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故|演員馮小剛 被挫敗的人才能成功

特約撰稿|史航

馮小剛爆冷憑電影《老炮兒》擊敗郭富城、鄧超、董子健及李鴻其,首奪金馬影帝。雖然未有到場親自領獎,但代領者仍讀出馮小剛事前預備好的講詞,馮小剛自認最應該得的是新人獎,並謙稱直接得男主角獎會沒有進步空間,並表示《老炮兒》是絕唱,以後他不會再主演電影。舊聞新發,本文原載於2009年南方人物周刊。

幾年前,《藝術人生》錄製年終回顧節目《溫暖》,請到了導演馮小剛。那一年他的《手機》上映,所以節目組送給他的禮物是一個拷貝盒,裡面裝了很多票根。編導們都去看了《手機》的午夜場,她們帶回了自己的票根,還在地上撿了不少。馮小剛看到票根時的神情,就是——「我很欣慰」。

此後的環節,就是打破節目現場的規矩,允許每個觀眾開機,同時公布一個臨時號碼,讓大家發送祝福簡訊給導演本人。現場的氣氛頓時熱了起來。我趁亂也發了個簡訊——「祝願您一直希望拍攝的《溫故1942》能夠成功拍攝,順利上映」。看到這條簡訊,馮小剛鄭重起來,說這也是他的願望,說完他還鞠了一躬。

《溫故1942》是作家劉震雲的力作,講的是舊中國的一段天災人禍,中原父老如何化作冤鬼餓殍。我曾有機緣讀到劉震雲自己改編的文學本,無限拜服,人家著實寫出了「綱常萬古惡作劇,霹靂青天笑煞人」!同時我也想到,這本子很難拍,讓每個環節的主事者都相信這片子有意義,不容易。

了解一個導演,要看他拍成的片子,也要看哪些片子是他未遂的心事——謝晉想拍《赤壁大戰》,王家衛想拍《北京之夏》,張藝謀想拍《千萬別把我當人》,姜文想拍《紅粉》、《1937年的愛情》和《小女人》,而馮小剛,一直想拍《溫故1942》。

賀歲片之外的馮小剛,也還是可說的。

前一段謝晉去世,一個談話節目要做這個選題,談到誰算是他老人家的接班人。我倒覺得馮小剛算一個。謝導拍了《高山下的花環》,馮導拍了《集結號》。無獨有偶,前仆後繼。中國老百姓那點悲慨糾結,也算始終有人努力呈現。在我心目中,這樣的人就算是國民導演了——他的思維未必超前,他的作品未必啟蒙,他和他的觀眾一樣是為國民性所困所誤,但是,有案子說案子,有段子講段子,他始終不願意轉過臉去背對自己的同胞。

《集結號》不是段子是案子,是一個原告與被告相擁而泣的案子。為什麼哭泣?為世間有那麼宏偉盛大的事物,還有那麼多渺小卑微的生命。盛大的事物恰恰成了生命的磨盤。連長穀子地來到無名烈士墓地,問道:都是爹媽生的孩子,生他們的時候都是有名有姓,怎麼最後都成了無名的呢?(大意)

《集結號》的宣傳一直強調戰爭的殘酷性將被劃時代地清晰再現,其實,影片中更加清晰地再現的,是比戰爭更殘酷的東西。拍了那麼多喜劇的馮小剛,這一次是在認認真真拍悲劇。《集結號》里沒有人性之惡,人性淳厚中盡顯開國氣象,但是,善一樣會衝突,歲歲年年,兩敗俱傷。

還有《夜宴》。《夜宴》是個有誠意有情懷的片子,卻沒得到足夠認同,正如更早以前陳凱歌的《荊軻刺秦王》。我是喜歡《夜宴》的,盛和煜和邱剛健兩位編劇的台詞風格未能統一,偶有高一腳低一腳的反差,個別演員也令人走神,但總體上這是一個有意義的悲劇。

難忘的是國君的自戕。到此已經與莎士比亞無關了,陰謀與懸疑已經微不足道,馮小剛讓我們看到的是一個弒君篡位的大惡人,他以為自己一生只有一絲善念,就是愛一個女人並盡量不防範她。這絲善念成了他的破綻,他的阿喀琉斯之踵。造化弄人的邪氣,遠勝於人心蘊藏的那點黑暗。惡人不可以崩潰嗎?惡人不可以尋短見嗎?馮小剛覺得可以,不是因為他天真,而是因為他知道,再有城府的人,也有急求解脫的時刻。說玄乎點,我覺得《夜宴》里國君的結局,有點黑澤明的派頭。劇作家布萊希特說過:「有能力這樣改,就有權力這樣改。」

《夜宴》是對《哈姆雷特》不錯的改編,反例就是《滿城盡帶黃金甲》——有人問我《黃金甲》與《雷雨》的區別,我說,其實也不是很大,反正就是《雷雨》反封建,《黃金甲》反對反封建,《黃金甲》在對專制的模擬中獲得了巨大快感。

馮小剛畢竟是想拍《溫故1942》的人,你讓他去拍《黃金甲》,他會不自在。

由此想到最初的馮小剛,想到他最早與鄭小龍聯合編劇的《遭遇激情》,導演夏鋼,主演呂麗萍、袁苑。那是一部很單純很煽情的電影,有點《蒲田進行曲》的味道,失戀男子試圖拯救絕症女子的故事,我在雜誌上讀到,感動得做了不少摘抄。

《大撒把》也是個好劇本,導演還是夏鋼,馮小剛仍是編劇,這片子海外的名字很奇怪,叫做《北京痴男怨女》。孤單的人有一搭沒一搭地廝守,最後離散到來,兩人都不掙扎,厚道地目送對方,自己卻沒力氣走開。葛優與徐帆的這次合作,其實比《不見不散》那次動人得多,大年夜爆竹喧天,他們落寞仰望,讓人無限共鳴——也許,因為這是在祖國的星空下。《不見不散》飄到了大洋彼岸,只能不貧不開牙了。我愛把《大撒把》想成前生,《沒完沒了》當作今世,這樣看,後者就有趣味得多——不成功的貧嘴是因為舊情猶存,成功的貧嘴是兩人都努力想當作什麼都沒發生過。

《天生膽小》是個拿警察煽情、拿男足開涮的本子,野心不大。之後《永失我愛》是馮小剛導演的第一部電影,我能記得的只是美工造詣極高的那座小木屋,以及男主角臨終的一滴淚。其實《永失我愛》本身就是王朔刻意煽情的不成功之作,交到周曉文手裡,拿張豐毅、石蘭演繹過一次,馮小剛又拿來考驗郭濤、徐帆的表演功力,都不算成功。沒有誠意的煽情,恰如沒有助跑的跨欄,簡直是對自己的不愛護。直到趙寶剛拍攝《過把癮》,8集的篇幅加上編劇李曉明的功力,助跑終於成功,愛情就此絕唱。

之所以詳述這幾部舊片子,是想勾勒一個更完整的馮小剛,一個還不曾學會賀歲的馮小剛。「說與少年渾不信,老夫曾是少年人」。是的,馮小剛曾經很年輕,年輕的標誌就是他會感動自己,他現在不那麼年輕了,他寧可不感動自己,也要感動別人。

我們都會理解,在經歷《一地雞毛》、《情殤》、《過著狼狽不堪的生活》、《爸爸》(盜版碟稱為《冤家父子》)這一切之後,馮小剛就想贏得民意,民意是惟一能讓他繼續當導演的因素,而其顯示屏就是票房。

時代的焰火與灰燼一併散去,逐年遞增的票房,是馮小剛藝術生涯的真正刻度,他開始賀歲。王朔的一部成功小說《頑主》之後,一部並不成功的小說《你不是一個俗人》出爐,這兩部小說造就了《甲方乙方》。中國老百姓開始有另外一頓年夜飯,比春晚投資小、贏利高,比春晚少內幕、多創意,而且,聽得進別人的意見。

馮氏賀歲喜劇,用一句話來定義,就是一個被挫敗的人,為他那些被挫敗的同胞所拍攝的常勝喜劇。馮小剛對大多數國人的意義,正如郭敬明、韓寒對於「80後」。韓寒善於逞強,郭敬明善於示弱,而馮小剛懂得何時逞強,何時示弱。

都說馮氏喜劇以調侃見長,其實沒有觀眾會被單純的調侃滿足,要不手機段子早能取代他了。西諺說:「你可以嘲笑一切,但沒法讓宇宙成為一幅漫畫。」馮小剛明白這個道理,所以他在調侃之外,從沒忘了造夢。造夢是一件有意義的事情,不僅可以撫慰當時,更可以給後世留下見證。就像我一直覺得各個時代的照相館布景最堪研究——一個人站在春夏秋冬四季屏風前,站在毛澤東語錄的標語前,站在一米多高的埃菲爾鐵塔或者兩米高的白金漢宮前,他心裡在想什麼呢?

馮小剛的造夢比他的大多數同行更為精確,他知道銀幕前的觀眾多麼希望被危機考驗之後又被轉機拯救,希望自己比現在更巧言善辯,更能取悅陌生異性,更能讓對方注意到矜持而充滿期盼的內心。馮小剛的發達之路,是從好夢公司開始,年年歲歲來叩動我們的內心。也可以說,《甲方乙方》是馮氏喜劇的終極承諾,每年的賀歲片不過是該公司的一次次兌現。

叔本華說過:「忍耐意味著進取,而幸福不過是消沉。」中國人更是講究百忍成鋼,馮小剛是很能忍的,在所有困苦面前;有時他又忍不住,在某些誘惑面前——安排一個情節、幾句台詞,毫無誠意,但能讓眼皮子淺的觀眾潸然淚下,讓他們覺得馮導演在搞笑之外還能這麼煽情。《甲方乙方》在各路狂想後,忽然就扯出一個絕症婦女的故事,於是看似沒心沒肺的葛優、劉蓓借出了用於結婚的新房;《沒完沒了》則是葛優帶著吳倩蓮去看植物人姐姐……都是影片的結尾,忽然來一段未經鋪陳的揭示,就像從隔壁傳來的鋼琴聲。這種不知疲倦的嘗試,一直持續到《非誠勿擾》,持續到那個小白的故事。

我是多麼希望迴避掉這部最新的電影啊,我知道這部倉促上馬的作品,是馮小剛多麼患得患失的嘗試,我只能說他太迷戀某一個點子了,而一個點子並不能支撐整個創作。

周星馳的《功夫》結尾,大惡人火雲邪神被主人公擊敗,人家問他的是:「想不想學功夫啊?我教你。」邪神只能掩面啜泣,他想學。每次看到那段,我是感動的,我想到周星馳是個多麼資深的李小龍迷,而少年周星馳讀著什麼樣的小本漫畫,看著什麼樣的粵語功夫片長大。而我們,和馮導演一樣,可能來不及徹底相信什麼,就已經長大,來不及重新相信什麼,就已經變老。想想也沒關係,我們陸續被挫敗,而他和他的喜劇,總有些安慰帶給我們這些被挫敗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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