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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辭與屈原

作者簡介:木心(1927年2月14日—2011年12月21日),中國當代文學大師、畫家,在台灣和紐約華人圈被視為深解中國傳統文化的精英和傳奇人物。出版多部著作。1927年生於浙江桐鄉烏鎮東柵。本名孫璞,字仰中,號牧心,筆名木心。畢業於上海美術專科學校。1982年定居紐約。2011年12月21日3時逝世於故鄉烏鎮,享年84歲。

《詩經》明明是文學抒情作品,卻被後世的傳道家、辯士、政客,弄成教條,「子曰」、「詩云」。已成為中國儒家知識分子的共識,直到宋、明、清,還在「子曰」、「詩云」。

他們不惜抹殺《詩經》的文學價值,甚至不把《詩經》編入詩史。

漢樂府,詩之文學形式,繼承發揚《詩經》精神。建安七子等均是,陶淵明更是。

這些人傑出,不為儒家見識所縛。天才能解脫一切束縛教條。

我自己的作品中,也用不同方式運用《詩經》,用時,既圖不損其原味,又要推出新的境界和意思,明白告訴讀者我在用《詩經》,但又要出自己意。

孔子標榜「述而不作」。他很滑頭,他自己不創作。我年青時刻一章,唱反調:「作而不述。」

《楚辭》,很幸運未被孔子修改過、歪曲過,沒弄成道德教訓。三國,漢朝,魏朝,皆受《楚辭》影響,直到清末文學家、魯迅,都受《楚辭》影響。

後來的賦,直接導源於《楚辭》。

周氏兄弟古文根底好,卻不願正面接續傳統,老作打油詩。我也受《楚辭》影響。《哥倫比亞的倒影》、《九月初九》,都是賦。洋裝賦《夏夜的婚禮》,用《九歌》方式寫,若人點破,乃搔到癢處。我愛被人拆穿西洋鏡,拆穿了,西洋鏡才有意思,不拆穿,沒意思。

貧窮是一種浪漫——我買不起唐人街東方書局大量關於屈原的書,就攜帶小紙條去抄錄——上海火車站外小姑娘刷牙,是貧窮,浪漫。

《詩經》選的是北方的詩歌。《楚辭》選的是南方的詩歌。

「楚辭」,不是當時的人叫的,是後人定的,起於漢朝末年。富家人唐勒作賦四篇,宋玉作賦四篇。《史記》提到「屈原既死之後,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者,皆好辭而以賦見稱」。

楚,辭,二字分開。楚,地方;辭,文學作品。

某地某人善寫楚辭之說,起於漢初。戰國時,楚是七雄之一,今湘鄂皖一帶,即楚地。流傳的《楚辭》,十七篇,十篇是原作,另七篇是漢朝人的模擬之作。

正宗《楚辭》——《離騷》、《九歌》、《天問》、《九章》、《遠遊》、《卜居》、《漁父》、《九辯》、《招魂》、《大招》。

其中,《離騷》、《九歌》為最好,讀這兩篇,《楚辭》的精華就取到了。《九歌》里也只有兩首歌最好,得全曲精華。

政治、生活、愛情都成功,可以是偉大的文學家,譬如歌德。政治、生活、愛情都失敗,更可以是偉大的文學家,譬如但丁、屈原。

藝術家莫不如此。

人生中,庸俗之輩包圍,很難成功。愛情最難。親家成仇家,因為了解,罵起來特別凶。如果你聰明,要準備在政治、人生、愛情上失敗,而在藝術上成功。

我愛兵法,完全沒有用武之地。人生,我家破人亡,斷子絕孫。愛情上,柳暗花明,卻無一村。說來說去,全靠藝術活下來。

幸也罷,不幸也罷,創作也罷,不創作也罷,只要通文學,不失為一成功。清通之後,可以說萬事萬物一藝術家圓通之後,非常通。

畫畫,人越傻越好。

文學唯一可以和音樂繪畫爭高下,是文學可以抓到癢處。繪畫強迫人接受畫家個人的意象,文學給人想像的餘地。

中國詩人,要說偉大,屈原最偉大。

他在殘暴、骯髒、卑鄙的政治環境中,竟提出這樣一首高潔優雅的長詩。他的《離騷》,能和西方交響樂——瓦格納、勃拉姆斯(JohannesBrahms)、西貝柳斯(Jean Sibelius)、法朗克(Cesar Franck)媲美。

《楚辭》,起於屈原,絕於屈原。

宋玉華美,枚乘雄辯滔滔,都不能及於屈原。唐詩是琳瑕滿目的文字,屈原全篇是一種心情的起伏,充滿辭藻,卻總在起伏流動,一種飛翔的感覺。用的手法,其實是古典意識流,時空交錯。

他守得住藝術、非藝術的界限。

詩是永恆的。屈原又要藉此吐出一口政治上的怨氣,故不能直寫。而陀思妥耶夫斯基能把非文學的東西提升為文學,他和托爾斯泰寫當時,但可以永久。他們知道,當時的什麼,可以寫進文學。

這界限有大綱、有細節,都要把握緊,扣牢,不差錯。

李白、杜甫,有時也會越界。魯迅也有許多越界,但畢竟天才,在暴政苦難中不予直罵直斥,寫一首詩,哭中華,哭烈士,但托之於藝術。

參加遊行時,是自我縮小成群眾里的一個點。

屈原遭遇不幸,被誣告,卻出《九歌》,就是給人看看他的身份、態度。他分得清政治、生命、詩歌的分界。

屈原,名平,貴族,是皇族的子孫。生於約公元前340年,皇賜名靈均,官號三閭大夫,主管皇族子孫家務事。最初做楚懷王的左徒,是諫官。中國古代向來設諫官。

博聞強記,治國手腕高。善談論,善辭令。內政上,與楚懷王商量國家大事。對外接待各國諸賓,等於是皇帝最重要的親信。楚懷王要立憲令,由屈原起草,大臣上官靳尚妒忌屈原久,設法偷屈原憲令草稿。當時稿未定,不示。靳尚搶而不得,乃在王前說壞話,說得又通俗又高明。說,他每寫一條,就說「除我之外,誰寫得出?」王不悅,疏遠屈原。屈原恨靳尚讒言,又恨王糊塗,遂寫《離騷》。

今天可以說,《離騷》是我國最古早的「傷痕文學」。

他的文體,靠打比喻:香草美人,氣度雍雍。

《離騷》三百七十多句,包羅萬象。屈原自沉汨羅江,是公元前278年。據說是五月初五,地處湖南嶽陽縣。司馬遷曾到汨羅江追悼屈原。他最同情屈原,寫到時,大動力氣,將屈原放在「列傳」中,列傳者可說是「皇家」的人。

漁父勸屈原隨波逐流。我們如今用的都是漁父哲學,又是老莊哲學。

人各有志。屈原詩,乃作品。他的死,也是作品,是一種自我完成。剛才說政治、人生、愛情難成功,都因為不得自己做主。藝術上的成功,乃可以自主。屈原寫詩,一定知道他已永垂不朽。

每個大藝術家生前都公正地衡量過自己。有人熬不住,說出來,如但丁、普希金。有種人不說的,如陶淵明,熬住不說。

宋玉,一說是屈原學生。一說不是。做《九辯》、《招魂》。還有許多賦。古代的美男子,以潘安、宋玉做代表。宋玉,生於約公元前約298年,卒於公元前222年。

《九歌》,是楚國民間的宗教古歌。屈原改時,不動原來的體裁風格,不著痕迹把自己放進去,流露得很自然。

如今遠遠去看屈原,他像個神,不像個人,神仙、精靈一般。實際政治,他都清楚。他能升華,他精明,能成詩,他高瞻遠矚。

藝術家可以寫實,可以寫虛,最好以自己的氣質而選擇。

我對《九歌》有偏愛。《九歌》的每一篇都好

《東皇太一》(天,最高的神)《雲中君》(雲神)

《湘君》(湘水男神)

《湘夫人》(湘水女神)

《大司命》(主司壽命)

《少司命》(年輕命運神)

《東君》(太陽神)

《河伯》(河神)

《山鬼》(精靈)

《國殤》

《禮魂》

《九章》:

《惜誦》

《涉江》

《哀郢》

《抽思》

《思美人》

《惜往日》

《橘頌》

《悲迴風》

《少司命》、《山鬼》兩篇最好,是中國古典文學頂峰之作,是貴族的。貴族,不是指財富,指精神。

神,鬼,都是人性的升華。比希臘神話更優雅,更安靜,極端唯美主義。

《少司命》有如行書,仙鬼》有如狂草。其餘篇幅,如正措。《九歌》超人間,又籠罩人間。

文學要拉硬弓,不要拉軟弓。所謂拉硬弓,要獨自暗中拉,勿使人看見。

《詩經》、《楚辭》,是中國文學的兩張硬弓。

你只有找到精華中的精華,那整個精華就是你的。如果辨不出精華中之精華,那整個精華你都不懂。

這是方法論。精華多,莫如找精華中的精華。

文學藝術,創作難,欣賞更難。不是創作在前,欣賞在後。不。欣賞在前,創作在後。

一輩子拉硬弓。

《山鬼》,陰森森的繁華。

都是七言。已是唐人七律七絕的前聲。

中國人是一上來就受了苦,吃了虧。然後因為苦,出了文學、詩歌、哲學、倫理。

—— 摘自 木心講述 《文學回憶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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