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有順 | 一個傾聽內心聲音的時代會來臨嗎?

文 | 謝有順

? 一 ?

魯迅之後,有自我審判意識的作家太少了。在當代,有太多的作家都在寫那種醉生夢死、慾望橫流的生活。在他們的作品中,讀不到多少作家的自責,更沒有自我審判、自我愧疚的姿態。

 

其實,懺悔、自責是特別值得珍視的寫作情懷,它能夠把一個人的寫作,帶到另一個境界。譬如,我曾經聽莫言在幾個場合說過,包括他談自己的長篇小說《蛙》,反覆說要把自己當作罪人來寫,這對中國作家而言,顯然是一個新的寫作角度。因為作家一旦有了罪人及罪感意識,他的作品就會打開另一個精神空間,就會誕生新的內在經驗。

余華的寫作也是一個例證。

 

他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用非常冷靜的口吻寫下了像《現實一種》《一九八六年》這些作品,那時有人讀了作品後說,余華的血管里流著的不是血,而是冰渣子。其實,那時的余華,在冷靜的敘述中,對人性一直有清醒的批判和揭露,也暗含著一種隱忍的愛。

 

他第一部長篇小說《在細雨中呼喊》,出色地寫出了一個孩子的內心世界。那個內心充滿恐懼和顫慄的孩子,就是一個「內在的人」的形象,而因著有這種內在經驗的書寫,這部小說也就獲得了獨有的精神深度。

小說里有一個細節令我印象深刻。

 

一個孩子因為在背後嘲弄老師,說他怕老婆,只要他的老婆來了,就像是皇軍來了。老師知道後,說要懲罰他,那個小孩就整節課都充滿恐懼,等著老師的懲罰降臨。後來發現,老師下課就走人了,他以為老師忘記懲罰了,他的恐懼也就隨之消失。可是,恐懼剛消失不久,老師又出現在了他面前,說我還沒有懲罰你呢。孩子的心情一下子又落到了谷底,他又一次回到了那種即將要接受懲罰的恐懼中。反反覆復,那個孩子就這樣被折磨了好長一段時間。通過不斷地延遲懲罰的來臨,余華把一個小孩內心的恐懼,寫得真實、動人。這些都構成了余華小說中極為重要的內在經驗。

? 二 ?

《活著》之後,余華的寫作發生了一些微妙的變化。

 

《活著》對人之命運的書寫,儘管充滿悲愴,但相對《在細雨中呼喊》而言,寫法上要簡單得多。《活著》里人物命運的悲愴感,多半是來自於死亡事件的簡單疊加——通過不斷地死人,到最後,死得只剩下福貴一個人了,讓你不得不覺得人生真是悲劇。

《在細雨中呼喊》里那個孩子的恐懼,是有深度的、內在的,充滿存在意義上的複雜感受;到《活著》里的福貴,他的苦難更多的是成了一種外在的遭遇,沒有多少精神掙扎,甚至福貴面臨悲慘遭遇時,前後也沒有多少內心變化,他面對每個親人離去時的感受是相似的。

 

《許三觀賣血記》也是這種模式。

福貴的悲愴,在於不斷地有親人死去;許三觀的痛苦,則是要不斷地賣血。福貴的人生中,前後死了七八個人,而許三觀的人生中,一共賣了十幾次血。我曾經看過一篇評論文章說,就敘事的設計而言,《活著》也可以更名為《福貴喪親記》,它們在敘事模式上是相似的,都是通過外在遭遇在同一層面上的疊加,迫使讀者覺得這個人活得真慘。

這就有點像電視劇的模式了,以一個好人為主線,故意把各種苦難都壓在他身上,由此來激發觀眾的同情心。王朔概括他們當年編電視劇《渴望》,就是按這個模式來設計的,一個好人,做什麼事情都不順,幾乎所有的人都在為難他,但最後她沒有被打倒,這是吸引觀眾的一個重要因素。《大長今》《沐府風雲》等電視劇,用的其實也是這種故事模式。

《活著》最後寫到,福貴和一頭牛對話。這裡面有一種禪宗的思想,人變成牛了,具有牛一般的忍耐力和承受力了。這表明人承受了無數的苦難之後,已經麻木了,苦難也已經不再是苦難了。余華把這解釋為福貴的內心變得寬廣了,但也可以說,這是內心麻木了。

這是很典型的中國人對待生存困境時的態度:他不會在苦難的處境里一直追問下去,而是會找到一種消解苦難的方式,使自己快樂起來。這就是劉小楓所說的「逍遙」精神。他在《拯救與逍遙》一書中說,西方人在面對苦難時會選擇曠野呼告,以期待拯救者的出現和來臨;中國人則通常選擇對苦難進行自我消解,進入一種逍遙、自在、忘我的境界,以期實現對苦難的忘卻。

福貴就是一個忘卻了苦難的人。

如果只有逍遙哲學,文學是很難獲得深刻品格的。

我們讀魯迅的作品,為何會覺得那是一種完全不同的精神品質?就在於魯迅不是逍遙的,魯迅是承擔的、前行的。比如在《過客》里,有這樣的提問:「你可知道前面是怎麼一個所在么?」老頭說,前面是墳,小孩則說,前面有鮮花,有野百合、野薔薇。這是魯迅對人生的真實看法。他有篇文章就叫《墳》,「我只很確切地知道一個終點,就是:墳。」可是魯迅又對未來、對孩子存著希望,所以也會注意傾聽孩子的聲音。過客說:「我只得走了。況且還有聲音常在前面催促我,叫喚我,使我息不下。」老翁說:「那也未必。太陽下去了,我想,還不如休息一會的好罷,像我似的。」過客說:「但是,那前面的聲音叫我走」。老翁說:「我知道。」「你知道?你知道那聲音么?」「是的,他似乎曾經也叫過我。」「那也就是現在叫我的聲音么?」「那我可不知道。他也就是叫過幾聲,我不理他,他也就不叫了,我也就記不清楚了。」過客說:「不行!我還是走的好。我息不下。」——這裡特彆強調了有一個聲音來叫我,我不能停下來,我還是要走。

? 三 ?

這其實是關於存在的一種傾聽:每個人的內心都有過這種聲音,但對這種聲音往往持兩種態度,一種是像老翁一樣,叫了幾聲我不理它,它也就不叫了;還有一種是像過客這樣,無法不聽從這聲音的催促,要繼續往前走。

我想,關於存在,關於內在的人與內在的經驗,都可以用這個聲音問題來總結。

每個人都有一個內在的自我,都有其內在的經驗,以及內心的生活,無論年輕還是年老,都是如此,關鍵是我們聽不聽從內心的召喚。按魯迅的解釋,內心的聲音可以來自生命本身,這就是中國哲學所強調的心裏面那善的聲音,也就是孟子所說的,人生來就有「四端」,有惻隱之心、醜惡之心、恭敬之心、是非之心。我們做任何一件事情,內心的聲音都會出現,它告訴我們這樣做,對還是不對,並等待你的內心作出抉擇。

 

在西方文學裡,這聲音往往來自人以外,來自那個更高的拯救者,是他在召喚人,並激發人起來跟從這個聲音。

 

說現在是向內轉的時代,其實就是說現在正進入一個傾聽內心聲音的時代。裡面的聲音一旦越來越響亮,外面又有傾聽和配合者,並不斷地有人站出來呼籲人應該如何活著、如何有意義地活著,現狀就會發生改變。

(漢娜·阿倫特)

《極權主義的起源》一書的作者阿倫特,曾就希特勒對猶太人實行種族滅絕的主要工具之一的阿道夫·艾希曼在耶路撒冷受審這一事件,為《紐約客》雜誌寫了一系列文章,並在此基礎上出版了《艾希曼在耶路撒冷:一份關於平庸的惡的報告》一書,轟動一時。阿倫特寫到,艾希曼為自己辨護的一個重要論點是:「沒有外在的聲音來喚醒我的良心。」他覺得所做的不能全由他一個人來承擔,因為在那種境遇里,他沒有理由不執行元首的意志。

這個關於罪責問題的辯論,在當時引起了很大的爭議,儘管這個爭議,並不能為艾希曼的暴行開脫,但對於那個外在聲音存在與否的問題,確實值得我們深思。

 

這令我想起雅斯貝爾斯在戰後的反思,他說:我們全都有責任,對不義行為,當時我們為什麼不到大街上去大聲吶喊呢?假若我們沉默、拒絕發聲,就會助長這些暴行。可見,強調內在的人的同時,也不能忘記外在聲音的提醒,兩種聲音並存,才能見證人的完整性。

其實,魯迅所說的審判者和犯人的辯論,也可看作是一種關於聲音的較量。這種較量,往往就是一種自我辯論。

 

內在的人,是經常有不同的聲音在內心激辯的人;內在的經驗,就是這種內心激辯的真實寫照。

德國學者G·R·豪克有一本書叫《絕望與信心》,他闡釋了一個重要的事實:對於他而言,絕望的存在可能是一個無以辯駁的事實,可是我們也不能忽視絕望的背後,還有微弱的信心,還有希望的存在。兩種聲音的辯論,絕望與信心的交織,就構成了人類豐富的內心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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