標籤:

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張愛玲散記)

  「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

  四十年代的上海,有一位紅極一時的女才子,幾乎在一夜之間,成為當時文壇富有傳奇色彩的著名作家。隨著她堪稱「奇蹟」的作品《傳奇》、《流言》的問世,關於這位天才女作家的傳奇般的傳說便從此在海內外廣為傳頌,「流言」至今。

  —位才華橫溢的台灣作家因崇拜她曾專程去美國加州拜訪她,卻「雲深不知處」般地三訪始得其召見。

  一位在她成名時的女友曾撰文寫她奇裝異服,以至到印刷廠去校稿樣,使整個印刷廠的工人停了工。

  海外諸多的華人作家都提過自己是「張迷」,其創作及其人已成為幾代人推崇的偶像,時間愈久,魅力愈強,影響至當代不減。

  由於她晚年獨居美國加州柏克萊城,閉門謝客,深鎖玉宮,被人們流傳成為身穿紙做的衣服,因為害怕空氣過敏,如同一個生活在真空中的神女,襄為新的「傳奇」。……

  知道她的,凡她的便稱為好,好得無法用語辭來形容,只能用嘆詞和搖頭表示其好;不知道她的,一點不知,她的名字聽起來普通到俗,不是筆名也不是雅名,使未聞其名其人者不由會反問,她是准?

  她的名字叫張愛玲,英文名字的中譯,當時她母親為她報名上學時匆匆起就的名字,卻成為中國現代文學史上一個用刀刻過般的名字,任憑歲月流逝,時代變遷,這—最普通的中國女人的姓名,伴隨著她奇麗而又精美的佳作,流傳到今日,並逐漸在風雲個流露出她豐厚而又瑰麗的魅力。

  張愛玲,這個被當時文壇稱為奇蹟的女作家,被而今文壇視為神秘的女性,就連注意到她的作品的人,也未必知曉她是清末著名「清流派」代表張佩倫的孫女,前清大臣李鴻章的重外孫女。出身官宦世家,卻擅寫平民甚至小市民的苦樂,而生活與共處世之道卻又全然—種不同,其生命與生涯,又何嘗不是一部真實的「傳奇」,讀了她生命與生涯的「傳奇」。你便會全然明了何以張愛玲女士能在青春年華寫出空前絕後的凄艷的佳作,你也會豁然明了什麼是作家,什麼是小說,什麼是傳世精品。

  這樣的一部「傳奇」,其實早巳在張愛玲女士自己的文章里被點點滴滴精製而成。細心的「張迷」讀者,會從這些文章里心造—個超凡脫俗的奇女子形象。將這樣的奇女,才女用禿筆畫就,就不如還原一個中國奇女子的生活原景,讓她自己活動其間,舒展生命,徐徐然讓我們讀清,讀懂,一次生命之旅,一場歷史話劇,從中領悟出最悲愴的人生之謎。

  人生是舞台,個人逃不脫要扮演其中的某個角色。張愛玲卻在這人生舞台上遠遠眺望著,她不是導演,卻如同解說,用筆娓娓動聽地為我們介紹過去的一場或正在進行的人生戲劇里的諸位角色,確切地說,亦或是審美。比如,她注重介紹的是女性的角色。介紹了帶有「原罪意識」的女性們是如何因襲了生理、心理的歷史陳跡,一代又一代在「原罪意識」中掙扎,墮落,沾沾自喜和陳陳相襲。她是在現代的屏幕上活現了—群女奴的群像。於是張爰玲便遠遠有別於同時代的眾多女作家,她是—個不進入角色而在台下做解說的觀眾。固然,觀眾也是一個角色,這是我們將要從她的「傳奇」生涯里辨認的,但當時的張愛玲女士,以這種生態觀彼時的眾生,無疑將是清醒而又冷靜,因而也能真實富有歷史感地為我們解讀了一幕幕人生悲喜劇。

  於是有人言:「魯迅之後有她,她是一個偉大的尋求者。」她尋的是,女奴時代謝幕後女性角色的歸宿所在,她以否定現在生態下女性的女奴角色的方式,表達了她深深的渴望,渴望女性能掙脫歷史的、文化的、生理的、心理的諸般枷鎖的桎梏,成為自在的女性優美地生存。自然,這是我們的解讀。所以,張愛玲的這些作品曾被當時的評論家評為:「我們文壇最美的收穫之一。」這是她用靈魂去讀靈魂的所得。

  我們讀張愛玲的人生「傳奇」,不知能否觸摸到她生命的律動,這樣一幅生動的生命之旅,靈魂絕唱,帶給我們的,又將是怎樣至善至美的收穫。……

  童年的張愛玲

  1 缺少愛的童年

  一九二一年的上海,在一幢別緻清雅的洋房裡,傳出了一陣微弱的嬰兒哭啼聲。誰也不曾預想,就是這個看起來並不特殊,聽起來聲音也細小的女嬰,二十年後,會在十里洋場的上海騰空而起,成為文壇上的一代驕女,名噪一時。譽頌八方,成就了一段文壇傳奇。

  張愛玲,這個貴族的後裔,一個文弱的女孩兒,從來到世上的那一天起,就認定了她的傳奇生涯和魔幻文采。關於她的故事和她寫的故事,幾乎從她降生的那天就開始了。

  也許開始得更早些。

  關於她的家庭,在張愛玲走紅的時候,曾頗引起過一些人的議論。無論如何,曾經顯赫的家族不會代表它的後裔們的價值,但它沉重的身影是不能不影響到被它的影子遮蔭過的後人的。

  張愛玲的祖父張佩倫(一八四八—一九○三),河北豐潤縣人,字幼樵、簣齋。同治進士。一八八二年為督察院左副部御史。同光之交,是「清流派」鼎盛時期。時法國侵略越南,覬覦我南疆,張佩倫上奏章十數篇,力主抗法,因與寶廷、吳大徵、鄧承修等人常評議朝政,有「四諫」、「十朋」之稱。

  一八八四年中法戰爭時被派赴福建會辦海防,同年七月,法國軍艦侵入馬尾港,而因張佩倫貽誤戰機使馬尾港不戰而敗,馬尾船廠被毀,成為歷史上著名的「馬尾戰事」,因而被革職充軍。其間作《管子注》二十四卷、《莊子古義》十卷。光緒十四年(一八八八年)期滿釋歸,任李鴻章幕僚。

  張佩倫在戍邊期間原配病死,放歸後經李鴻章引薦與其女兒結婚,婚後即居天津寓。一九OO年協助李鴻章與八國聯軍務代表談判,因在對俄態度上與李鴻章意見不合,遂回南京,稱病不出。著有《澗於集》和《澗於日記》等。一九○三年謝世於南京。

  這樣的家族.難免不影響其後代。張佩倫之子即張愛玲之父便被熏陶出典型的遺少作風,染有弄風捧月之舊習氣,更發展其性情暴戾、乖張等惡習。張愛玲的母親。是清末南京黃軍門的女兒,一個受西方文化熏陶很深,而又清麗孤傲的漂亮女子。舊習氣與西洋化顯然是格格不入。這樣的一對夫婦,自然生成獨具一格的家庭環境。張愛玲成長期間,直至後來完全脫離了它,後又用文字描繪了它。

  小時候的張愛玲,便是一個奇特的孩子。她的才華甚或是生之俱有,如天地之生靈般通悟於諸事諸人。正如她後來所說:「我生來是一個寫小說的人。」從愛玲的童年開始,上帝也彷彿要成全一個在二十年以後才出世的才女,無論從家事,從身世,都在張愛玲的周圍,釀就了一個作家成長的環境。

  張愛玲小名叫張瑛。周歲生日那天,張家的男女老幼,主僕妻妾皆圍住這個在相貌上並不特別的清麗女孩。她是長女,必得隆重待遇。她要按照慣例在一張漆盤裡選東西,以卜今後的前途,這是所有大家族望子孫成龍的最早期盼。小愛玲出乎一切眾人所望,諸個兆示前程無量的什物她都滑手而過,獨獨拎起一個黃燦燦的小金鎊。似乎這位尚在襁褓里的女嬰就已認定,這是她將來生活的根本。

  張愛玲生在上海,兩歲的時候隨家遷居北方,第一個家在天津。小時候的張愛玲,因是大家族中的第一個孩子,自然很嬌貴。人們順從她的脾氣,使她有了一些怪脾氣。雖不見得多麼淘氣,但那種典型的被寵壞了的脾氣也時常發作,常常用手抓抱她的女傭。她在天津的家是一個舊宅,空曠而溫暖,有一種「春日遲遲」之感。宅里的氣氛也像這個張氏家族雖已衰敗,但架子仍是搭得十足。這裡充滿了陳宅舊具,又文墨齊全,間或也有一些西洋的玩物與書本。因張愛玲的母親喜愛西洋文化,愛弄風吟月的父親也常有風雅。如書架上就有一本蕭伯納的戲書《心碎的屋》,她的父親還在扉頁上用英文留下他的題識:「天津,華北。一九二六。三十二號路六十一號。提摩太·C·張。」

  張愛玲生活在這樣一種書香與舊僚氣並融的環境中成長,便如魚得水般發揮了她善悟的天性,汲取了她成就自己的富足的養分。她三歲便會背唐詩,步履尚在蹣跚中便立在一個滿清遺老的藤椅前朗吟「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她七歲時便會做小說,十幾歲便看《紅樓夢》、《西遊記》,為不能選擇音樂還是美術成為終身事業而苦惱。在《天才夢》這篇文章里,張愛玲記下了她作為早熟的天才的苦惱。

  因子這樣的大家庭,張愛玲幼時常接觸的是僕人。她的自傳性散文《私語》中對僕人的記憶滿懷著一腔親切。她的媽媽似的傭人「何干」,看小弟弟的「張干」,好玩的「疤丫丫」,給張愛玲講《三國演義》的「毛物」,這皆是小愛玲給他們起的別號。尤其是那位看小弟弟的「張干」,使小愛玲在偌小年紀便有了一種本能女性意識。張干常有一些重男輕女的論調,這使愛玲不能忍受,每每要與張干爭個清爽。畢竟是幼小孩童,爭不過時,便自家發起志願,一定要「銳意圖強,務必勝過小弟弟」。碰到需要問張乾的事情,便也執拗地不去問,「為了一種奇異的自尊心」。

  但愛玲又是一個十足的女孩。她的母親美麗時髦,常愛做許多衣服,父親免不了嘀咕:「一個人又不是衣裳架子。」小愛玲卻在母親試新衣時,仰臉細瞧,羨慕萬分,簡直有些等不及要長大。便發出了小女孩般的女性宏願:「八歲我要梳愛司頭,十歲我要穿高跟鞋,十六歲我可以吃粽子湯糰,吃一切難以消化的東西。」

  張愛玲的母親是一個新派女性。她對張愛玲的影響是一種文明的教養和氣質的熏陶。儘管童年時她並沒有給小愛玲多少母愛,唯一表示母女之情的卻是在她睡醒時,將小愛玲抱至她的被上,讓還不太省事的愛玲背唐詩,認方塊字。於是,就在銅床邊,錦被上,張愛玲開始了她的識字生涯。

  後來,母親與姑姑一同留洋學畫,愛玲便獨自在大宅中看著另一出生活。父親將早巳在外娶留的姨太太接進了宅門。小愛玲便在一派大觀園似的歌舞昇平,風月歡場里長到了八歲。

  八歲那年,她隨家搬到上海.母親也由法國趕回。父親決心痛改前非,遣走姨太,戒掉鴉片,父母重歸於好。這段時間裡,母親的西式教養給了小愛玲很大的熏陶。「我們搬到一所花園洋房裡,有狗,有花,有童話書,家裡陡然添了許多蘊藉華美的親戚朋友。我母親和一個胖伯母並坐在鋼琴上模仿一齣電影里的戀愛表演,我坐在地上看著,大笑起來,在狼皮褥子上滾來滾去。」

  受過西洋教育的母親期望將女兒教育成洋式的淑女風度,教愛玲畫圖畫,配色,還彈鋼琴學英文。培養書卷般的傷感,為一朵夾在書中的花而哭泣,為文學作品中的人物而歡笑。這是一段完美的家庭生活,只因極其短暫,而留給了張愛玲童年中最美好的記憶。

  終於,父母因不和協議離婚。母親又獨自去了法國。張愛玲又跟著父親一併回到了那個如同老式舊棉靴樣的溫暖卻又滯舊的家庭環境里。這個家庭里不再有奇異的西方文化的鮮活,只有東方文化中厚重沉沉的鴉片,教「漢高祖論」的老先生,章回小說,連整個空氣都是懶洋洋灰撲撲,繚繞在鴉片的雲霧裡,各式小報散亂地攤在房間的各個角落,交談的是親戚間的笑話,整個是一杯下午的陳茶,在淡而無味的感覺里,有一種沉下去的昏睡的慵懶。這樣的陳舊生活,使曾經受了母親開明熏陶的小愛玲有了分外觸目的感覺,這種感覺一直影響到她的後來,並由她的天才之筆,轉繪到她那些成名的小說里。

  在這種舊式的生活里,小愛玲苦悶異常,她常憑窗而望,思想卻兀自為自己安排了遠大的前景:「中學畢業後到英國去讀大學,有一個時期我想學卡通影片,盡量把中國畫的作風介紹到美國去。我要比林語堂還出風頭,我要穿最別緻的衣服,週遊世界,在上海有自己的房子,過一種乾脆利落的生活。」這樣的前景,無疑是既浪漫而又實際,遠大而又具體,從中可見張愛玲思想中平實而又峻峭的兩面。

  張愛玲的母親

  2 母親與名字「愛玲」

  父母離婚這年,張愛玲九歲,她對母親帶回來的新世界一見鍾情,現在,越發情深意篤了。父母離異,一度使她微感不安,但是,當她來到母親家中,看到了煤氣爐子和陶瓷臉盆,她立即感到了莫大的安慰。假如父母的離異,能使她母親,還有她自己,離那樣一個光明現代的世界更近一點,把父親拋棄掉也沒什麼關係。

  張愛玲的父親固然荒唐,但對這個早慧的女兒很器重。他是她最初的知音,認真閱讀她的所有文字,和她暢談《紅樓夢》。她父親打心眼裡沒把這個女兒「小」看,他知道她什麼都懂,心情好的時候,他願意和她談談親戚家的笑話,休要輕看這一舉動,進行這種溝通,是相信對方對人情世故,達到和自己同樣的層次。

  很多年之後,張愛玲在美國,著文回憶父親帶她去買點心,她要小蛋糕,他總是買香腸卷,她偶爾也會嘗他一隻,那年在多倫多,她看見類似的香腸卷,一時懷舊起來,買了四隻,卻不是那個味了。淺淡的文字間,透出當年這對父女的好時光,他們也曾經那樣親密溫馨過。

  只是,那個時候,張愛玲是個成長中的少女,且有從母親那裡繼承過來的文藝氣質,即使她足夠早熟,也難以避免該年齡段普遍具有的矯情:無限誇大自己對某些事物的愛好,無限強調自己對某些事物的厭惡,企圖在這種誇張的表情里突出自己,建立自己,而父母之間客觀存在的差別,正使得這種矯情,有了生根的土壤。

  即使跟父親在一起時,更輕鬆,更快樂,更有一種其樂融融的情調,但張愛玲還是告訴或者說暗示自己,父母的世界是光明與黑暗的兩段,屬於父親的這一端,是黑暗沒落腐朽的。「那裡什麼我都看不起,鴉片、教我弟弟作《漢高祖論》的老先生、章回小說,懶洋洋灰撲撲地活下去……父親的房間里永遠是下午,在那裡坐久了便覺得沉下去,沉下去。」而母親的這一端,是冷冽的新天新地,光明,秩序儼然,即便有點涼,卻像是「在新屋子裡過年」,興旺的,有指望的,很提神。

  愛玲十歲的時候,母親主張把她送進學校,父親一再大鬧著不依,最後母親像拐賣人口一樣硬把她送去了,因為已經有相當基礎,所以進黃氏小學四年級插班就讀,在填寫入學證的時候,因為「張煐」這兩個字嗡嗡地不響亮,她想給重取一個名字,一時躊躇著不知填什麼名字好,支著頭想了一會,說「暫且把英文名字胡亂譯兩個字罷」,這個詞描述她當時的心情:ailing,意為煩惱。張愛玲這個普通的名字只是母親煩惱心情的隨意表達,後來卻響徹了整個文壇。母親一直打算替她改而沒有改,再後來,愛玲不願意改,也沒必要改了。

  張愛玲的譯名現在比較多的是Eileen,夏志清先生《中國現代小說史》英文版上用的就是這個名字。夏志清先生是張愛玲的一個發現者。在這部用英文撰寫的中國現代小說史中,夏志清用多於魯迅的筆墨介紹了張愛玲。

  少女時代的張愛玲

  3 少女時代才華初現

  在上海讀中學時的張愛玲,已是頗具才華早熟的女學生。

  她的寫作生涯最初應是在七歲左右。寫的是一個無題的家庭倫理悲劇,一個小康之家裡發生的姑嫂相鬥又相殺的故事。寫至一半便不寫丁,又另起爐灶寫一篇歷史小說,開頭便是「話說隋末唐初時候」,用的是一種舊帳簿上的空頁,簿子既寬又短,分成上下兩截,淡黃色的竹紙上印著紅條子,煞有其事。這小說得到了親戚的喝彩:「寫起『隋唐演義』了。」張愛玲因喜歡那個轟轟烈烈呈橙紅色的時代而寫,並沒有更深的目的。九歲時,便開始向報社投稿。第一次得的稿費是投了一幅漫畫,給英文大英晚報,得了五元稿費。大人們讓她買些本子、字典等留作紀念,但愛美任性的小愛玲便立刻去買了一支小號的丹琪唇膏。後來又因為家庭的苦悶,心緒的低沉,在十二、十三歲時,又寫了一篇名叫《理想中的理想村》,用以寄託她夢幻的理想。雖然這些小說不免受當時所謂新台閣體——言情小說的影響,但從中可見張愛玲的文筆已是十分明麗與暢達:「在小山的頂上有一所精緻的跳舞廳。晚飯後,乳白色的淡煙漸漸地退了,露出明朗的南國的藍天。你可以聽見悠揚的音樂,像一幅桃色的網,從山頂上撒下來,籠罩著全山……」

  小學讀書時,張愛玲還寫成手抄式小說,在同學中傳來傳去。寫的是三角戀愛的悲劇。女主角叫素貞,和她的情人游公園,忽然有一隻玉手在她肩頭上拍了一下,原來是她的表姐芳婷。她把男朋友介紹給芳婷,便釀成了三角戀愛的悲劇。素貞憤而投水自殺。這部小說的女主人公與她十幾年後寫的一部長篇小說《十八春》中的女主人公名稱、性格、命運皆有相同處,說明了張愛玲做小說的天賦。

  張愛玲小學就讀於上海黃毛小學,中學就讀於上海聖瑪麗亞女校。這一時期她躍躍欲試於文學創作。她的國文老師汪宏聲,是一位頗有些國教之道的教育家,在教會學校當局普遍輕視國文的情勢下,仍舊重視國文訓練,尤其注重作文。於是,與其說張愛玲是他的得意弟子,不如說正是他的誘發,從根本上喚起了張愛玲潛在的文彩神韻,揮灑出她最初的華章。第一篇作文《看雲》,汪先生便發現了張愛玲的才氣,極力讚譽她的才情。但張愛玲卻是默默地做一個本分而且有些懶惰的學生,「精神長期的萎靡不振」。每每教師問及課卷及其它事,她總是雙手一攤,迷迷糊糊地說:「我忘了。」但這並不影響張愛玲的文章名氣,教師們也理解了愛玲是因為家庭的不幸才變得如此沉默。這一時期,張愛玲在校刊《國光》上發表了習作:小說《牛》,歷史小說《霸王別姬》,以及一些書評、論文。她自己也開始涉獵她所喜歡的作家名著。在當時,她最喜讀張恨水的通俗小說,並為此常與喜歡讀張資平小說的同學辯論。受鴛鴦蝴蝶派小說的熏陶,十四歲那年,張愛玲寫了一部長篇的純粹鴛鴦蝴蝶派的章回小說《摩登紅樓夢》,訂成上下兩冊的手抄本。回目是父親代擬的,碰到父親情緒好時,他也頗喜歡與愛玲閑談。共計五回:「滄桑變幻寶黛住層樓,雞犬升仙賈璉應景命」,「弭訟端覆雨翻雲,賽時裝嗔鶯叱燕」,「收放心浪子別閨園,假虔誠情郎參教典」,「萍梗天涯有情成眷屬,凄涼泉路同命作鴛鴦」,「音間浮沉良朋空灑淚,波光怡盪情侶共嬉春」,「陷阱設康術嬌娃蹈險,驪歌驚別夢遊子傷懷」。開頭是秦鍾與智能兒坐火車私奔杭州,自由戀愛結了婚,但是經濟困難,又氣又傷心。後來是賈母帶了寶玉及眾姐妹來西湖看水上運動會,吃冰淇淋。但行文運詞卻如出自「紅樓」一家,令人驚嘆愛玲熟讀紅樓到以假亂真的程度。而發表在《國光》上的《牛》又頗有新文學的風雅,描寫了農村的貧窮卻又田園的生活。《霸王別姬》卻如出之壯士之手,其文筆老道,立意銳新,是後來許多寫此類題材的文壇大家不能相左的。

  中學畢業那年(一九三七年),張愛玲的母親從國外回來,母親的生活方式及其文化教養都是張愛玲心儀已久的。這使脾氣暴躁的父親不能容忍。恰逢此時,張愛玲又提出了留學的要求。對平時不甚言語的張愛玲來說,這無異於—次糟糕的講演,父親哪裡肯聽這番訓語,便與後母一起「教導」愛玲。不久,為—生活小事,後母動手打愛玲時愛玲予以防衛,便遭到了父親的毒打,並監禁在—間空房裡。不僅喪失了自由,連生病也不讓請醫生。就躺在冰涼的床上,愛玲望著秋冬淡青的蒼天,藍色的月光,體味出顏色的殺機,時間的蒼涼和生命的暗淡,幻想著許多逃脫的計劃,像「基度山伯爵」、「三劍客」那樣,像中國舊小說《九尾龜》里的情節那樣,做了種種設想。終於,在快近陰曆年的時候,一個隆冬的夜晚,她逃出了充滿腐敗氣味的舊家庭。

  從此以後,她再也沒有回到父親家。在母親家裡刻苦讀書,預備考倫敦大學。但過往的蕭殺歲月卻已像極熱的鐵烙,印在她早熟的心間,並使她從此珍惜人世間一切可以品嘗到的舒適,並在品嘗的同時仍抹不掉心底深處的悲涼。經過努力,考取了倫敦大學(倫敦大學那時在上海舉行招生考試),因為戰事,英國沒有去成,而改入香港大學。

  在香港大學,張愛玲共待了三年。

  離開了父親陰沉的舊宅,離開了母親有許多清規戒律的洋房,愛玲感到了一種心身自由的舒暢。儘管複雜的家庭糾紛已使她的人生觀蒙上了灰色,但她仍舊在同學中是一個沉默的女孩。但熱愛生命,對世界充滿了新奇與興趣的愛玲卻渡過了她生命中生動的一頁。

  香港是一個商埠,那裡集中了殖民文化的浮華與喧囂。愛玲的同學中,多半來自印度,馬來西亞,英國以及歐亞混血等富足的華僑之女。她的同學中,有極聰明的印度女孩莫黛(後來成為張愛玲的摯友,張愛玲為她取名炎櫻),有馬來西亞華僑,在修道院讀過半年書的金桃,會跳美麗平和的馬來舞;還有純潔的香港姑娘月女,每每擔憂著被強姦的可能。這裡的生活氣氛輕鬆而又明快,張愛玲與好友炎櫻常常沉浸在日常生活里具體的樂趣中,一起看電影,一起吃冰淇淋,一起去跳舞。張愛玲最初的留學日子裡,充分享受著生命的精美。

  但這一切,並沒有影響張愛玲的志向,張愛玲在沉悶的家庭里曾悟出她的做人之道:「一個人假如沒有什麼特長,最好是做得特別,可以引人注意。我認為與其做一個平庸的人過一輩子清閑生活,終其身,默默無聞,不如做一個特別的人,做點特別的事,大家都曉得有這麼一個人,不管他人是好是壞,但名氣總歸有了。」在這種人生觀的影響下,張愛玲的學生生活充滿了計劃。她與炎櫻隨意任性的性格不同的是,讀書十分勤奮,甚至到了發奮的程度。她天生的聰穎和後天的努力,以及她的早熟及其世故,使她在豆蔻年華便能揣摩每一個教授的心思,所以每一門功課總是考第一。甚至有一位先生對她說:他教了十幾年的書,沒有給過別的學生似張愛玲這樣高的分數。張愛玲連得了兩個獎學金,不是香港戰亂爆發,她很有希望被送到英國去繼續深造。在這樣的發奮下,她的英文出奇之好,「好過中文」,她的姑姑也讚歎她是:「真本事,隨便什麼英文書,她能拿起來就看,即使是一本物理或化學。」並非說她看內容,她是看裡面的英文寫法。於是她的英文寫得流利、自然、生動、活潑。這為她後來回上海謀生打下了良好的基礎。

  由於張愛玲的同學中闊人太多,張愛玲更是沉默寡語,冷眼審視。她的社交範圍不廣,只是同好友炎櫻親如手足。經炎櫻的介紹,她認識了幾個人物,其中有一個嫁過幾次不同人種的廣東女子麥唐納太太,這女人後來便成為《連環套》中的主人公霓喜,還有一個本分的英國教師,羅傑安白登,這便是《沉香屑——第二爐香》中娶了中國女孩的羅傑先生。因為此時的愛玲純粹是冷眼旁觀.這些人物給了她深刻的印象,他們好像活潑地嵌入了愛玲的腦海里。

  香港大學三年級時,香港戰爭爆發。對於一幫沉溺於歌舞昇平的富家子弟來說,不能夠從更深的一層去理解戰爭。能夠不理會的,一概不理會,在出生入死中只是沉浮於最富色彩的經驗中。張愛玲在對這段經歷的回憶時做了一個比喻:「是像一個人坐在硬板上打瞌盹,雖然不舒服,而且沒結沒完地抱怨著,到底還是睡著了。」

  張愛玲卻沒有睡著。戰爭的種種恐怖都清晰地刻在她的腦海里。她經受過家事變遷,人情冷暖,但槍聲炮火給予她的刺激卻是空前的。認識的人,不認識的人,就躺在自己的身邊,眼前穿梭般來去血肉橫飛的人們,耳邊是槍鳴炮轟,張愛玲的心收得更緊了,她把自己牢牢地關緊,處亂世於不驚,居險境於平和,竟在炮火中又重新讀丁《官場現形記》,僅僅擔心的是能不能夠讀得完。除此之外,便冷眼觀察亂世中的人生,此時的人生如同唐詩所形容的「凄凄去親愛,淫淫入煙霧」。許多人耐不住這空虛和絕望,而急急結婚了。張愛玲親眼目睹了一對男女在空襲中卻要借車子去領結婚證。望著並不十分「善眉善眼」的男人和亦不超凡出眾的新娘,愛玲的思緒總是圍繞著「生命到底是什麼?」反覆思忖著。也許在此時,她已孕育出幾年後震驚文壇的傑作《傾城之戀》。

  休戰後,張愛玲在「大學堂臨時醫院」做看護,她自己追憶著自已是一個不負責任的,沒有良心的看護。她對病人的態度冰冷,因為看到生命在他們那裡受難。受難的生命在張愛玲那裡從根本上是不容的。她理念中的生命,應該是享用,各種各樣的,從顏色到味覺,都應如此。然而現實中的生命處處是受難,她見過在戰爭中只剩下飲食男女這兩項本能的大學生,看見了戰後人們食慾的變態享受,使香港成為空前的美食城,看見了剛經過戰亂就開女學生玩笑的日文教授,她終於得出結論:「想做什麼,立刻去做,都許來不及了。『人』是最拿不準的東西。」

  這一段香港大學的留學生活和戰事,為張愛玲走上文壇準備好了良好的思想基礎。這一期間,她像一株正在吸收養分的青竹,各種各樣的養料她皆能消化,以豐富自己不多的閱歷所總結的經驗。她總是奇特的,奇特地認為:「臟與亂與憂傷之中,到處會發現珍貴的東西,使人高興一上午,一天,一生一世。」從張愛玲以後創作中可以看出,這樣的一段生括,是讓她「高興」了良多時辰的。她不久的文壇盛名,便是從這片「臟」與「亂」中拔節而出的。

  一九四二年,張愛玲從香港回到上海。上海文壇從此捧出了一顆耀眼的新星。

  年輕的張愛玲

  4 曠世才女橫空出世

  從香港回上海的船上,張愛玲與好友炎櫻一起想像著上海的繁華與刺激。上海,這個被稱為「東方冒險家的樂園」,一直給張愛玲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因為從前居其間時,她還不能獨立,沒有充分的自由去投入,精神的自由和經濟的自由。如今,她認為她已有能力,首先在精神上就能投入進去享用它。她因為喜歡上海而有些迫不急待地欲想擁抱它,她覺得也唯有在上海,才能恢復她成為特別的人的自信和勇氣。

  初回上海,張愛玲與她的同母親一樣留過學性情別緻的姑姑住在一起,在當時的上海靜安寺路赫德路192號公寓六樓。為謀生,便開始「賣文」生涯。最初賣的是「西文」,給英文《泰晤士》報寫劇評影評,又替德人所辦的英文雜誌《二十世紀》寫文章,寫一些關於《中國的生活與服裝》之類的關於傳統文化的文章,從這些文章中可以看出張愛玲對傳統文化中的服飾、戲劇、音樂等都有很深的造詣。在此之前,還給《西風》雜誌寫了一篇徵文《我的天才夢》,得第十三名名譽獎,被人們認為此文是她的處女作,其實在此之前,她已用多種文體寫過文章,只是閱歷不深,還沒有成氣候。但《我的天才夢》恰好成為張愛玲成氣候的預兆,她將自己早熟早慧的苦惱,用精奇而又華美、精練而又繁蔓的筆觸娓娓道來,成為一位天才作家的提前告白。她寫道:「我是—個古怪的女孩,從小被目為天才,除了發展我的天才外,別無生存的目標。然而,當童年的狂想逐漸退色的時候,我發現我除了天才的夢外,一無所有,……七歲時我寫了第一篇小說,一個家庭悲劇,……八歲那年我嘗試過一篇類似烏托邦的小說,……我發現我不會削蘋果。經過刻苦的努力我才學會補襪子……在—間屋裡住了兩年,問我電鈴在哪兒,我還茫然。……總而言之,在現實社會裡,我等於一個廢物。……生活的藝術,有一部分我不是不能領略。……在沒有人與人交接的場合,我充滿了生命的歡悅。可是我一天不能克服這種咬噬性的小煩惱,生命只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虱子。」「生命只是一襲華美的袍,」一個極其精美的比喻,預示了張愛玲的文壇生命,也將張開她華美的羽翼。

  一九四三年初春,一個春寒料峭的下午,張愛玲經親戚園藝家黃岳淵先生介紹,訪問了剛在上海復刊的《紫羅蘭》的主編周瘦鵑先生。周瘦鵑系「禮拜六派」小說的代表作家,寫作之餘,酷愛園藝,時常去園藝家黃岳淵的園內遊憩,與黃友情甚篤。當張愛玲畢恭畢敬地交出了她的兩部新作中篇小說《沉香屑——第一爐香》和《沉香屑——第二爐香》時,周瘦鵑僅看標題就引出了興趣,讀畢便出聲讚歎,聲聲叫好,一眼瞧出與英國毛姆的小說堪媲美,並決定兩篇皆用。自此時,張愛玲,一個天才的女作家在一九四三年的上海文壇,橫空出世了。

  《沉香屑——第一爐香》和《沉香屑——第二爐香》由《紫羅蘭》創刊號和第二期刊登。這是兩部關於香港的故事。這僅是一個故事發生的背景和地點,但實際上,從「第一爐香」里我們便可發現張愛玲在選材方面的奇特性和固定性。她寫了一個改「良」為「娼」的故事。一個來自上海的善良、美麗卻又小心小眼充滿了女性虛榮的女孩子,受到姑媽梁太太和浪蕩公子喬琪的誘惑,為了能夠進入外表華美實則陰濕的香港社交圈,能夠拴住她明知是惡棍卻又不能不愛的丈夫喬琪的心,自甘墮落,終於毀滅。似這種遇人不淑的題材是老而又老的話題,但張愛玲的出奇之處是寫出了薇龍自甘墮落的自覺和無奈。張愛玲這篇小說的精工繪製、迷朦意象,似古實雅,美艷如初出升日的文筆,卻出手不凡,立即引起了文壇的轟動和驚嘆。「第二爐香」陳述一個淑女因性開化過晚而給一個英國紳士帶來悲劇的奇特故事。她用老道得幾近冷漠的手法,寫出了—個純潔得沒有性意識的中國女孩愫細是如何用她的處女扼殺了一個正常而又健康的男性。張愛玲冷靜地陳述了一個在當時文壇也應算出格的事實;對一個健康人的性的扼殺,實則便是對他生命的扼殺。一個最純潔的女孩子,或許因為純潔而做出了最沒有人味的臟事情來。從「二爐香」看張愛玲的初入文壇,便可見正是因為她希冀、健康、正常的人生,才用她如椽奇筆道出了人生中的不健全和變態。如果說,最初的「二爐香」還僅是顯示了張愛玲駕馭文字甘暢,敘述故事奇麗的才華,而接下來的一年裡,她一發而不可收,青雲直上般地坐到了上海文壇金字塔的頂端。

  一九四三年下半年的時間裡,她發表了小說《茉莉香片》、《心經》、《傾城之戀》、《封鎖》、《金鎖記》、《琉璃瓦》,後來又繼續發表了《年青的時候》、《花凋》、《創世紀》、《連環套》、《紅玫瑰與白玫瑰》、《殷寶灧送花樓會》、《等》、《桂花蒸,阿小悲秋》等小說。同一時期,她還寫了大量奇巧旖旎,文美辭華的散文雜談,主要有;《到底是上海人》、《洋人看京戲及其它》、《公寓生活記趣》、《更衣記》、《道路以目》、《必也正名乎?》、《燼餘錄》、《談女人》、《走!到樓上去》、《有女同車》、《童年無忌》、《論寫作》、《造人》、《私語》、《炎櫻語錄》、《談跳舞》、《談音樂》、《自己的文章》、《姑姑語錄》等等。

  在張愛玲的這些作品中,最能代表她的風格的當數《傾城之戀》和《金鎖記》。《傾城之戀》是寫一對精明過份的男女是如何在愛情上錙珠必較,功利全局,最後卻因香港的淪陷而成全了那份世故的婚姻。這是一部香港式的「傳奇」故事,卻深刻地反映出亂世中的人情全然沒有些許純真,使人性得到穩定和規範的竟是險而又險的「傳奇」力量,這部小說對人性冷漠的描寫令人震懾,彷彿出自一個飽經滄桑的大家之手,其藝術之圓熟,語言之精美堪稱中國現代愛情小說中的經典之作。《金鎖記》是寫一個大家庭的寡婦曹七巧是如何被金錢的枷鎖鎖住一生,並用這把枷鎖砍殺了自己的至親至愛。這是張愛玲最喜歡的小說,以後也曾以此為基礎重新寫了《怨女》。這部小說女主人公的變態心理,被作者描繪得入木三分,蒼涼無比。人性被經濟、情慾的力量能扭曲成人不人,鬼不鬼的生存形態,也是現代文學作品中的唯一。於是,在以後的評論中,這篇小說被賦予了最高的讚譽:「我們的文壇最美的收穫之一。」

  才女張愛玲

  張愛玲的橫空出世,雖是實至名歸,歸功於她自己,但在當時能造成一種轟動效應,與一些雜誌的轟抬有關,主要是造成新聞效果。而一些進步雜誌和進步作家,對張愛玲卻是真正地愛護和關心。《萬象》雜誌是較突出的一個。當時的主編就是柯靈。一九四三年七月,當張愛玲的最初兩篇小說問世後,她帶著另一篇小說《心經》來找柯靈,此後《萬象》給予了她最大的扶持。由於當時複雜的社會環境,不少愛國文人通過柯靈婉言相勸張愛玲不要急於發

  表作品,鄭振鐸希望她寫了東西存起來,暫時不要發表,原因就是她發表作品的有些刊物,政治上是不幹凈的。並具體建議,她寫了文章,可以交給開明書店保存,由開明書店付給稿費,等河清海晏再印行。但張愛玲卻很坦率地回絕柯靈,主張「趁熱打鐵」,也一應她「出名要趁早」的奇念,愈發美文鋪地,玉珠滿盤。上海在一九四三年的流行雜誌里,都可見張愛玲的大名,真可謂名噪一時。

  一九四四年九月,張愛玲的小說結為《傳奇》出版,共收小說十篇,凡二十四萬字。一九四五年初,散文集《流言》出版,共收散文三十篇。一時間,《傳奇》《流言》成為上海文化界最暢銷書,出版發行後第四天便脫銷。《流言》也是一版再版,一時成為洛陽紙貴。人們紛紛傳閱、紛紛議論,張愛玲由紅變紫,實現了她要成為名人的宿願,在《傳奇再版前言》里,她再也抑制不住心頭的喜悅,向世俗宣告她對出名的享用:「啊,出名要趁早呀,來得太晚的話,快樂也不那麼痛快。」因為「個人即使等得及,時代是倉促的,已經在破壞中,還有更大的破壞要來。有一天我們的文明,不論是升華還是浮華,都要成為過去。如果我最常用的字是荒涼,那是因為思想背景里有惘惘的威脅」。

  張愛玲,一個才華橫溢的才女,幾乎是一夜之間橫空出世,華彩奪目,被稱為一個「奇蹟」,也似一個「傳奇」,成為上海在淪陷時期最為醒目的一位作家,也使張愛玲的個人生活從此有了根本的轉變。

  張愛玲成名後,社會給予了最大的寵幸。尤其《雜誌》編輯部連連舉辦座談會,討論《傳奇》的藝術價值及其魅力,從結構、特色、氛圍等等方面,給予了極高的讚美。隨之,張愛玲的社會活動頻繁起來,時而參加女作家的座談會,時而參加藝術家歡迎會,討論會,並結識了文壇女友。如:與她同時走紅的蘇青、潘柳黛,藝術家崔承喜等。

  在一片讚美之聲有加的金色氛圍中,有一篇署名「迅雨」的文章,發表在張愛玲經常發表小說的《萬象》雜誌上。時值一九四四年五月,張愛玲最紅的時候,這篇文章中肯地評述了張愛玲的創作實績,並一針見血地指出張愛玲在她的小說中流露出的一味追求技巧的端倪,成為在當時甚至現在亦很有見解和力度的批評文章。「迅雨」是藝術家、翻譯家博雷先生的筆名。文章認為;在這樣一個低氣壓的時代,水土特別不相宜的地方,張愛玲小說的出現給人以突兀和奇蹟感。《金鎖記》是張女士截至目前為止的最完美之作,頗有《狂人日記》中某些故事的風味,至少也該列為我們文壇最美的收穫之一。他對女主人公七巧的性格、心理和她的悲劇命運進行了細緻而深刻地分析,還指出了這篇小說的藝術特色和藝術成就:沒有採用冗長的獨白和繁瑣的解剖,而是利用了暗示,把動作、語言、心理三者打成一片,是輕描淡寫地呵出了一片蒼涼的氣氛和風格。同時,傅雷也對張愛玲的未完成的小說《連環套》提出了批評,認為作者丟開了最擅長的心理描寫,單憑豐富的想像,憑著一支流轉如踢撻舞似的筆,不知不覺,走上了純粹趣味性的道路,完全失去了最有意義的主題。傅雷在文章結尾處向張愛玲大喝一聲:這是往腐化的路上走!並對她未來的創作道路提出了預言式的忠告:「技巧是對張女士最危險的誘惑;文學遺產的記憶過於清楚,是作者的另一危機;聰明機智成了習氣,也是一塊絆腳石……」傅雷的此篇評論的確成為張愛玲以後創作道路的某種預言,也成為後人研究張愛玲作品的一個理論依據。但張愛玲的答覆是寫了一篇《自己的文章》兜來兜去反駁了迅雨的批評。而在後來,張愛玲本人也對《連環套》提出了比傅雷更為嚴厲的批評。以後《連環套》沒再寫下去,有人說是因為傅雷的文章,有的傳說是為了稿費,張愛玲自己的解釋是:「這樣一期一期地趕,太逼促了,就沒有寫下去。」

  同時,一九四四年五月,《雜誌》月刊又刊出胡蘭成的文章《評張愛玲》。胡蘭成在上海淪陷時曾任汪精衛偽政府的宣傳部副部長,《中華日報》總主筆。在《評張愛玲》的文章中,以—種純美的情致抒發了對張愛玲人與文的禮讚,他認為:張愛玲的「小說和散文,也如同她的繪畫,有一種古典的,同時又有一種熱帶的新鮮的氣息,從生之虔誠的深處進激生之潑刺。」認為:「張愛玲是一枝新生的苗,尋求著陽光與空氣,看來似乎是稚弱的,但因為沒受過摧殘,所以沒有一點病態,在長長的嚴冬之後,春天的消息在萌動,這新鮮的苗帶給了人間以健康與明朗的,不可摧毀的生命力。」胡蘭成在寫此文時,已與張愛玲在戀愛。因此與其說是一篇批評文章,不如說是對張愛玲人與文的愛的公開表白,顯然帶有別有用心的吹捧。

  以後,陸續還有一些以讚美為基調的文章出現,主要有許季木的《評張愛玲的流言》(一九四五年《書評》)、譚正壁的《蘇青與張愛玲》(一九四五年《風雨談》)、沈啟無的《南來隨筆》(《苦竹》)、柳雨生的《說張愛玲》(《風雨談》)、馬博良的《每月小說評介》等等。這些評論文章都以溢美為基調,一片讚美聲中可見張愛玲小說在當時的影響程度。

  作為一種反應,尤其是對迅雨那篇文章的反應,張愛玲寫了一篇《自己的文章》這篇文章集中體現了她的文藝觀。她認為:「人生安穩的一面是有永恆的意味的。好的作品就是以人生的安穩的底子來描寫人生的飛揚的。」她說她喜歡參差的對照的寫法,蒼涼之所以有更深長的回味,就因為它像蔥綠配桃紅,是一種參差的對照。她還喜歡素樸,認為她「只能從描寫現代人的機智與裝飾中去襯出人生的素樸的底子」,「用參差的對照的手法寫出現代人的虛偽之中有真實,浮華之中有素樸」,「不喜歡採取善與惡,靈與肉的斬釘截鐵的衝突那種古典的寫法。」現代文學作品和過去不同的地方……(就是)不再那麼強調主題,卻是讓故事自身給它所配給的,而讓讀者取得他所能取得的。」

  從張愛玲《自己的文章》一文中,可見張愛玲的文學追求甚至人生追求。正如熟悉她的人所說的,她是因為了人生的悲涼,才寫出人生真實而安穩的一面。

  5 標新立異的傳奇女子

  張愛玲的時尚衣著

  張愛玲在當時的觸目,還不僅僅在她的美文,她的為人處世也幾成一篇篇「傳奇」,讓人們留傳至今,成為文壇軼事。由於她多方,面的文化修養,使她對色彩、衣飾、音樂、生活場景以及觀人察事,都有別具風格的看法和認識。這在她的散文集《流言》中已能充分地體現。而在她的文章之外,也還有許多「傳奇」般的「流言」。

  見過張愛玲第一面的人,都會為她的衣著所驚嘆。你很難用奇裝異服的詞句來形容她,但她的衣著款式、色彩的確與眾不同。傳說,她為出版《傳奇》到印刷廠去校稿樣,著裝奇異,使整個印刷廠的工人都停了工。她到朋友家去玩,身後也跟著許多被她的服裝所吸引的孩童。她不是追求時髦的穿流行服裝,而是別出心裁,設計出處處能體現出匠心的文化服裝。之所以說她的服裝是文化服裝,是因為在她的色彩和款式的追求和愛好上,體現著與她的小說、散文同一格調的傾向,即中西結合,古今並舉。在大俗大土的色彩下,卻洋溢著古老文明才能熏陶出來的文化的雅趣與韻味。如:有一次,她去參加一個朋友的婚禮,她穿著一套前清老樣子繡花的襖褲去道喜,滿座的賓客驚奇不止。四十年代的雜誌封面或書附的張愛玲的照片里,猶有這種充滿了清朝宮廷氣的服飾,據當時也是她的文壇諍友潘柳黛女士回憶:她著西裝,會把自己打扮成一個十八世紀的少婦,她穿旗袍,會把自己打扮得像我們的祖母或太祖母,臉是年青人的臉,服裝是老古董的服裝。」當年張愛玲把《傾城之戀》改為劇本搬上舞台時,與劇團主持人見面的那天,就是著一襲擬古式齊膝的夾襖,超級的寬身大袖,水紅綢子,用特別寬的黑緞鑲邊,右襟下有一朵舒蜷的雲頭,長袍短套,罩在旗袍外面。

  張愛玲不但在服裝上出新出奇出古,在顏色的選配上也喜用一種鮮明而又參差對照的色彩。檸檬黃,大紅,蔥綠,桃紅,士林藍都是她常選用做衣料的色彩。可以想像,如此出色的顏色與出格的款式相配,會產生多麼驚人的效果。但張愛玲的態度卻是如行雲流水,處驚不亂,我行我素地按自己的意願著裝出席各種活動和社交。從中可見她觀念意識的篤定和超常規性。

  張愛玲有個很要好的朋友炎櫻,是印度姑娘,生得矮小黑胖,卻有著一份生命的活潑與生動。她的本名是Fatima,與張愛玲一般有別才奇趣,聰慧極致。與張愛玲不同的是,炎櫻把她的別緻的聰慧用嘴說出來,因為終歸是外國人,文字表達不暢,而張愛玲卻是用筆。兩人即使要好到如針線般成雙成影,但一起吃飯也分別付款,財錢清爽。張愛玲對友人的優點清細分明,絲毫不存非意,與一般文人不同。她善於從極小的生活處觀察到朋友的長處和可欣賞處,朋友對於她也如同一份可口的食物,她非常仔細地去品嘗。她還寫了《炎櫻語錄》與讀者共享。記下了炎櫻說過的每個有趣的句子。形容一個女人的頭髮黑,炎櫻這樣說「是非常非常黑,那種黑是盲人的黑。」炎櫻還說:「每一個蝴蝶都是從前一朵花的鬼魂,回來尋找它自己。」等等等等,都非常人所能想到的奇怪念頭。炎櫻與張愛玲的友誼一直保持到她到了美國,並且她還是張愛玲和胡蘭成的證婚人,從此也可見張愛玲對每一份情感的珍惜,從這一點上看,她是古典的。

  獨特的張愛玲

  與張愛玲同住的是她的親姑姑,為了能讓她上學並從父親那裡解脫出來,她的姑姑還代張愛玲挨過打——她的兄長也即是張愛玲的父親的打。張愛玲雖然與姑姑血緣在身、同住加親,卻與炎櫻的關係一樣,是出自一份感情的欣賞。她與姑姑的錢財也公私分明,錙銖必較。連姑姑也不得不說她「財迷」,但張愛玲卻並不以為這是不好.反而笑著向別人學說。姑姑也是個有別趣的新女性,同張愛玲的母親共同留過洋。在上海怡和洋行任職員。張愛玲的《姑姑語錄》中,也記錄下她姑姑的別緻的言語:「又是這樣的懨懨的天氣,又這樣的虛弱,一個人整個地像一首詞了。」「我每天說半個鐘頭沒意思的話,可以拿好幾萬的薪水;我一天到晚說著有意思的話卻拿不到一個錢。」對於好的別緻的人和事,在張愛玲眼裡都出奇地明凈。不夾雜絲毫個人的私念,而是全心全意地欣賞之,並且把這欣賞欣喜地告訴讀者,讓讀者與她一起欣賞。從這一點看,張愛玲的心態是健康、天真的,坦率到沒有虛榮、世故的程度。她又是現代的。

  但在做人處事山上,她卻顯得有些苛刻。她不容易與別人要好或友好,除非她欣賞的人。而一旦欣賞也全盤接受,站在對方的角度理解對方。如:蘇青。蘇青是以寫自傳體長篇小說《結婚十年》而聞名上海四十年代文壇女作家。因離了婚而又下筆大膽坦率,頗得一些世間俗人的非議與喜好。一時間罵蘇青性饑渴的有之,喜好看她性隱私的亦有之。張愛玲卻能讀懂蘇青的漫無心機卻又爭強好勝的雙重性格。對發生於蘇青身上的所有事情不感意外。並公允地評判蘇青人和文,有過一個很形象的比喻,比喻蘇青像喜慶人家雪白饅頭上那喜氣洋洋的紅點,但對文壇的某些文人,張愛玲卻能在一照眼中便看出此人的不幹凈和不聰明,她絕不以俗人的價值接人待友,嚴格袼守自己的處事原則,尤其是時間觀念。張愛玲的時間觀念很強,比約定的時間提前到,即使是她自己開門,也會毫不客氣地說:「張愛玲小姐現在不會客。」若是遲到於約定時間。她又會請人告沂你:」張愛玲小姐已經出去了。」如果是接待朋友,包括很熟悉的朋友,她也正正式式,濃裝艷抹,可見她對約定之事的重視與責任感。她對討厭的人可以熟視無睹,並坦然地說,我不認識她;但對自己敬愛的人或幫助過她的人,她卻是白有一番情意在心頭。當年柯靈為了她的《傾城之戀》的上演而奔走,張愛玲感激在心,並送了柯靈一段寶藍色的綢袍料,也曾在柯靈遇難時去他家探問,並設法營救。

  張愛玲喜歡青年女子的一切嗜好,逛商店,吃冰淇淋,購買布料,看日場電影。尤其是看電影,碰上自己喜歡看的電影,她可以剛到杭州遊玩就馬上返回上海連看兩場。她也酷愛中國戲劇,京戲裡的許多劇名引出她無限的讚歎。如越劇《借紅燈》的名字,就引發出她的許多感慨,並也成就了她一篇美好的散文。但同其他女孩子不同的是,她不喜歡小狗小貓,連對小天使亦沒有好感。一次,她搬印書的白報紙回來,到了公寓門口要付車夫小帳,她覺得非常可恥而又害怕,寧可多些,把錢往那車夫手裡一塞,趕忙逃到樓上來,看都不敢看那車夫的臉。她亦不認路不會女紅,服裝也僅是在理論上很有研究,款式上自己設計,卻並不會做。由於她的個子高大,走路也給人跌跌撞撞之感。像一個長得太快但營養卻沒跟上的孩子。張愛玲亦並不多愁善感。從來不悲天憫人,她是實實在在地享用著自己的那份所得,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存在是分外分明。當年《流言》問世時,用的紙張是她自己「屯積」的白報紙。因為上海在淪陷時,紙幣不值錢,家家戶戶都屯積物品。晚上張愛玲也睡在白報紙上,使她有著一種空前的實在,她的人生態度是實際的,無害於他人的自私的。因此她能清醒地去觀賞落日黃昏,體味出兵營喇叭聲中的人生蒼涼,並於綿綿細雨中獲得一種心靈的愉悅。這種愉悅、體味、觀賞,與她來自稿費的愉悅,對甜點,冰淇淋的品味,和各種五色綢緞的觀賞的愉悅性質是一致的。張愛玲的審美標準里,沒有雅俗之分,很雅的東西經她透視也能見其俗;很俗的東西經她的把玩卻能品出無限風情。比如小報,張愛玲因有一段時期同父親住,父親的房間里皆是各種各樣的小報。她從小報中看到生活的具體和顏色,體味出生命的律動和鮮活。張愛玲是屬於大雅即俗,大土即洋的風格的。

  張愛玲成名後,由於經濟富足,精神歡暢,聲名成功.使她能夠充分按照自己的意願行事做人。而這些令平常人看起來不免要吃驚的意願,卻是她用自己不幸的章年打磨、織就的。因此,這裡面既有天性的成分,也有後天陶冶的成分。這種先天與後天的因素合成,使張愛玲首先是一個「傳奇」性的人,並有「傳奇」式的故事,才用生命寫出了一本連貫著歷史與現代文化的文學精品《傳奇》。

  張愛玲與胡蘭成

  6 胡蘭成:他是她的命運

  在張愛玲走紅的時候,一位特殊的讀者因讀了她的小說而起仰慕之情,並隨後結下了一段奇世姻緣。這位讀者並非一般的小說愛好者,而是在當時的汪精衛政府任宣傳部副部長的胡蘭成。張愛玲看人看事有獨到的清醒與深刻,而對自己的情感,卻身陷其中無力自拔。也許就是因為她與胡蘭成的這段姻緣,使誤解者對她一再誤解,使遺忘者將她坦然遺忘,胡蘭成給予她的,也是傷害多於幸福。她為這段婚姻不僅付出感情代價,也付出了政治代價,使她的政治生命一直處於不清不白之中。以後她去美國的深居簡出,也與這段經歷的影響有關係。

  胡蘭成,又名張嘉儀,浙江嵊縣人。生於一九○六年。21歲時。到北京,在當時的燕京大學副校長室擔任抄寫文書工作,也曾旁聽過幾門功課。北伐戰爭時回到家鄉,在杭州中山英文專修學校教書,兩年後又轉到蕭山湘湖師範教書。後髮妻玉鳳病歿,後來去廣西,走百色,下柳州,總共做了五年教員。

  一九三七年三月,胡蘭成到上海任《中華日報》主筆,抗戰爆發後,上海淪陷時期,他先是被調到香港《南華日報》任主筆,用流沙的筆名寫社論,同時還供職「蔚藍書店」。因為他的政治觀點歷來親日並激烈,從此得以與汪精衛政府里的人接近,並曾得到過汪精衛親信的慰問。汪精衛組織偽政權時,便把胡蘭成做為幹部重用,被人稱為「公館派」分子,胡蘭成曾任偽宣傳部次長,偽《中華日報》總主筆,該報設「社論委員會」,委員為周佛海、林柏生、梅思平、李聖五等人。

  從政治傾向上看胡蘭成,此人系職員出身的文人,政治觀點一貫親日主降。但因其長期從事文字工作,並舞文弄墨,故而性情風流,並有「名士派」作風;當他在《天地》月刊讀到張愛玲的文章時,便不由得稱聲叫好,耳目為之一新,馬上向蘇青要了地址,前去拜訪張愛玲。

  胡蘭成興沖沖地去了張愛玲家,她住的赫德路與他所在的大西路美麗園本來就隔得不遠。可張愛玲果真不見生客。胡蘭成卻不死心,從門縫裡遞進去一張字條,寫了自己的拜訪原因及家庭住址、電話號碼,並乞愛玲小姐方便的時候可以見一面。第二天,張愛玲打了電話給胡蘭成,說要去看他,不久就到了。張愛玲拒絕他的到訪,又自己親自去見他,主意變得好快。其實早前,胡蘭成因開罪汪精衛而被關押,張愛玲曾經陪蘇青去周佛海家說過情。因此,她是知道他的。於是,就這樣見面了。

  真正見了面,胡蘭成只說與他所想的全不對。他一是覺得張愛玲個子之高,二是覺得她坐在那裡,幼稚可憐相,不像個作家,倒像個未成熟的女學生。但他兩人一談就是五個小時。從品評時下流行作品,到問起張愛玲每月寫稿的收入。對一個初次見面的小姐問這樣的問題,實在是失禮的,但「因為相知,所以懂得」,兩人已有了知交之感,所以張愛玲倒未覺得胡蘭成的話很唐突。胡蘭成送張愛玲到弄堂口,並肩走著,他忽然說:「你的身材這樣高,這怎麼可以?」只這一句話,就忽地把兩人的距離拉近了。「這怎麼可以」的潛台詞是從兩個人般配與否的角度去比較的,前提是已經把兩人作為男女放在一起看待了。張愛玲很詫異,幾乎要起反感了,但,真的是非常好。

  次日,胡蘭成去回訪張愛玲。她房裡竟是華貴到使他不安,胡蘭成形容說,三國時劉備進孫夫人的房間,就有這樣的兵氣。那天,張愛玲穿了一件寶藍綢襖褲,戴了嫩黃邊框的眼鏡。多年後,胡蘭成對這些細節都有著清晰的回憶。此後,他每天都去看張愛玲。一天,他向張愛玲提起刊登在《天地》上的照片,張愛玲便取出來送給他,還在後面題上幾句話:見了他,她變得很低很低,低到塵埃里。但她心裡是歡喜的,從塵埃里開出花來。

  這一年,胡蘭成38歲,張愛玲24歲。但很快,他們戀愛了。他們談情說愛的方式似乎是他們最初相識的延續。胡蘭成在南京辦公,一個月回一次上海,一住八、九天。每次回上海,他不回美麗園自己的家,而是徑直趕到赫德路,先去看張愛玲。兩人每天在一起,喁喁私語無盡時。但當時世人並不了解他們之間的感情,只覺得胡蘭成的政治身份是漢奸,又有妻室,年紀大到幾乎可以做張愛玲的父親。世人都覺得這樣的愛情似乎有些不可思議,都是為張愛玲惋惜的。她卻不覺得。

  胡蘭成長張愛玲一十五歲,又經歷人事滄桑,略有才華,加之性情別緻又別趣,因此頗能讀懂張愛玲的人和文。後來,胡蘭成為張愛玲寫了一首詩,此詩頗能道中張愛玲的心事,於是張愛玲也回信:「因為懂得,所以慈悲。」從此信始,兩人關係日漸親近,天天坐談文學藝術。

  胡蘭成此時尚在南京偽政府,但每月總要回上海住上八九天。每次回上海,不回家,卻先去看愛玲,踏進房門便會自然地說:「我回來了。」要到黃昏盡,才從愛玲家走出,回自己居住的美麗園家裡。其實,無論是年齡、經歷、觀念,甚至審美觀,胡蘭成都有別於張愛玲。他們之間有著許多區別和不同,如張愛玲的自私、冷漠,不多愁善感,恰與胡蘭成悲天憫人、恃才傲氣,形成對比,有時竟如冰炭般鮮明。兩人的交談輪迴轉換,日月風雲,由歷史到戲文,由藝術到起居,呈萬花筒般在兩人的對話里旋轉。這對於他們都是第一次,愛玲是第一次戀愛,胡蘭成是第一次與一個集大雅大俗於一身的女才子戀戀有情,因此新鮮與歡快充溢在兩人的交談之間。張愛玲其實是將其小女孩般的玩物及其老年人樣的成熟全搬出來給胡蘭成看,使胡蘭成在選看時常要覺著詫異與不安:如此幼稚又如此老道,如此零碎又如此莊嚴。他完全被張愛玲奇人奇事所迷住。此時的胡蘭成已是有家室之人,但胡蘭成從來是沒有是非界線的,他只是任情與張愛玲發揮他的小聰明,使張愛玲愈來愈沉浸在對胡蘭成的好奇與喜歡中。後來,胡蘭成的夫人因此而與胡離婚。

  張愛玲與胡蘭成

  一九四四年,在張爰玲創作的頂峰時期,張愛玲與胡蘭成簽訂婚約,文曰:胡蘭成張愛玲簽訂終身,結為夫婦,願使歲月靜好,現實安穩。上兩句是張愛玲撰的,後兩句是胡蘭成撰,由炎櫻旁寫為媒證。

  結婚後的生活亦如從前般浪漫而又平實。胡蘭成與張愛玲的最大享樂便是夫妻雙雙享用著文學與藝術。他們滋滋有味地品嘗詩詞佳句,西洋華章。他們並坐看《詩經》,聞佳句而舉座皆喜;黃昏看晚景,談時局而惜良辰。兩人在談完古詩篇章後,照樣喜孜孜地去西洋糕店鋪實在地品嘗點心,具體地生活著。

  這樣的短暫相處,確實曾經激發過張愛玲的想像力。在兩人相處言談的日子裡,張愛玲論事論物,皆有回春妙語,精奇譬喻。有一回,胡蘭成想要形容張愛玲行坐走路,總是沒有好句。張愛玲代他道:「《金瓶梅》里寫孟玉樓,行走時香風細細,坐下時淹然百媚。」胡蘭成說「淹然」兩字好,要張愛玲細說,張愛玲又道:「有人雖見怎樣的好東西亦滴水不入,有人卻像絲棉蘸了胭脂,即刻滲開得一塌糊塗。」又有一回,兩人談到張愛玲的文壇好友蘇青,張愛玲又做了形容:「蘇青的美是一個俊字,有人說她世俗,其實她俊俏,她的市俗也好,她的臉好像喜事人家新蒸的雪白饅頭上,上面點有胭脂。」由於當時抗戰節節勝利,淪陷區的上海眼看可見收復,為汪精衛政府做事的胡蘭成預感到末日將至,便對張愛玲說:「我必定逃得過,惟頭兩年里要改姓換名,將來與你雖隔了銀河亦必定我得見。」張愛玲又說:「那時你變姓名,可叫張牽,又或叫張招,天涯海角有我在牽你招你。」

  後因時局發展,胡蘭成到武漢,創辦《大楚報》並撰社論,還擬在日本人的扶持下創立「大楚國」,但由於日本侵略者的很快投降,沒有辦成,而成為文化漢奸,政府通緝的戰犯。在此期間,他曾與一醫院護士周氏女子往來頻繁,關係暖昧。此為一個契機,在張愛玲與胡蘭成之間存下小隙。

  一九四五年,日本侵略軍宣布無條件投降,舉國上下一片歡騰,胡蘭成成為政府通緝的要犯,改名為張嘉儀,逃避於杭州、溫州一帶,每日以閑適度日。張愛玲曾來溫州探望胡蘭成。胡蘭成對此也略有不快。胡蘭成在張愛玲住溫州期間,常攜已在溫州同居的女子范秀美前去探望愛玲。張愛玲在溫州期間,胡蘭成也並不掩飾他與范秀美之親近,只因愛玲心事正大,從不往小處想,故爾也沒發覺。這次張愛玲是想與胡蘭成談他與武漢小周的事情。她提出要胡蘭成在她與小周之間有個選擇,胡蘭成不允,在此時,他仍舊想保持他的名士風度,想要別緻地平兩地之情,身擁秀美,做三方元首。而張愛玲卻第一次責問他:「你與我結婚時,婚帖上寫現世安穩,你不給我安穩?」胡蘭成言他與小周相見無期。張愛玲因嘆道;「你是到底不肯。我想過,我倘使不得不離開你,亦不致尋短見,亦不能再愛別人,我將只是萎謝了。」

  後來,胡蘭成也回上海看望過愛玲。但從此兩人便有了口角。最初仍是為武漢的小周,後來胡蘭成又告之了范秀美之事,張愛玲傷心之極,與胡蘭成語言成牾,輕易不肯流淚的她也為此傷心落淚。送走胡蘭成又幾月,張愛玲給胡蘭成去一信,曰:「我已經不喜歡你了。你是早已不喜歡我了的。這次的決心,我是經過一年半的長時間考慮的,彼惟時以小吉故,不欲增加你的困難。你不要來尋我,即或寫信來,我亦是不看了的。」信中「小吉」是「小劫」的意思,由此可見張愛玲在這種時候仍重夫妻情份。從此便了結了一段奇世因緣。不久後,胡蘭成與范秀美結婚。後又逃亡日本,在日本撰寫回憶錄《今生今世》,又在日本與大漢奸胡世寶的遺孀余愛珍結婚。

  張愛玲與胡蘭成的一段婚姻,恰發生於國土淪陷的亂世。正如張愛玲的《傾城之戀》中白流蘇的婚姻,是成就於一個城市的毀滅一樣。張胡之戀,亦如亂世佳人般雖透著奇蹟般的傳奇性,但終會因其根基的沙礫之散而不能長久。所以,一旦天下太平,這樣的奇世姻緣也隨之瓦解,只留下一段不夠醒目的「傳奇」。人們對張愛玲的政治態度,也常常追究於這一段婚史,這當然是個人感情的私事。但在平時的活動中,張愛玲還是守住了一條界線,一九四五年當「第三屆大東亞文學會議」在報紙上登出張愛玲的名單後,很少受輿論影響的張愛玲也特此登報聲明:「我所寫的文章從來沒有涉及政治,也沒有拿過任何津貼。『大東亞文學者大會』第三屆曾經叫我參加,報上登出的名單內有我,雖然我寫丁辭函去,(那封信我還記得,因為很短,僅只是:承聘為第三屆大東亞文學者大會代表,謹辭。張愛玲謹上),報上仍舊沒有把名字去掉。」這段文字足以見出張愛玲對此事的鄭重其事。這說明,她對自己參加的活動具有什麼性質是清醒的,在她心中,是守住了一條是非界線,在這一點上,她不同於胡蘭成,不能因為她與胡蘭成的一段婚姻而將她等同於胡蘭成。她不過用自己的方式來對待政治。

  張愛玲與賴雅

  7 第二次婚姻

  自一九四五年以後,張愛玲雖還有新作出現,但已不像前兩年如噴泉般文思暢涌。「內外交困的精神綜合症,感情的悲劇,創作繁榮陡地萎縮,大片的空白忽然出現,就像放電影斷了片。」但這一時期,張愛玲仍舊寫了不少作品,主要小說創作是《留情》(一九四五年二月)、《鴻鸞禧》(一九四五年)、《華麗緣》(一九四七年四月)、《多少恨》(一九四七年)、《相見歡》《浮花浪蕊》(一九五○年),還曾用梁京的筆名在上海《亦報》連載了長篇小說《十八春》。這些小說的技巧更見圓熟,小說內容雖然亦是一樣的男歡女愛的殘缺的愛情故事,但從中可見小說人物的傳奇色彩正逐漸減弱,而篤實、平穩的人生一面更加突出。《十八春》這部長篇小說,雖然亦寫的一個令常人難以接受的姐姐合同姐夫陷害妹妹的傳奇故事,但人物內心活動的幽怨與沉靜,在生活絕望處的身毀心不毀,都或多或少地染上一些作者愈加成熟世故的色彩,人生在張愛玲的筆下愈發見其直突,以至小說一經連載便引起一陣轟動,有個跟曼楨同樣遭遇的女子,從報社探悉出張愛玲的地址,竟尋到她的公寓里來,倚門大哭,使張愛玲感到手足無措。幸好那時她跟姑媽一起住,姑姑下樓去,好容易將其勸離。從技巧上看,這一時期的小說不如前二年走紅時的小說機俏、華麗,但筆鋒更顯成熟老道。這與初時張愛玲下筆處所見到的「狂喜」有所不同。張愛玲曾說,她寫作時,非常高興,寫完以後簡直是「狂喜!」確實如此,在張愛玲的初期作品裡,字裡行間皆可見出作者用詞的聰慧的歡喜。每每在文章中,便能見出作者用筆時的愉悅與喜氣,絲毫不見沾滯。而本時期的作品,這種歡喜已過,蒼涼而廓大的人生背景已不是帶喜氣的辭彙所能描摹的。她只是隨著筆鋒的遊走,活現出人生背景上掙扎著的平凡魂靈。

  除此外,這一時期她還寫了電影劇本。一九四五年初,張愛玲將中篇小說《傾城之戀》改編成話劇,在上海公演,頗受觀眾歡迎。此後抗戰勝利,日本已宣布無條件投降,而張愛玲與胡蘭成的婚姻破裂,處於轉型期的張愛玲,又寫了《不了情》、《南北和》、《太太萬歲》等電影劇本。新中國成立以後,除長篇小說《十八春》和中篇小說《小艾》問世並染有—定的時代氣息,略著亮色,張愛玲在大陸再無新作問世。

  一九五○年七月,張愛玲參加了上海市的第一屆文代會。這是夏衍同志的邀請。老作家夏衍是張愛玲小說的讀者之一,抗戰結束後,夏衍從重慶回到上海。一九四九年以後,又是上海文藝界的一號人物,出於愛才,夏衍曾準備邀請張愛玲做編劇,但因張愛玲較為複雜的名聲還沒有來得及告訴張愛玲,張愛玲已遠走香港,成為後話。張愛玲出席上海第一屆文代會時,衣著典雅、神色沉靜,仍舊不愛與人交談。她坐在會場的後排,旗袍外面罩子件網眼的白絨線衫,有一種「絢爛之極歸於平淡」的滄桑感。一九五二年,張愛玲寫信到香港大學,問是否可以繼續讀完因戰爭中斷的大學,香港大學來信言可。於是,張愛玲離開上海到香港。夏衍聽到此消息是一片惋惜之情,卻不置—詞。至此,張愛玲在人生的旅程上,完成了她的大陸生涯,留下傳世精品《傳奇》與《流言》,並一段短暫姻緣,又開始了她的旅外生涯。對於四十年代「橫空出世」的張愛玲來說,她的創作高峰僅有兩年,精品也僅有幾部。由於她的別才別趣,又沒有要成就大業的雄心,又由於現代文學較豐富的文學內容,還由於解放後的種種運動都使文學與政治緊密聯繫,張愛玲在現現代文學史上如同流星划過。不曾在大陸得到過更高的重視。以至到目前,即使是對現代文學史很有研究的學者們,其中也有不少人仍認為張愛玲僅是一個三流作家。從政治傾向上來看張愛玲,她是入不了「流」的。如柯靈所曾經替她安排過,五·四時代的文學革命,主流是反帝反封建;三十年代的革命文學。主流是階級鬥爭;抗日戰爭時期,主流是抗戰文學,除此以外,皆不能入流。扳著手指算算,偌大文壇,哪個階段都安放不下—個張愛玲。是上海淪陷,才給了她機會。讓她大顯身手地肆意揮灑對文學的狂喜的享用。這享用也未必不是一種對文化遺產的享用和對廓大人生的享用。於是,種種原因,張愛玲的文學生涯只有輝煌的兩年鼎盛期,亦是命中注定。但對張愛玲在文學上的功過得失的評價,確實是一個客觀存在,認識不認識,承認不承認,是時間問題,歷史終會做出結論。

  自一九五二年張愛玲到香港後,先是供職於美國新聞署的香港辦事機構。之後,奉命為《今日世界》雜誌寫了兩部長篇小說:《秧歌》、《赤地之戀》。這是兩部思想傾向十分偏激的反共作品。

  《秧歌》寫的是農村題材。一個在上海幫工的女工月香,回到農村的所見所聞,皆與事實不符。「土改」後的農民們,雖然擁有地契而喜悅,但仍然不能維持溫飽。以至被逼給軍屬交錢拜年,而鬧成夫妻爭死,放火燒倉的悲劇。很顯然,這種題材不僅是張愛玲所陌生的,從根本上也是捏造與歪曲的。離開了真實性的「傳奇」,除了虛假和蒼白,是沒有藝術生命力的。《赤地之戀》亦如《秧歌》般是出自思想意識的片面而命題作文的。小說寫了新中國成立後的幾件大事,從「土改」、「三反」直至「抗美援朝」,而這三次重大運動,在張愛玲的筆下,皆為「出賣」農民,「出賣」學生和知識分於,「出賣」基層幹部的幕幕騙局。對於這種政治傾向性的小說,張愛玲顯然是捉襟見肘,她僅是體習了一下舊藝,結果連自己也給予了很低的評價。張愛玲的解釋是《赤地之戀》是在授權的情形下寫成的。所以非常不滿意,因為故事大綱已經固定了,還有什麼地方可供作者發揮的呢?《秧歌》和《赤地之戀》的致命傷在於虛偽,描寫的人、事、情、景全是憑空捏造,因此,便無藝術可言。所以,張愛玲應召而作的兩部長篇,不幸被迅雨的話所言中:「奇蹟在中國不算稀奇,可是都沒有好收場。」

  但因為這兩部小說,尤其《秧歌》,張愛玲卻認識了胡適,並因此結下了友誼。

  在香港期間,張愛玲深居簡出,連舊時文壇之友也不會見,社會上的傳言也少,她已還原為一個平實的居良,默默無聞地生活在曾讓她經歷戰事的香港,在「太平盛世」的生活里,卻沒有傳奇性的新作問世。

  張愛玲在自己的住所

  1955年的秋天,張愛玲乘上開往美國的克利夫蘭總統號,去往那個遙遠而陌生的國度。在新罕布希州的麥克道威爾文藝營,一位風度翩翩的美國老人給她留下了良好的印象,他便是賴雅,一個註定她後半生幸福的男人。

  賴雅很小就嶄露文學天賦。1912年進入哈佛大學攻讀文藝碩士學位。他投入很多精力研究美國豐富的繼承民間傳說創作的著作。他寫了不少詩,他的戲劇引人矚目。

  1917年,賴雅與呂蓓卡結為夫妻。但他的婚姻並不幸福。他的妻子有強烈的獨立性,並積極投身她所追求的女權主義運動中,夫妻倆總是聚少離多。1926年,在呂蓓卡的要求下,賴雅與她離婚。以後,賴雅雖也交過不少的女友,但沒有哪個女人能抓住他的心,他害怕家庭生活的束縛,一直沒有再婚。

  在賴雅65歲這年,也就是1955年,張愛玲不期然地走進了他的生活,他被這個比他小30歲的女子深深吸引了。而張愛玲那顆受傷的心使她常常在不能自持的時候用理智克制賓士的情感。然而,賴雅這個熱情的美國男人卻用關懷與理解。用默默的柔情打動了她,她緊閉的愛情的閘門被衝垮了。

  1956年8月14日,賴雅與張愛玲在紐約市政府公證結婚,張愛玲的好友炎櫻參加了她的第二次婚禮。

  10月,賴雅與張愛玲重回麥克道威爾文藝營。在營地大廳中,賴雅的中風再次發作。在張愛玲的悉心照料下,賴雅漸漸恢復健康。

  1957年4月,賴雅和張愛玲搬到松樹街25號公寓。婚後的生活雖然拮据,但他們也能從平淡自然的生活中尋找到幸福和快樂。然而,從小就生活在大都市的張愛玲,漸漸厭倦了偏遠小鎮的生活,她嚮往大城市。儘管賴雅希望在那裡與張愛玲白頭到老,但他理解張愛玲,她正在為成功而奮鬥,住在偏遠之地確實喪失一些機會。況且,她還年輕,自然希望生活能夠多些顏色。而他自己呢,已經老了。

  1960年年底,張愛玲應邀想去香港寫劇本,而賴雅發現自己竟越來越離不開這個女人,他過慣了婚姻生活,安於平靜。張愛玲的遠赴中國導致賴雅的中風又一鎰發作。幾天後,賴雅復原,張愛玲終於乘上飛機走了。在張愛玲走後,賴雅嚴重中風。

  1962年3月18日,張愛玲重返美國,他們又過上幸福安寧的生活。

  1967年8月,張愛玲親眼目睹賴雅去世,她悲痛欲絕。在她這一生中,賴雅是惟一愛她至深的人,也是她惟一鍾愛的人,惟一可以為之付出巨大代價的人。

  中年張愛玲

  8 蒼涼的凋謝

  賴雅先生去世不久,張愛玲曾受雷德克里芙女校的邀請,做駐校作家,在劍橋住過一段時間。兩年後,張愛玲應邀在陳世驤教授主持的柏克萊加州大學中國研究中心任研究員,做一些翻譯和研究工作。

  同時,在台港文學界,卻湧起張愛玲熱的高潮。台北皇冠出版社重印了她的作品,有《張愛玲短篇小說集》、《流言》、《秧歌》、《怨女》、《半生緣》(由《十八春》刪節後半部而成,先在皇冠雜誌刊出,後改名為《惘然記》)、《赤地之戀》。並有許多「張迷」研究、賞析張愛玲的小說。海外許多學者視之為中國現代最優秀的小說家,有一部《近代中國小說史》甚至用四十頁的篇幅評論她,而僅用二十六頁評論魯迅,有的甚至將其與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相提並論,認為毫不遜色。這當然不乏「溢美」之詞,其中也不乏一些政治因素,但從中我們可見張愛玲在海外的影響甚廣。台大外文系畢業的水晶先生,既是「張迷」,又是張愛玲小說較為出色的研究者。並著有《張愛玲的小說藝術》一書。在這本書里,水晶記載了張愛玲晚年在美國的一些生活情況,並記錄了他與張愛玲交談作品印象的珍貴的談話。

  初訪張愛玲時,張愛玲並不見。張愛玲從傳話器里對水晶說:「因為感冒,躺在床上,很抱歉。」此時張愛玲雖還在加州大學陳世驤教授主持的Centre for Chinese stadies做事,上班時間大概總在下午三、四點鐘,到午夜為止,完全與常人不一樣的作息時間,自然,就連她的同事也不易見到她。一星期後,水晶又給張愛玲電話,通話時已是凌晨兩點鐘,恰逢張愛玲精神尚健,故能長談幾句。她向水晶說,去上班是為樓里太熱,而班上有冷氣。她—患感冒就不能講話,因為一講話就想吐。張愛玲仍是說地道的北京話。隨後她要去水晶的地址和電話號碼,並答應他先寫張便條,然後再電話聯繫,然後才能定下約見時間。此為水晶二見張愛玲「不遇」。

  此後水晶又等了一個多月,第三次,水晶終於「遇」見了張愛玲,張愛玲很瘦,她穿著高領結青蓮色旗袍,頭髮是「五風翻飛」式的,斜簽身子坐在沙發上,「逸興遄飛,笑容可掬」。「她的起居室有如雪洞一般,牆上沒有一些裝飾和照片,迎面一排落地玻璃長窗。在她的起居室里,非常意外的是竟找不到一張書桌,僅有一張上海人所謂「夜壺箱」的小桌子。

  因得知水晶已訂婚,張愛玲還特意為水晶準備了一瓶八盎司重的Chanel N05版香水,送給他的未婚妻。水晶對張愛玲的細心和周到感到十分意外,於是,張愛玲與水晶間的談話也隨之輕鬆、愉快起來。他們談風俗習慣,談章回小說,談張愛玲的作品。這期間張愛玲共喝了四杯咖啡,她自己解釋,她一喝咖啡,便喝個不停。她自己介紹自己的起居情況是:大概每天中午起床,天亮時才休息。這習慣養成很久了,是和月亮共進退的人。所以,她看到月亮的次數也比常人多,故而她的小說對月亮的意象描寫便格外地玲瓏剔透。

  張愛玲還介紹了她平時的閱讀情況。平常最喜愛看的是通俗英文小說,閱讀對她來說已成了第二生命。她笑著說,引用她的已逝世的美國丈夫的話來說,她專看「垃圾」,並說等到六月份工作一結束,便用英文寫一篇關於《紅樓夢》的考證,並把英譯《海上花》的工作做完。

  談話結束時,已是凌晨二時半。這次會面,足足談了七小時。這是張愛玲在美生活的唯—文字資料。

  中年張愛玲

  張愛玲從一九七三年開始,便遷居美國洛杉磯,在那裡完成了《紅樓夢魘》,翻譯了《海上花列傳》,並寫了幾萬字的書評和雜感。她一直過著獨居的生活,杜門謝客,很少與外界聯繫。最有成績的,要算她的《紅樓夢魘》的出版,對於十二歲就捧《紅樓夢》狂讀的張愛玲來說,《紅樓夢》已讀得太熟了,「不同的本子不用留神看,稍微眼生點的字就會跳出來」,並始終對此有一種狂熱。她用近十年的時間,寫了一部《紅樓夢魘》。正可謂:「十年一覺迷考據,贏得紅樓夢魘名。」從此可見張愛玲的淡泊心志,寧靜生活,世世塵塵已經不能流入她的世界。

  一九八九年上半年,張愛玲外出時被一南美青年駛車撞了一下,右肩骨裂。為配合治療,每天做早操,做理療,目前已有好轉。張愛玲已經七十歲了.但她的頭腦仍然清醒而敏捷,常有短文見諸報端。

  在生命中的最後20年,張愛玲呈現出越來越顯著的心理疾病。她對人越發冷淡,生活日益封閉,傢具、衣物隨買隨扔。她其實是以這種方式,來擺脫內心的空虛與枯寂。

  1995年9月8日,張愛玲謝世於美國洛杉磯寓所,7天後才被人發現。屋裡沒有傢具,沒有床,她就躺在地板上,身上蓋著一條薄薄的毯子。一個曾經無限風光的生命以一種最凄涼的方式凋零。

  —顆慧星划出一個美麗的軌道,在浩渺的宇宙瞬間輝煌而過。張愛玲不是彗星,但她還是為我們留下了一代精文、精品、精人。她的短暫卻又奪目的創作生涯,好比她最愛用的辭彙,一個美麗而又蒼涼的手式,它給人一種回味,—種啟發,如她自己言:「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虱子。」

  張愛玲大事年表

  1920年 9月30日出生上海麥根路(今康定東路),取名張瑛。原籍河北豐潤。

  1921年 12月21日弟弟張子靜出生。

  1922年 遷居天津。父親在津浦鐵路局任英文秘書。

  1924年 開始私塾教育,在讀詩背經的同時,開始小說創作。

  1925年 母親黃逸梵出洋留學。

  1928年 由天津搬回上海讀《紅樓夢》《三國演義》。

  1930年 十歲時,張瑛正式改名張愛玲。

  1931年 就讀上海聖瑪利亞女校。

  1932年 聖瑪利亞女校校刊,刊載短篇小說處女作《不幸的她》。

  1933聖 瑪利亞女校校刊「鳳藻」,刊載第一篇散文《遲暮》。

  1937年 《國興》刊載小說《牛》《霸王別姬》及《讀書報告叄則》《若馨評》

  《鳳藻》刊載《論卡通畫之前途》。

  夏天,畢業於聖瑪利亞女校。

  1939年 進香港大學專攻文學。

  1940年 《西風》月刊三周年徵文揭曉,張愛玲的《我的天才夢》獲名譽獎第三名。

  1941年 太平洋戰爭爆發。

  1942年 香港淪陷,未畢業即回上海,給英文《泰晤士報》寫劇評、影評:

  《婆媳之間》《鴉片戰爭》《秋歌》《烏雲蓋月》《萬紫千紅》《燕迎春》《借銀燈》。

  給德國人辦的英文雜誌《二十世紀》寫《中國的生活與服裝》。

  1943年 《紫羅蘭》雜誌連載中篇小說《沉香屑:第一爐香》《沉香屑:第二爐香》

  《雜誌》月刊刊載《茉莉香片》《到底是上海人》《傾城之戀》《金鎖記》

  《萬象》月刊刊載《心經》《琉璃瓦》

  《天地》月刊刊載《散戲》《封鎖》《公寓生活記趣》

  《古今》月刊刊載《洋人看京戲及其他》《更衣記》

  結識周瘦鵑、柯靈、蘇青、胡蘭成等。

  1944年 《萬象》月刊連載長篇小說《連環套》

  《雜誌》月刊刊載《必也正名乎》《紅玫瑰與白玫瑰》《殷寶灧送花樓會》《論寫作》

  《有女同車》《走!走到樓上去!》《說胡蘿蔔》《詩與胡說》《寫什麼》

  《忘不了的畫》《等》《年青的時候》《花凋》《愛》

  第一本短篇小說集《傳奇》由上海雜誌社出版發行

  《天地》雜誌刊載《童言無忌》《造人》《打人》《私語》《中國人的宗教》《談跳舞》

  《道路以目》《燼餘錄》《談女人》

  《小天地》雜誌刊載《散戲》《炎櫻語錄》

  《苦竹》月刊刊載《談音樂》《自己的文章》《桂花蒸 阿小悲秋》

  1945年 《雜誌》月刊連載《創世紀》《姑姑語錄》《留情》《蘇青張愛玲對談記》《吉利》

  《浪子與善女人》

  《小天地》月刊刊載《氣短情長及其他》

  《天地》月刊刊載《卷首玉照及其他》《雙聲》《我看蘇青》

  《傾城之戀》在上海公演

  抗戰勝利

  1947年 《大家》月刊刊載《華麗緣》《多少恨》

  《傳奇》(增訂本)由上海山河圖書公司出版。

  從事影劇活動,寫出三部電影劇本《太太萬歲》《不了情》《哀樂中年》(與桑弧合編)

  與胡蘭成離婚

  1948年 以梁京為筆名在上海《亦報》連載《十八春》(後改名「半生緣」)

  1950年 七月參加上海第一屆文學藝術界代表大會

  1951年 十一月《十八春》由上海《亦報》社出版單行本。

  十一月四日至次年一月二十四日,《小艾》(中篇小說)在《亦報》第三版發表。

  1952年 赴香港,向香港大學申請復學獲准。赴港後,在美國駐香港新聞處工作。

  寫電影劇本《小兒女》《南北喜相逢》。

  翻譯《老人與海》《愛默森選集》《美國七大小說》(部分)。

  1954年 《秧歌》《赤地之戀》在《今日世界》連載,後在香港出版英文本及中文本。

  《傳奇》改名「張愛玲短篇小說集」,在香港由天風出版社出版。

  今日世界出版社刊行譯作《無頭騎士》。

  1955年 秋天乘「克利夫蘭總統號」離港赴美。

  與好友炎櫻同去拜訪胡適。

  1956年 獲得Edward Mac Dowell Colony的寫作獎金。

  8月,36歲的張愛玲與65歲的賴雅結婚。

  1957年 母親在英國病逝。

  1958年 為香港電懋電影公司編《情場如戰場》、《桃花運》、《人才兩得》等劇本。

  台北「文學」雜誌刊載《五四遺事》

  1961年 為電懋影業編寫 《人財兩失》、《南北一家親》劇本訪台

  今日世界出版社刊行《愛默森的生平和著作》及《梭羅的生平和著作》

  1962年 英文「記者」雜誌刊載英文散文 《重回前方》

  1966年 香港《星島晚報》連載長篇小說《怨女》(根據《金鎖記》改編)。

  《怨女》由皇冠出版社出版。

  1967年 賴雅去世。

  獲邀任美國紐約雷德克里芙學校駐校作家。

  著手英譯清代長篇小說《海上花列傳》。

  1968年 《秧歌》《張愛玲短篇小說集》《流言》由皇冠出版社出版。

  《皇冠》雜誌、香港《星島晚報》連載《半生緣》。

  1969年 《半生緣》由皇冠出版社出版。

  《皇冠》雜誌發表《紅樓夢末完》。

  轉入學術研究,任職加州柏克萊大學「中國研究中心」。

  1972年 自「中國研究中心」離職。

  1973年 定居洛杉磯。

  《幼獅文藝》刊載《初評紅樓夢》。

  1974年 《中國時報》人間副刊刊載《談看書》《<談看書>後記》。

  1975年 完成英譯《海上花列傳》。

  《皇冠》雜誌刊載《二詳紅樓夢》。

  1976年 《張看》由皇冠出版社出版。

  《聯合報》刊載《三詳紅樓夢》《<張看>自序》。

  1977年 《紅樓夢魘》由皇冠出版社出版。

  1979年 《中國時報》社刊載《色,戒》。

  1981年 《海上花列傳》由皇冠出版社出版。

  1983年 《惘然記》由皇冠出版社出版。

  《幼獅文藝》刊載《初評紅樓夢》。

  1984年 《聯合文學》刊載電影劇本《小兒女》《南北喜相逢》。

  1987年 《餘韻》由皇冠出版社出版。

  1988年 《續集》《表姨細姨及其他》《談吃與畫餅充饑》由皇冠出版社出版。

  1990年 台北《聯合報》副刊二月九日刊載《草爐餅》。

  1991年 《張愛玲全集》典藏版:《秧歌》《赤地之戀》《流言》《怨女》《傾城之戀》

  《第一爐香》《半生緣》《張看》《紅樓夢魘》《海上花開》《海上花落》《惘然記》

  《續集》《餘韻》由皇冠文學出版有限公司出版。

  1992年 《愛默森選集》由皇冠文學出版有限公司出版。

  《張愛玲文集》(四卷本)由安徽文藝出版社出版。

  《張愛玲評傳》由花山文藝出版社出版。

  1993年 完成《對照記》。

  《聯合文學》刊載電影劇本《一曲難忘》。

  1994年 《對照記》由皇冠文學出版有限公司出版。

  1995年 9月8日逝世於洛杉磯公寓,享年七十四歲。

  9月19日林式同遵照張愛玲遺願,將遺體在洛杉磯惠捷爾市玫瑰崗墓園火化。

  9月30日張愛玲的生日,林式與數位文友將她的骨灰撒在太平洋。 
推薦閱讀:

讀懂張愛玲,破譯你的心靈密碼
經典語句: 張愛玲經典語錄大全
《論張愛玲的小說》
愛上落魄才子這種事,張愛玲和亦舒都干過
劉川鄂:張愛玲,小資生活方式的批判者

TAG:張愛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