、朱俱波、甘棠國派使者向唐太宗進獻特產。唐太宗對各位大臣說:「如果天下不安定,南方的日南、西域各國的朝貢使者怎麼會源源不斷進入京城呢?我何德何能,能得到這樣的禮遇。近代以來,能夠統一天下,拓寬疆域,安定邊關的,只有秦始皇和漢武帝。但秦始皇殘酷暴虐,到他兒子那一代就滅亡了。漢武帝驕傲奢侈,國運幾乎被斷送。我揮劍克群雄,遠方異族紛紛臣服,天下太平,自認為功業不遜於這兩位帝王。但是這兩個帝王最後都窮途末路,不能保全自己。因此,我每天都害怕國家有危難,不敢有絲毫懈怠。只希望各位大臣直言進諫,匡扶朝綱。如果只是一味地讚美功績,隱瞞過失,滿朝都是阿諛奉承的言辭,那麼國家的危亡,就近在咫尺了。【原文】貞觀十八年,太宗將伐高麗,其莫離支①遣使貢白金。黃門侍郎褚遂良諫曰:「莫離支虐殺其主②,九夷③所不容,陛下以之興兵,將事吊伐④,為遼東之人報主辱之恥。古者討弒君之賊,不受其賂。昔宋督⑤遺魯君⑥以郜鼎⑦,桓公受之於大廟⑧,臧哀伯諫曰:"君人者將昭德塞違,今滅德立違,而置其賂器於大廟,百官象之,又何誅焉?武王克商,遷九鼎於雒邑,義士猶或非之,而況將昭違亂之賂器置諸大廟,其若之何?』夫《春秋》之書,百王取則,若受不臣之筐篚⑨,納弒逆之朝貢,不以為愆⑩,將何致伐?臣謂莫離支所獻,自不合受。」太宗從之。【注釋】①莫離支:高麗官名。其職務相當於中國吏部兼兵部尚書。②莫離支虐殺其主:貞觀十六年,高麗東部大人泉蓋蘇文殺其王武,立王弟子藏為王,自任莫離支官。③九夷:泛指東方各族。④吊伐:弔民伐罪。慰問被壓迫的百姓,討伐有罪的統治者。⑤宋督:宋,春秋時國名。督,字華父,宋戴公之孫。⑥魯君:即魯桓公。⑦郜鼎:郜國所造之鼎。⑧大廟:周公之廟。⑨筐篚(fěi):盛物的竹器,古代用以裝絲帛之類貢物。⑩不以為愆:不認為是罪過。【譯文】貞觀十八年,唐太宗將要攻打高麗,高麗官員莫離支泉蓋蘇文派使者向大唐進獻白金。黃門侍郎褚遂良進諫說:「莫離支殺害了他的國君,為天下所不容,陛下出兵討伐他,悼唁他們的亡君,是為百姓洗刷國君被殺的恥辱。古人討伐殺害君主的罪人,是不會接受罪人的賄賂的。春秋時,宋國宋戴公的孫子送給魯桓公郜國製造的鼎,魯桓公接受了,把它放置在大廟裡,魯國大夫臧哀伯進諫說:"國君應該弘揚道德,杜絕邪惡,可是大王卻在助長邪惡,損害道德,把受賄的物品供奉在大廟之中,文武百官如果效仿,該以何種理由處死他們呢?周武王戰勝了商朝,把商朝的九鼎遷移到屬地,遭到伯夷等義士的責備,更何況把犯上作亂者賄賂的器物放置在大廟裡呢?真不知會產生什麼樣的後果。』《春秋》這本書,是歷代國君取法的典籍,如果接受不義臣子的物品和殺君的叛臣的貢奉,卻不懲罰他們,該以何種理由向他們興師問罪呢?我認為莫離支進獻的白金不可接受。」唐太宗聽從了他的意見。【原文】貞觀十九年,高麗王高藏及莫離支泉蓋蘇文遣使獻二美女,太宗謂其使曰:「朕憫此女離其父母兄弟於本國,若愛其色而傷其心,我不取也。」並卻還之本國。【譯文】貞觀十九年,高麗國王高藏和莫離支泉蓋蘇文派使者向唐太宗進獻了兩個美女,唐太宗對使者說:「我可憐這兩個女子,她們離開了自己的父母兄弟,孤苦無依,如果因為愛她們的美色而使她們傷心,那我不會接受。」於是把二人送還故土。【評析】唐代國勢強盛,各國紛紛派遣使者入京納貢,對此,唐太宗始終保持著比較清醒的態度,他從不貪求貢賦,也不允許地方官去自己轄區以外的地方尋求貢賦,並下令將外國進貢的美女遣返故土,鸚鵡放歸森林。辨興亡第三十四【原文】貞觀初,太宗從容謂侍臣曰:「周武平紂之亂,以有天下;秦皇因周之衰,遂吞六國。其得天下不殊,祚運長短若此之相懸也?」尚書右僕射蕭瑀進曰:「紂為無道,天下苦之,故八百諸侯不期而會。周室微,六國無罪,秦氏專任智力,蠶食諸侯。平定雖同,人情則異。」太宗曰:「不然,周既克殷,務弘仁義;秦既得志,專行詐力。非但取之有異,抑亦守之不同。祚之修短,意在茲乎!」【譯文】貞觀初年,唐太宗從容地對身邊的大臣們說:「周武王平定了商紂王之亂,取得了天下;秦始皇乘周王室的衰微,就吞併了六國。他們取得天下沒有什麼不同,為什麼國運長短如此懸殊呢?」尚書右僕射蕭瑀回答說:「商紂王暴虐無道,天下的人都痛恨他,所以八百諸侯不約而同地來與周武王會師,討伐紂王。周朝雖然衰微,六國無罪,秦國完全是倚仗智詐暴力,像蠶吃桑葉一樣,逐漸吞併諸侯的。雖然同是平定天下,人們對待他們的態度卻不一樣。」太宗說:「這樣的說法不對,周滅殷以後,努力推行仁義;秦國達到目的以後,卻一味地施行欺詐和暴力,它們不僅在取得天下的方式上有差別,而且守護天下的方式也不相同。國運之所以有長有短,道理大概就在這裡吧!」【原文】貞觀二年,太宗謂黃門侍郎王珪曰:「隋開皇十四年大旱,人多飢乏。是時倉庫盈溢,竟不許賑給,乃令百姓逐糧。隋文不憐百姓而惜倉庫,比至末年,計天下儲積,得供五六十年。煬帝恃此富饒,所以奢華無道,遂致滅亡。煬帝失國,亦此之由。凡理國者,務積於人,不在盈其倉庫。古人云:"百姓不足,君孰與足?』但使倉庫可備凶年,此外何煩儲蓄!後嗣若賢,自能保其天下;如其不肖,多積倉庫,徒益其奢侈,危亡之本也。」【譯文】貞觀二年(628),唐太宗對黃門侍郎王珪說:「隋朝開皇十四年遇到大旱,百姓大多忍飢挨餓。當時國家糧倉貯存甚豐,可是朝廷竟不肯用糧食拯濟災民,下令讓老百姓自己想辦法。隋文帝不愛惜百姓卻吝惜糧食,到了隋朝末年,糧倉貯存的糧食,足夠五、六十年之需。隋煬帝繼承父業,依仗國家富庶,所以揮霍無度,極盡奢侈之能事,終於國破家亡。對於國君,首要的任務在於含養民生,不在於充實糧倉。古人說:"老百姓不富足,國君又怎麼能夠富足呢?』只要倉庫的貯備足以對付災年,再多貯存糧食又有什麼用呢?國君的後代如果賢明,他自然可以保住江山,如果他昏庸,即使糧食滿倉,也只是助長他奢侈浪費的習氣而已,這是國家危亡的原因。」【原文】貞觀五年,太宗謂侍臣曰:「天道福善禍淫,事猶影響。昔啟民亡國來奔,隋文帝不吝粟帛,大興士眾營衛安置,乃得存立。既而強富,子孫不思念報德,才至始畢,即起兵圍煬帝於雁門。及隋國亂,又恃強深入,遂使昔安立其國家者,身及子孫,並為頡利兄弟之所屠戮。今頡利破亡,豈非背恩忘義所至也?」群臣咸曰:「誠如聖旨。」【譯文】貞觀五年(631),唐太宗對侍從的大臣們說:「上天給善人降福、給壞人降禍,事必報應。當年突厥的啟民可汗失國南奔,隋文帝不惜粟帛錢財,動員了大批兵士守衛安置,使他們能夠生存下來。不久突厥富強了,啟民可汗的子孫卻不想報答恩德。到始畢可汗時,就起兵把隋煬帝圍困在雁門關。等到隋朝大亂,又恃強深入,致使當年幫助啟民可汗安家立國的隋朝官員自身和子孫,都遭到頡利可汗兄弟的屠殺。如今頡利可汗破滅了,難道不是忘恩負義的下場嗎?」大臣們都說:「確實像陛下所說的那樣。」【原文】貞觀九年,北蕃歸朝人奏:「突厥內大雪,人飢,羊馬並死。中國人在彼者,皆入山作賊,人情大惡。」太宗謂侍臣曰:「觀古人君,行仁義、任賢良則理;行暴亂、任小人則敗。突厥所信任者,並共公等見之,略無忠正可取者。頡利復不憂百姓,恣情所為,朕以人事觀之,亦何可久矣?」魏徵進曰:「昔魏文侯問李克:"諸侯誰先亡?』克曰:"吳先亡。』文侯曰:"何故?』克曰:"數戰數勝,數勝則主驕,數戰則民疲,不亡何待?』頡利逢隋末中國喪亂,遂恃眾內侵,今尚不息,此其必亡之道。」太宗深然之。【譯文】貞觀九年(635),北方突厥歸順的人奏疏說:「突厥境內連降大雪,百姓饑荒,羊和馬都死了。住在那裡的漢人都跑到山裡做了山賊,民情非常動蕩。」太宗對侍臣們說:「觀察古代的君主,實行仁義、任用賢良就能使國家得以治理;施行暴政、任用小人國家就會敗亡。突厥所信任的人,和我們大家所看到的,根本沒有忠誠正直的可取之處。首領頡利又不關心百姓,恣意妄為,我用人情世故來分析,他又怎麼可能長久呢?」魏徵進言說:「從前魏文侯詢問李克:"諸侯之中誰會最先滅亡?』李克回答:"吳國先滅亡。』魏文侯問:"為什麼呢?』李克說:"屢戰屢勝,經常勝利就會驕傲,而經常發動戰爭就會使民生疲弊,不滅亡還等什麼呢?』頡利趁著中原大亂,就依仗自己兵強馬壯入侵中原,到今天還不想息戰,這就是他必然滅亡的道路。」太宗對此非常贊同。【原文】貞觀九年,太宗謂魏徵曰:「頃讀周、齊史,末代亡國之主為惡多相類也。齊主①深好奢侈,所有府庫用之略盡,乃至關市無不稅斂。朕常謂此猶如饞人自食其肉,肉盡必死。人君賦斂不已,百姓既弊,其君亦亡,齊主即是也。然天元②、齊主若為優劣?」徵對曰:「二主亡國雖同,其行則別。齊主偄弱③,政出多門,國無綱紀,遂至亡滅。天元性凶而強,威福在己,亡國之事,皆在其身。以此論之,齊主為劣。」【注釋】①齊主:指齊後主,名緯,世祖之子。②天元:北周宣帝,自稱天元皇帝。③偄(ruǎn)弱:軟弱,怯懦。【譯文】貞觀九年,唐太宗對魏徵說:「近來我讀北周、北齊的史書,發現末代亡國的君主,所從事的壞事多數都很類似。齊主高緯非常奢侈,府庫所藏,幾乎都被他揮霍光了,以至於關隘市集,沒有哪一處不徵收賦稅的。我常說,這就像嘴饞的人吃自己身上的肉一樣,肉吃完了自己也就死了。君主不停地征斂賦稅,百姓既已疲弊,他們的君主也就滅亡了,齊主就是這樣的人。然而後周天元皇帝與齊主相比較,誰優誰劣呢?」魏徵回答說:「這兩個君主雖然同樣亡國,他們的做法還是有所區別。齊主懦弱,朝廷政令不一,國家沒有綱紀,以至滅亡。天元帝生性兇悍好強,作威作福獨斷專行,國家的滅亡,都由他一手造成的。從這方面來看,齊後主要劣一些。」【評析】國家興亡是貞觀君臣討論的重點,太宗深刻認識到前朝覆亡的原因,能夠及時從歷史中總結經驗教訓,勵精圖治,目的在於維護國家的長治久安,避免覆亡。這也可以說是全書的要旨所在。征伐第三十五【原文】武德九年冬,突厥頡利、突利二可汗以其眾二十萬,至渭水便橋之北,遣酋帥執矢思力入朝為覘①,自張聲勢云:「二可汗總兵百萬,今已至矣。」乃請返命。太宗謂曰:「我與突厥面自和親,汝則背之,我無所愧,何輒將兵入我畿縣,自誇強盛?我當先戮爾矣!」思力懼而請命。蕭瑀、封德彝等請禮而遣之,太宗曰:「不然。今若放還,必謂我懼。」乃遣囚之。太宗曰:「頡利聞我國家新有內難,又聞朕初即位,所以率其兵眾直至於此,謂我不敢拒之。朕若閉門自守,虜必縱兵大掠。強弱之勢,在今一策。朕將獨出,以示輕之,且耀軍容,使知必戰。事出不意,乖其本圖,制伏匈奴,在茲舉矣。」遂單馬而進,隔津與語,頡利莫能測。俄而六軍繼至,頡利見軍容大盛,又知思力就拘,由是大懼,請盟而退。【注釋】①覘(chān):偷偷地察看。【譯文】武德九年冬天,突厥頡利、突利二位首領率領二十萬士兵,長驅直入到渭水便橋以北。他們派將領執矢思力入朝面見皇帝,執矢思力虛張聲勢地說:「二位可汗一共有兵馬百萬之眾,現在已到了京師。」唐太宗說:「我已與突厥和親,你們如今卻背叛我,我無所愧疚,而你們為什麼興師京城,還自誇強盛?我要先殺了你。」思力嚇得連忙請求饒命。蕭瑀、封德彝等大臣連忙勸止,建議對他以禮相待,並將他遣返回突厥。唐太宗執意不肯,說:「不行,如果把他遣返,他們一定會認為我害怕了。」於是下令把他囚禁起來。唐太宗對大臣們說:「頡利聽說大唐最近國內有難,又欺我剛剛繼位。所以率軍直逼長安城下,以為我不敢抵抗。我如果關閉城門自守,他們必定大肆踐踏中原。局勢是強是弱,在於今日的決策。我決定單獨出城,以示對他們的輕視之意,並且炫耀我們的兵力,讓他們知道戰爭是不可避免的。使他們出其不意,挫敗他們的計劃,制伏匈奴,在此一舉了。」話畢,便騎馬來到突厥兵駐地,隔著河對他們喊話,讓頡利摸不清虛實。不久,大唐六軍相繼到達,頡利看到大唐兵力如此強盛,又得知執矢思力被囚禁,因而異常驚恐,於是請求籤定和約,並很快撤了軍。【原文】貞觀初,嶺南諸州奏言高州酋帥馮盎、談殿①阻兵反叛。詔將軍藺謩發江、嶺數十州兵討之。秘書監魏徵諫曰:「中國初定,瘡痍未復,嶺南瘴癘,山川阻深,兵運難繼,疾疫或起,若不如意,悔不可追。且馮盎若反,即須及中國未寧,交結遠人,分兵斷險,破掠州縣,署置官司。何因告來數年,兵不出境?此則反形未成,無容動眾。陛下既未遣使人就彼觀察,即來朝謁,恐不見明。今若遣使,分明曉諭②,必不勞師旅,自致闕庭③。」太宗從之,嶺表悉定。侍臣奏言:「馮盎、談殿往年恆相征伐,陛下發一單使,今嶺外帖然。」太宗曰:「初,嶺南諸州盛言盎反,朕必欲討之,魏徵頻諫,以為但懷之以德,必不討自來。既從其計,遂得嶺表無事,不勞而定,勝於十萬之師。」乃賜徵絹五百匹。【注釋】①馮盎、談殿:馮盎,字明達,高州人,隋亡後據嶺表。降唐後被高祖封為越國公。談殿,當時亦據嶺表。②曉諭:昭示,明白地告知。③闕庭:帝王所居之處。借指朝廷。【譯文】貞觀初年,嶺南各州縣上奏告發高州統帥馮盎、談殿起兵反叛,唐太宗下詔令將軍藺謩調動江南、嶺南幾十個州縣的士兵討伐。秘書監魏徵進諫勸止說:「中原剛剛獲得太平,天下瘡痍滿目。嶺南地區又多瘴癘,山川險阻,士兵行軍非常困難,如果達不到預期目的,後悔就來不及了。並且,馮盎如果真的造反,必然使中原地區不得安寧,他可以勾結南方少數民族,分兵據守險要之地,攻城略地,設置州府。這麼多年一直都有人上奏告他叛亂,為什麼卻不見他的一兵一卒攻出嶺南呢?既然陛下還沒派使者前去查明虛實,只聽嶺南地方官的一面之詞,就去攻打他,恐怕不明智,現在如果派人去打探,弄清真相,必然不會興師動眾,還可以使他自己上朝述職。」唐太宗接受了這個意見,嶺南地區於是避免了一次戰火之災。事後,一位侍臣上奏說:「馮盎和談殿多年來一直相互作戰,陛下只派了一個使者,就使嶺南地區獲得了太平。」唐太宗也說:「當初嶺南的地方官盛傳馮盎要叛亂,我決心討伐。是魏徵上書勸阻了我,認為應該採取仁德的策略,不經過戰爭他必定會自己來朝說明情況。我聽從了他的建議,結果不動一兵一卒而嶺南獲得安寧,其效果真是勝過十萬大軍的威力啊。」於是賞賜魏徵絹五百匹。【原文】貞觀四年,有司上言:「林邑蠻國,表疏不順,請發兵討擊之。」太宗曰:「兵者兇器,不得已而用之。故漢光武云:"每一發兵,不覺頭須為白。』自古以來窮兵極武,未有不亡者也。苻堅①自恃兵強,欲必吞晉室,興兵百萬,一舉而亡。隋主亦必欲取高麗,頻年勞役,人不勝怨,遂死於匹夫之手。至如頡利,往歲數來侵我國家,部落疲於征役,遂至滅亡。朕今見此,豈得輒即發兵?但經歷山險,土多瘴癘,若我兵士疾疫,雖克剪此蠻,亦何所補?言語之間,何足介意!」竟不討之。【注釋】①苻堅(338—385):十六國時期前秦皇帝。公元357年至385年在位。字永固,一名文玉,略陽臨渭(今甘肅秦安東南)人。氐族。初為東海王,後殺苻生自立。先後攻滅前燕、前涼、代國,統一了北方大部分地區,並奪取東晉的益州。由於連年用兵,人民負擔沉重,加深了境內的階級矛盾。建元十九年(383)徵調九十餘萬軍隊攻晉,在淝水大敗。建元二十一年,為羌族首領姚萇所殺。【譯文】貞觀四年,主管大臣報告說:「南方的林邑國,上疏的言辭不恭順,請陛下發兵討伐他們。」唐太宗說:「出兵討伐破壞性太大。不到萬不得已不要採用,所以漢光武帝說:"每次發兵都會使我的頭髮變白。』自古以來窮兵黷武的人,沒有不自取滅亡的。苻堅自恃兵力強大,發誓要吞併晉朝,一次就出兵百萬之眾,結果一舉而亡。隋煬帝也一定要攻破高麗,多年征戰勞役不斷,老百姓苦不堪言,他終於死於小人之手。至於突厥頡利,幾年來他多次進犯中原,部落成員被戰事弄得疲憊不堪,終於也滅亡了。有這些前車之鑒,我怎能輕易出戰呢?況且到南方作戰,要翻越崇山峻岭,那裡又流行瘴癘,如果士兵們被傳染上,即使戰勝了南蠻,又於事何補呢?何況,南蠻林邑只是在言語之間流露不滿,又何必太在意呢?」於是決定不討伐林邑。【原文】貞觀五年,康國請歸附。時太宗謂侍臣曰:「前代帝王,大有務廣土地,以求身後之虛名,無益於身,其民甚困。假令於身有益,於百姓有損,朕必有為,況求虛名而損百姓乎?康國既來歸朝,有急難不得不救;兵行萬里,豈得無勞於民?若勞民求名,非朕所欲。所請歸附,不須納也。」【譯文】貞觀五年,康國請求歸順,唐太宗對侍臣們說:「前代的帝王,很多都喜好疆域遼闊,以求為自己博得身後的虛名,這樣做既對自己無益,也使百姓勞頓不堪。如果是對自己有益,但對老百姓有害的事情,我決不會做,何況是因為貪虛名而損害百姓的利益呢?康國如果歸順了我朝,他們有難我們就不得不援救。到那裡要行軍萬里之遙,怎麼可能不勞師動眾呢?如果為求虛名而使士兵勞頓,我是不會情願的。關於他們歸順的要求,我不接受。」【原文】貞觀十四年,兵部尚書侯君集①伐高昌,及師次柳谷,候騎言:「高昌王麹文泰死,克日將葬,國人咸集,以二千輕騎襲之,可盡得也。」副將薛萬均②、姜行本③皆以為然。君集曰:「天子以高昌驕慢,使吾恭行天誅。乃於墟墓間以襲其葬,不足稱武,此非問罪之師也。」遂按兵以待葬畢,然後進軍,遂平其國。【注釋】①侯君集:幽州人,以雄才稱。初事秦王,征戰有功。太宗即位後,任吏部尚書等職。後因從承乾謀計被殺。②薛萬均:敦煌人,高祖以其勇武授上柱國。萬均因攻襲竇建德、討擊突厥有功,被拜為將軍。③姜行本:名確,為宣威將軍。因平高昌有功,被封為金城郡公。【譯文】貞觀十四年,兵部尚書侯君集討伐高昌,把兵士駐紮在柳谷,偵察說:「高昌王麹文泰聽說大唐兵臨城下,非常害怕,不知所措,不久就病發身亡。過些時候他將被安葬,高昌的國民將齊集在一起,到時候用兩千騎兵去襲擊,定能一舉拿下。」副將薛萬均、姜行本都贊同他的計策,侯君集卻說:「皇上因為高昌驕傲輕慢,所以派我誅滅他們。如果趁他們國葬期間去偷襲,不足以表現大唐的威武,更不能表明我們是討伐罪人的正義之師。」於是按兵不動,等他們葬禮結束了才出兵征討,不久就平定了高昌。【原文】貞觀十六年,太宗謂侍臣曰:「北狄世為寇亂,今延陀①倔強,須早為之所。朕熟思之,惟有二策;選徒十萬,擊而虜之,滌除凶丑,百年無患,此一策也。若遂其來請,與之為婚媾。朕為蒼生父母,苟可利之,豈惜一女!北狄風俗,多由內政,亦既生子,則我外孫,不侵中國,斷可知矣。以此而言,邊境足得三十年來無事。舉此二策,何者為先?」司空房玄齡對曰:「遭隋室大亂之後,戶口太半未復,兵凶戰危,聖人所慎,和親之策,實天下幸甚。」【注釋】①延陀:即薛延陀,中國古代部落名,鐵勒諸部之一,初屬突厥。唐貞觀三年(629),太宗加封其首領為可汗。四年,助唐滅突厥,二十年發生內亂,為唐所破。【譯文】貞觀十六年,唐太宗對侍臣說:「北狄歷來兇殘,時常製造叛亂,現在薛延陀很不安分,應該早日處置他們。我仔細考慮了兩個策略。選派十萬精兵,討伐虜獲他們,剷除兇殘醜惡之徒,可確保百年沒有禍患,這是一策。另外,如果滿足他們的請求,與之通婚,又將怎麼樣呢?我乃百姓的父母,如果可以有利於天下,出嫁一個女兒又何足惜!北狄的風俗,有很多和我們相同的地方,如果有了後代,就是我的外孫,他不會侵犯中原,這是肯定的。由此可確保邊境三十年太平無事。這兩個計策,哪一個好呢?」司空房玄齡說:「隋末大亂之後,中原百姓死傷過半,還沒恢復元氣,戰爭是很危險殘酷的,聖明的人對此都很謹慎。和親的策略,如果能實施,實在是萬民之大幸啊。」【原文】貞觀十七年,太宗謂侍臣曰:「蓋蘇文弒其主而奪其國政,誠不可忍。今日國家兵力,取之不難,朕未能即動兵眾,且令契丹、靺鞨攪擾之,何如?」房玄齡對曰:「臣觀古之列國,無不強陵弱,眾暴寡。今陛下撫養蒼生,將士勇銳,力有餘而不取之,所謂止戈為武者也。昔漢武帝屢伐匈奴,隋主三征遼左,人貧國敗,實此之由,惟陛下詳察。」太宗曰:「善!」【譯文】貞觀十七年,唐太宗對侍臣說:「蓋蘇文殺害了他的主子,奪去政權,是可忍,孰不可忍。現在用大唐的兵力去平定他們並不難,如果我按兵不動,命令契丹、靺鞨去攪亂他們,怎麼樣?」房玄齡說:「我發現古代的國家,無不以強凌弱,以眾克寡。現在,陛下含養天下蒼生,將士驍勇善戰,國力如此強盛卻不實行武攻,這是化干戈為玉帛啊。過去漢武帝多次征討匈奴,隋煬帝三次攻打遼東,國破家亡,由此產生。請陛下詳察。」唐太宗說:「你說的不錯。」【原文】貞觀十八年,太宗以高麗莫離支賊殺其主,殘虐其下,議將討之。諫議大夫褚遂良進曰:「陛下兵機神算,人莫能知。昔隋末亂離,克平寇難,及北狄侵邊,西蕃失禮,陛下欲命將擊之,群臣莫不苦諫,惟陛下明略獨斷,卒並誅夷。今聞陛下將伐高麗,意皆熒惑。然陛下神武英聲,不比周、隋之主,兵若渡遼,事須克捷,萬一不獲,無以威示遠方,必更發怒,再動兵眾。若至於此,安危難測。」太宗然之。【譯文】貞觀十八年,唐太宗因為高麗國的莫離支弒殺君主,殘暴地對待下屬,所以和眾大臣商議討伐,諫議大夫褚遂良進諫說:「陛下神機妙算,平庸的人不能了解您的謀略,過去隋末天下紛爭,陛下平定了賊寇,以及北狄對邊境的侵犯。西方少數民族對大唐失禮,陛下要出兵打擊,臣子們沒有誰不苦苦勸阻。只有陛下聖明,遠見卓識,一一誅死了異族。現在聽說陛下要討伐高麗,我感到很疑惑。然而陛下英明神勇,是隋代的君主無法相比的。可是,士兵們一旦渡過遼河,必須速戰速決,萬一有點閃失,不僅無法向遠方異族顯示朝廷的神威,陛下必定因此更加生氣,再次興師動眾。如果到了這種地步,國家的安危就難以預料了。」唐太宗認為他的話很有道理。【原文】貞觀十九年,太宗將親征高麗,開府儀同三司尉遲敬德奏言:「車駕若自往遼左,皇太子又監國定州,東西二京,府庫所在,雖有鎮守,終是空虛,遼東路遙,恐有玄感之變。且邊隅小國,不足親勞萬乘。若克勝,不足為武,倘不勝,恐為所笑。伏請委之良將,自可應時摧滅。」太宗雖不從其諫,而識者是之。【譯文】貞觀十九年,唐太宗將出征高麗,開府儀同三司尉遲敬德上奏說:「陛下如果親征遼東,皇太子現在又在定州監國,東西二京是國庫重地,雖然都設有官府、兵庫,只有兵士把守,但終歸很空虛,遼東又路途遙遠,恐怕會出現隋煬帝親征高麗時,楊玄感趁機起兵圍攻東都的變故。並且,高麗乃邊遠的小國,何勞陛下親自征討。如果取勝,也不足以顯示大唐的神勇,倘若失敗,豈不貽笑世人?我請求陛下委派良將去征討,自然可將他們摧毀。」唐太宗沒有採納他的意見,但是他的建議贏得了當朝一些有識之士的讚許。【原文】禮部尚書江夏王道宗從太宗征高麗,詔道宗與李為前鋒,及濟遼水克蓋牟城,逢賊兵大至,軍中僉①欲深溝保險,待太宗至,徐進。道宗議曰:「不可,賊赴急遠來,兵實疲頓,恃眾輕我,一戰可摧。昔耿弇②不以賊遺君父,我既職在前軍,當須清道以待輿駕。」李大然其議。乃率驍勇數百騎,直衝賊陣,左右出入,因合擊,大破之。太宗至,深加賞勞。道宗在陣損足,帝親為針灸,賜以御膳。【注釋】①僉:都,皆。②耿弇(yǎn):後漢茂陵人,字伯昭,從光武帝為大將軍,多次征戰,光武帝即位後,授建威大將,封好峙侯。【譯文】禮部尚書江夏人王道宗跟隨唐太宗征伐高麗,唐太宗命王道宗和李為先鋒。他們渡過遼水,攻克了蓋牟城之後,敵軍大舉進攻,軍中有人建議挖深溝以求保險,等唐太宗到了,再慢慢攻打他們。王道宗堅決反對,說:「不行,敵軍遠道而來,士兵已經疲憊不堪了,他們倚仗人馬多,所以輕視我們。其實,一次戰鬥就可以摧毀他們。漢時,耿弇不把敵軍留給漢光武帝處置。我們既然是先鋒,就應當清除敵人,為陛下開路,等待他的到來。」李非常贊同他的意見。於是王道宗率領幾百名驍勇善戰的騎兵,徑向敵人的陣地衝去,加上李的接應,左右出擊,大敗敵軍。唐太宗不久趕來,對他們大加讚賞和犒勞。王道宗在戰鬥中傷了腳,唐太宗親自替他針灸治療,還賜給他御膳。【原文】太宗《帝范》①曰:「夫兵甲者,國家兇器也。土地雖廣,好戰則民凋;中國雖安,忘戰則民殆。凋非保全之術,殆非擬寇之方,不可以全除,不可以常用。故農隙講武,習威儀也;三年治兵,辨等列也。是以勾踐軾蛙②,卒成霸業;徐偃棄武,終以喪邦。何也?越習其威,徐忘其備也。孔子曰:"以不教民戰,是謂棄之。』故知弧矢之威,以利天下,此用兵之職也。」【注釋】①《帝范》:貞觀二十二年正月,太宗作《帝范》十二篇以賜太子。包括《君體》、《建親》、《求賢》、《審官》、《納諫》、《去讒》、《戒盈》、《崇儉》、《賞罰》、《務農》、《閱武》、《崇文》。②勾踐軾蛙:軾,古代車廂扶手橫木,古人立乘,扶軾表示敬意。相傳越王勾踐為報仇雪恥,將出兵伐吳,途中見怒蛙,即憑軾為敬。從者問他為什麼,勾踐說:「蛙見敵而有怒氣,故為之軾。」意在藉以激勵士卒的銳氣。【譯文】唐太宗在他作的《帝范》一書里寫道:「武器、鎧甲是國家的兇器。即使疆域遼闊,窮兵黷武也會使民生凋敝。中原雖然平靜,但忽略戰備百姓就會懈怠。民生凋敝不是保全國家的辦法,懈怠更不是禦敵的策略。武裝既不可完全解除,又不可經常使用。因此百姓農閑時,應講習武藝,以彰顯大唐的威儀;三年練兵,以辨別等級位次。所以越王勾踐為雪亡國之恥,每次見到青蛙,都要下車跪拜,他說:"即使是青蛙也有一腔怨氣啊。』他禮敬怒蛙,終於成其霸業。徐偃放棄武功,依賴文德,後來周穆命令楚侯將他滅掉。這是為什麼呢?就是因為越王加強武功,徐偃忘記戰備。孔子說:"不教民戰事,是自我放棄,將國家拱手讓給別人。』因此要知道,練習弓箭是為了安定天下,這就是用兵的作用。」【原文】貞觀二十二年,太宗將重討高麗。是時,房玄齡寢疾增劇,顧謂諸子曰:「當今天下清謐①,鹹得其宜,惟欲東討高麗,主為國害。吾知而不言,可謂銜恨入地。」遂上表諫曰:臣聞兵惡不戢②,武貴止戈。當今聖化所覃③,無遠不暨。上古所不臣者,陛下皆能臣之;所不制者,皆能制之。詳觀古今,為中國患害,無過突厥。遂能坐運神策,不下殿堂。大小可汗,相次束手,分典禁衛,執戟行間。其後延陀鴟張④,尋就夷滅,鐵勒慕義,請置州縣,沙漠已北,萬里無塵。至如高昌叛渙於流沙,吐渾首鼠於積石,偏師薄伐,俱從平盪。高麗歷代逋誅,莫能討擊。陛下責其逆亂,殺主虐人,親總六軍,問罪遼碣。未經旬日,即拔遼東,前後虜獲,數十萬計,分配諸州,無處不滿。雪往代之宿恥,掩崤陵之枯骨,比功校德,萬倍前王。此聖主所自知,微臣安敢備說。【注釋】①清謐(mì):安寧,平靜。②戢(jí):收藏,收斂。③覃(tán):延及,深入。④鴟(chī)張:鴟,惡鳥,即鷂鷹。鴟張即凶暴、囂張之意。【譯文】貞觀二十二年,唐太宗將征討高麗,當時大臣房玄齡卧病在家,病情越來越重,他對兒子們說:「當今天下太平無事,每個人都各得其所,而陛下卻要討伐高麗,這是老百姓的隱患,我如果知道它的危害卻不指出來,就會抱恨終生的。」於是上疏唐太宗:我聽說兵器不宜常用,而武力貴在消歇。當今,皇上的恩德澤被四方,無所不及。古代不能臣服的異族,陛下都使他們歸順了;古代不能夠攻克的國家,陛下無不所向披靡。縱觀歷史,成為中原禍患的,首推突厥,而陛下卻能運籌帷幄,不下朝堂,就使突厥大小可汗俯首稱臣。充當宮禁的宿衛,持戟於行伍之間,後來延陀鴟張的亂世梟雄,也敗於大唐的神威之下,鐵勒講求信義,於是朝廷在那裡設置州縣。大漠以北,再也沒有戰爭的塵煙。至於高昌在流沙的叛亂,吐渾在積石進退不定,陛下只派遣了一個偏師,就將他們一一平定。高麗人歷代叛亂,沒有誰可以征服。陛下怪罪他們謀反作亂,殺死國君,魚肉百姓,親自統率六軍,進伐遼東,向他們興師問罪。不過一旬,就攻克遼東,前後俘虜的敵軍,達到十萬之多,把他們發配到各州充軍,都人滿為患。洗刷了過去的恥辱,掩埋了陣亡將士的遺骨。與古代帝王的功德相比,陛下勝過他們何止萬倍。這是陛下都很清楚的,我不必多說。【原文】且陛下仁風被於率土,孝德彰於配天。睹夷狄之將亡,則指期數歲;授將帥之節度,則決機萬里。屈指而候驛,視景而望書,符應若神,筭①無遺策。擢將於行伍②之中,取士於凡庸之末。遠夷單使,一見不忘;小臣之名,未嘗再問。箭穿七札,弓貫六鈞。加以留情墳典,屬意篇什,筆邁鍾、張,詞窮賈、馬。文鋒既振,則宮徵自諧;輕翰暫飛,則花葩競發。撫萬姓以慈,遇群臣以禮。褒秋毫之善,解吞州之網。逆耳之諫必聽,膚受之訴斯絕。好生之德,禁障塞於江湖;惡殺之仁,息鼓刀於屠肆。鳧鶴荷稻粱之惠,犬馬蒙帷蓋之恩。降尊吮思摩之瘡,登堂臨魏徵之柩。哭戰亡之卒,則哀動六軍;負填道之薪,則情感天地。重黔黎之大命,特盡心於庶獄。臣心識昏憒,豈足論聖功之深遠,談天德之高大哉?陛下兼眾美而有之,靡不備具,微臣深為陛下惜之重之,愛之寶之。【注釋】①筭(suàn):謀畫,策略。②行(hánɡ)伍:古代軍隊編製,五人為「伍」,二十五人為「行」。後行伍泛指軍隊士兵。【譯文】陛下仁德散布四方,孝敬之德齊於高天。看到四鄰外族將要滅亡,就能估算要幾年的時間,因此,即便在萬里之遙的邊關也能決斷軍務。陛下決策於萬里之外,卻能穩操勝券。在士兵中提拔將士,在凡夫中選擇俊才。即使是遠方異族的一個使者,陛下也能過目不忘,更何況一個小官的名字,陛下只要詢問一次就能記牢。陛下一箭可以射穿七札,六鈞重的弓可以一下拉滿,加之陛下喜歡閱讀古代典籍,著述文章,書法超過鍾繇、張芝,文筆勝過賈誼、司馬相如。陛下文風勁健,作文章自然文采飛揚,下筆如神。陛下對百姓仁慈寬厚,對群臣注重禮數,能傾聽逆耳的忠言,好生惡殺,禁止過度捕殺魚類和牲畜,恩德普及自然萬物。陛下不惜屈尊,親自為被流箭射傷的大將軍李思摩吮血,親自到魏徵的靈堂祭拜,為戰爭中犧牲的將士痛哭,哀慟之情震動六軍。還親自背柴填充道路,此情足以感動天地。陛下重視黎民的生命,細心審察各種案件。我心智愚鈍,有何資格談論陛下的大恩大德、大仁大義,只是略表自己的無限愛戴崇敬之情罷了。【原文】《周易》曰:「知進而不知退,知存而不知亡,知得而不知喪。」又曰:「知進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其惟聖人乎!」由此言之,進有退之義,存有亡之機,得有喪之理,老臣所以為陛下惜之者,蓋謂此也。《老子》曰:「知足不辱,知止不殆。」臣謂陛下威名功德,亦可足矣;拓地開疆,亦可止矣。彼高麗者,邊夷賤類,不足侍以仁義,不可責以常理。古來以魚鱉畜之,宜從闊略。必欲絕其種類,深恐獸窮則搏。且陛下每決死囚,必令三覆五奏,進素食,停音樂者,蓋以人命所重,感動聖慈也。況今兵士之徒,無一罪慶,無故驅之於戰陣之間,委之於鋒刃之下,使肝腦塗地,魂魄無歸,令其老父孤兒、寡妻慈母,望車①而掩泣,抱枯骨而摧心,足變動陰陽,感傷和氣,實天下之冤痛也。且兵,兇器;戰,危事,不得已而用之。向使高麗違失臣節,而陛下誅之可也;侵擾百姓,而陛下滅之可也;久長能為中國患,而陛下除之可也。有一於此,雖日殺萬夫,不足為愧。今無此三條,坐煩中國,內為舊主雪怨,外為新羅報仇,豈非所存者小,所損者大?【注釋】①(wèi)車:指拉屍體的車子。【譯文】《周易》上寫道:「知道前進也應知道後退,知道生存也應知道死亡,知道獲得也應知道失去。」還寫道:「知道前進和後退、生存和死亡的道理,而不失分寸尺度的,只有聖人啊。」因此,前進之中包含著後退的因素,生存之中隱藏著死亡的陰影,獲得之中存在著失去的可能,我之所以為陛下擔憂的原因,正在於此。《老子》說:「知道滿足就不會恥辱,知道停止就不會困頓。」我認為,陛下的威名功德,已經很高了,開拓的疆域,已經夠廣闊了。高麗國,乃邊遠的異族,不可以用仁義對待他們,不可以用常理來要求他們。自古以來,把它當做魚鱉來畜養,應該對它緩簡略些,如果一定要滅絕這一族類,我非常擔心,它會像野獸被逼得無路可走時那樣拚死反撲。陛下每次處決死囚,一定要讓三番五次地奏報,並且吃素食、停音樂,都是因為人命關天,感動了陛下的聖慈之心。況且,現在的士兵,沒有誰有罪過,無緣無故讓他們投身戰火之中,使他們肝腦塗地,成為無家可歸的冤魂:讓他們的妻兒老小,望著靈車痛哭流涕,抱著屍骨捶胸頓足,這足以使山河失色,天怒人怨,實在是天底下最慘痛的事情啊。並且,兵器是兇險的用具,戰爭是危險的事情,不到萬不得已,不可動用。如果高麗失掉了臣子的禮節,陛下要誅殺它是可以的;如果它侵犯了百姓,陛下要滅掉它,也是可以的;如果因為它長期以來是中原的心腹之患,陛下要剷除它,也是可以的。如果其中有一個理由成立,哪怕一日殺一萬個敵寇,也不值得內疚。可是現在三條罪狀都不成立,卻要給中原百姓增添無盡的痛苦和煩惱,對內為其舊主雪冤,對外為新羅報仇,這難道不是所得者小,所失者大嗎?【原文】願陛下遵皇祖老子止足之誡,以保萬代巍巍之名。發霈然之恩①,降寬之大詔,順陽春以布澤,許高麗以自新,焚凌波之船,罷應募之眾,自然華夷慶賴,遠肅邇安。臣老病三公,朝夕入地,所恨竟無塵露,微增海岳。謹罄殘魂余息,豫代結草之誠。倘蒙錄此哀鳴,即臣死骨不朽。太宗見表,嘆曰:「此人危篤如此,尚能憂我國家。」雖諫不從,終為善策。【注釋】①霈(pèi)然之恩:像甘霖一樣的恩情。【譯文】但願陛下遵照老子「知止為足」的警戒,以確保萬代崇高的美名。發恩降詔,順天布澤,給高麗以改過自新的機會,燒掉戰船,停止徵兵,這樣各民族人民自然慶幸,遠近都得安寧。為臣年老多病,活不了幾天了,遺憾的是不能對國家做出微薄的貢獻。在此謹盡最後一點心意,權且作為為臣死後報答陛下的知遇之恩。如果陛下垂恩,聽得進老臣臨終的話,那麼為臣死有何憾呢?太宗看了這篇奏書,感嘆道:「此人病危到這種地步還能為國家擔憂。」雖然沒有接納,但還是認為他的意見是治國的善策。【原文】貞觀二十二年,軍旅亟動,宮室互興,百姓頗有勞弊。充容①徐氏②上疏諫曰:貞觀已來,二十有餘載,風調雨順,年登歲稔,人無水旱之弊,國無饑饉之災。昔漢武帝,守文之常主,猶登刻玉之符③;齊桓公,小國之庸君,尚塗泥金之事。望陛下推功損己,讓德不居。億兆傾心,猶闕告成之禮;雲、亭④佇謁,未展升中之儀⑤。此之功德,足以咀嚼百王,網羅千代者矣。然古人有云:「雖休勿休。」良有以也。守初保末,聖哲罕兼。是知業大者易驕,願陛下難之;善始者難終,願陛下易之。【注釋】①充容:唐時女官號,皇帝九嬪之一。②徐氏:名惠,通經書,能文章,太宗召為才人。③刻玉之符:與文中所說的「泥金之事」均為古代一種封禪儀式。泛指封禪。④雲、亭:傳說黃帝禪亭亭,五帝禪云云,都是山名。⑤升中之儀:祭天的儀式。【譯文】貞觀二十二年,朝廷戰爭頻仍,又大興土木,老百姓感到不堪重負。宮中的女官充容徐氏上疏說:貞觀以來,二十多年來風調雨順,五穀豐收,國家沒有水旱之災,百姓沒有饑荒的禍患。過去,漢武帝沿用漢文帝休養生息的制度,但後來還是到泰山封禪,把功業敬告上天;齊桓公,是一個小國的平庸之君,也行封禪之事,以顯示他們的文治武功。希望陛下不要居功自傲,有大功而不居,有大德而能讓。億萬人民仰戴,仍未行告成的大典;雲亭二山待謁,仍未肯親行祭天的儀式。這樣的功德,足以光輝萬代,流芳永久。然而古人說:「天下雖然太平,但不可放縱情慾。」能謹小慎微,兢兢業業,古來聖哲也很少有人能做到。這就可以明白功業盛大的人容易驕傲,善始容易善終難,願陛下使它容易保持。【原文】竊見頃年以來,力役兼總,東有遼海之軍,西有昆丘之役,士馬疲於甲胄①,舟車倦於轉輸。且召募役戍,去留懷死生之痛,因風阻浪,人米有漂溺之危。一夫力耕,年無數十之獲;一船致損,則傾覆數百之糧。是猶運有盡之農功,填無窮之巨浪;圖未獲之他眾,喪已成之我軍。雖除凶伐暴,有國常規,然黷武玩兵,先哲所戒。昔秦皇并吞六國,反速危禍之基;晉武奄有三方②,翻成覆敗之業。豈非矜功恃大,棄德輕邦,圖利忘害,肆情縱慾?遂使悠悠六合,雖廣不救其亡;嗷嗷黎庶,因弊以成其禍。是知地廣非常安之術,人勞乃易亂之源。願陛下布澤流人,矜弊恤乏,減行役之煩。增雨露之惠。【注釋】①甲胄:古時戰士穿用的鎧甲和頭盔。泛指戰事。②三方:指魏、蜀、吳三方之地。【譯文】我看見,近年來戰火不斷,東邊有遼海之戰,西邊有昆丘之役,士兵、戰馬都苦不堪言,戰船兵車也很艱難地在運轉輸送。並且征途迢迢,將士赴邊和離開戰場,都懷有生離死別的切膚之痛。並且路途坎坷,風高浪急,人員和糧米隨時有葬身魚腹的危險。一個農夫辛勤耕種,一年不過有幾十擔的收成,可一遇到翻船,頃刻間幾百擔糧食就會化為烏有。這就等於把有限的收成填入無邊的大海,貪圖未到手的勝利反而丟失了自己的人馬。雖然剷除頑敵是國家的職責,但窮兵黷武,也是先哲們極力避免的。過去秦始皇吞併了六國,可是卻加速了他自身的滅亡;晉武帝擁有三方之地,卻轉眼敗亡,這難道不是因為他們居功自傲、放棄仁德、輕視國家、圖謀利益、忘記禍患、放縱恣情的結果嗎?所以天地雖大也不能挽救其滅亡,勞苦百姓因無法生活而群起造反。因此,國土廣袤並非就是國家安寧的保證,人民勞頓是國家動亂的源頭,希望陛下對老百姓施加恩惠,減輕他們的勞役負擔,讓老百姓享受到朝廷恩德的雨露。【原文】妾又聞為政之本,貴在無為。竊見土木之功,不可遂兼。北闕初建,南營翠微,曾未逾時,玉華創製,非惟構架之勞,頗有功力之費。雖復茅茨示約,猶興木石之疲,假使和雇取人,不無煩擾之弊。是以卑宮菲食①,聖王之所安;金屋瑤台,驕主之為麗。故有道之君,以逸逸人;無道之君,以樂樂身。願陛下使之以時,則力不竭矣;用而息之,則心斯悅矣。【注釋】①卑宮菲食:住簡陋的房子,吃粗淡的茶飯。【譯文】為妾又聽說治政的根本貴在無為。私下以為土木工程不可連續不斷地進行。北邊門樓剛建好,就在南邊建翠微宮,沒過多久又要建玉華宮,這不只是浪費材料,對人力也是一個很大的浪費。雖一再表示建築要低標準力求儉約,還是需要伐木採石,即使用官費僱工,也不免煩擾百姓。要知道簡陋的宮室和粗淡的茶飯是聖明的君主所安心受用的,而金碧輝煌的殿堂只有驕逸的君主才認為是美麗的。所以有道的君主是以休養生息使百姓安適;沒有道德的君主是以淫樂享受來滿足自己的情慾。但願陛下使用民力有所節制,那麼他們的力氣就不會用完了,在用了力氣之後給他們以休息的機會,那麼他們心裡就會感到高興了。【原文】夫珍玩技巧,為喪國之斧斤①;珠玉錦繡,實迷心之鴆毒②。竊見服玩鮮靡③,如變化於自然,職貢奇珍,若神仙之所制,雖馳華於季俗,實敗素於淳風。是知漆器非延叛之方,桀造之而人叛;玉杯豈招亡之米,紂用之而國亡。方驗侈麗之源,不可不遏。夫作法於儉,猶恐其奢;作法於奢,何以制後?伏惟陛下,明照未形,智周無際,窮奧秘於麟閣,盡探賾於儒林。千王治亂之蹤,百代安危之跡,興亡衰亂之數,得失成敗之機,固亦包吞心府之中,循環目圍之內,乃宸衷久察,無假一二言焉。惟知之非難,行之不易,志驕於業著,體逸於時安。伏願抑志裁心,慎終成始,削輕過以添重德,擇今是以替前非,則鴻名與日月無窮。盛業與乾坤永泰!太宗甚善其言,特加優賜甚厚。【注釋】①斧斤:原為砍木的工具。這裡指敗國之器。②鴆毒:毒藥,毒酒。③鮮靡:鮮艷華麗。【譯文】珍奇的玩物和浮華的技巧就像是使國家敗亡的刀斧,珠玉的擺設和華麗的服飾就像是使人心惑亂的毒酒。為妾發現陛下的衣服和玩物應有盡有,而且千姿百態、變化多端。別人進獻的奇珍異寶玲瓏剔透,猶如神仙製造的一般。雖說競求華麗為時俗所難免,實際上卻敗壞了淳樸的社會風尚。要知道漆器並不是產生叛離的東西,夏桀加以製造卻導致了民心離叛,玉杯也不是招災惹禍的東西,商紂加以使用卻導致了國敗身亡。經驗證明,奢侈華麗的苗頭,不可不加以遏制。再說創始時節儉,還唯恐其後流於奢侈,創始時就奢侈,那將如何制約後代?為妾伏地而想,陛下明察秋毫,高瞻遠矚,深入鑽研古代典籍,虛心徵詢儒林學士。千王百代治亂安危的蹤跡,興衰存亡得失成敗。的原因,無疑也已包含於心中,循環於眼前,為陛下所早已洞察,用不著為妾再說什麼。只是知道這個道理並不困難,但實行起來卻很不容易。往往是因為功業卓著而志趣驕逸,天下太平而貪圖享樂。希望陛下克制己欲,善始慎終,改掉小毛病以光大道德,用今天的優點取代以前的過錯,這樣,陛下的英名就可以與日月齊輝,大業就可以與乾坤共存了!太宗非常讚賞這些意見,特地厚加賞賜。【評析】對外戰爭,勞民傷財,一旦征戰不利,則會大傷元氣。貞觀初年,太宗愛惜民力,對突厥推行和親政策,維護邊境安寧;後期執意征討高麗,得不償失。因此,戰爭的發動,尤須謹慎。安邊第三十六【原文】貞觀四年,李靖擊突厥頡利①,敗之,其部落多來歸降者。詔議安邊之策,中書令溫彥博議:「請於河南②處之。准漢建武時,置降匈奴於五原③塞下,全其部落,得為捍蔽④,又不離其土俗,因而撫之,一則實空虛之地,二則示無猜之心,是含育之道⑤也。」太宗從之。秘書監魏徵曰:「匈奴自古至今,未有如斯之破敗,此是上天剿絕,宗廟神武。且其世寇中國,萬姓冤讎,陛下以其為降,不能誅滅,即宜遣發河北,居其舊土。秦、漢患之者若是,故時發猛將以擊之,收其河南以為郡縣。陛下以內地居之,且今降者幾至十萬,數年之後,滋息⑥過倍,居我肘腋⑦,甫邇王畿⑧,心腹之疾,將為後患,尤不可處以河南也。」溫彥博曰:「天子之於萬物也,天覆地載,有歸我者則必養之。今突厥破除,余落歸附,陛下不加憐愍,棄而不納,非天地之道,阻四夷之意,臣愚甚謂不可,宜處之河南。所謂死而生之,亡而存之,懷我厚恩,終無叛逆。」魏徵曰:「晉代有魏時,胡部落分居近郡,江統勸逐出塞外,武帝不用其言,數年之後,遂傾漉、洛。前代覆車,殷鑒不遠。陛下必用彥博言,遣居河南,所謂養獸自遺患也。」彥博又曰:「臣聞聖人之道,無所不通。突厥余魂,以命歸我,收居內地,教以禮法,選其酋首,遣居宿衛,畏威懷德,何患之有?且光武居河南單于於內郡,以為漢藩翰,終於一代,不有叛逆。」又曰:「隋文帝勞兵馬,費倉庫,樹立可汗,令復其國,後孤恩失信,圍煬帝於雁門。今陛下仁厚,從其所欲,河南、河北,任情居住,各有酋長,不相統屬,力散勢分,安能為害?」給事中杜楚客進曰:「北狄人面獸心,難以德懷,易以威服。今令其部落散處河南,逼近中華,久必為患。至如雁門之役,雖是突厥背恩,自由隋主無道。中國以之喪亂,豈得雲興復亡國以致此禍?夷不亂華,前哲明訓,存亡繼絕,列聖通規。臣恐事不師古,難以長久。」太宗嘉其言,方務懷柔,未之從也。卒用彥博策,自幽州至靈州,置順、佑、化、長四州都督府以處之,其人居長安者近且萬家。【注釋】①李靖擊突厥頡利:唐貞觀四年(630),李靖大破頡利可汗於陰山。頡利謀逃往漠北,被李世劫所阻,部眾多降,頡利西奔,旋為部下擒送唐軍。此後,太宗用中書令溫彥博之議,使降眾居朔方之地,分置都督府。酋長多拜官,居長安者近萬家。②河南:指黃河以南河套一帶。③五原:郡名。漢元朔二年(前127)置。治所在九原(今包頭市西北)。轄境相當於今內蒙古後套以東、陰山以南、包頭市以西和達拉特、准格爾等旗地。④捍蔽:捍衛屏蔽。⑤含育之道:含養化育的辦法。⑥滋息:滋生繁衍。⑦肘腋:比喻切近的地方。⑧甫邇王畿:接近君王居住之地。【譯文】貞觀四年,李靖打敗突厥頡利可汗,頡利統屬的部落很多都歸順了大唐,於是,唐太宗下詔討論安定邊境的政策。中書令溫彥博建議說:「請陛下仿照東漢建武年間把降服的匈奴安置在五原郡邊塞附近的辦法,把突厥人安置在黃河以南地區,這樣做,既可以保留原有的部落編製,作為中原的屏障,同時又不讓他們遠離本土、不改變他們的習俗,以便實行撫慰政策。如此,一來可充實空虛的邊塞,二來可體現朝廷對他們沒有猜疑之心。我認為,這才是包容養育他們的正當辦法。」太宗對溫彥博的建議很是贊同。秘書監魏徵卻堅決反對說:「匈奴自古以來從未這樣慘敗過,這是上天要誅殺他們,也是陛下神武的表現。他們世代與中原為敵,與老百姓結下了數不清的仇怨,陛下鑒於他們乃主動受降,因此沒有將他們處死。依臣之見,應當把他們發配到黃河以北地區,讓他們居住在自己的土地上。秦漢時,他們是中原政府的禍患,所以當時朝廷常常派猛將去攻打他們,收歸他們在黃河以南的土地,在那裡設置郡縣加強管理。陛下如今讓他們在中原內地居住,並且降兵達幾萬,乃至十萬之眾,幾年以後,他們的人數還會成倍增長,讓他們生活在我們身邊,離京城如此之近,將來可能會成為心腹之患,所以千萬不可把他們安置在黃河以南。」溫彥博反駁說:「天子對於萬事萬物,不管天上飛的,還是地上長的,只要歸順,都應該收養。如今突厥兵敗,余部前來歸降,如果陛下對他們不加以憐憫,反而棄他們於不顧,這不是天子的胸襟。我雖愚鈍,但卻認為陛下不應採取抑制少數民族的政策,而應把他們安置在黃河以南地區。常言道:讓瀕臨死亡的人活下去,要常懷仁愛之心,那麼終將不會有叛亂髮生。」魏徵據理力爭地說:「晉朝取代魏國的時候,胡部落常常在周邊地區活動,江統勸說晉武帝把他們逐出塞外,晉武帝不聽,幾年之後,胡部落勢力大增,將很多地方據為己有,前車之鑒不遠。陛下如果採納溫彥博的意見,讓他們居住在黃河以南地區,將養虎為患,貽害無窮啊。」溫彥博又說:「我聽說,聖人之道無不通達。突厥的殘餘部落,前來投奔我們,以保全性命。把他們安置在中原內地,傳授給他們禮教法令,選拔他們的首領,派衛兵駐守那裡,讓他們畏懼大唐的威嚴,感激大唐的恩德,這有什麼可擔憂的呢?漢代光武帝在位時,讓突厥的單于定居內地,成為漢朝的一位藩王,歷經整個漢朝時期,突厥都不曾叛亂。」稍停片刻,他繼續說道:「隋文帝興師動眾,耗盡了國庫,扶持突厥可汗,讓他回到舊地,後來可汗背信棄義,把隋煬帝圍困在雁門,企圖謀反。現在,陛下仁慈寬厚,聽憑他們的意願,無論是河南、河北,任由他們選擇居住的地方。另外,突厥部落眾多,每個部落都有自己的酋長,他們內部不統一,力量分散,怎麼會對中原政府造成危害呢?」給事中杜楚客與溫彥博同一陣線,說:「北方異族人面獸心,難以感化,用武力容易使他們臣服。現在讓他們的部落散居在黃河南,靠近中原政府,長此以往,必有禍患。至於隋煬帝在雁門關被困一事,雖是因為突厥背信棄義所致,隋煬帝昏庸無道也是重要的原因。中原的衰敗滅亡,怎能歸咎於中原政府對少數民族的扶持政策?認為讓他們復興而種下禍根是沒有道理的。少數民族不會擾亂華夏民族,這是先哲們總結的經驗。讓快要死亡的人活下去,讓行將滅絕的東西延續下去,這是古代聖賢通行的原則。臣恐怕如果不遵照古訓,大唐將難以長久啊。」唐太宗聽後,對他的意見非常讚許,於是對異族採取懷柔政策,這在歷史上是從來沒有過的。後來唐太宗採納溫彥博的策略,從幽州至靈州,設置了順、佑、化、長四州安置歸順的突厥部落,從這以後,到長安定居的突厥人達萬家之多。【原文】自突厥頡利破後,諸部落首領來降者,皆拜將軍中郎將,布列朝廷,五品以上百餘人,殆與朝士相半。惟拓跋不至,又遣招慰之,使者相望於道。涼州都督李大亮以為於事無益,徒費中國,上疏曰:「臣聞欲綏遠者必先安近。中國百姓,天下根本,四夷之人,猶於枝葉,擾其根本以厚枝葉,而求安,未之有也。自古明王,化中國以信,馭夷狄以權。故《春秋》云:"戎狄豺狼,不可厭也;諸夏親昵,不可棄也。』自陛下君臨區宇,深根固本,人逸兵強,九州殷富,四夷自服。今者招致突厥,雖入提封,臣愚稍覺勞費,未悟其有益也。然河西民庶,鎮御藩夷,州縣蕭條,戶口鮮少,加因隋亂,減耗尤多,突厥未平之前,尚不安業,匈奴微弱以來,始就農畝,若即勞役,恐致防損,以臣愚惑,請停招慰。且謂之荒服者,故臣而不納。是以周室愛民攘狄,竟延八百之齡;秦王輕戰事胡,故四十載而絕滅。漢文養兵靜守,天下安豐;孝武揚威遠略,海內虛耗,雖悔輪台,追已不及。至於隋室,早得伊吾,兼統鄯善,且既得之後,勞費日甚,虛內致外,竟損無益。遠尋秦、漢,近觀隋室,動靜安危,昭然備矣。伊吾雖已臣附,遠在藩磧,民非夏人,地多沙鹵。其自豎立稱藩附庸者,請羈縻受之,使居塞外,必畏威懷德,永為藩臣,蓋行虛惠而收實福矣。近日突厥傾國入朝,既不能俘之江淮,以變其俗,乃置於內地,去京不遠,雖則寬仁之義,亦非久安之計也。每見一人初降,賜物五匹,袍一領,酋長悉授大官,祿厚位尊,理多糜費。以中國之租賦,供積惡之凶虜,其眾益多,非中國之利也。」太宗不納。【譯文】自從突厥頡利兵敗後,凡有突厥部落的首領前來歸降,大唐政府都把他們封為將軍中郎將,在朝堂上,突厥五品以上的官員就有一百多人,與大唐自己的官員幾乎各佔一半。突厥各族中,只有拓跋氏沒有歸順,唐太宗派人前去招安,使者來來往往,不絕於道。涼州都督李大亮認為這樣做徒勞無益,只會白白地消耗財物,於是上疏說:「我認為,要安撫邊遠地區的人,首先應當使內陸的人安定。中原的百姓,是天下的根本,四方邊境的少數民族,猶如樹上的枝葉,如果用破壞樹根的辦法來使枝繁葉茂,那麼,要想樹木長期存活下去,恐怕是不可能的。自古以來,賢明的君主以教化中原為根本方針,以駕馭夷、狄等少數民族為權宜之策。所以《春秋》說:「戎、狄這些少數民族猶如豺狼虎豹,不可讓他們滿足;華夏民族是近親,不可將他們遺棄。」自從陛下君臨天下以來,國泰民安,老百姓生活安樂,兵力得到了加強,四方少數民族俯首稱臣。如今朝廷招安突厥,對他們加官封爵,我認為這樣做太浪費國家的財資,而沒有什麼實際的好處。黃河以西的百姓,是抵禦強悍少數民族的前哨。那裡人煙稀少,凋敝蕭條,加之隋末的戰火,老百姓遭受的損失尤其嚴重,在平定突厥之前,他們根本無法安居樂業,匈奴被削弱之後,才開始進行農業生產,如果現在就役使他們,恐怕會使他們元氣大傷。臣固然愚鈍,但還是請求陛下停止安撫勸降。並且,古人說,對於落荒而逃的人,即使前來稱臣也不要接納。在周朝,王室愛撫百姓,但同時也抵禦少數民族,所以延續了八百年的帝業;秦朝對抗擊胡人不以為然,所以四十年就短命了;漢文帝畜養兵士以待變故,所以天下安寧富庶;漢武帝神武鷹揚,對少數民族連年征伐,致使勞民傷財,國內空虛。後來雖然有輪台之悔,但已追悔莫及了;隋代,在得到西域的伊吾、鄯善之地後,國庫也幾乎消耗殆盡,於國於民都沒有絲毫益處。如今,遠有秦、漢的教訓,近有隋代的前鑒,異族的動靜變化,可謂清晰可見。伊吾雖已是大唐的附屬地,但它遠在邊關荒漠之地,那裡的人非華夏之族,土地也多荒漠沙丘。對於主動稱臣的,請陛下對他們嚴加約束,讓他們居住在塞外,這樣他們必定對大唐心懷畏懼又感恩戴德,永遠做大唐的藩臣。所以對他們實施恩惠是虛,讓老百姓享受太平是實。近來一有突厥人歸降,朝廷就賞賜給他們布五匹,袍子一件,酋長歸降,還要加官晉爵,享受極高的俸祿,這樣做太浪費了。把中原百姓上繳的租稅,供養這些兇惡頑固的俘虜,讓他們源源不斷地進入中原,這對中原是非常不利的。」唐太宗沒有接受他的意見。【原文】十三年,太宗幸九成宮。突利可汗弟中郎將阿史那結社率陰結所部,並擁突利子賀羅鶻夜犯御營,事敗,皆捕斬之。太宗自是不直突厥,悔處其部眾於中國,還其舊部於河北,建牙①於故定襄城,立李思摩為乙彌泥熟俟利苾可汗以主之。因謂侍臣曰:「中國百姓,實天下之根本,四夷之人,乃同枝葉,擾其根本以厚枝葉,而求安,未之有也。初不納魏徵言,遂覺勞費日甚,幾失久安之道。」【注釋】①建牙:建立官署。【譯文】貞觀十三年,太宗親臨九成宮,突利可汗的弟弟中郎將阿史那結社率暗地裡糾結部眾,並支持突利可汗的兒子賀羅鶻乘夜偷攻太宗的御營。事情敗露後,他們都被捕獲並斬首。太宗從此不再信任突厥,並後悔把他們的部眾安置在內地。於是將他們遣送回黃河以北地區,讓他們在原來的定襄城建立官署,立李思摩為乙彌泥熟俟利苾可汗,以此來統率他們。事後,唐太宗對侍從的大臣們說:「中原的百姓,實在是天下的根,周邊的少數民族,就如同枝葉一樣,損傷了根本,卻想枝繁葉茂,國家長治久安,是絕不可能的。當初,我不接受魏徵的建議,因而感到勞費一天比一天嚴重。我考慮不周,差點失去了長治久安的好方法。」【原文】貞觀十四年,侯君集①平高昌之後,太宗欲以其地為州縣。魏徵曰:「陛下初臨天下,高昌王先來朝謁,自後數有商胡稱其遏絕貢獻,加之不禮大國詔使,遂使王誅載加。若罪止文泰,斯亦可矣。未若因撫其民而立其子,所謂伐罪弔民,威德被於遐外,為國之善者也。今若利其土壤以為州縣,常須千餘人鎮守,數年一易。每來往交替,死者十有三四,遣辦衣資,離別親戚。十年之後,隴右空虛,陛下終不得高昌撮谷尺布以助於中國。所謂散有用而事無用,臣未見其可。」太宗不從,竟以其地置西州,仍以西州為安西都護府,每歲調發千餘人防遏其地。【注釋】①侯君集:唐時三水人,以才雄著稱。從太宗立戰功,破吐谷渾,平高昌,累拜吏部尚書,封潞國公。後恃功專橫,參與太子承乾謀反之事被殺。【譯文】貞觀十四年,侯君集平定高昌之後,唐太宗想在高昌設立州縣。魏徵反對說道:「陛下當初剛登上皇位的時候,高昌王最先來朝謁,後來經商的胡人多次告發高昌王不向朝廷進獻貢奉,加上他們對大國的使者不以禮相待,終於獲得罪名。如果朝廷只對高昌王麹文泰一人定罪,也還合情合理。依臣之言,不如安撫他的臣民,擁立他的兒子。常言道:處罰有罪之君,安撫他的百姓,讓威名和仁德播散到遙遠的邊關。這是最好的治國安邊之策。現在如果在高昌王的土地上設立州縣,必須經常有成百上千的人在那裡守衛,並且幾年要更換一次人馬。每次換防,士兵們都往來奔波,死於勞頓的不計其數。士兵們還要添置衣物,離別親人,飽受背井離鄉之苦。十年過後,甘肅以西的地區肯定會人財空虛,而陛下始終得不到高昌一把穀子,甚至一尺帛布的援助。這其實是拆散有用的東西,去侍奉無用的東西。我看不出有什麼益處。」唐太宗不聽他的意見,仍在高昌王的土地上設置西州屬地,定西州為安西都護府,每年調派一千多人馬駐守該地。【原文】黃門侍郎褚遂良亦以為不可,上疏曰:「臣聞古者哲後臨朝,明王創業,必先華夏而後夷狄,廣諸德化,不事遐荒。是以周宣薄伐,至境而反;始皇遠塞,中國分離。陛下誅滅高昌,威加西域,收其鯨鯢,以為州縣。然則王師初發之歲,河西供役之年,飛芻輓粟,十室九空,數郡蕭然,五年不復。陛下每歲遣千餘人而遠事屯戍,終年離別,萬里思歸。去者資裝,自須營辦,既賣菽粟、傾其機杼。經途死亡,復在言外。兼遣罪人,增其防遏,所遣之內,復有逃亡,官司捕捉,為國生事。高昌途路,沙磧千里,冬風冰冽,夏風如焚,行人遇之多死。《易》雲"安不忘危,治不忘亂。』設令張掖塵飛,酒泉烽舉,陛下豈能得高昌一人菽粟而及事乎?終鬚髮隴右諸州,星馳電擊。由斯而言,此河西者方於心腹,彼高昌者他人手足,豈得糜費中華,以事無用?陛下平頡利於沙塞,滅吐渾於西海,突厥余落,為立可汗,葉渾遺萌,更樹君長,復立高昌,非無前例,此所謂有罪而誅之,既服而存之。宜擇高昌可立者,征給首領,遣還本國,負戴洪恩,長為藩翰。中國不擾,既富且寧,傳之子孫,以貽後代。」疏奏,不納。【譯文】黃門侍郎褚遂良也認為這樣做不好,於是上疏說:「我聽說,古代聖哲賢明的君王處理國政,都先使華夏諸族安定了,然後才平定少數民族,他們廣泛散布仁德和教化,不干預邊遠悍荒之地的事務。所以,周宣王征伐獫狁,將他們逐出邊境就撤軍了;而秦始皇頻頻出征邊塞,修築了萬里長城,西起臨洮,東到遼東,以抵禦異族,但最後還是使國家分崩離析了。陛下滅掉了高昌國,使西域異族臣服於大唐的威儀,如今還要據守他們的土地,設立州縣。然而,朝廷發兵的時候,黃河以西遇到荒年,田地野草蔓延,幾年顆粒未收,十戶人家有九戶貧困,周邊各郡縣也都很蕭條,五年過去了,還是沒有改變。現在,陛下每年要派上千人前去戊守,他們背井離鄉,飽嘗思鄉之苦。離家的兵士還要自己操辦行裝,他們不得不賣掉糧食,拿走家中紡織的所有布匹,對他們的家庭來說,這無異於雪上加霜,而且有的人在路途中就命歸黃泉了。此外,兵士當中有的人還犯有官司,他們在征戍期間藉機逃亡,官府還要捉拿查辦,這為國家帶來了多少事端啊!到高昌的旅途,千里沙丘,冬天寒風凜冽,夏天烈日炎炎,不少人在途中就染病死去了。《周易》說:"處於安樂之中不要忘記危險,國富民安的時候不要忽略了動亂的產生。』假設張掖郡戰火飛揚,酒泉郡烽煙四起,陛下能指望高昌供給一個人的糧米來增援嗎?必須調發隴右各州軍隊,攻擊敵人。就此而言,黃河以西的百姓才是朝廷的心腹,高昌人終究是異族,怎麼能浪費中原的財物,去供養毫無益處的人呢?陛下在沙塞平定頡利,在西海吞併吐渾。可這些地方依然不安寧,殘餘的突厥部落要擁立自己的可汗,吐谷渾也暗中推舉自己的首領。如今,陛下應該讓高昌人自己擁立首領。這樣做,並非史無前例,古人說,有罪的人就誅殺他,臣服的人就使他存活。陛下應當在高昌人中選擇可以擁立的人,封他為首領,送他回故國,讓他感激大唐的恩德,永遠做中原政府的一名藩王。這樣,中原就不會受到干擾,老百姓就可安享富庶和安寧,如果這個安邊政策一代代傳下去,將會造福子孫後代。」但唐太宗沒有接納他的進諫。【原文】至十六年,西突厥遣兵寇西州,太宗謂侍臣曰:「朕聞西州有警急,雖不足為害,然豈能無憂乎?往者初平高昌,魏徵、褚遂良勸朕立麹文泰子弟,依舊為國,朕竟不用其計,今日方自悔責。昔漢高祖遭平城之圍而賞婁敬,袁紹敗於官渡而誅田豐,朕恆以此二事為誡,寧得忘所言者乎!」【譯文】貞觀十六年,西突厥派兵進犯西州地區,唐太宗對侍臣說:「我聽說西州有軍情,雖然還不足以構成危害,但怎能高枕無憂呢?過去我剛剛平定高昌的時候,魏徵、褚遂良勸我立麹文泰的後代為王,歸還他的國土,可是,我竟然沒有採納他們的意見,現在後悔晚矣。過去漢高祖不聽婁敬不出兵匈奴的勸告,結果遭到平城之圍,事後漢高主大大犒賞了婁敬。袁紹不聽田豐的建議,與曹操大戰於官渡,結果大敗而逃,事後卻聽信讒言,將田豐殺死。我常常以這兩件事為誡,怎能忘記這些勸諫過我的人呢?」【評析】唐初武力強盛,政策開明,四方外族皆來歸順,唐太宗召集群臣商討如何安置,群臣紛呈「安邊之策」,並針對內遷還是外徙、設置郡縣還是自立為王等問題展開了激烈的爭論,互有得失。行幸第三十七【原文】貞觀初,太宗謂侍臣曰:「隋煬帝廣造宮室,以肆行幸。自西京至東都,離宮別館,相望道次,乃至并州、涿郡,無不悉然。馳道皆廣數百步,種樹以飾其傍。人力不堪,相聚為賊。逮至末年,尺土一人,非復己有。以此觀之,廣宮室,好行幸,竟有何益?此皆朕耳所聞,目所見,深以自誡。故不敢輕用人力,惟令百姓安靜,不有怨叛而已。」【譯文】貞觀初年,唐太宗對侍從的大臣們說:「隋煬帝大肆營建宮室,以便縱情遊樂,從西京到東都,沿途離宮別館隨處可見,并州、涿郡,也無不如此。馳道有幾百步寬,兩邊還種上樹作為裝飾。百姓無力承擔徭役和勞役的重負,相繼起來反抗。到了隋朝末年,隋煬帝已經眾叛親離,連一尺土地、一個百姓,都不再屬於他了。這樣看來,多營宮室,喜愛遊樂,有什麼好處呢?隋朝從興到亡我都經歷過,這些都是我耳聞目睹的事,這樣的教訓,應該深以為誡啊!因此,我不敢隨便動用人力,只想讓百姓安居樂業,不要發生叛亂才好。」【原文】貞觀十一年,太宗幸洛陽宮,泛舟於積翠池,顧謂侍臣曰:「此宮、觀、台、沼並煬帝所為,所謂驅役生民,窮此雕麗,復不能守此一都,以萬民為慮。好行幸不息,民所不堪。昔人云:"何草不黃?何日不行①?』"小東大東,杼軸其空②。』正謂此也。遂使天下怨叛,身死國滅,今其宮苑盡為我有。隋氏傾覆者,豈惟其君無道,亦由股肱無良。如宇文述、虞世基、裴蘊③之徒,居高官,食厚祿,受人委任,惟行諂佞,蔽塞聰明,欲令其國無危,不可得也。」司空長孫無忌奏言:「隋氏之亡,其君則杜塞忠讜之言,臣則苟欲自全,左右有過,初不糾舉,寇盜滋蔓,亦不實陳。據此,即不惟天道,實由君臣不相匡弼。」太宗曰:「朕與卿等承其餘弊,惟須弘道移風,使萬世永賴矣。」【注釋】①何草不黃,何日不行:《詩經·小雅·何草不黃》中的句子,意思是哪些草兒不枯黃,哪些日子不奔忙?②小東大東,杼軸其空:《詩經·小雅·大東》中的句子,意思是東方遠近各國,織布機上都搜刮空了。③宇文述、虞世基、裴蘊:都曾是隋時的重臣。【譯文】貞觀十一年,唐太宗到洛陽宮,在積翠池上泛舟,環顧身邊的侍臣說:「這裡的宮苑、台榭都曾是隋煬帝建造的,他生前驅使萬民,為他修築精雕細刻的宮室,絲毫不關心老百姓的疾苦,並且他還喜好到各地巡遊玩樂。耗資巨大,老百姓怎麼能夠忍受呢?《詩經》云:"哪裡的草不枯黃,哪一天不趕路啊?』"遠遠近近東方國,織布機上都空空。』說的正是這種情形啊。隋煬帝的荒淫導致天下人的怨恨和叛亂,最後落得國破家亡,現在,他的宮殿完全歸我所有了。隋代滅亡的原因,難道只是因為君王無道嗎?其實他的臣子們也不忠良。像宇文述、虞世基、裴蘊這些人,他們身居高位,享受著豐厚的俸祿,被皇帝委以重任,但他們只知道行小人諂媚之事,擾亂視聽。這樣要使朝廷不危亡,怎麼可能呢?」司空長孫無忌上書說:「隋代滅亡的原因在於君王杜絕忠言,臣子苟且偷生,上下都有過失。開始不糾偏改過,後來反叛勢力日漸猖獗,也沒人敢把實情說出來。因此,隋朝滅亡不在天意,而是君臣之間不相互扶持所致啊。」唐太宗說:「我和各位大臣是在隋末天下大亂之後得到江山的,因此我們應該弘揚大道、移風易俗,才能使國家長治久安。」【原文】貞觀十三年,太宗謂魏徵等曰:「隋煬帝承文帝餘業,海內殷阜,若能常處關中,豈有傾敗?遂不顧百姓,行幸無期,徑往江都,不納董純、崔象①等諫諍,身戮國滅,為天下笑。雖復帝祚長短,委以玄天,而福善禍淫,亦由人事。朕每思之,若欲君臣長久,國無危敗,君有違失,臣須極言。朕聞卿等規諫,縱不能當時即從,再三思審,必擇善而用之。」【注釋】①董純、崔象:二人都是隋煬帝時的大臣。【譯文】貞觀十三年,唐太宗對魏徵等大臣說:「隋煬帝在繼承隋文帝基業的時候,海內昇平,如果他能長期住在關中,怎麼可能遭致滅亡呢?可是後來他不顧百姓的疾苦,到各地去行幸巡遊,沒有歸期。最後索性住在江都,不聽從董純、崔象等大臣的忠言,最終不僅自己死於叛臣之手,也斷送了江山社稷,還留下笑柄讓世人感嘆評說。雖然帝運的長短,是天意決定的,但是禍福善惡,也在於人事。我每每想到這些,都認為若要國家太平,君臣相安無事,君主一旦有了過失,臣子就一定要直言不諱地指出來。我對你們提出的意見,雖然不能當時就採納,但在我反覆思考之後,必定會選擇好的意見加以採納。」【原文】貞觀十二年,太宗東巡狩,將入洛,次於顯仁宮,宮苑官司多被責罰。侍中魏徵進言曰:「陛下今幸洛州,為是舊征行處,庶其安定,故欲加恩故老。城郭之民未蒙德惠,官司苑監多及罪辜,或以供奉之物不精,又以不為獻食。此則不思止足,志在奢靡,既乖行幸本心,何以副百姓所望?隋主先命在下多作獻食,獻食不多,則有威罰。上之所好,下必有甚,競為無限,遂至滅亡。此非載籍所聞,陛下目所親見。為其無道,故天命陛下代之。當戰戰慄栗,每事省約,參蹤前列,昭訓子孫,奈何今日欲在人之下?陛下若以為足,今日不啻足矣;若以為不足,萬倍於此,亦不足也。」太宗大驚曰:「非公,朕不聞此言。自今已後,庶幾無如此事。」【譯文】貞觀十二年,唐太宗東巡,即將進入洛陽,下榻在顯仁宮,宮裡的侍從因為侍候不周,受到很多責罰。對此,侍中魏徵向唐太宗進諫,說:「陛下如今到洛陽,是因為以前在戰爭期間這裡遭到了禍殃,陛下希望這裡獲得安寧,所以對洛陽的百姓施以特別的恩惠。但事到如今,這裡的百姓非但沒得到眷顧,相反,顯仁宮的侍從還受到了很多無辜的責罰。他們有的是因為進獻的物品不精緻,或者因為食物不甘美而受罰。這可能是因為陛下不知足,太奢侈造成的。這樣做不僅違背了巡遊的初衷,也辜負了老百姓的期望。過去,隋煬帝命令下人多多進獻食物,只要食物不豐美,就要受到責罰。上面有什麼樣的喜好,下面必定會加倍效仿,這樣下去,人就會變得貪得無厭,最後走向滅亡。這不只是史書所載,也是陛下親眼所見,親耳所聞的。正因為隋煬帝昏庸無道,所以上天才委派你來代替他。陛下應當戰戰兢兢,凡事從儉,以前人的風範為楷模,來告誡子孫後代。如果陛下意足了,那麼現在就能感到滿意,反之,即使比現在好過千倍萬倍,也不會感到滿足的。」唐太宗聽後大驚失色,說:「沒有你,我絕不會聽到這樣的諍言。從今以後,再也不會有此類事情發生了。」【評析】帝王巡幸天下,儀仗豪華,全靠所過之處人民供應,百姓們往往因此傾家蕩產,勞民傷財。太宗深知隋煬帝命喪江都的下場,以此自我警戒,盡量減少巡遊之舉。大臣們也紛紛勸誡太宗節制奢侈行為,避免驚擾百姓,君臣一心,與民休息。畋獵第三十八【原文】秘書監虞世南以太宗頗好畋獵,上疏諫曰:「臣聞秋獮冬狩①,蓋惟恆典;射隼②從禽,備乎前誥。伏惟陛下因聽覽之餘辰,順天道以殺伐,將欲摧班碎掌,親御皮軒,窮猛獸之窟穴,盡逸材於林藪。夷凶剪暴,以衛黎元,收革擢羽,用充軍器,舉旗效獲,式遵前古。然黃屋之尊,金輿之貴,八方之所仰德,萬國之所繫心,清道而行,猶戒銜橛。斯蓋重慎防微,為社稷也。是以馬卿直諫於前③,張昭變色於後④,臣誠細微,敢忘斯義?且天弧星,所殪⑤已多,頒禽賜獲,皇恩亦溥。伏願時息獵車,且韜長戟,不拒芻蕘之請⑥,降納涓澮之流⑦,袒裼徒搏,任之群下,則貽範百王,永光萬代。」太宗深嘉其言。【注釋】①秋獮(xiǎn)冬狩:秋獵為獮,冬獵為狩,秋獮冬狩泛指秋冬季外出打獵。②隼(sǔn):禽鳥。③馬卿直諫於前:馬卿指司馬相如,漢武帝時為郎。司馬相如跟隨武帝出去打獵,他見武帝總是喜歡親自追逐擊殺猛獸,於是上疏規諫,被武帝採納。④張昭變色於後:張昭字子布,彭城人,三國時為吳主孫權軍師,他見孫權親自馳馬射虎,嚇得面目變色,極言規諫。⑤殪(yì):殺死。⑥芻蕘之請:微臣的請求。⑦涓澮(kuaì)之流:涓涓小溪般的建議。【譯文】秘書監虞世南因為唐太宗喜歡打獵,就上疏說:「我聽說秋冬兩季打獵,是歷來的傳統,射殺猛獸,追遂飛禽,前人已有訓誡。陛下在批閱奏章,臨朝聽政之餘,親自駕著打獵的車子,到凶禽猛獸出沒的森林洞穴之中,獵殺兇殘的動物,保衛黎民百姓,用動物的皮毛,製作兵器。打獵成功後,讓旗幟高高飄揚,以顯示赫赫國威,這是在遵循古代先王們傳下來的規矩。然而陛下乃天下最為尊貴的人,陛下出行打獵,百姓仰慕你的聖德,牽掛你的行蹤,這怎不叫萬民揪心,所以陛下應當謹慎行事,保重自己,為江山社稷著想啊!漢武帝好獵熊,司馬相如上疏力諫,武帝於是打消了此念。吳主孫權好射虎,張昭曉以利害,吳主也接受了意見。我雖人微言輕,但也要盡到臣子之職。自然無情,死亡的禽獸已經很多了,陛下對狩獵進行嘉獎,浩大的皇恩也已為老百姓所知。臣只希望陛下存放好獵車和器具,採納臣下的意見,把脫衣露體的事讓臣子去做,那麼就可以為王者之楷模,永載史冊了。」唐太宗聽罷,對他的意見深表讚許。【原文】谷那律①為諫議大夫,嘗從太宗出獵,在途遇雨,太宗問曰:「油衣若為得不漏?」對曰:「能以瓦為之,必不漏矣。」意欲太宗弗數遊獵,大被嘉納。賜帛五十段,加以金帶。【注釋】①谷那律:魏州昌樂人。貞觀年間,累遷國子博士,後遷諫議大夫。【譯文】谷那律擔任諫議大夫的時候,曾跟隨唐太宗外出打獵。途中遇上大雨,唐太宗問谷那律:「油衣該怎麼做才不會漏雨呢?」谷那律回答說:「如果用瓦來做,肯定不會漏雨。」言下之意是希望太宗不要經常遊獵。唐太宗對他的回答大為讚賞,賞給他帛五十段,外加一條金帶。【原文】貞觀十一年,太宗謂侍臣曰:「朕昨往懷州①,有上封事者云:"何為恆差山東眾丁於苑內營造?即日徭役,似不下隋時。懷、洛以東,殘人不堪其命,而田獵猶數,驕逸之主也。今者復來懷州田獵,忠諫不復至洛陽矣。』四時蒐田②,既是帝王常禮,今日懷州,秋毫不幹於百姓。凡上書諫正,自有常准,臣貴有詞,主貴能改。如斯詆毀,有似咒詛。」侍中魏徵奏稱:「國家開直言之路,所以上封事者尤多。陛下親自披閱,或冀臣言可取,所以僥倖之士得肆其丑。臣諫其君,甚須折衷,從容諷諫。漢元帝③嘗以酎④祭宗廟,出便門,御樓船。御史大夫薛廣德⑤當乘輿免冠曰:"宜從橋,陛下不聽臣言,臣自刎,以頸血污車輪,陛下不入廟矣。』元帝不悅。光祿卿張猛進曰:"臣聞主聖臣直,乘船危,就橋安。聖主不乘危⑥,廣德言可聽。』元帝曰:"曉人不當如是耶!』乃從橋。以此而言,張猛可謂直臣諫君也。」太宗大悅。【注釋】①懷州:州名。北魏天安二年(467)置。唐時轄境相當於今河南焦作、沁陽、武陟、修武等市、縣。②四時蒐田:蒐田,打獵。古代天子狩獵,春曰蒐,夏曰苗,秋曰獮,冬曰狩。③漢元帝:名爽(前76—前33),漢宣帝長子,公元前49年至前33年在位。④酎(zhòu):重釀酒。經過兩次以至多次復釀的醇酒。⑤薛廣德:字長卿,沛郡人,前漢元帝時曾為長信少府,御史大夫。⑥聖主不乘危:聖明的君主不做有危險的事。【譯文】貞觀十一年,唐太宗對侍臣說:「我過去到懷州去,有人上書說:"為什麼總是差遣山東的勞工到宮裡修造苑囿呢?當今勞役之重,已經和隋代不相上下了。懷州、洛水以東的百姓已經苦不堪言了,而皇上還時常到那裡去打獵,真是一個驕奢的君王啊。今天皇上又到懷州來打獵,看來皇上是聽不進忠言的。』一年四季出行打獵,是古代帝王常有的禮數,今日我到懷州,對老百姓不會帶來一絲一毫的干擾。凡是上書提出意見的,一般我都採納,臣子貴在能直諫,君王貴在能改正。但如今這樣的詆毀,像是在詛咒我啊。」侍中魏徵說:「朝廷廣開言路,所以上書提意見的人眾多。陛下親自批閱奏書,是希望採納好的意見,僥倖大膽上書的人也因此得以把他們的一點淺見告知陛下。臣子向國君提意見,必須言語委婉,措辭得體,藉此以諷彼。漢元帝曾到宗廟去祭祀,想從便門出去,再乘樓船到宗廟。御史大夫薛廣德擋住去路,站在漢文帝乘坐的馬車外,摘下官帽,說:"陛下應當從橋上經過,如果陛下不聽臣的話,我就自盡,讓我頸中的鮮血玷污你的車輪,使你進不了宗廟。』漢文帝很不高興。光祿卿張猛說:"我聽說如果君王聖明,那麼臣子就會忠直。乘船危險,過橋安全。聖明的君王不會冒無謂的危險,好的意見是可以採納的。』漢文帝於是就從橋上經過。從這點看,張猛真可算是一位敢於直諫的大臣啊。」唐太宗聽後非常高興。【原文】貞觀十四年,太宗幸同州沙苑,親格猛獸,復晨出夜還。特進魏徵奏言:「臣聞《書》美文王不敢盤於游田,《傳》述《虞箴》稱夷、羿以為戒。昔漢文臨峻坂欲馳下,袁盎攬轡曰:"聖主不乘危,不僥倖,今陛下騁六飛,馳不測之山,如有馬驚車敗,陛下縱慾自輕,奈高廟何?』孝武好格猛獸,相如進諫:"力稱烏獲,捷言慶忌①,人誠有之,獸亦宜然。猝遇逸材之獸,駭不存之地,雖烏獲、逄蒙②之伎不得用,而枯木朽株盡為難矣。雖萬全而無患,然而本非天子所宜。』孝元帝郊泰畤③,因留射獵,薛廣德稱:"竊見關東困極,百姓離災。今日撞亡秦之鐘,歌鄭、衛之樂,士卒暴露,從官勞倦,欲安宗廟社稷,何憑河暴虎,未之戒也』?臣竊思此數帝,心豈木石,獨不好馳騁之樂?而割情屈己,從臣下之言者,志存為國,不為身也。臣伏聞車駕近出,親格猛獸,晨往夜還。以萬乘之尊,暗行荒野,踐深林,涉豐草,甚非萬全之計。願陛下割私情之娛,罷格獸之樂,上為宗廟社稷,下慰群寮兆庶。」太宗曰:「昨日之事偶屬塵昏,非故然也,自今深用為誡。」【注釋】①慶忌:春秋時吳王僚之子,以勇武見稱。②逄蒙:古時善射者,相傳學射於羿。③泰畤(zhì):古代祭天神之壇。【譯文】貞觀十四年,唐太宗到同州的沙苑去打獵,他親自射殺猛獸,披星戴月,早出晚歸。特進魏徵上書說:「《尚書》上讚美周文王不沉溺於打獵,《左傳》中載有虞人進諫,說夷、羿太喜歡打獵,應該深以為戒。過去漢文帝騎馬來到峻坂,想飛馳而下,大臣袁盎緊緊抓住漢文帝的馬轡說:"聖明的君主不冒失、不僥倖,現在陛下騎著駿馬,在情況不明的山坡上飛馳。如果馬受驚嚇,車子失靈怎麼辦?陛下縱然輕視自己的生命,但如何向列祖列宗交待?』漢武帝也喜好獵殺猛獸,司馬相如進諫說:"力氣大如烏獲,射箭快捷如慶忌這樣的人的確有。可是同樣的,兇殘的野獸也不少。如果在險惡之境突然竄出猛獸,即使有烏獲、逄蒙的本領也無計可施。皇上打獵雖然有很多人保護,但這種事情終非帝王所為。』孝元帝到效祀之地打獵,意猶未盡,想留守在獵區繼續狩獵,臣子薛廣德說:"如今關東一帶非常貧困,百姓流離失所的數不勝數。這個時候陛下留在這裡打獵,是在自撞使秦國覆沒的喪鐘,歌唱鄭國、衛國的靡靡之音啊。這樣做將使士兵疲於奔命,隨行的官員勞頓不堪。要想江山永固,為什麼要靠獵殺老虎來獲得呢?望陛下三思。』我提到的這幾位帝王,他們都心非木石,難道就偏偏不喜歡騎馬打獵的歡娛?其實,他們只是能割捨私情,控制自己,聽從臣下的意見,一心為國,不為己而已。我聽說陛下駕車出去,親自捕殺猛獸,早出晚歸。陛下如此尊貴之軀,在荒野里跟蹤野獸,深入森林,出沒於茂草之中,恐怕非萬全之策。我希望陛下捨棄娛樂的私情,上以國家江山為念,下以安慰臣子的擔憂之心。」唐太宗聽後,面露愧色,說:「昨天打獵的事純屬偶然,不是有心那樣做的,從今後我要牢記此事並以此為誡。」【原文】貞觀十四年,冬十月,太宗將幸櫟陽游畋,縣丞劉仁軌①以收穫未畢,非人君順動之時,詣行所,上表切諫。太宗遂罷獵,擢拜仁軌新安令。【注釋】①劉仁軌:字正則,汴州(今河南開封附近)人。初為陳倉尉,太宗時擢升咸陽丞,累遷給事中,武后時拜僕射。【譯文】貞觀十四年冬十月,唐太宗準備去櫟陽遊獵。櫟陽縣丞劉仁軌因為十月農村莊稼收割還未完畢,這個時候君主出遊打獵不適宜,便趕緊前往太宗一行停駐的地方,呈上了一篇奏疏,言辭極為懇切,唐太宗被他的言語所打動,就此停止打獵,並提升劉仁軌為新安縣令。【評析】太宗十八歲領兵反隋,在馬背上奪得天下,弓馬嫻熟,野外打獵是他的一大愛好。大臣們卻認為,山林中危機四伏,貴為天子,不應輕易冒險。太宗能夠聽從大臣的勸諫,適當加以節制,難能可貴。由此可見,位高權重的人,更應重視自身的安危。災祥第三十九【原文】貞觀六年,太宗謂侍臣曰:「朕此見眾議以祥瑞①為美事,頻有表賀慶。如朕本心,但使天下太平,家給人足,雖無祥瑞,亦可比德於堯、舜。若百姓不足,夷狄內侵,縱有芝草遍街衢,鳳凰巢苑囿,亦何異於桀、紂?嘗聞石勒②時,有郡吏燃連理木,煮白雉肉吃,豈得稱為明主耶?又隋文帝深愛祥瑞,遣秘書監王劭著衣冠,在朝堂對考使焚香,讀《皇隋感瑞經》。舊嘗見傳說此事,實以為可笑。夫為人君,當須至公理天下,以得萬姓之歡心。若堯、舜在上,百姓敬之如天地,愛之如父母,動作興事,人皆樂之,發號施令,人皆悅之,此是大祥瑞也。自此後諸州所有祥瑞,並不用申奏。」【注釋】①祥瑞:吉祥的徵兆。②石勒:匈奴人,字世龍。晉元帝時,據襄國稱帝,史稱後趙。【譯文】貞觀六年,唐太宗對侍臣們說:「我近來見人議論,認為上天呈現吉祥的徵兆是美好的事情,頻頻上表慶賀。而我認為,只要天下太平,家家戶戶富足美滿,即使上天沒有祥瑞之兆,也可比堯、舜的清明之治了。如果老百姓窮困不堪,夷狄等少數民族又侵犯中原,縱然滿街都長著芝草,苑囿中有鳳來棲,這樣的時代與桀、紂時又有什麼差別呢?我聽說後趙石勒稱帝的時候,有個郡縣的官員點燃連理木,煮白雉肉吃,故意製造祥瑞,難道石勒就可因此被稱作明君嗎?另外,隋文帝最喜歡祥瑞。他叫秘書監王劭穿著特異的衣服,戴著奇怪的帽子,在朝堂上當著眾位大臣洗手焚香,閉著眼睛,口中念念有詞,讀《皇隋感瑞經》。我過去看到這些人為製造祥瑞之兆,覺得可笑之極。身為國君應當治理好天下,以此來贏得百姓的擁戴。堯、舜在位時,百姓像對待天地那樣敬重他們,像對待父母那樣愛戴他們。不管什麼事情,百姓都樂意去做,他們發號施令,百姓都樂意接受,這才是真正的祥瑞之兆啊。從今以後,各州府如果發現有祥瑞之兆,就不要再上報朝廷了。」【原文】貞觀八年,隴右山崩,大蛇屢見,山東①及江、淮多大水。太宗以問侍臣,秘書監虞世南對曰:「春秋時,梁山崩,晉侯召伯宗而問焉,對曰:"國主山川,故山崩川竭,君為之不舉樂,降服乘縵,祝幣以禮焉。』梁山,晉所主也。晉侯從之,故得無害。漢文帝元年,齊、楚地二十九山同日崩,水大出,令郡國無來獻,施惠於天下,遠近歡洽,亦不為災。後漢靈帝時,青蛇見御座;晉惠帝時,大蛇長三百步,見齊地,經市入朝。按蛇宜在草野,而入市朝,所以為怪耳。今蛇見山澤,蓋深山大澤必有龍蛇,亦不足怪。又山東之雨,雖則其常,然陰潛過久,恐有冤獄,宜斷省繫囚,庶或當天意。且妖不勝德,修德可以銷變。」太宗以為然,因遣使者賑恤飢餒,申理冤訟,多所原宥。【注釋】①山東:崤山以東地區。【譯文】貞觀八年,隴右一帶發生山崩,大蛇時常出沒。另外,崤山以東及江淮地區也常常發生洪災。唐太宗向大臣們詢問此事,秘書監虞世南說:「春秋的時候,梁山崩塌,晉國國君召集大臣伯宗查問原因,大臣伯宗說:「山川是國家的主脈,如今山崩潰,河斷流,大王現在應該不再奏樂、不穿華麗的衣服,乘坐沒有文飾的馬車,用錢幣拜祭梁山。」梁山,是晉國屬地,晉國國君採納了這個意見,果然事後再無災害。漢文帝元年,齊、楚之地有二十九座山在同一天崩潰,洪水泛濫。漢文帝下令周圍的郡國不再向朝廷進獻供奉,又向老百姓施加恩惠,遠近之地的百姓無不歡欣鼓舞,不久,災害自然消失。後來漢靈帝時,有人在皇帝的御座旁發現了一條青蛇;晉惠帝時,在齊地發現了一條長三百步的大蛇,這條蛇經過集市進入朝堂。一般來說,蛇應當生活在雜草叢生的荒野,而這條蛇卻進入了集市、朝堂,所以大家都非常奇怪。現在有人在大山、大河邊發現了蛇,深山大河必潛藏著龍蛇,這是自然現象,實不足為怪。另外,山東普降大雨,雖是尋常之事,但時間持續過長,恐怕民間有冤情,應當重新審理官司,或許可以順從天意。而且邪不壓正,只要修鍊道德就可以使災害自然消失。」唐太宗覺得此話有理,於是就派使者到災區賑濟災民,採用寬大為懷的政策重新審理官司,平反了很多冤假錯案。【原文】貞觀八年,有彗星見於南方,長六丈,經百餘日乃滅。太宗謂侍臣曰:「天見彗星,由朕之不德,政有虧失,是何妖也?」虞世南對曰:「昔齊景公時彗星見,公問晏子。晏子對曰:"公穿池沼畏不深,起台榭畏不高,行刑罰畏不重,是以天見彗星,為公戒耳!』景公懼而修德,後十六日而星沒。陛下若德政不修,雖麟鳳數見,終是無益。但使朝無闕政①,百姓安樂,雖有災變,何損於德?願陛下勿以功高古人而自矜大,勿以太平漸久而自驕逸,若能終始如一,彗見未足為憂。」太宗曰:「吾之理國,良無景公之過。但朕年十八便為經綸王業,北剪劉武周,西平薛舉,東擒竇建德、王世充,二十四而天下定,二十九而居大位,四夷降伏,海內安。自謂古來英雄撥亂之主無見及者,頗有自矜之意,此吾之過也。上天見變,良為是乎?秦始皇平六國,隋煬帝富有四海,既驕且逸,一朝而敗,吾亦何得自驕也?言念於此,不覺惕焉震懼!」魏徵進曰:「臣聞自古帝王未有無災變者,但能修德,災變自銷。陛下因有天變,遂能戒懼,反覆思量,深自克責,雖有此變,必不為災也。」【注釋】①闕政:政治上的欠缺。【譯文】貞觀八年,有彗星出現在南方,此彗星長六丈,足足過了一百多天才消失。對此,唐太宗對侍臣說:「天上出現了彗星,是提醒我的德行有虧缺,這是什麼凶兆呢?」虞世南說:「過去齊景公看見彗星,就問晏子是何原因。晏子說:"主公挖掘池塘唯恐不深,修築台榭唯恐不高,實施刑罰唯恐不嚴,所以上天就呈現彗星,這是對主公的警戒呀!』齊景公非常畏懼,於是就修養道德,十六天之後,彗星就隕落了。陛下如果不加強仁政,雖然境內屢次出現鳳凰之類的祥瑞之兆,終究對國家是沒有益處的。只要朝廷政治清明,百姓安樂,即使有災害變故,也不會損害陛下的聖德。希望陛下不要因為自己功高蓋世就驕傲自大,也不要因為天下太平已久就放縱逸樂。如果能始終如一地堅持德治,即使天上出現了彗星也不足為懼。」唐太宗說:「我治理國家,自詡沒有犯過齊景公那樣的過失。但是我十八歲就開始創業,北面滅掉了武周,西面剷平了薛舉的勢力,東面擒獲了竇建德、王世充這些亂世梟雄。二十四歲時就平定了天下,二十九歲登上帝位,四方少數民族臣服歸順,海內昇平,百姓安樂。自認為力挽亂世之狂瀾,古來英雄無人可比,所以志得意滿,傲視古今,這是我的過失。如今上天顯示了徵兆,這是在警告我啊!昔日,秦始皇平定六國,隋煬帝富有四海,但他們驕奢淫逸,所以功虧一簣,在歷史上如過眼雲煙般迅速消失了。我又有什麼值得驕傲自滿的呢?每每想到這些,不覺膽戰心驚,我是怕重蹈前人的覆轍。」魏徵說:「我聽說歷代的帝王沒有誰沒見過災變,但只要能加強仁政和修養,災變自然會煙消雲散。陛下因為上天有變故,便能有所警覺,反覆思考反省,境內即使有災害,其實也算不上是災害了。」【原文】貞觀十一年,大雨,谷水溢,沖洛城門,入洛陽宮,平地五尺,毀宮寺十九,所漂七百餘家。太宗謂侍臣曰:「朕之不德,皇天降災。將由視聽弗明,刑罰失度,遂使陰陽舛謬①,雨水乖常。矜物罪己,載懷憂惕②。朕又何情獨甘滋味?可令尚食斷肉料,進蔬食。文武百官各上封事,極言得失。」中書侍郎岑文本上封事曰:臣聞開撥亂之業,其功既難;守已成之基,其道不易。故居安思危,所以定其業也;有始有卒,所以崇其基也。今雖億兆安,方隅寧謐,既承喪亂之後,又接凋弊之餘,戶口減損尚多,田疇墾闢猶少。覆燾之恩著矣,而瘡痍未復;德教之風被矣,而資產屢空。是以古人譬之種樹,年祀綿遠,則枝葉扶疏;若種之日淺,根本未固,雖壅之以黑墳,暖之以春日,一人搖之,必致枯槁。今之百姓,頗類於此。常加含養,則日就滋息;暫有徵役,則隨日凋耗;凋耗既甚,則人不聊生;人不聊生,則怨氣充塞;怨氣充塞,則離叛之心生矣。故帝舜曰:「可愛非君,可畏非民。」孔安國曰:「人以君為命,故可愛。君失道,人叛之,故可畏。」仲尼曰:「君猶舟也,人猶水也。水所以載舟,亦所以覆舟。」是以古之哲王雖休勿休,日慎一日者,良為此也。【注釋】①舛(chuǎn)謬:錯亂,錯謬。②惕:擔心。【譯文】貞觀十一年,天降大雨。谷水河泛濫成災,沖毀了洛陽城門,淹進洛陽宮,平地水深五尺,毀壞宮寺十九處,淹沒民房七百多家。唐太宗對侍從的大臣們說:「是我沒有德行,所以皇天才會降災。大概是因為我視聽不明、刑罰失當,才使陰陽錯亂,雨水反常吧。現在是應該撫恤百姓,反省我自己的過失的時候了,我還有什麼心情獨自安享這些珍饈美味呢?傳我令,停止供應肉類食品,只進蔬菜素食。另外,讓文武百官都上書奏事,暢言政事得失。」不久,中書侍郎岑文本呈上了一篇奏疏:我聽說創業於亂世,是非常困難的;要守住已有的基業,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君王只有居安思危,才能鞏固基業:要有始有終,才能將基業發揚光大。如今雖然已經天下太平,但大唐是在戰亂中創業的,長期的戰爭使民生凋敝,百姓死傷無數,田地得到開墾的也很少。雖然貞觀以來朝廷實施了很多仁政,但戰爭的創傷非一時半刻可以平復;如今朝廷的道德教化已遍及天下,但老百姓依然很貧困。古人把治國比喻為種樹,培育的時間越長,樹木越枝繁葉茂;如果培植的時間不夠,根基不穩固,雖然為樹添上肥沃的黑土,讓春天和煦的陽光照耀它,但只要有人搖動樹木,樹木必然會折斷並枯萎。現在的老百姓,就像培植不久的樹木。如果常常對百姓進行含養體恤,那麼他們就會恢復元氣;只要有勞役,他們就會氣息奄奄;過多消耗民力,就會民不聊生;民不聊生,就會怨聲載道;怨聲載道恐怕就會產生背離叛亂之心。所以舜說:「可愛非君,可畏非民。」孔安國說:「百姓把命運寄托在君王身上,所以君王可愛。君王治國無道,百姓就會反對他,所以百姓可畏。」孔子說:「君王像船,百姓像水。水可以使船浮起來,也可以使船沉沒。」所以自古以來,君王在天下太平之後內心的憂患並沒有消除,反而一日比一日更謹慎,正是因為這個原因啊。【原文】伏惟陛下覽古今之事,察安危之機,上以社稷為重,下以億兆在念。明選舉,慎賞罰,進賢才,退不肖。聞過即改,從諫如流。為善在於不疑,出令期於必信,頤神養性,省游畋之娛;雲奢從儉,減工役之費。務靜方內,而不求闢土;載櫜弓矢①,而不忘武備。凡此數者,雖為國之恆道,陛下之所常行。臣之愚昧,惟願陛下思而不怠,則至道之美與三、五比隆②,億載之祚與天地長久。雖使桑穀為妖③,龍蛇作孽,雉雊於鼎耳,石言於晉地④,猶當轉禍為福,變災為祥,況雨水之患,陰陽恆理,豈可謂天譴而系聖心哉?臣聞古人有言:「農夫勞而君子養焉,愚者言而智者擇焉。」輒陳狂瞽,伏待斧鉞⑤。太宗深納其言。【注釋】①載櫜(ɡāo)弓矢:櫜,古代盛衣甲或弓箭之囊。載櫜弓矢指把弓箭收藏起來,引申為休戰或議和。②與三、五比隆:三、五,三皇五帝。意謂與三皇五帝比擬。③桑穀為妖:傳說中的凶兆。④石言於晉地:傳說中的凶兆。⑤伏待斧鉞(yuè):伏地而等待誅殺。【譯文】希望陛下能通曉古今之事,體察政治的得失,上以國家為重,下以蒼生為念,公正地選舉官員,慎重地實施賞罰,提拔賢才,斥退庸人。清楚自己的過失並加以改正,從諫如流。用人不疑,言必有信。修養上,能無為無欲,修持心性,免去游宴畋獵的歡娛;去掉奢侈,一切從儉,節省大興土木的費用。政治上,應崇尚清靜,不要無休止地開疆拓土,應馬放南山,刀槍入庫,但也不可忘了軍備的必要。以上幾點,是治國應當堅持的原則,陛下自己也在身體力行。我不才,只希望陛下能持之以恆,使國家像三皇五帝時一樣興盛安定,萬世流芳。即使出現桑穀那樣的妖孽,有龍蛇興妖作怪,雞飛到鼎上鳴叫,晉地的石頭會說話這樣的怪事,也會轉禍為福,化凶為吉,何況雨水這樣的自然災害,是陰陽變化的常事,怎麼可以說是上天在譴責陛下,而讓您如此不安呢?古人說:「農民勞動而君子撫養他們,愚昧的人發表議論,聰明的人擇善而從。」臣妄自陳述膚淺之見,冒死進言。看了這篇奏疏,唐太宗認為非常有道理,就採納了他的意見。【評析】古人相信天人感應學說,認為政治清明,上天就會示以吉兆;若是自然災害不斷,就說明政治統治出現了問題,如不警醒,就會有改朝換代的危險。而貞觀君臣看重的是國家治亂、百姓生計,對災異祥瑞始終保持著理智清醒的態度,頗為難得。慎終第四十【原文】貞觀五年,太宗謂侍臣曰:「自古帝王亦不能常化,假令內安,必有外擾。當今遠夷率服,百穀豐稔,盜賊不作,內外寧靜。此非朕一人之力,實由公等共相匡輔。然安不忘危,治不忘亂,雖知今日無事,亦須思其終始。常得如此,始是可貴也。」魏徵對曰:「自古已來,元首股肱不能備具,或時君稱聖,臣即不賢,或遇賢臣,即無聖主。今陛下明,所以致治。向若直有賢臣,而君不思化,亦無所益。天下今雖太平,臣等猶未以為喜,惟願陛下居安思危,孜孜不怠耳!」【譯文】貞觀五年,唐太宗對周圍的侍臣們說:「自古以來的帝王都不能長期教化天下,他們當政時假如國家內部安定,那麼必定就會有外亂騷擾。而如今遠方外族歸順我朝,天下五穀豐登,盜賊不起,國家內外寧靜。這絕非我個人的能力所能達到的,實在是有賴於各位大臣的鼎力輔佐啊。然而居安不能忘危,治平不能忘亂,雖然明知今天無事,也得考慮如何才能有始有終。要經常這樣反省思索,才是難能可貴。」魏徵深表贊同,說:「縱觀歷史,我們發現君主和大臣往往不能兩全其美,相得益彰。有時君主聖明,而臣下不賢;有時遇上賢臣,卻沒有聖明的君主。如今陛下聖明,所以天下太平,假如當初大唐只有賢臣,而君主不想廣施教化和仁義,要想促成今日之美政,也是不可能的。如今國家昇平,但是臣等還不敢就此坐享太平,也希望陛下能居安思危,孜孜不倦!」【原文】貞觀六年,太宗謂侍臣曰:「自古人君為善者,多不能堅守其事。漢高祖,漚上一亭長耳,初能拯危誅暴,以成帝業,然更延十數年,縱逸之敗,亦不可保。何以知之?孝惠為嫡嗣之重,溫恭仁孝,而高帝惑於愛姬之子,欲行廢立,蕭何、韓信功業既高,蕭既妄系①,韓亦濫黜②,自余功臣黥布③之輩懼而不安,至於反逆。君臣父子之間悖謬④若此,豈非難保之明驗也?朕所以不敢恃天下之安,每思危亡以自戒懼,用保其終。」【注釋】①蕭既妄系:蕭指蕭何。漢相蕭何,因為民請命,惹怒漢高祖,杖「械繫數日」,始得赦免。②韓亦濫黜:韓指韓信。大將軍韓信,曾輔佐漢高祖奪定天下。因有人告發韓信圖謀欲反,高祖將其由楚王貶為淮陰侯。公元前196年,即高祖十一年,呂后設計誘殺韓信。③黥布:即英布,原為漢淮南王,韓信等被殺之後,他驚懼不安,舉兵而反,高祖親自領兵討伐,被殺。④悖謬:悖逆荒謬。【譯文】貞觀六年,唐太宗對侍從的大臣們說:「從古以來,君主想做好事的,往往不能堅持到底。漢高祖本是泅水亭的一個亭長罷了,起初他能夠救危難誅暴秦,所以成就了帝王大業,但如果他在位的時間再延長十幾年,他肯定會因放縱逸樂而陷於衰敗,不能保住他當初創下的功業。根據什麼得出這樣的結論呢?漢惠帝本是嫡長子,他溫恭仁孝,被立為太子是名正言順的事情,但漢高祖被愛姬的兒子所迷惑,想另行廢立;蕭何、韓信,是漢代的開國元勛,德高望重,可是蕭何曾被無端打入大牢,韓信也無緣無故遭到貶黜,最後被誅殺三族,其餘功臣像黥布等人恐懼不安,終於謀反叛逆。漢初君臣父子之間的關係悖逆荒謬到這種地步,難道不是難以保全功業的明證嗎?所以我不敢自恃天下安定就掉以輕心,而是心懷憂患,經常用歷史上的危亡來警戒自己,以激勵自己將治國政策貫徹到底。」【原文】貞觀九年,太宗謂公卿曰:「朕端拱無為,四夷咸服,豈朕一人之所致,實賴諸公之力耳!當思善始令終,永固鴻業,子子孫孫,遞相輔翼。使豐功厚利施於來葉,令數百年後讀我國史,鴻勛茂業粲然可觀,豈惟稱隆周、盛漢及建武、永平①故事而已哉!」房玄齡因進曰:「陛下挹②之志,推功群下,致理昇平,本關聖德,臣下何力之有?惟願陛下有始有卒,則天下永賴。」太宗又曰:「朕觀古先撥亂之主皆年逾四十,惟光武年三十三。但朕年十八便舉兵,年二十四定天下,年二十九升為天子,此則武勝於古也。少從戎旅,不暇讀書,貞觀以來,手不釋卷,知風化之本,見政理之源。行之數年,天下大治而風移俗變,子孝臣忠,此又文過於古也。昔周、秦以降,戎狄內侵,今戎狄稽顙③,咨為臣妾,此又懷遠勝古也。此三者,朕何德以堪之?既有此功業,何得不善始慎終耶!」【注釋】①建武、永平:建武是後漢光武帝年號,永平是後漢明帝年號。②挹(huī yì):謙退,謙讓,不居功自傲。③稽顙:歸順,降服。【譯文】貞觀九年,唐太宗對各位公卿大臣說:「我繼承帝業以來,推行無為而治的政策,如今國家周邊的少數民族都臣服歸順了,這難道只是我一個人的能力所致嗎?其實這是得益於各位大臣的輔佐之功啊!現在是我們思考如何善始善終的時候了,我們應該竭盡全力,使大唐的江山社稷永遠穩固,一代一代延續下去,子子孫孫無窮匱也。讓我們大唐的豐功偉業、恩德福祉流芳百世,澤被四方,使數百年之後的人讀到大唐的歷史,無不為我們燦爛輝煌的業績而讚嘆不已。難道歷史上就只有周代、漢代以及光武、明帝的功績才稱得上是萬世的楷模嗎?」房玄齡說:「陛下雄韜大略,功德無量,把功勞推讓給群臣,今天天下太平,這是你的聖德,我們臣下有什麼功勞呢?只希望陛下能有始有終,那麼天下的老百姓就有希望了。」唐太宗又說:「我時常閱讀歷史書籍,發現平定亂世的君主年齡一般都超過四十歲,只有光武帝年僅三十三歲。但是我十八歲就起兵征戰,二十四歲就平定了天下,二十九歲就做了天子,這是當今武功勝過古代的緣故。我少年時代就開始了戎馬生涯,沒有時間讀書,所以貞觀以來,我一有時間就閱讀書籍,可謂手不釋卷。我謹記以史為鑒的古訓,從古代聖賢書中,我知道了風化的根本,政治的關鍵。依此施行了幾年,天下終於獲得了治理。如今民風淳樸,子孝臣忠,社會和諧穩定,這是文化勝過古代的緣故。從周代、秦朝以來,戎狄等邊境少數民族時常侵犯中原,現在他們都已歸順了朝廷,這是民族關係勝過古代的緣故。我有何德才和能力,能夠取得這樣的功業?既然已經取得了這三個方面的業績,奠定了如此堅實的治國基礎,我們又怎能不善始慎終呢?」【原文】貞觀十二年,太宗謂侍臣曰:「朕讀書見前王善事,皆力行而不倦,其所任用公輩數人,誠以為賢。然致理比於三、五之代①,猶為不逮,何也?」魏徵對曰:「今四夷賓服②,天下無事,誠曠古所未有。然自古帝王初即位者,皆欲勵精為政,比跡於堯、舜;及其安樂也,則驕奢放逸,莫能終其善。人臣初見任用者,皆欲匡主濟時,追縱於稷、契;及其富貴也,則思苟全官爵,莫能盡其忠節。若使君臣常無懈怠,各保其終,則天下無憂不理,自可超邁前古也。」太宗曰:「誠如卿言。」【注釋】①三、五之代:三皇五帝的時代。②賓服:古代指諸侯按時入貢,表示服從。【譯文】貞觀十二年,唐太宗對侍臣說:「我通過讀書,發現以前的君王做善事,都身體力行,不知疲倦,他們所任用的大臣,也都很賢德。然而和三皇五帝的時代相比,還是無法企及,為什麼呢?」魏徵回答說:「現在少數民族臣服,天下太平無事,的確是自古以來都沒有過的盛事。然而,歷代的帝王剛剛即位的時候,都勵精圖治,勤於政務,以堯、舜為楷模,可是等到天下太平了,就開始放縱自己,驕奢淫逸,沒有誰做到善終。至於臣子,在開始被任用時,都追慕古代良臣稷、契的風範,懷有匡扶君主、濟世救民的宏願。等到他們榮華富貴了,就開始處心積慮地盤算如何才能保住烏紗,苟全性命,沒有誰能夠做到盡忠職守。如果君臣雙方都能不懈怠,銘記善終的道理,那麼就可以無為而治,天下無憂了,這樣做的話,自然可以超越古人。」唐太宗說:「正如你所說。」【原文】貞觀十三年,魏徵恐太宗不能克終儉約,近歲頗好奢縱,上疏諫曰:臣觀自古帝王受圖定鼎①,皆欲傳之萬代,貽厥孫謀。故其垂拱岩廊②,布政天下。其語道也,必先淳樸而抑浮華;其論人也,必貴忠良而鄙邪佞;言制度也,則絕奢靡而崇儉約;談物產也,則重谷帛而賤珍奇。然受命之初,皆遵之以成治;稍安之後,多反之而敗俗。其故何哉?豈不以居萬乘之尊,有四海之富,出言而莫己逆,所為而人必從,公道溺於私情,禮節虧於嗜欲故也?語曰:「非知之難,行之為難;非行之難,終之斯難。」所言信矣。【注釋】①受圖定鼎:意謂承受天命,建都開國,登上皇位。②岩廊:原指高峻之廊,後多用為朝廷之稱。【譯文】貞觀十三年,魏徵擔心唐太宗不能將克勤克儉的政務作風堅持到底,近年來很愛鋪張,於是向唐太宗呈上了一篇奏疏:我發現,歷朝歷代的帝王奉天承運,創下基業之後,都希望將帝業傳至千秋萬代,所以他們崇尚無為而治,以德治天下。他們對語言的要求是崇尚樸實而棄絕浮華;論人,則重用忠臣良將,鄙視奸佞小人;制度上,杜絕奢侈崇尚儉約;談物產,重視穀物棉帛,輕視奇珍異寶。他們在治國初期,都能遵守這些條款,可是國家稍一安定,就開始違背初衷,傷風敗俗。這是為什麼呢?這難道不是因為君王乃萬民之尊,富有天下,他說的話沒有誰敢違抗,他的意願人人必須依從,從而使公道被私情隱溺,禮節被嗜欲所淹沒而造成的嗎?古語說:「知並不難,難的是行;行也不難,難的是善終。」說得太正確了。【原文】伏惟陛下年甫弱冠,大拯橫流,削平區宇①,肇開帝業。貞觀之初,時方克壯,抑損嗜欲,躬行節儉,內外康寧,遂臻至治。論功則湯、武不足方,語德則堯、舜未為遠。臣自擢居左右,十有餘年,每侍帷幄,屢奉明旨。常許仁義之道,守之而不失;儉約之志,終始而不渝。一言興邦,斯之謂也。德音在耳,敢忘之乎?而頃年以來,稍乖曩志②,敦樸之理,漸不克終。謹以所聞,列之於左:【注釋】①區宇:疆土,境域。②曩(nǎnɡ)志:以往的志向。【譯文】想起陛下二十歲就在風雲變幻的亂世中力挽狂瀾,威震四方,創下了帝王的基業。貞觀初年,天下初定時,陛下能克服自己的嗜好私慾,克勤克儉,身體力行,致使國泰民安,達到至治。論武功,則商湯、周武王都無法與你相比,若論仁德,你與古代堯、舜等明君相差不遠。我在陛下身邊做官已經十多年了,常常在帷幄之中接受陛下聖明的旨意。陛下時常告誡臣下要堅守仁義之道,不可喪失;保持節儉的習慣,不可改變。一句話可以使國家興盛起來,說的就是這個道理。陛下的聖德之音至今仍在我耳邊時時響起,臣怎敢忘記呢?但是這幾年來,陛下稍稍偏離了以往的志向,敦厚淳樸的風氣沒能自始至終地保持下來。現在我謹把自己的所見所聞,列在下面,以備陛下參閱:【原文】陛下貞觀之初,無為無欲,清靜之化,遠被遐荒。考之於今,其風漸墜,聽言則遠超於上聖,論事則未逾於中主。何以言之?漢文、晉武俱非上哲。漢文辭千里之馬①,晉武焚雉頭之裘②。今則求駿馬於萬里,市珍奇於域外,取怪於道路,見輕於戎狄,此其漸不克終一也。【注釋】①漢文辭千里之馬:漢文帝時,有人獻千里馬,文帝詔令將其退還,並發給路費。②晉武焚雉頭之裘:晉武帝時,有人獻上雉頭裘,武帝認為是奇裝異服不可穿用,在大殿前將其燒掉。【譯文】陛下在貞觀初期,實行無為無欲、清靜祥和的政治教化政策,即使在邊遠的蠻荒之地,也受到了此風的感化。但如今看來,這種風氣正在慢慢消失,聽言語似乎比古代的君主高明多了,論事,則連一般平庸的君主都不如。為什麼這樣說呢?漢文帝、晉武帝都不是具有上哲之智的聖明之君,但漢文帝拒絕別人進獻的千里馬,晉武帝因為國家法典禁止奇裝異服,焚燒了大臣獻上的雉頭裘。而今天,陛下到千里之外去尋找駿馬,到異城去搜求奇珍異寶,這些行為都被老百姓和少數民族見怪和輕視。這是朝廷不能善終的表現之一。【原文】昔子貢問理人於孔子,孔子曰:「懍乎,若朽索之馭六馬。」子貢曰:「何其畏哉?」子曰:「不以道導之,則吾仇也,若何其無畏?」故《書》曰:「民惟邦本,本固邦寧。」為人上者,奈何不敬?陛下貞觀之始,視人如傷,恤其勤勞,愛民猶子,每存簡約,無所營為。頃年以來,意在奢縱,忽忘卑儉,輕用人力,乃云:「百姓無事則驕逸,勞役則易使。」自古以來,未有由百姓逸樂而致傾敗者也,何有逆畏其驕逸而故欲勞役者哉?恐非興邦之至言,豈安人之長算?此其漸不克終二也。【譯文】過去子貢向孔子請教如何管理百姓,孔子作了一個比喻,他說:「用朽爛的繩索駕馭六匹馬的車子,真讓人恐怖啊!」子貢問:「有什麼好恐懼的呢?」孔子說:「不用"道』來引導百姓,這是我所痛恨的,如果這樣治國,怎能無所畏懼呢?」所以《尚書》說:「百姓是國家的根本,根本牢固國家才會安寧。」為君者怎麼可以不敬畏老百姓呢?陛下在貞觀初期,把老百姓當做飽嘗戰爭創痛的傷員,體恤他們的艱辛,愛民如子,凡事崇尚儉約,不營造宮室以免勞民傷財。然而近些年來,陛下開始放縱奢侈,忘記了謙遜節儉的美德,任意役使百姓,還說:「老百姓沒有事情就會懶惰放肆,有了勞役就容易驅使他們。」古往今來,從來沒有因為老百姓安樂悠閑而導致亡國的事例,豈有害怕他們放縱,而故意向他們施加勞役的道理呢?恐怕這不是國家長治久安的至理名言。這是朝廷不能善終的表現之二。【原文】陛下貞觀之初,損己以利物,至於今日,縱慾以勞人,卑儉之跡歲改,驕侈之情日異。雖憂人之言不絕於口,而樂身之事實切於心。或時欲有所營,慮人致諫,乃云:「若不為此,不便我身。」人臣之情,何可復爭?此直意在杜諫者之口,豈曰擇善而行者乎?此其漸不克終三也。【譯文】陛下在貞觀初期,損害自己的利益以滿足別人的需要。而如今,放縱自己的慾望以役使百姓,謙遜節儉的風氣一年年在消失,而驕縱奢侈的習慣在與日俱增。雖然牽掛老百姓的話語還不絕於口,但享樂之事也時時縈繞於心。有時候,陛下想營造宮室,又擔心有人提意見,就說:「如果不修宮殿,我的生活就會不方便。」根據君臣之誼,臣子怎麼可能再進諫呢?陛下此言意在杜絕意見,哪裡談得上是擇善而從呢?這是朝廷不能善終的表現之三。【原文】立身成敗,在於所染,蘭芷鮑魚,與之俱化①,慎乎所習,不可不思。陛下貞觀之初,砥礪名節,不私於物,惟善是與,親愛君子,疏斥小人。今則不然,輕褻小人,禮重君子。重君子也,敬而遠之;輕小人也,狎而近之。近之則不見其非,遠之則莫知其是。莫知其是,則不間而自疏;不見其非,則有時而自昵。昵近小人,非致理之道;疏遠君子,豈興邦之義?此其漸不克終四也。【注釋】①蘭芷鮑魚,與之俱化:蘭芷,香草。鮑魚,鹽漬之魚,味咸臭。《說苑·雜言》:「與善人居,如入蘭芷之室,久而不聞其香,則與之化矣。與惡人居,如入鮑魚之肆,久而不聞其臭,亦與之化矣。」意謂長期親近什麼人,就會變成什麼人。【譯文】君子立身為人,成敗的關鍵之一在於所處環境的影響,入芝蘭之室,久而不知其香;入鮑魚之肆,久而不知其臭,每個人要受到環境潛移默化的影響,所以對於習慣不可不慎重,不可不深思。陛下在貞觀初期,勵精圖治,注重名節,不存私慾,樂於施與,親近重用君子,疏遠貶斥小人。現在卻恰恰相反,親近小人,疏遠君子。疏遠君子,是敬而遠之;親近小人,是輕信重用。太近就看不到別人的缺點,太遠就不知道別人的正確。不知道君子的正確,其結果不是有意離間就是會自然疏遠君子;不辨小人的缺點,那麼就會主動去親近他們。親近小人,不是治國之道;疏遠君子,就能夠使國家興盛嗎?這是朝廷不能善終的表現之四。【原文】《書》曰:「不作無益害有益,功乃成;不貴異物賤用物,人乃足。犬馬非其土性不畜,珍禽奇獸弗育於國。」陛下貞觀之初,動遵堯、舜,捐金抵璧,反樸還淳。頃年以來,好尚奇異,難得之貨,無遠不臻,珍玩之作,無時能止。上好奢靡而望下敦樸,未之有也。未作滋興①,而求豐實,其不可得亦已明矣。此其終不克終五也。【注釋】①滋興:繁興。【譯文】《尚書》說:「不做徒勞無益的事來妨礙有益的事,大功才會告成;不要用奇珍異寶來迷惑人們的心靈,使他們輕賤日常之物,只有這樣老百姓才會知足。狗、馬這些家畜不是因為本性會被馴服而不被飼養,而珍禽異獸則因為自然的野性所以才不會出產在國內。」陛下在貞觀初期,仿效堯、舜,棄絕金銀珠寶,返璞歸真。可是近年來,獵奇之心日起,奇珍異寶之類中原罕見之物,源源不斷地從偏遠的異域運送過來。皇上自己嗜好奢侈品,卻希望黎民百姓保持淳樸的民風,這怎麼可能呢?朝廷不為民造福,卻奢望國富民強,很顯然這是辦不到的。這是朝廷不能善終的表現之五。【原文】貞觀之初,求賢如渴,善人所舉,信而任之,取其所長,恆恐不及。近歲以來,由心好惡,或眾善舉而用之,或一人毀而棄之,或積年任而用之,或一朝疑而遠之。夫行有素履①,事有成跡,所毀之人,未必可信於所舉,積年之行,不應頓失於一朝。君子之懷,蹈仁義而弘大德;小人之性,好讒佞以為身謀,陛下不審察其根源,而輕為之臧否,是使守道者日疏,干求者日進。所以人思苟免,莫能儘力。此其漸不克終六也。【注釋】①素履:即素行,一貫的作為。【譯文】貞觀初期,朝廷求賢若渴,只要有人推舉好的人才,都能夠信任並加以任用,讓他們發揮長處,唯恐錯失人才。但近年來,在任用人才上顯得隨心所欲。對於人才,朝廷或者因為許多人共同推薦而任用他,或者因為個別人的詆毀而罷免他,或者根據多年的政績而任用他,或者因為一時的懷疑而疏遠他。一個人的行為處世有自己的原則,受人詆毀的人,未必真的行為不端,多年形成的品行,不可能在一朝一夕完全改變。君子有自己的襟懷,他們行仁義之事而弘揚道德;小人也有自己的品行,他們喜好用讒言中傷別人從而為自己謀取私利。陛下不明察事情的根源,就輕易賞罰,這樣做,會使堅守君子之道的人日漸疏遠,而讓那些追名逐利的小人逐漸得逞。所以現在大臣們都在考慮如何才能保全性命和官職,沒有誰再願意為國盡職盡忠。這是朝廷不能善終的表現之六。【原文】陛下初登大位,高居深視,事惟清靜,心無嗜欲,內除畢弋之物①,外絕畋獵之源。數載之後,不能固志,雖無十旬之逸,或過三驅之禮。遂使盤游之娛,見譏於百姓,鷹犬之貢,遠及於四夷。或時教習之處,道路遙遠,侵晨而出,入夜方還。以馳騁為歡,莫慮不虞之變,事之不測,其可救乎?此其漸不克終七也。【注釋】①畢弋之物:捕鳥狩獵的器具。【譯文】陛下當初剛剛即位的時候,凡事只求清靜,內心沒有嗜欲雜念,丟掉打獵的網、箭等工具,不再想打獵的事情。但幾年之後,這條戒律被廢除了,雖然不像太康那般縱情無度,在洛陽打獵十旬都不返回,但還是給老百姓留下了諷刺的話柄。比如,陛下不遠千里,向邊遠異族徵求打獵用的老鷹和獵狗。還有打獵的地方太遠,需要披星戴月,早出晚歸。陛下以騎馬打獵為樂事,不考慮是否會有意外的變故發生,如果真有不測,還可能挽救嗎?這是朝廷不能善終的表現之七。【原文】孔子曰:「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然則君之待臣,義不可薄。陛下初踐大位,敬以接下,君恩下流,臣情上達,咸思竭力,心無所隱。頃年以來,多所忽略。或外官充使,奏事入朝,思睹闕庭,將陳所見,欲言則顏色不接,欲請又恩禮不加,間因所短,詰其細過,雖有聰辯之略,莫能申其忠款。而望上下同心,君臣交泰,不亦難乎?此其漸不克終八也。【譯文】孔子說:「君主對臣下以禮相待,臣下對君主盡職盡忠。」所以,君主對臣下不能夠薄情寡義。陛下初登皇位的時候,能夠禮賢下士,君主的恩德由上至下,臣子都感受到了陛下的仁義。臣子的忠義之情由下至上,都願意為朝廷不遺餘力地進獻自己的赤膽忠心。然而近年來,君臣之義卻遭到忽略。有京城外的官員入朝奏請政事,看到朝廷上這種情況,想明言指出,又擔心這會使君臣雙方的關係更不融洽,所以欲言又止。有的人自願請命,但朝廷又不行賞賜,不給予相對的禮遇,這些人無奈之下只得罷休。皇上有時因為臣子有些缺點,就怪罪他們,責備得過細過煩,臣子雖然能言善辯,也無法為自己的一腔忠誠申述。如果這樣,還希望君臣上下同心,水乳交融,不是很困難嗎?這是朝廷不能善終的表現之八。【原文】古云:「傲不可長,欲不可縱,樂不可極,志不可滿。」四者,前王所以致福,通賢以為深誡。陛下貞觀之初,孜孜不怠,屈己從人,恆若不足。頃年以來,微有矜放,恃功業之大,意蔑前王,負聖智之明,心輕當代,此傲之長也。欲有所為,皆取遂意,縱或抑情從諫,終是不能忘懷,此欲之縱也。志在嬉遊,情無厭倦,雖未全妨政事,不復專心治道,此樂將極也。率土安,四夷款服,仍遠勞士馬,問罪遐裔①,此志將滿也。親狎者阿旨而不肯言,疏遠者畏威而莫敢諫,積而不已,將虧聖德。此其漸不克終九也。【注釋】①問罪遐裔:到邊遠的地方去征討。【譯文】古話說:「驕傲不可以滋長,慾望不可以放縱,快樂不可以過度,志向不可以太高。」這四句話所包含的道理,為以前的君主帶來了福祉,讓通達的賢才深以為戒。陛下在貞觀初期,對政務孜孜不倦,兢兢業業,委屈自己以保全別人。可是近年來,開始顯露出驕傲自滿的情緒,依仗宏大的功業,蔑視以往的君主,自認為具有聖明的智能,輕視當代俊才,這是驕傲滋生的表現。做事情隨心所欲,有時即使克制自己的私慾接受了臣子的建議,也終究是意難平,這是慾望放縱的表現。陛下喜歡嬉遊,樂此不疲,雖然沒有完全妨礙政務,但對政務已不再專心致志,這是逸樂過度的表現。現在四海歸心,天下太平,可是朝廷仍然興師動眾,不斷討伐邊遠地區的異族,這是志得意滿的表現。長此以往,將使諂媚者只會順從聖旨不講真話,而被疏遠的人,會因為害怕觸犯龍顏而噤若寒蟬。這樣勢必會削減陛下的聖德。這是朝廷不能善終的表現之九。【原文】昔陶唐①、成湯②之時,非無災患,而稱其聖德者,以其有始有終,無為無欲,遇災則極其憂勤,時安則不驕不逸故也。貞觀之初,頻年霜旱,畿內戶口並就關外,攜負老幼,來往數年,曾無一戶逃亡、一人怨苦,此誠由識陛下矜育之懷,所以至死無攜貳③。頃年已來,疲於徭役,關中之人,勞弊尤甚。雜匠之徒,下日悉留和雇④;正兵⑤之輩,上番⑥多別驅使。和市⑦之物不絕於鄉閭,遞送之夫相繼於道路。既有所弊,易為驚擾,脫因水旱,谷麥不收,恐百姓之心,不能如前日之寧帖。此其漸不克終十也。【注釋】①陶唐:即陶唐氏,唐堯。②成湯:商朝的建立者。③攜貳:親附的人漸生離心,叛離。④和雇:唐朝時官府出錢僱傭勞動力。⑤正兵:唐代實行府兵制,正兵即指府兵。⑥上番:唐代府兵從農民中征點,輪流調到京城擔任宿衛。⑦和市:古時官府向百姓議價購買東西。【譯文】過去陶唐、成湯的時代並非沒有災害,而他們的美名卻萬古流芳,這是因為他們都能夠有始有終地實行無為無欲的政策,遇到天災,他們就為黎民百姓分憂解難。風調雨順的年代,他們也戒驕戒躁。貞觀初期,中原連年遭受霜災、旱災,老百姓紛紛遷居關外,他們扶老攜幼舉家遷徙,雖然嘗盡了旅途的顛沛流離,卻沒有一家一戶逃亡,沒有誰抱怨,這都是因為百姓知道陛下懷有體恤百姓的良苦用心,所以即使死去也沒有二心。可是近年來,老百姓被繁重的徭役壓得喘不過氣來,關中的百姓,更是苦不堪言,干雜活的匠人,都被官府僱傭,服兵役的人,被四處驅使;皇帝為採購用物到處搜尋,送貨腳夫的足跡不絕於道路。這樣下去勢必會帶來弊端,老百姓寧靜的生活會受到干擾,再加上這幾年來水旱災害時斷時續,稻穀青黃不接,恐怕如今百姓的心,再不如貞觀初期那般祥和寧靜了。這是朝廷不能善終的表現之十。【原文】臣聞「禍福無門,唯人所召」。「人無釁①焉,妖不妄作」。伏惟陛下統天御宇十有三年,道洽寰中,威加海外,年穀豐稔,禮教聿興,比屋喻於可封,菽粟同於水火。暨乎今歲,天災流行。炎氣致旱,乃遠被於郡國;凶丑作孽,忽近起於轂下②。夫天何言哉?垂象示誡,斯誠陛下驚懼之辰,憂勤之日也。若見誡而懼,擇善而從,同周文之小心,追殷湯之罪己,前王所以致禮者,勤而行之,今時所以敗德者,思而改之,與物更新,易人視聽,則寶祚無疆,普天幸甚,何禍敗之有乎?然則社稷安危,國家治亂,在於一人而已。當今太平之基,既崇極天之峻;九仞之積,猶虧一簣③之功。千載休期④,時難再得,明主可為而不為,微臣所以鬱結而長嘆者也。【注釋】①釁:破綻,漏洞。②轂下:舊指京城。③簣(kuì):盛土的筐子。④休期:美好、吉利的日子。【譯文】我聽說「禍福不會憑空降臨,除非人自己招惹是非」。「人如果不挑釁,妖怪不會平白無故地出現」。陛下統治天下已有十三年,威加四海,萬民臣服,年年五穀豐登,禮法教化也重新得以確立。家家戶戶都知道遵守道德光榮,菽粟同水火一樣容易得到。可是近年來,旱災不斷,現在已經殃及到了周圍的郡國。兇惡的壞人犯上作亂,忽然發生在京城這樣近的地方。上天怎麼會說話呢?這是天意,老天在顯示徵兆以警戒世人,現在是陛下應該警醒,勤於政務的時候了。如果陛下看見警戒能夠產生畏懼,施行仁義,像周文王那樣小心謹慎,商湯那樣嚴以律己,前王們孜孜以求的條例都能夠勤勉地執行,對如今敗壞仁德的行為,都能夠反省並改過,以此來改變百姓對朝廷的看法,那麼國家就可以長治久安,永享太平了,災禍怎麼還可能產生呢?社稷的安危,國家治亂,全繫於陛下一人啊!當今乃太平盛世,這在歷史上是前所未有的,但是仍需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如今是創造偉業的千載難逢的良機,時不我與,稍縱即逝,古代聖明的君主都在可以有所作為的時候實行無為而治的政策,陛下應當三思,這也是臣下時常牽掛於心的事情。【原文】臣誠愚鄙,不達事機,略舉所見十條,輒以上聞聖德。伏願陛下采臣狂瞽之言,參以芻蕘之議,冀千慮一得,袞職有補,則死日生年,甘從斧鉞。疏奏,太宗謂徵曰:「人臣事主,順旨甚易,忤情尤難。公作朕耳目股肱,常論思獻納。朕今聞過能改,庶幾克終善事。若違此言,更何顏與公相見?復欲何方以理天下?自得公疏,反覆研尋,深覺詞強理直,遂列為屏障,朝夕瞻仰。又尋付史司,冀千載之下識君臣之義。」乃賜徵黃金十斤,廄馬二匹。【譯文】為臣確實愚昧無知,不通事理,略舉所見十條,有擾陛下聖聽。但願陛下採納臣下狂妄之言,參考這些淺薄的議論,希望一得之見能有補於聖上,這樣為臣雖死猶生,甘受刑戮。看罷奏疏,唐太宗對魏徵說:「臣子侍奉君主,只順從旨意是很容易的,忤逆君王的心意可就太難了。你作為我的助手,能常常想著向我進諫,的確難能可貴。現在我已經知道了自己的過錯,希望能夠改正,在政務上做到善始善終。如果違背了你的意見,我又有何顏面再見到你?又怎麼才能把天下治理得井井有條呢?我得到你的奏疏之後,反覆研讀思考,覺得你的意見言辭激烈但道理坦直,所以我將它貼在屏風上,早晚都能夠看到。還把奏疏交付給編寫史書的官員抄錄,希望千年之後,人們都能夠知道我們君臣之間的情義。」事後,唐太宗賞賜給魏徵黃金十斤,良馬二匹。【原文】貞觀十四年,太宗謂侍臣曰:「平定天下,朕雖有其事,守之失圖,功業亦復難保。秦始皇初亦平六國,據有四海,及末年不能善守,實可為誡。公等宜念公忘私,則榮名高位,可以克終其美。」魏徵對曰:「臣聞之,戰勝易,守勝難。陛下深思遠慮,安不忘危,功業既彰,德教復洽,恆以此為政,宗社無由傾敗矣。」【譯文】貞觀十四年,唐太宗對周圍侍臣們說:「平定天下,我已經做到了,可是,如果守天下不得法,功業也難以保住。秦始皇起初也曾平定六國,據有四海,到他晚年卻不能很好地守住江山,這個教訓真可作為鑒戒。各位大臣,你們應該公而忘私,已經取得的榮譽地位,就能最終保持。」魏徵說:「臣聽說:打勝仗容易,保持勝利困難。陛下深思遠慮,安不忘危,功業既已顯赫,德行教化又深入人心,如果能永遠用這種態度來治理天下,國家就不會有傾覆的危險了。」【原文】貞觀十六年,太宗問魏徵曰:「觀近古帝王有傳位十代者,有一代兩代者,亦有身得身失者。朕所以常懷憂懼,或恐撫養生民不得其所,或恐心生驕逸,喜怒過度。然不自知,卿可為朕言之,當以為楷則。」徵對曰:「嗜欲喜怒之情,賢愚皆同。賢者能節之,不使過度,愚者縱之,多至失所。陛下聖德玄遠,居安思危,伏願陛下常能自制,以保克終之美,則萬代永賴。」【譯文】貞觀十六年,唐太宗問魏徵:「我看近代的帝王,有一代兩代的傳位十代的,有隻延續,也有自己取得天下又自己丟失的。我之所以常常感到憂慮恐懼,或者是因為害怕撫養百姓未能做到各得其所;或者是因為怕自己心生驕逸,喜怒過度,而自己又不能覺察到。請你為我講講其中的道理,我將把它們當做準則。」魏徵說:「嗜欲喜怒的情感,人生而有之,無論賢者、愚者都在所難免,只是賢者能夠有所控制,凡事不過度,愚者卻恣意放縱,以致達到不可收拾的地步。陛下聖德高遠,能夠居安思危,衷心希望陛下能抑制私慾,善始善終,成就完美的功業,造福千秋萬代。」【評析】善始易,善終難。做一件事情,開頭做好並不難,難的是堅持不懈,善始善終,治理國家也是如此。創業難,守業更難。創業初期,往往能夠勵精圖治;承平日久,便難免驕奢放縱,導致敗亡。因此,當權治國的人,應該時刻居安思危。《貞觀政要》全文註譯(上)
推薦閱讀:
TAG:貞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