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槽大會: 在冒犯的邊界,我們講段子|長報道
「那你是不是沒回過呀?」李誕說。
「這個好笑,這個好笑。」李湘哈哈大笑。
「那我就寫了。」一個段子成立了。
文|謝夢遙
採訪|謝夢遙
編輯|張薇 季藝
圖片提供|笑果文化
開火吧,朋友。
肥胖,大齡未嫁,吝嗇,長得丑……他們不會放過彼此身上任何一個槽點。頭大,個矮,不搞笑,「活兒」不行……那個舞台存在的目的似乎就是為了互相傷害。
尺度之大讓人觸目驚心。每個人都笑得很開心,至少表面上如此。美中不足是,配套設施實在簡陋,臨時搭起來的不足兩米寬的紅幕布前,放著一個立桿麥克風,音響效果非常差。等等,你不會還以為這裡說的是去年7月首播的那期網路綜藝吧?
這是2013年6月,中國脫口秀界的第一場吐槽大會,深圳一群脫口秀(凡是談話類節目都可泛稱talkshow,本文專指stand-up comedy這種單人表演的喜劇形式)愛好者自發舉辦了這場活動。或多或少,你能感受到表演者的緊張。他們都不是科班出身的喜劇演員,有著各自的本職工作。像美國喜劇中心電視台播出的《吐槽大會》一樣,七八名參加者依次上台互相吐槽,有一名主持人,他的吐槽將穿插在串場介紹里,而成為眾矢之的的主角最後上場。這一場的主角是一對80後夫妻檔,程璐和王思文,兩個人正是因說脫口秀相識。幾個月前他們結婚了,朋友們商量如何慶祝,程璐提議,不如搞場吐槽大會吧。
這可是他自找的。上場的都是朋友,但那些傢伙才不會輕易放過他們。沒有粗口、下流的語句,但有些朋友間的玩笑非常刻薄與重口味,調侃的內容甚至包括了新婚夫妻的性生活。
黃西2010年在白宮記者年會做了脫口秀表演,隨著視頻在互聯網上的熱傳,令美式脫口秀的風潮在中國的一些大城市逐漸興起。一個叫「谷大白話」的網友開始在微博發布他自己聽譯的包括《吐槽大會》在內的美國幾檔王牌脫口秀節目。北京、上海、深圳都有了不止一家脫口秀俱樂部,定期舉辦開放麥活動。相聲演員王自健2012年在東方衛視開啟了一檔名為《今晚80後脫口秀》的周播節目,與其他那些冠以脫口秀之名的談話節目不同,他真的是按照stand-up comedy的節奏與方式在說原創段子。
所有的這些故事,最終都將發生關聯。
而深圳這群傢伙,似乎更狂熱一些。除了免費的酒吧開放麥,他們還辦過劇場演出,但有幾場票房相當慘淡,以至於他們需要自掏腰包請親友來看以填滿部分座位。他們尋找所有可以鍛煉的機會,還自費跑到香港的大學裡演出,每次都是當天往返。本行是一名英語翻譯的程璐,翻譯了一本名為《手把手教你玩脫口秀》的書,這是他花6000塊錢買下版權,去香港找書號才得以出版的,主要目的不為賺錢,只為學習。黃西來深圳宣傳自傳,他們去排隊等簽售。那本書程璐看了不止一遍。
他們給《今晚80後脫口秀》投稿,段子選中的概率越來越高,程璐等幾個人逐漸成為主力寫手。但相當長的時間裡,他們和節目組的人互相都沒見過,聯繫只存在於網上。
哦,還有吐槽大會。後來他們搞過不止一屆,還邀請過北京與上海的脫口秀演員參加。但即便是圈內人,也會對這種形式的表演水土不服。有人要求不得把和他相關的視頻放上網。一個北京的表演者,事後把其他人的微信全部拉黑了。他當天的表現本來就不佳,用了一些老套的網路梗,遭遇冷場。隨後上場的深圳表演者梁海源將打擊加大了,將其歸因於「吐槽的段子在網上抄不到」。因為有共鳴,剛說完就全場笑炸了,起立鼓掌。
過了一段時間,那名北京表演者才加回程璐,他仍對那場吐槽耿耿於懷:「你們這分明都是人身攻擊啊!」
「我們沒有經歷過的表達方式」
現在,蔡國慶在小房間里踱著步,一遍遍地念著台本——《吐槽大會》的台詞都是編劇提前寫好的,反覆體會著語氣和節奏。有時,思考狀態下的他,會幹搓幾下臉,那是他自創的臉部按摩操——放心,這個眾所皆知的梗,早已經寫進別人的吐槽了。距離跳入他自己挖下的坑,還有3個小時。他是這一場錄製的主角。
接受邀請之前,他考慮了足足半個月。身邊很多人勸他不要來。這不是一個容易的決定。「我們這代的演員呢,是在過去的輿論的讚美聲中成長起來的。因為那個年代,我們上什麼電視採訪,上什麼春晚,你聽到的全是讚美之聲。」他對《人物》說。在採訪中,他習慣用「這一代」、「我們」這些集體概念來表述「我」。
時代在變。微博等社交網路的出現,拉近了明星與粉絲的距離,有些明星變成了段子手,時不時自曝其短,幽上自己一默,這反而增加了他們的親和力。五花八門的挑戰類真人秀,也令明星跳出了以往被重重保護的狀態,展現出更生活化的一面,鄭愷放屁的橋段也在《奔跑吧,兄弟》播了出來,這在10年前的娛樂業界簡直無法想像。明星不再高高在上地端著,用蔡國慶的話說,「這是一種巨大的轉化。」
但同時,明星也更容易聽到那些批評的聲音,有的是無聊甚至惡意的。「說什麼的都有,還說你是不育症呢,各種試管,說的各種方法都有。那我都能夠挺過來了。」說到這裡,蔡國慶提高了聲音。他不會假裝那些謠言不存在,他當然介意那些謠言。
不久之前,蔡國慶帶著兒子上了《爸爸去哪兒》,這對他來說,是一個挑戰。「我不希望我的孩子因為我而受到任何一絲一毫的傷害,我相信每一個父親都有這個心態。」
《吐槽大會》是一個更大的挑戰,「這是我們這代演員所沒有經歷過的一種表達方式」。而且不僅要直面別人的吐槽,還要說些自嘲的段子。「自己黑自己,對於我們那代人來講,其實挺難的。」但他最終想,還是應該考驗下自己的勇氣。
至少到目前為止,進程良好。
「我過去的老粉絲,現在再見我,都有一種穿越感。蔡老師,您還健在啊。我以為您都走了呢……」念到一個段子時,他停了下來,皺了皺眉。這是一個常見的年齡梗。
程璐和王思文坐在他的對面,他們現在的身份是笑果文化的編劇。這個公司是《吐槽大會》的製作方。此刻,他們專註地盯著蔡國慶的神情。
「我以為您都走了呢。」蔡國慶重新念了一遍,這次把重音放在了後幾個字。原來,他不過是在測試更好的表達效果。「遇到這種粉絲我也是很無奈,」他抬起頭來,臉轉向《人物》記者,似有怒色,然後,他顫顫巍巍地伸出手,「我怎麼能走呢,我捨不得你啊。」
這時王思文插話了。「您可以更慢一點,像殭屍那種感覺。」她用一種蒼老的語氣,演示了一遍。蔡國慶照做了。說完之後,他愉快地眨了眨眼。
但即便是如蔡國慶配合度這麼高的藝人,也在背稿的間隙對《人物》表示,對於開演後發生什麼,仍抱有防範心態。他有他特別介意的東西。
「如果今天他們有的吐槽,是觸碰到我不能接受的底線的時候,我會跟他們翻臉的。」加重了語氣,他嚴肅地再次強調:「一定會的。」
蔡國慶在《吐槽大會》現場
「有點梁山聚義的感覺」
《吐槽大會》這個節目不是一蹴而成的,在下定決心啟動項目前,笑果文化創始人葉烽做了很多的研究,很多圈內同行的意見是,「在中國不可能。」但最終給予他信心的,是一段製作粗糙的視頻。
葉烽看的正是程璐、梁海源等人搞的草根版吐槽大會。「那個小片段看得我特別開心,因為我覺得吐槽大會該有的氣氛和風格,一個小碎片的視頻裡面看到了。」
葉烽的另一個身份,是《今晚80後脫口秀》的總導演。回頭來看,那個以王自健個人表演為主、全年製作成本只有兩三千萬元的節目近乎一個小型試驗——在此之前中國熒屏從未出現過形態上如此接近美式脫口秀的綜藝,通過幾年的運行,葉烽已經有了一套做脫口秀的方法論。他知道危險區在哪裡——比如因為調侃歷史,要小心被扣歷史虛無主義的帽子,也寫過幾次檢討。他的熱忱未減反增。
通過《今晚80後脫口秀》,葉烽建立了一個鬆散的寫手網路。而《吐槽大會》的製作遠為複雜龐大,他需要一支更大的全職團隊。這個團隊至關重要,將他們聚攏,不再為了眼下的一檔節目,而是作為一個起點,去打造未來更多的美式喜劇。
而這些人不能只是在傳統的喜劇編劇中尋找。他們要深諳脫口秀文化,他們要像美國的同行那樣,經過大量開放麥的訓練。葉烽知道他要找的人在哪裡。
他開始了招兵買馬。李誕和王建國是《今晚80後脫口秀》的核心班底,池子是在北京脫口秀節上挖掘的新秀,史炎是上海交大的校園「脫口秀一哥」……他們都加入了笑果文化。而深圳那批熱情洋溢、彼此關係融洽的積極分子,將成為葉烽瞄準的重點。
為此,他專門飛去深圳,與程璐等人見面。他們暢談到深夜,葉烽做了宏大的展望。「你不能匍匐前進,在地面靠個人影響力,這樣一種方式去成長。這個力量不足以推動一個行業。」他對《人物》複述,「缺少頭部內容的拉動,(脫口秀)不可能短時間裡被大眾接受到。」
程璐等人被打動了,陸續辦理辭職奔赴上海。「大家有點梁山聚義的感覺。」來自上海交大的史炎說。
團隊成型了。2015年10月,他們試錄了一期樣片。在這個從未公開的版本中,吐槽主角是王自健,參演者除了笑果文化自己的脫口秀演員,還邀請了幾個電視台主持人。後來正式版的流程,也是在這期試錄中摸索著建立的:外邀的參演者,分配給對應的編劇和導演,通過前期採訪,了解每個人的說話方式、喜劇點——當然也要爭取拿一些有趣的故事,然後編劇寫出段子,並在上台前對參演者如何表演進行溝通、指導。
樣片給了「谷大白話」(當年那個脫口秀骨灰級粉絲現在已經是超級網紅了)、「叫獸易小星」、馬伯庸等懂行的人,他們都看得很興奮。樣片還輾轉到王思聰那裡,促成了他名下公司對笑果文化的一筆融資,這是另一個故事了。一切反饋都是積極的——就觀眾的角度而言。
反倒是作為主角的王自健表達過擔心,「你看我都不是什麼大明星,我也會反感別人來吐槽我一些東西。」他拿自己舉例,「你讓我真的去吐槽別人,我以前說相聲可能會,但是現在我已經在演藝圈裡面了。我可能也要考慮別人的感受,不想去得罪人。」他曾和《吐槽大會》製片人佐伊聊起。
「你確定這個模式可行嗎?」他問。
王自健主持《今晚80後脫口秀》
李誕(左)和池子(右)
王建國
「我對你們嗤之以鼻孔」
拒絕,拒絕,拒絕。前方回報的消息都不理想。
在《吐槽大會》籌備階段,發給藝人的邀請多次碰壁。張傑、陳冠希、郭敬明、汪峰、孫楠、韓紅……拒絕的名單在不斷加長。節目組並非一遭拒就放棄,比如製片人佐伊拜訪過黃子韜的團隊3次,但對於一個沒有先例、形態尚存模糊的節目,藝人們抱有警惕。但有些拒絕也頗為意外,比如在「網路二次元世界」出名的「王尼瑪」,向來口無遮攔的商人周鴻禕,他們本是節目組志在必得的人選。
黃健翔差點要敲定了。酬勞已經談好,節目組的人去北京和他見面,做進一步溝通。在這個環節里,需要與他確認,哪些話題能開玩笑哪些不能,結果一上來,他就被觸怒了。事態變得無法挽回,黃健翔隨後一直處於一種極為抗拒的狀態里。結果可想而知,他決定不來了。
「我就列舉了一下媒體上對他的一些負面評價,但是我說得太直了。」那名搞砸了的編劇對《人物》回憶,他開門見山提到了黃健翔10年前那場世界盃解說,他以為他不會那麼介意。
在此之後,節目組也進行反思。「那個事件,你不能說他是受害者,但是對他的職業生涯又造成了比較大的影響。你直接站在了一個他的對立面去問他,所以他就被激怒了。但是更多的時候,是需要知道真相的,至少你應該聽聽他是怎麼看待這個事件的。」製片人佐伊說。理想的方向是,吐槽的前提是對人的善意與理解,而不是樹立起一個標靶。
在周傑成為第一期錄製的主角之前,沒有人能預見他能被說服。雖然他已經徹底成了網路文化的一部分——看看他那到處流傳的鼻孔張開的表情包吧,但他一點也不喜歡被挾裹其中的感覺。甚至應該說,他是痛恨的,「這是對我的工作、我的演技的不尊重。」他有著堅不可摧的自我,在節目組與他的前期溝通中,他永遠是話題的引領者,從「粉絲經濟」、「書讀得不夠的人」、新興的娛樂產品到一切淺薄的東西,他的批判意識格外強烈。
當周傑聽說《吐槽大會》在美國蔚為風行後,他露出鄙夷神色,「你們怎麼老玩歐美玩剩下的呀?」
後來,這句話被編排進了段子里。表演時,池子對周傑說:「你說我們玩歐美玩剩下的,你是我們玩剩下的。」這段表演結束後雙方握手的環節,不知道周傑是不是真被惹不高興了,他縮回了手,戴上墨鏡。
擔心錄製中途出岔子,節目組還準備了一個放著周傑頭像的iPad,一旦他氣得走人,就擺到他的座位上。好在,這種情況並沒有發生。
究竟是什麼打動了周傑?連他的助理也大惑不解。可能就是氣場對了。一個事實是,節目組前期與周傑見面3次,其中一次見面長達6個小時。大部分時間裡,他們在傾聽。他們沒有使用任何欺騙的手段,大致的吐槽要點,是經過了周傑同意的。
也許自始至終,周傑也沒有變成另一個周傑,一個深具娛樂精神的周傑。很多時候他顯得過分耿直,到哪兒都擺出一副不太高興的表情,他對自己進入了表情包這個事實的討厭從來沒有減少過。但有一處細節,他的反應讓所有人意外。在原本的台詞里,他該說,「你們這些人還吐槽我鼻孔大?我對你們嗤之以鼻。」他主動提出,應該改成「嗤之以鼻孔」,這樣更明確。
「你想他那麼反感這個東西,沒有想到他理解了之後,是願意在這上面去加工的。因為沒有違背他的內心。」佐伊說。
周傑主動加大對自己調侃,
「嗤之以鼻」改成「嗤之以鼻孔」
「這件事情本身很殘酷」
首期節目上,周傑遭到了「圍攻」,其他人對他並不客氣,能想到的槽點基本都涉及了。但從事後的反饋來看,他並沒有因此變得更令人討厭,一些聲音還表達了對他真性情的讚許。
有了這個示範,此後對明星的邀約容易了很多——當然大多數情況下還是被拒的,但很多人會產生一種感覺,《吐槽大會》能幫人完成形象的正向扭轉。唐國強因檔期不合暫時無法參演,還好心給製片人佐伊推薦曾在上世紀80年代入獄的遲志強,「幫他洗洗白。」
放在今天的法治社會來看,遲志強的遭遇是一個沉重又荒謬的悲劇。但佐伊並沒有邀請他,「這不是一個洗白的節目。《吐槽大會》更多地是讓觀眾看到藝人相對比較真實的一面。我覺得適合有點爭議的,或者是說普遍觀眾對他的認知有一點小偏差的人。」歸根結底,這應該是一個輕鬆的、給年輕人看的節目。
即便對於某些極具話題性的藝人,節目組始終沒有邁出邀請的一步,比如曾陷入艷照門的張柏芝,「哪怕是讓她正面地去回應這個事件,告訴大家她是一個受害者,這件事情本身就是很殘酷的。」佐伊說。
周傑那期《吐槽大會》去年7月在騰訊視頻上線,24小時後播放量就超過1000萬次。但很快,節目就消失了,直至今年初再次上線前,很長時間裡,沒有任何《吐槽大會》的消息。按照節目組對外的統一解釋,那只是試播版。
「正式版」的《吐槽大會》在吐槽火力上弱了很多,不再出現任何與性有關的段子。從某些角度看,這甚至是一個可以在電視上播出的節目。它不像另一個現象級網路綜藝《奇葩說》那樣對特殊詞句有消音處理,因為根本不需要,那些詞句保證不會存在。
如果你仔細觀察,還有很多微妙的變化。「打人」這個詞消失了,連同那些挨揍的段子,因為容易被指責為「宣揚暴力」。「罵」這個詞也盡量別出現,可以用「嘲諷」代替。在有鄭愷參加的那期,雖然圍繞他放屁的糗事編排了很多吐槽,但「屁」這個詞一次也沒出現過,要避免屎尿屁傾向。可以說一個男人「娘」,但不能說他「像女人」,凡是容易帶來麻煩的措辭都要多加小心。如果你開始琢磨某個段子是否需要刪掉,那麼你八成要刪掉。有一期吐槽某位表演者的缺少男子氣概的段子,在臨錄製前全部緊急替換掉了。他有特殊的體制內身份,應避免不當聯想。
笑果文化稱,這種調整是自覺行為。「我們相當於是個道德模範。」葉烽說,「基本上中國沒有比《吐槽大會》目前尺度更純凈的網綜了。」「尺度」與「純凈」搭配,語法上不通,作為《吐槽大會》的導演,葉烽接受採訪時措辭非常謹慎。
為了保證那些後期出於種種考量而剪掉的片段不泄露出去,觀眾要在錄製前交上手機。即便像《中國好聲音》這類對保密性有極強要求的節目,也沒有採取過同樣措施。
張紹剛擔任主持人,他不希望外界對《吐槽大會》的曲折經歷有過多聯想,「請大家不要在這裡投射」,他反覆對《人物》強調。
他更樂於談論節目的積極意義,「我們每個人都有議論別人的權利,所以每一個人都有議論我們的權利。不能給人把這個權利收回。《吐槽大會》有一種精神,當面議論。」
不同的受訪者與《人物》談到節目的意義:葉烽提到了開放與包容,「它是有背後的價值觀支撐的,不是一個純粹毫無營養的網綜」;歌手吳莫愁在參演後說,她感受到「笑對人生」的樂觀態度;一位笑果文化的員工表示,節目符合政治正確,「不是號召要批評與自我批評嘛」。
一次又一次,意義被談及。這些話本身傳達的信息,與為什麼是這些信息在傳達,同樣重要。相比之下,充滿了粗口與黃暴段子的美國版《吐槽大會》,從來無意被賦予意義,甚至在消解意義。
張紹剛
「大家看到的只是冰山的尖尖」
蔡國慶的吐槽大會火熱地進行著,現場感覺要比網路觀看更熱烈一些。他介意的事情並沒有發生。新版《吐槽大會》洋溢著一種喜氣洋洋的和諧氣氛,甚至有點太和諧了,張亮幾乎每次講完一個段子,都會向涉及的人雙手合十致意。
一個小高潮在吳莫愁模仿起另一位參演者MC天佑直播時出現,引發全場爆笑。「天佑因為要直播,一直不敢做痔瘡手術,怕耽誤。我覺得不耽誤,你就直播做手術啊,肯定很多人給你刷禮物。感謝老鐵送上的紗布、麻藥,哎呀沒那麼疼了……」
痔瘡手術是真的。「我剛出院,他們就已經把這個編到裡面來,挺讓我意外的。」MC天佑後來對《人物》說。但他毫不介意,甚至認為,應該「能再狠一點兒」。
一般來說,被吐槽者不知道涉及本人的具體吐槽的梗是什麼,但能知道大概的要點。關於MC天佑的痔瘡,大概是例外,但他也並非傳統意義上的藝人。
雖然自嘲文化已在演藝圈盛行,但這依然是對個人形象有著極強保護意識的群體。對於哪些槽點可以在節目里說,女星往往比男星要摳得細節一些。偶像型明星尤其糾結。
曹雲金什麼都能說。周傑第二次受邀,除了不願意被牽扯進德雲社的恩怨,什麼都能說。一個歌手起先不願談他的歌曲抄襲,溝通了幾個來回後就答應了。鄭愷的經紀人幾乎要刪掉所有段子,把台本拿給他本人看,卻沒什麼太大異議。有個明星允許說他臉長,但最終也沒同意提侵犯他姓名權的那檔官司。
重要的是讓明星放鬆下來。負責台本統籌的李誕被派去跟李湘溝通,他們聊得很愉快。然後李誕小心翼翼地提到外界傳言的「一姐之爭」。「哪有這回事,謝娜每年都給我女兒送禮物,經常給我發微信。」李湘說。
「那你是不是沒回過呀?」李誕說。
「這個好笑,這個好笑。」李湘哈哈大笑。
「那我就寫了。」一個段子成立了。
每期的台本超過一萬字,每個表演者講大約20個段子,總計至少160多個段子。草稿寫出來後,是兩次「讀稿會」,編劇們在會上把這些段子讀出來,打磨、刪改。交到藝人手裡,收到反饋意見——往往不止一輪,再修改。
然後就是登台前的練習了。編劇們又出動了——不要忘了他們也是脫口秀演員,此時他們將成為藝人的輔導員。有些時候,藝人行程緊張,他們需見縫插針。程璐去過兩次曹雲金的片場,在拍戲的間歇和他對稿。為了配合唐國強時間,有編劇專程從上海去北京機場等他,利用他登機前的「不到半個小時,碰了一下,我們再飛回來」。
一切都是按照台本進行的,主持人張紹剛的台詞也是事先準備好的,他看起來在串場,實際上也是在講脫口秀,只是形式上打散了。在初次登台前,為了把包袱甩得更響,程璐和王思文陪著他,用了整整一個下午,把同樣的詞說了15遍。「我們會針對一句話怎麼樣,一個詞怎麼樣,爭論很久。」張紹剛向《人物》回憶。
這些工作都是在鏡頭之外完成的,製片人佐伊說,「大家看到的只是冰山的一個尖尖」。
對於自己的任何槽點,
曹雲金都允許節目吐槽
「找到冒犯的邊界」
終於輪到蔡國慶上場了。一開場,他就說:「我今天就是來保護這節目的底線的,但是我所有的段子都會在人魚線以下。」大家都笑了。
觀眾不會意識到,蔡國慶在這裡犯的小小失誤。按照台本,「但是」本應是「所以」。只改動了一個詞,邏輯上的荒謬感減弱了,喜劇效果其實打了折扣。
除非較大失誤,節目才會補錄段子。整體而言,與其說這是一次錄製,不如說這是一場劇場演出,全程2小時不中斷。後期製作時,沒有花式剪輯,不會插入動漫的表情、音效,也不會放進罐頭笑聲——這無疑加大了挑戰,完全不好笑的笑話哪怕被他人用超過80分貝的聲音笑出來,也不會因此變得好笑。
一切要符合脫口秀的現場表演邏輯。葉烽曾幾次帶隊去美國,與《大衛·萊德曼秀》《周末夜現場》等節目的製片方交流,他希望節目形態上盡量接近。媒體、廣告商代表不會坐進觀眾席,因為他們不是真正的觀眾,「心態和反應有所不同」。這也是美國經驗。
「我很少會碰到一個場合,是你在上場前不太確定自己等一下是什麼樣的狀態,很沒有安全感。」與蔡國慶同場參演的沈凌對《人物》說,「脫口秀跟綜藝節目的即興反應是很不一樣的,要求的精準度非常高。你這個包袱可能只是慢了0.1秒,觀眾都不會笑。」
小看這個舞台的人會付出代價。有位參演者具有豐富的主持經驗,但因為準備不足——他只預留了1個半小時練習,他場上的10分鐘變成了徹頭徹尾的災難,後來唯有全程補錄。
在競爭激烈的綜藝節目賽道上,《吐槽大會》正在成為突圍者。蔡國慶這場錄製的時候,正值「正式版」第二期曹雲金《吐槽大會》上線,當晚兩期合計播放量就超過了2億次。而它的創造者笑果文化,是一個僅有50名員工的小公司,與電視台完善的配套設施不同,它的剪片室、錄製場與辦公室分布在上海3個不同地方。
在登上自辦的吐槽大會舞台中央的3年多後,程璐參與到有著同樣名字的爆款節目之中。就個人喜好來說,他還是覺得美國版更好玩。他也承認,現在就像進入一個更高難度的遊戲。尺度限制下,每一個段子都要更高級、機智,「相當於打籃球一樣,現在不讓你灌籃了,那你就得運球花哨一點。」
脫口秀在中國流行起來的這幾年,很多外媒對這一文化現象做過報道。但外部觀察者多少帶有某種一廂情願。喜劇的魅力很大程度上固然包括挑戰禁忌,但沒有誰會主動撞向雷區。就程璐等人的經歷而言,更像一個將熱愛變成事業的勵志故事。
「我是一直從最開始到現在都想做這件事。」李誕因為表演脫口秀如今已小有名氣,他既是編劇,也是《吐槽大會》的常駐嘉賓。他對《人物》說,「我很不喜歡有觀眾是因為它尺度大來看,我覺得對創作者來說是一種侮辱。我想寫的是那種,它是巧妙的,它是逗的。你能找到這個冒犯的邊界就很了不起。」
《吐槽大會》總導演、笑果文化創始人葉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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