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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洛-龐蒂 | 哲學的復魅之旅

原載:《天津社會科學》2008年第6期

楊大春

內容提要:梅洛-龐蒂的整個哲學生涯可以被視為不斷拓展的復魅之旅。在其早期哲學中,由於強調身體經驗,通過承認主體不可分割地是身體和心靈、感性和理性、知覺和意識,從而否定了意識的純粹性和透明性,也因此恢復了意識的神秘和豐富性;在其中期哲學中,由於關注詩意之思,他藉助於藝術維度使語言(尤其是科學語言)回到了它的知覺基礎,從而否定了語言的單純表象功能,也因此恢復了語言的神秘和不透明性;在其後期思想中,通過引入閃耀著感性光芒,但卻帶著心靈(精神)物化和身體(物體)靈化雙重性的「肉」概念,非常明顯地恢復了自然的神秘及其自身價值。

自笛卡爾以來的早期現代哲學大體上堅持心身(物)二元論,其結果是心靈和身(物)體的雙重祛魅。整個實體領域於是被截然區分為純粹意識和純粹事物兩極,前者意味著觀念(及其派生的文化)領域服從理性的結構,後者意味著事物(身體及自然)遵循機械的秩序。後期現代哲學家、現象學創始人胡塞爾依然屬於祛魅哲學家之列,較之於笛卡爾和康德,他對純粹意識和純粹事物的區分、對純粹性的追求有過之而無不及。在他的弟子中,薩特堅持自為與自在的二元對立,視前者為純粹的虛無,後者為絕對的充實,於是把這種祛魅推向了頂峰;但海德格爾卻以其詩意之思開啟了哲學的復魅:他對前蘇格拉底哲學的回溯和對詩歌藝術的興趣導致的是不可言說的神秘。非常關注胡塞爾未刊稿中的「非思」和海德格爾的詩意之思的梅洛-龐蒂處於何種情形中呢?我們認為,梅洛-龐蒂的整個哲學生涯可以被視為不斷拓展的復魅之旅。

  • 身體經驗與意識的復魅

梅洛-龐蒂早期代表作《行為的結構》和《知覺現象學》,一個論及行為,一個論及知覺,但都可以歸結到知覺範疇之中,涉及的是主體與其生命的有機條件的關係。它們批判性地轉換了傳統哲學中的心身、心物關係問題以及一系列相關的概念。他在後來的回顧中寫道:「既然知覺處於兩種秩序的相交處,它就應該成為我們的主題。我們出版的頭兩本著作針對的正是知覺。《行為的結構》從外部考察進行知覺的人,並尋求引出那些從陌生的旁觀者的視點著手它的那些實驗研究的有價值的意義;另一方面,《知覺現象學》置身於主體內部,為的是首先表明既有的知識如何促使我們構想它與它的身體、它的世界的各種關係,最終為的是概述一種使這些關係得以可能的關於意識和反思的理論。」它們旨在探討「知覺的首要性」並因此確立身體的核心地位。在這種探討中,基本的框架是意識與自然的關係。他在《行為的結構》中表示:「我們的目標是理解意識與有機的、心理的甚至社會的自然的關係。」在《知覺現象學》中則表示:「對於我們來說,問題在於理解意識與自然、內在與外在的關係。」

梅洛-龐蒂告訴我們,受笛卡爾主義傳統的影響,我們通常把我們自身的存在區分為意識和物質,或者說心靈與身體兩種實體:「我們由於笛卡爾主義傳統而習慣於依賴客體:通過把身體定義為沒有內在的諸部分之和,把心靈定義為沒有距離地完全向自身呈現的一個存在,反思的態度同時純粹化了通常的身體和心靈概念。這些相應的定義在我們自身中和我們自身外確立了明晰性:沒有皺摺的客體的透明,不外乎就是它想要的東西之主體的透明:客體整個地是客體,主體整個地是主體。存在一詞有兩個意義,也只有兩個意義:我們要麼作為事物存在,要麼作為意識存在。」而在他本人那裡則要否定這種斷然的二分,他認為,主體其實就是身體。身體主體意味著在世存在的含混性:既不存在透明的意識,也不存在作為充實實體的身體(物體、物質),因為身體概念已經體現了身心的互動和交織,「在身體從客觀世界退隱並在純粹主體和客體之間形成一種第三類存在的同時,主體喪失了它的純粹性和透明」。一個活的身體代替了從前由純粹意識所扮演的角色,形成為存在的第三維度,身心二元論於是被真正揚棄了。梅洛-龐蒂最終把一切建立在身體行為、身體經驗或知覺經驗基礎之上,用身體意向性取代了自笛卡爾以來一直受到強調的意識意向性,用身體主體取代了意識主體。

知覺的首要性或身體的核心地位,意味著意識主體或理性主體失去了尊位,但這並沒有否定意識與理性。梅洛-龐蒂指出:「被知覺世界乃是一切合理性、價值和生存始終預設的基礎。這種觀念既沒有摧毀合理性,也沒有摧毀絕對,它尋求讓它們下降到地面上。」他是這樣來解釋「知覺的首要性」的:「說到知覺的首要性……我們用這些詞要表達的是,知覺經驗讓我們親臨事物、真理、善為我們而構成的那一時刻;它為我們提供的是一種誕生狀態的邏各斯;它超出一切教條,把客觀性本身的真實條件告訴我們;它向我們喚起認知和行動的任務。問題不在於把人類知識還原為感覺,而在於參與這一知識的誕生,在於讓它如同感性事物一樣對我們是可感的,在於重新征服理性意識。」強調知覺的首要性,無非是讓我們始終保持與世界的源初關係,讓我們對世界始終保持驚奇的姿態,而不是用某種一成不變的理智模式應對機械的自然秩序。理性或思維是多維的,而不是一成不變的老調重彈。也就是說,如果承認主體不可分割地是身體和心靈、感性和理性、知覺和意識,就會否定意識的純粹性和透明性,也因此恢復了意識的神秘和豐富性。

梅洛-龐蒂以身體的整體圖式或身體意向性來否定純粹意識的意向性,否定身體行為的機械性。身體意向性意味著感官知覺之間的相互性和協調性,進而可以推出作為身體存在的我與他人之間的協調性。我的左手撫摸右手,確實不同於我的手摸桌子,因為右手同時也在逆向地撫摸著。但是,在同一活動中還是主次有別、前後分明的。在我的手與別人的手的這種撫摸中,面臨著同樣的難題。在梅洛-龐蒂那裡,我與他人之間存在的是「同」,可以形成「我們」,這不是笛卡爾和康德意義上的作為意識的「我們」,而是作為身體的「我們」。笛卡爾和康德依據人的良知和判斷能力直接認可了個體與普遍之間的同一。主體作為能思者是相同的,由於沒有了情感、意志、慾望的纏雜,觀念成為普遍的東西。在笛卡爾看來,並非所有的人在感覺方面都是平等的,但他們在理解方面全都是平等的⑧。換言之,「理性在一切思維主體、一切民族、一切時代和文化中都是同樣的」。這顯然把社會、歷史、文化看作完全透明的,也就是說,是純粹意識依照理性的、邏輯的規則建構出來的。梅洛-龐蒂相反地從身體行為上來看待個體與普遍的同一,這涉及文化共同體的問題。

  • 詩意之思與語言的復魅

正因為如此,在其中期思想中,梅洛-龐蒂進入到關於語言文化的哲學思考中,旨在探討身體經驗的升華形式。他表示,應該把知覺「應用到語言、知識、社會和宗教內的人與人的關係中,就像它被運用到人與感性自然的關係中,或者感性層次的人與人關係中一樣」。知覺的優先性並不是說其他經驗都以轉換或進化的方式派生自知覺層次的經驗,更不是說要讓文化服從於自在的自然,而是說「知覺揭示了文化尋求解決的問題的永恆材料」,它要求「把文化重新放回到它有所改造但並沒有遺棄的感性搖籃之中」。也就是說,語言、科學、哲學、藝術雖然具有其理想的形態,但並不因此就是透明性的,它在感性知覺中有其基礎,並且始終受到經驗的「污染」。

在梅洛-龐蒂看來,存在著多元的文化世界,而同一文化內部也有著多樣性和差異性。儘管如此,人類最終是共命運的。他否定了薩特的絕對自由觀,主張自由與處境相關聯,這意味著我應該同他人一道對共同體的命運負責。他說:「所有的人類行為和人類創造構成為一出單一的戲劇,在這個意義上,我們要麼一起被拯救,要麼一起被拋棄。我們的生命在本質上是普遍的。」文化意味著共同體的精神生活,但這卻難以用「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來表達,原因就在於,「文化從來不給予我們絕對透明的意義,意義的發生從來都沒有完成」。在文化共同體中,意義是由語言來表達的。在自笛卡爾以來的意識、語言、表象三位一體的語言觀中,語言被看作一種工具,它沒有獲得自己獨立的存在維度,它實現的只是充分的表象功能,它是一面完全透明的鏡子,沒有厚度,失去了神秘。梅洛-龐蒂寫道:「根據笛卡爾、康德等人一線的哲學傳統,人們拒絕給予語言全部哲學意義,人們使之成為一個完全技術的問題……語言是一種被播送的信息,但沒有實際的溝通力量。不存在著語詞自身的力量。於是,最好的語言乃是最中性的語言,在一切語言中最好的語言是科學的語言,是演算法,那裡不存在可能的歧義。」他認為,這是一種「在其成功地進行表達的範圍內,語言讓自己被忘卻」的「純粹語言的幻象」,而在他本人那裡,演算法「是第二位的」,「是言語的一個特例」,並因此無法否定「語言的神秘」。

梅洛-龐蒂關於語言問題的思考,直接源於他對薩特語言觀的回應。他這樣寫道:「人們最終貶低語言,人們只是把它看作意識的外衣,思想的保護層。即使像薩特這樣的作家(他雖然沒有忽略他人問題),語言也不可能為思想帶來某種東西:語詞的`力量』不存在,語詞概括、概述已經存在的東西。思想一點也沒有得益於語詞。」薩特主張區分散文語言與詩歌語言。在他看來,語詞本身具有含混的性質,它既是一種符號,同時又是一種事物。作家往往把語詞當作表象的符號,而詩人看到的卻是它的物質性存在。薩特倡導作家使用透明的散文語言,認為詩意地使用語言會助長「語詞的癌症」,並因此讓作家喪失對於現實的介入。梅洛-龐蒂則表示,「語言既不是事物也不是精神,既是內在的又是超越的,其地位有待於去發現。」⑧他的未竟之作《世界的散文》要表達的基本觀念是:「在文學領域更容易證明:語言並非是在完全清楚明白中自我擁有的思想的一種簡單外衣。」⑨他把薩特關於詩歌與散文的區分轉換為偉大的散文與平庸的散文的區分,前者類似於詩歌,而後者則與之有別,與此同時,他是從讚賞的角度,而不是從批評的角度看待這種把散文向自足性、自身價值方向的提升。其實,當他做出兩種散文的區分時,他要表達的不過是語言的含混使用。他原則上承認:「一切語言都是詩,條件是這一語言尋求表達某種新的東西。」也就是說,他試圖讓一切語言都被詩意化:「我提出的並不僅僅建立在詩歌的例子的基礎上,這是一種可以被普遍化,可以被運用到語言中的觀念。」他還表示,「語言的不透明,它對自己的固執的參照,它向自身的回歸與迭合恰恰就是使它成為一種精神力量的東西。」

在文化世界中,科學語言最傾向於去神秘化,而藝術語言則往往帶有神秘的韻味。換言之,前者要求祛魅,後者力主復祛。梅洛-龐蒂把科學視為文化的一種高級形態,但認為它無法擺脫生活世界這一根基。生活世界既是自然又是文化,科學不應該遠離生活世界,而是應該回到「作為自然的生活世界」,「作為歷史的生活世界」,換言之,「應該重新發現理想化、自在、客體之前的世界」,「理想分析之前的精神、歷史」。在越來越受制於科學客觀主義和技術理性的當代社會中,或許只有通過藝術才能夠回歸知覺經驗,藝術也因此成為梅洛-龐蒂現象學極為關注的對象。通過對塞尚的繪畫手法的描述,他強調的是科學與知覺、文化與自然、傳統與創新的統一,從而讓一切都回歸含混的感性。塞尚的繪畫告訴我們的是知覺的統一性,進而還有世界的統一性,這與科學的分析和明晰是斷然有別的。正是藝術經驗讓我們可以「看見」一件物品的「深度」、「滑膩」、「柔軟」、「堅硬」,甚至還有「味道」。藝術意味著創造,也因此不同於「透明的交流」,它以「間接」的方式,在「沉默」中實現交流,就如同結結巴巴地說出第一句話一樣:「藝術家已經重新回到了沉默而孤獨的經驗之基礎中,而文化和觀念的交流正建立在這一基礎之上。藝術家推出其作品,就像一個人說出第一句話」。

  • 世界之肉與自然的復魅

儘管梅洛-龐蒂在其早期階段用身體主體取代了意識主體,但其基本的思考模式還「沒有擺脫意識的預設」,在關於身體、事物和世界的探討中「又重新出現了意識活動-意識活動對象的一致」。很顯然,復魅的任務還沒有真正完成。梅洛-龐蒂的遺稿整理者勒福爾表示,「他發現了`意識哲學』陷入的圈套,而他本人對古典形而上學的批判並沒有使他擺脫這一圈套。他面臨著為他進行的身體和知覺分析提供一種本體論基礎的必要性。」⑧他在文化世界中對無意識的關注是一個重要的轉折,但是,或許只有上升到關注原始意識、野性意識的本體論高度,才能真正消除意識哲學的殘餘。從意識主體向身體主體過渡並沒有完全解決主、客體的對立問題;關注文化的無意識結構也沒有取消主體(儘管這意味共在的「我們」而不是孤獨的「自我」)和理性(雖然是所謂的「擴大的理性」)的建構。這一切都導致了他後期更為激進的努力:「梅洛-龐蒂哲學按照它自己的旅程的連續深化而發展為尋求一種越來越強烈的根本性。意識到在他的最初那些著作中在根本性方面走得不夠遠,該哲學家在《可見者與不可見者》中的《工作筆記》中作了自我批評,`我部分地維護了意識哲學』,`《知覺現象學》提出的問題是不可解決的,因為我在那裡是從意識-客體區分出發的』,走出這一死胡同引起了`回到存在論的必要性』。」⑨

梅洛-龐蒂早期思想讓我們感性地體驗到「觸摸」(或是自然或是文化)的愉悅,其中期思想讓我們詩意地感受到「文化共同體」的溫情,而其後期思想則讓我們原初地領略到「自然世界」的野性。也就是說,他的哲學由本己的身體、共同體的身體,進而呼喚一種普遍的身體,即作為「元素」的「肉」。作為一位含混的哲學家,梅洛-龐蒂始終強調克服身心二分,身體哲學於是沒有成為意識哲學的簡單反題,從早期身體哲學過渡到後期關於「肉」的哲學也就順理成章:「任何哲學都不能夠避開對身體的描述。但我們不能夠把身體分割成兩部分,說:`這裡是思想、意識,那裡是物質、客體。』在身體中有一種深層的循環性。我稱之為肉。自此以後,身體所棲息的世界獲得了另一種意義。」「肉」拓展了復魅的身體或隱喻的身體,具有活性和靈氣的身體最終被提升到了本體論地位。之所以要做這樣的拓展,是因為在梅洛-龐蒂看來,知覺並不單純地來自於「主體」(不管是意識主體還是身體主體),我們必須考慮到事物方面,它對我們的知覺產生著重大的影響:「光明最初是從世界、從事物向我們而來的,而它影響著我們對於世界的知覺」。他使用諸如可逆性、交錯-交織性來形容「肉」及其包含的各種關係,從而大大地豐富了「自然」這一概念。

在後期思想中,梅洛-龐蒂認為,現代科學加劇了自然的去神秘化。他表示,古典科學雖然也致力於人工機巧,但它依賴於自然,最終指向的是自然,它「保持著對世界的不透明性的情感,它通過它的各種建構想要達到的正是這一世界」;而現代科學倡導的卻是「發明」和「加工」,「去思考就是去嘗試,去操作,去改造」,科學於是不是「記錄」觀察現象而是根據某種設計,在實驗室條件下「產生」這些現象:「科學對於理智模式從來沒有像如今這樣敏感。當某種模式在一系列問題上取得成功後,它就把這一模式到處試用」。這種操作性思維導致的是一種「絕對人工主義」。否定這種科學主義指向,意味著「我處於存在之中,而不是我擁有其發生原則或者發展規律」。梅洛-龐蒂敏銳地洞察到,在我的身體內部、我的身體與他人的身體、個體與社會、自然與文化之間,應該有某種原初的根基。他於是在前笛卡爾的哲學中,尤其是在希臘哲學中尋找靈感,發現了所謂的作為「元素」的「肉」。

梅洛-龐蒂寫道:「肉不是物質,不是精神,不是實體」,可以用「元素」這一舊有的用詞來界定它,它「處在時空個體和觀念的中途」。這種肉質元素並不表現為某種固定的、不變的實體,「純粹事物的存在模式不過是其部分的、派生的表達」。「肉」閃耀著感性光芒,但卻帶著心靈(精神)物化和身體(物體)靈化雙重性,同時不失神秘色彩,明顯地包含有讓自然復魅的意思。我們知道,在前蘇格拉底哲學中,普遍存在著萬物有靈的傾向,自然也往往被認為包含著自身的目的,以希臘意義上的元素為其哲學的最終歸宿,表明梅洛-龐蒂確實在讓一切復魅,而自然的復魅更為明顯。在法蘭西學院的題為「論自然」的講座中,他曾指出:「自然是一個謎一般的對象,一個並非完全是對象的對象;它並非完全在我們面前。它是我們的土壤,不是那種在我們面前的東西,而是那孕育我們的東西。」這就超越了傳統哲學純粹從反思出發對於自然的理解,也否定了經典科學僅僅從操作出發對於自然的把握。從根本上說,整個世界就是身體,就是「肉」;它是物性和靈性的交織,它不可分割地是「野性的存在」和「野性的精神」。 (本文作者:楊大春浙江大學人文學院哲學系教授)

限於文章篇幅,參考文獻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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