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了我的給我吐出來:農民軍對達官顯貴的瘋狂報復

 

1、

1644年三月,李自成攻陷京師,明末帝崇禎上吊自殺,李自成成了京城的新主人。

進京之前,李自成的重要謀士牛金星和李岩就提出,入城欲定天下,必須約束士兵,不得再像以往那樣攻下城池後縱兵搶掠。

對此,李自成欣然同意,並親自下令:敢有傷人及掠人財物婦女者殺無赦。

然而,事情很快就向另一個極端發展,那就是農民軍加速度地失掉了人心,被越來越多的吏民認定是必欲除之而後快的流賊。

這倒不是李自成食言自肥,而是他的軍隊的性質決定了後來發生的一切不幸都是順理成章的事情。

對於明清鼎故的大變革歷史而言,這種性質也決定了李自成只能是一個舊時代的摧毀者,卻不可能是一個新時代的開啟者。

他有能力摧毀一個舊時代,卻沒有能力建設一個新時代。

2、

事情得從兩千年間數以百計的農民起義運動的一個共同點說起。不論陳勝吳廣還是赤眉綠林,抑或張角、黃巢,直至後來的王小波李順和李自成張獻忠,這些身處不同時代的農民領袖所率領的農民軍都有一個共同點,這個共同點庶幾也是朝廷給予他們一個蔑稱的重要原因,這個蔑稱就是:流寇。

政府的蔑稱表明了一個基本事實,那就是這些農民軍大抵處於流動作戰狀態,他們感興趣的是沖州闖府,過五關斬六將式地縱橫天下,卻幾乎沒有考慮——或是即便考慮了但也沒有有效地實施過——建立自己的根據地,再進一步建設和鞏固自己的政權,以便恢復生產,發展經濟。

一言以蔽之,支撐這些農民軍縱橫天下的物質基礎,不是依靠他們的生產,甚至也不是他們佔領區內的賦稅,而是源源不斷的掠奪。

打個不是太恰當的比喻,農民軍有時候像蝗蟲,它們從遠處匆匆飛過來,肆無忌憚地吃光了所有能吃的葉子,然後又匆匆飛向另一個地方,尋找其他可供食用的葉子。

一支規模不是太大、還在全國各地流動作戰的農民軍,不靠生產,不靠賦稅,只靠攻城掠地後的繳獲來作給養,似乎還有可行之處。

這也可以用來解釋為何李自成要屢次攻打城高牆厚的開封,那是因為作為中原重鎮的開封的富庶吸引了他。

但當李自成軍隊已經打下京師北京,從名義上講完全推翻了明王朝,並打算建立中央政府,確立對全國的統治時,再依靠這種繳獲來供養一支龐大的隊伍和一個打算正常運轉的行政系統,顯然遠遠不夠。

數十萬大軍蜂擁至北京,原本就必須依靠漕運從江南運送大量物資才能維持局面的北京,這時的供應真是雪上加霜:一方面是需要供養的人員大量增加,另一方面卻是漕運的中斷。

很快,李自成這支大軍就出現了令人尷尬的困境。即便是他最為器重的老營,也出現了「給老本米止數斛,馬豆日數升,眾頗怨之。老本者,闖號老營為老本也」。

在全軍上下糧餉難以為繼的窘境下,李自成和他的高級將領們把目光盯住了一個這時候顯得如此富有卻又如此不合時宜的群體,那就是曾經多次被崇禎怒斥為個個該殺的明朝中央政府的官員們。

這樣,甲申年最精彩也最荒唐的拷掠百官的鬧劇上演了。

3、

《明季北略》的作者計六奇以一個小細節解釋了李自成為何對故明官員百般拷掠和殺戮。

故事說,李自成抓獲崇禎的太子後,和他有一番對話。太子回答了李自成的問題後向李提出:

一不可驚我祖宗陵寢,二速以皇禮葬我父皇、母后,三不可殺戮百姓。接著又預言說,「文武百官最無義,明日必至朝賀」。

第二天,果然有一千三百餘名故明政府官員前來朝賀逼死了他們君父的「流賊」李自成。面對黑壓壓磕頭如儀的故明官員,李自成不由一聲嘆息:此輩不義如此,天下安得不亂,「於是始動殺戮之念」。

這個故事有一定的真實性,也符合李自成草莽英雄見不得不仁不義之人的性格,但這只是問題的一方面,另一方面則是前面說過的迫在眉睫的經濟危機。幾十萬大軍要吃飯,李自成這個當家人必須給他的兄弟們找一條出路。更何況,既然天下都已經打下來了,難道不該讓上上下下的兄弟們充分享受一把嗎?

4、

李自成於甲申年三月十九日入城,四天後的二十三日,故明政府官員四千餘人進宮朝見李自成,這些前往朝見者,少數是被強迫的,多數是欣然前往、企圖在新政權中謀得一席之地。牛金星從這四千餘人中選出了九十二個,打算錄用進新政權。

這九十二名幸運者由東華門出來,被送往大順政權的組織部——吏政府。餘下的四千餘人,由西華門押出。官員們戰戰慄栗地排成幾條長隊,從宮裡魚貫而出,兩旁是全副武裝的農民軍士兵,雪亮的刀劍全都抽出了刀鞘。這些官員被押出宮後,分別送到了劉宗敏和李過的官邸中關押起來。

也就在同一天,李自成發布了一道對明政府官員們來說殺機頓現的詔書。這道詔書中,李自成認為殉國的崇禎皇帝並不是一個昏君,反倒是明朝的臣子們大多是貪官污吏,一個個結黨營私,從不對國家盡忠,「賄通官府,朝端之威福日移;利擅宗紳,閭左之脂膏罄盡」。

意思是說,這些官員們勾搭成奸,朝廷的威嚴都被他們一天天地破壞掉了,對宗紳富戶巧取豪奪,民間的財富都被他們搜刮個精光。

既然官員們的財富都是不義之財,替天行道的農民軍自然有最為正當的權利要求他們吐出來。何種級別的官員該吐多少銀兩,大順政權也做了一個粗線條的規定:

內閣十萬,部院京堂錦衣七萬、五萬、三萬,科道吏部五萬、三萬,翰林三萬、一萬,部屬以下各以千計。

這些被押為人質的官員,如果識相地認捐,就由士兵押往其家,付清銀兩後可獲自由,若有一言分辯或是討價還價,或是表示無力交納的,統統施以夾棍。

5、

夾棍由三根等長的木棍組成,明清時俗稱「三木」,一端用鐵條固定,另一端用繩索串連,用刑時把夾棍豎放在地上,再把犯人的兩條小腿夾在裡面,施刑者向兩邊拉繩,夾棍收緊,犯人被夾,疼入骨髓。夾棍有長短不等的型號,愈是短的,夾人愈疼,腿骨被夾斷的事時有發生。

這些昔日養尊處優、高高在上的明王朝中高級官員們,除了極少數人如願以償地在新政權謀得一職外,絕大多數都被送往劉宗敏和李過等人的府邸品嘗夾棍的滋味。

官至大學士的魏藻德大概做夢也沒想到他的人生將會以夾棍收場。他的如意算盤是如何在新政權繼續高官任做,駿馬任騎,但沒想到卻被新政權投進了大牢。他從窗縫裡對看守高喊:如果要用我,不管如何用都行,把我關起來做啥?

按規定,他要交納的銀子是十萬兩,但他只交出了一萬兩,被農民軍嚴刑拷打。農民軍用夾棍夾住這位前朝紅人,劉宗敏責問他,你位居首輔,為什麼造成天下大亂?

魏藻德說,我本是書生,不諳政事,加上先帝無道,所以才弄得不可收拾。

劉宗敏怒罵:你以書生考中狀元,不到三年就升為首輔,崇禎有什麼對不起你的地方?你竟污衊他無道?

劉宗敏的怒罵,隱約讓人感覺到,這位大順農民軍的二號人物,和一號人物李自成一樣,對崇禎似乎有著某種程度的同情和認可。

等到劉宗敏離開的間隙,魏藻德向劉宗敏手下的王旗鼓討好,說願意把女兒嫁給王旗鼓。王旗鼓想必是一位沒有多少文化的農民,對魏藻德此舉實在鄙視之極,一邊罵,一邊用腳踢。

此後,對魏藻德的拷掠更加厲害,五個晝夜下來,夾棍竟然夾破了魏的腦袋。魏死後,農民軍又把他的兒子抓起來追贓。看樣子這位小算盤打得比誰都好的高級昏官真的沒有多少銀子,他兒子表示,如果魏藻德不死,還可以向門生故舊借貸,現在根本沒辦法了。話音剛落,就被農民軍揮刀砍殺。

6、

可以想像的一個事實是,這些當年被壓在社會最底層的農民,一旦能夠對這些曾經高高在上的高級官員們握有生殺予奪之權,從他們內心升起的,不僅是追索到錢糧後的喜悅,更有一種輪迴報復的快感。與這種快感相伴的,是進一步的野蠻和血腥。

農民軍攻下京師時,大約有數以百計的皇親國戚和勛臣自盡,他們遺留下來的財富被充作軍餉,他們遺留下來的妻女,則一律不拘老少,編成名冊後分配給農民軍一般將校。

那些分到年輕美麗女子的,往往喜出望外,抱之馬上,在大街上來回賓士,向戰友們誇耀;分到醜陋或老年女子的,只好垂頭喪氣,自怨運氣不好。

李自成圍北京時,襄城伯李國楨被委以守城重任。城破後,李被活捉。李自成斥責他說,你受崇禎重任,崇禎對你的恩寵遠遠高於其他官員,你既不能堅守,又不能死節,你他媽到底想做啥?

李國楨張口結舌,無言以對。

李自成大罵:誤國賊,你還想求生嗎?

罵畢,送往劉宗敏府中,幾天後也死於追索銀兩的拷打。李的妻子也被農民軍抓獲,這個可憐的女子被剝光了衣服,一個農民軍士兵把她赤身裸體地抱到馬上,一邊縱馬狂奔,一邊高呼:看啊,這就是襄城伯李國楨的老婆!

嘉定伯周奎是崇禎的岳父,崇禎自盡前曾讓兒子們前往外祖父府中躲藏。但周奎對太子的呼喊無動於衷,根本不開門。同樣是這位國丈,當崇禎號召高級官員們為國募捐時,他卻百般推辭。

前往周府募捐的司禮監太監徐本正哭著勸了半天,周依然不為所動。最終,徐憤然說:老皇親如此鄙吝,朝廷萬難措手,大事必不可為矣。即便廣蓄多產,後來何益?

事情果如徐太監所料,一個月前周奎多捐一文也肉痛的家財,一個月後都在夾棍的威脅下送進了農民軍大營。從周家抄出的現銀就多達五十三萬兩,而一個月前,他捐給國家的是區區數千兩。

7、

考察歷史的諸多細節,我們可以斷言,農民軍在對業已被推翻的明王朝的高級官員們拷掠和侮辱時,一定帶著某種難以言狀的揚眉吐氣之感。

然而,治理國家需要的不是匹夫式的快意恩仇,而是建立在務實基礎上的高瞻遠矚。可惜,具有這種高瞻遠矚水平的人,大順軍里幾乎沒有,或者說,即便有,也沒有能力讓大順軍這列已經嚴重偏離了軌道的列車重新回到軌道上來。

李岩和宋獻策是大順軍中不多的兩個對拷掠百官持謹慎反對態度的人。

李岩是武職,劉宗敏給他分配了必須拷掠出的銀兩數。對此,李岩不願意像劉宗敏等人那樣嚴刑峻法,由於追索到的銀兩較少,不得不用自己的家產來充數。

宋獻策是文官,是謀士,向主公進諫是他應盡的職責,他很委婉地用天象示警告誡李自成:天象慘烈,日色無光,亟應停刑。依照古代中國的傳統,一個哪怕混世魔王性質的造反者,儘管敢於推翻政府,但對高高在上的蒼天,也保持著一定程度的敬畏。

對宋獻策的勸諫,李自成此後要求劉宗敏:「天象示警,宋軍師言當省刑獄,此輩夾久,宜酌量放之。」

李自成對劉宗敏說這番話時,其背景是李前往劉的府第,看到寬大的院子里用夾棍夾了數百名官員,有的在有氣無力地哀號,有的則連哀號的力氣也沒有了。其情其景,慘不可狀。

對李自成的命令,劉宗敏當然遵守,他下令把勛臣和皇親國戚從府中押出,拘禁在民舍中,至於其他的普通官員則全部釋放。

然而,此時已經晚了。潘多拉盒子一經打開,災難的淵藪就已橫空出世。

如果令人聞風喪膽的夾棍只是針對魏藻德、李國楨和周奎這樣的誤國高官貴戚,農民軍的拷掠行動未必就不能被當時的百姓和後來的史家理解。

但問題的關鍵是,拷掠行動一旦開始,到底該拷掠到何時、拷掠到何種範圍就成了一個問題,這個問題所帶來的,就是拷掠擴大化和最終的無法收場。

可以這麼斷言,當拷掠的對象從明王朝高級官員擴大到民間的富戶甚至普通人家,李自成的大順政權也就走上了其興也勃、其亡也忽的短命之路。

以貌似正義之舉的拷掠百官為開端,大順農民軍這支剛進城時秋毫無犯、曾令京師吏民不勝歡欣的隊伍很快就裂變成令人談虎色變的嗜血狂。他們搶掠、拷打的對象,很快從高級官員擴大到一般富戶,再進一步擴大到了尋常百姓。

8、

甲申年四月二十九日,李自成在風雨飄搖的北京城武英殿登基即位,接受百官朝賀,並追尊他的七代祖先為帝後。

次日凌晨,這位真正登上帝位還不到一天的草莽英雄撤離北京。由於軍隊人數眾多,一直到次日午時,大隊人馬方才基本退出北京。退出北京前,按照中國歷史上的失敗者們不成文的先例,這支軍隊也在這座古老的城市裡放了火。

僅僅在撤離北京八個月之後,李自成不得不再一次下令撤退。這一次,他是從自己的桑梓之地西安撤退。就像八個月前的北京大撤退一樣,這一次撤退也是搶劫之後的突然行動。從京城搶劫而來的大量財富,再加上在西安搶劫的大量財富統統被呼三喝四的士兵運走。

這一次,大順軍的目的地是湖北——非常巧合,李自成的敗退之路好像是他勝利之路的一次回溯,勝利之時,他的線路是武昌—西安—北京,敗退之時,他的線路則成了北京—西安—武昌。

沒有人知道敗退途中這位草莽英雄有過怎樣的感慨,他好像一個垂暮的老人在乘坐時光列車,緩慢而又清晰地一一抵達從前的前塵舊事。至於這前塵舊事在他心裡激起的是傷感還是追悔,我們永遠無法弄個水落石出。

李自成的最後歸宿和湖北通山縣九宮山的一群農民糾結在了一起。那是1645年五月,此時,已經從北京一路經河北、河南、陝西、湖北、江西再進入湖北的李自成手下還有數萬人馬,但這數萬人馬既缺少糧草之類的後勤保障,更缺少當初揮師北上時人人奮進的軍心。

五月的一天,李自成留下侄兒李過守衛大本營,自帶二十餘名親兵到九宮山偵察敵情,不想,就是這次以往曾目為尋常的偵察使李自成陷入了絕境——他不幸進入了當地農民武裝的包圍圈。

當時,多年來遭受戰爭之苦的農民們聚眾築堡,以圖自保,他們看到李自成人馬少,於是出堡攻擊,李自成所率人馬大多陷於泥淖中,李自成腦部被農民們的鋤頭擊中,當即死亡。

農民們剝下李自成的戰袍,發現他身上赫然穿著龍袍,還系了一枚金印,再細看屍體,一隻眼睛是瞎的——正是傳說中的大順皇帝李自成!

中國歷史上著名的農民軍領袖,他的最終結局竟然是被另一群農民糊裡糊塗地幹掉,這是一個近乎荒唐的故事。

但歷史的真實就是如此,它既不用來說明人生的偶然,也不用來說明世事的無常,它惟一可以用來說明的是,在那個動蕩不安的年代,一切稀奇古怪的事情皆有可能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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