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穫》專欄| 劉鎮偉的《大話西遊》:後現代的歪打正著(王樽)②

電影《大話西遊》劇照

【全文原載2009年第6期《收穫》「一個人的電影」專欄】

3快樂的第一桶金

導演劉鎮偉

王樽:看你的電影,感觸最深的是充滿娛樂精神,純粹搞笑、恣肆縱情。是怎樣的經歷培養了你的樂天性格?

劉鎮偉:我不知道。小時候我是個很樂天、很正面的人。就算很失敗,我也會很快恢復自己的想法。如果事情有不好的跡象,我第一個念頭是怎麼改變這個事情。在我上學的時候,我最常做的就是運動,如果我喜歡某項運動,我會很快成為這個運動隊的主要成員。

王樽:講一兩件具體的故事。

劉鎮偉:從小學到中學,我想想……我離開家到英國讀書,十五歲,那個時候我做了一件很出名的事,整個學校就發生唯一一件這樣的事。那個時候中國人總是被外國人欺負,我是學校唯一的中國學生,因為小,思鄉,很難過,又總是被人欺負。

王樽:怎樣欺負?

劉鎮偉:他們叫你很不雅的名字啊,推推搡搡啊,就是做一些讓自己很傷自尊的事情。那個時候,我很想回香港,但是不能回嘛,要是現在回去,一生都會很不開心。就要找一些讓自己快樂的事情,結果,我就想,就算我失敗了,回香港我也是很行的。第二天在我的research(調查文件)里,我尋找到每個學校裡面都有的一個最壞的壞蛋。當時,英國學校有個很大的休息的地方提供給學生,讓學生在裡面抽煙、打撲克啊玩的地方。那一次,我就打開門,直接闖進去,拿起椅子「啪啪啪!」(做左右開弓衝上去的動作)把椅子摔爛,抓住那個最壞的壞蛋不停揮手打,我指著他的鼻子說:如果你敢動我一個指頭,我就殺了你!他就那樣由下往上看著我,整個就傻掉了。然後,我就很開心,很開心。

王樽:這個最壞的壞蛋欺負過你嗎?

劉鎮偉:我跟他其實無仇無怨,就是看不順眼他的行為。我突然打他,周圍很多學生都很吃驚地看。過後,我就開始等電話了,我的tutor(導師)啊,headmaster(校長)啊,都打電話來。我就想,這是很糟糕的。結果,第二天我回學校,還沒走到門前,就有人替我把門打開,待遇完全不同了!(笑)我在校長面前裝哭說,不是啊,是那個壞蛋先打我啊!那個時候,我就覺得和周星馳的表演一模一樣,演技好好啊!因為那個傢伙記錄非常差,結果我就安全過了。後來,我和那個壞蛋一起做義工,刷牆,擦地板,還成了朋友。

王樽:這段經歷有沒有在你後來的電影里體現過?

劉鎮偉:有。在劉德華主演的《天長地久》裡面,就是打戲,還有那句台詞:再動我就殺了你全家!我當時沒說要殺他全家,我就是打打打,然後對著他說:你個王八蛋敢動我一根指頭試試!我現在就殺了你!

王樽:那麼小就在英國上學,要自己學著理財嗎?

劉鎮偉:那個時候,我賺了人生第一桶金。我和我的tutor(家庭教師)說,我想開一個中國學生武術會,把東方的文化帶到英國來,跟英國交流。我的家教對我非常好,他一、三、五放學都把我帶到一個非常大的體育館裡面。我講解中國武術,第一張廣告就貼在學校的公告欄里,來參加的學生是八十個,每人我收一英鎊,每月有八十英鎊的收入。當時我住在宿舍裡面,包括早餐、晚餐每周是十六點五英鎊,一個月我的生活費才六十六鎊,但是我一個月賺八十英鎊。這是我人生中的第一桶金。

王樽:那時你剛十五六歲,用什麼來吸引聽眾呢?

劉鎮偉:我告訴他們,我是李小龍的親兄弟。當時,李小龍在英國非常厲害,年輕人對他很狂熱。而且,我不動手教他們怎麼打,我光講,因為我是不懂武術的,我只是打過那個最壞的壞蛋,可能我的演技是非常好的,他們都相信我。(笑)

王樽:你出生在一個天主教家庭,家庭背景對你的電影創作影響大嗎?

劉鎮偉:影響很大。這在我的《大話西遊》裡面有體現。在我很小的時候,每個星期我媽媽送我去教堂,當時的天主教是,如果你去領聖餐,就一定要先去告解。當時我想這就很不對,為什麼我每一次去領聖餐的時候,都要把我的罪告訴大廳那個人。他又不是有一個電話可以和上帝聯絡的,如果能聯絡,那為什麼我不自己打給上帝,卻要告訴他,求他原諒我?!有一天,我決定不告解,就去領聖餐。結果被神父知道了,他就這樣提溜著我的耳朵把我揪出來(站起身表演),我說,我沒有罪,是你在講謊話!我就很傷心,很多年都沒去教堂。現在,我還是每個星期天都去教堂,我原諒他們了。因為這麼多年,天主教廢了這個條例,不用再告解,但在當時卻要被神父罵。就像現在,我拍電影也經常被人罵。我只不過是想拍個電影,那麼多人罵我,你們罵我幹什麼?(做委屈欲哭狀)我只是個老頑童,如果你們覺得我的電影不好看就不看好了,為什麼要罵我?(笑)

4與王家衛的「患難之交」

王樽:在香港電影中,你和王家衛是兩種類型的代表,從電影風格到為人處事都有很大不同。但電影江湖上都知道,你們倆有非常源深的關係,惺惺相惜,同甘共苦多年。你們倆是怎樣走到一起的?

劉鎮偉:很多人覺得我們兩個不一樣,其實還是很相似,家庭背景,對工作的態度,比如對一個事情的認真,都相似。而且,我們兩個都很頑皮,他在外面扮不頑皮,但是我知道他很頑皮。我和他最早認識大概是1985年左右,當時我還在世紀公司當總裁,他只是永佳公司不被器重的小編劇。有一次,也是莫名其妙,我在自己監製的一部影片里客串,那天導演因急事不在,就找了個人臨時當替工,這個替工就是王家衛。這樣的事其實常常有,一般大家都是交差了事。我在現場發現這位替工導演還挺認真,把機器調來調去,煞有介事。就跟他聊開了,我發現他很有想法,就覺得是個人才。

王樽:據說,你們倆共同有過很長一段落魄日子。

劉鎮偉:有一段,我們倆都很倒霉,不受歡迎。我所在的公司垮掉,他也從編劇行里失業。兩人都很落魄,連計程車都坐不起。有時我們找老闆談劇本,也盡量安排在吃飯時間,可以蹭頓飯、蹭盒煙。有天下午,我倆在沙田一家酒店咖啡廳坐著,商量著該怎麼辦,商量結果就是一定要當導演。記得當時我們分析香港電影的陣容格局,動作片有徐克、劉家良在拍;文藝片有許鞍華在拍;喜劇有黃百鳴、許冠文等一幫人。我們都拍不過他們。算來算去,只有黑色喜劇現在沒人拍,我們就想在這裡找突破。不久,大榮電影公司要改組,鄧光榮遊說要我加入。我就開出三個條件,一是公司要改名;二是要建立創作隊伍;三是我要做導演。沒想到,鄧光榮竟然全都答應,「影之傑」就這樣誕生了。在我爭取下,王家衛加入創作小組,他當編劇,我當導演。我們合作《猛鬼差館》,這是我唯一一次讓他當編劇,他寫得真是很慢啊!我就知道了他被炒魷魚的原因,我都恨不能也炒他。(笑)最後沒辦法,我就每天讓他坐在我前面寫,不寫完不能回家,這樣才把劇本逼出來了。

王樽:開始當導演時是不是很緊張?

劉鎮偉:我當時會拍電影的最大原因,就是不懂得畏懼。一點都不緊張,很多導演開工心裡很怕,我是坐在那裡一點都不怕。

王樽:你的這些自信和從容來自哪裡?

劉鎮偉:王家衛也問過我這個問題,我不是很懂怎麼回答,好像我就是知道自己該怎麼辦。有些記者會覺得我是在耍他們,其實我真的是不知道,沒有人相信我。也許是我有問題,在香港,他們都叫我「神經刀」,很多觀眾買票去看我的戲,結果看完成了神經病。比如剛剛那些演員們說我會跳街舞,其實我從來就沒跳過,但是我會教所有的人。我就是看我的女兒在那裡跳,然後我就記住了,就即興跳給他們看。這在我心裏面是很奇妙的。我太太曾問我怎麼拍悲喜劇,雖然故事都有一個結構,但我真的是不知道怎麼來的。

王樽:《猛鬼差館》的效果如何?

劉鎮偉:很好。片子投資一百多萬,票房有一千多萬。

王樽:你的前幾部片子雖然評價不一,好像都賺錢。

劉鎮偉:到現在,我導演、編劇和監製的電影有七十多部,絕大多數都是賺錢的。《大話西遊》雖說票房失敗,但讓周星馳至少賺了六千多萬,他後來用賺的錢買了現在的香港豪宅,當時他問我,要不要買?我說你有錢就買嘛!

王樽:王家衛的電影好像就沒那麼幸運。

劉鎮偉:新公司第一年,業績還是很風光。《旺角卡門》票房和反映都不錯,但《阿飛正傳》出來效果不好,當時全公司上下心情都很惡劣。那段時間,王家衛很灰暗。一天晚上,他邀我在九龍的一家咖啡廳喝東西。他對我說,下午他和太太去影院,旁邊有觀眾不停在罵《阿飛正傳》,他都擔心讓人認出被扁一頓。記得那家咖啡廳通宵營業,我們就從晚上一直坐到第二天早上,悶悶喝酒,很少交談。喝到天亮推門離開,我記得那天陽光特別明亮,我忽然就跟王家衛說,如果你要翻身,就保佑自己這部影片拿很多獎,拿了獎你還是可以當導演。沒想到,這句話真的很靈驗,他拿了很多獎。王家衛就和我一起找投資商,但賠錢的文藝片沒人敢投,投資人覺得劉鎮偉可以控制得住王家衛,雙劍合璧,會大受歡迎。

王樽:於是,就有了《東邪西毒》和《東成西就》。

劉鎮偉:當時是一個意外產生的創作。《東邪西毒》最早的意念來自我在酒店的一次心血來潮,有天晚上,我問周圍的人,金庸的武俠小說怎麼樣?你們怎麼看?喜歡看什麼?他們說,人物很好看,或者說故事好看。我問,如果我告訴你們,洪七公小的時候戲弄歐陽鋒,是把兄弟,但是老是惡搞對方;如果桃花島是一個太空基地,喜歡不喜歡?他們說,不會吧。我問,你們會對這個故事好奇嗎?他們說是啊!我就把王家衛叫到酒店,聽我講故事,就是說東邪、西毒、南帝、北丐那幫人年輕的日子,他們如何成長,如何學九陰真經,如何認識大家。那個桃花島不是一個島,而是沙漠上一個地底墓宮。電影就叫《東邪西毒》,當時好多人在我房間興奮地叫。我記得,王家衛聽完故事在床上跳上跳下。我計劃是拍兩部電影,王家衛導第一部,我導第二部。當下就在酒店打電話給台灣的蔡老闆,蔡老闆聽了跳起來,他高興的不是因為有我們兩個導演,是因為我們兩個導演可以給他找十個明星。

王樽:《東邪西毒》是第一集,後來怎麼是《東成西就》先問世?

劉鎮偉:《東邪西毒》電影很快開鏡,可是王家衛慢功夫又來了。電影一開場,就是歐陽鋒和洪七公一幫人在澡堂打,打了一個月了,還在拍兩人對打,拍一組戲用一個月,幹嗎啊?!林青霞、張國榮、梁朝偉、張曼玉、梁家輝,每天都不知道自己幹什麼,但又要在那兒待著。當時離賀歲還有三個多月,用去了一個多月做籌備,我就想:糟糕了,還有一個多月就完了,有點要泡湯的感覺。王家衛就找我說:不能按時完成了。我一下急了,說好你拍第一集,我拍第二集的,這下趕不上檔期可如何是好。他就說,你拍一個喜劇吧。只好決定我拍《東成西就》救急。從那天開始,不到十天,我只寫了梁朝偉香腸嘴一段戲,就倉促開機了。後面發生了什麼都不清楚,就一直拍一直改,一直改一直拍,是我從影以來唯一一部電影劇本還沒完成就開工的,我其他的電影都是寫完劇本,連storyboard(連環圖)都畫出來才開拍。

王樽:你的每部電影開拍都要把連環圖畫好嗎?

劉鎮偉:都是要畫。我拍電影一般都要做四遍,編劇一次,storyboard(連環圖)一次,現場拍攝一次,最後剪輯一次。我必須先編後導,沒有王家衛厲害,他可以邊編邊導,我就必須先寫劇本。之後我會把整個劇本畫成連環圖。我拍《大話西遊》時,演員來了,他們都不看劇本,就是看連環圖。這可能跟我的性格有關,我是屬於比較穩妥的人,畫連環圖就像周密的工程圖,到拍攝時等於已是第三次了,在現場我非常清楚自己要什麼。

王樽:《東成西就》劇本沒完成,也有連環圖嗎?

劉鎮偉:當時《東成西就》我只有連環圖,每天開工,我會把連環圖拿出來交給攝影師。這部影片為什麼能完成,storyboard(連環圖)起了很大作用,動作都很清楚。

王樽:沒劇本就拍,也算一種即興創作,是不是有另一種刺激?

劉鎮偉:非常痛苦。那班演員也開始集體精神分裂,因為晚上去王家衛那裡拍戲,一個個演得苦兮兮好像全家死掉,白天又要到我這裡瘋瘋癲癲演很開心的戲。拍第一天戲的晚上,梁朝偉就來找我,說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誰,看上去很緊張,因為他沒信心演好喜劇片。我就對他說,你要放開自己,你覺得自己不如周星馳好,其實不是的,周星馳很多喜劇手法都是從你身上學來的。我還給他講了例子,說完之後,梁朝偉才放鬆了,開始相信他自己還是可以演喜劇的。

王樽:你的很多喜劇都穿插了戲曲對唱,常常招之即來,很突兀,但是很搞笑。你是不是很喜歡戲曲?

劉鎮偉:就是小時候看過很多廣東戲、黃梅調。我是很少看電影,很少聽音樂,對歌劇沒感覺。有一些對白像歌劇,像《Only You(只有你)》這些,寫得很爛。

王樽:效果還是很好啊!

劉鎮偉:對,效果很好。我就是針對效果來寫,當時第一個不想唱的就是羅家英,他是廣東戲的大佬倌(唱戲的資深行家)。他說,你寫的這些唱詞完全不對路,你讓我怎麼去唱?我說,因為你是大佬倌,唱得不對路才好笑。他不明白我在做什麼,但出來效果很好。

王樽:《東成西就》拍攝過程中有沒有意外發生?

劉鎮偉:中間有件很神奇的事。電影拍了三個多星期,因為要搭景暫停一周,這一周我就突然人間蒸發了,王家衛到處找我。我躲到了酒店裡,幫元奎寫劇本去了,因為當時李連杰的《方世玉》劇組已全部開到北京,但劇本還沒弄好,元奎找我幫忙,我就利用搭景暫停那一周幫他寫,元奎就在酒店沙發睡覺吃東西等著。我就在房間里整整寫了五天,第六天,我把寫好的劇本交給他。然後大睡一天,醒來後繼續接著拍《東成西就》。

王樽:雖然趕得焦慮,但畢竟成就了這樣一部特殊的電影。現在回頭看,你怎麼評價《東成西就》在你電影中的位置?

劉鎮偉:《東成西就》是我拍過的最不喜歡的一部。沒有劇本,二十七天拍完交貨,我完全沒辦法享受它,每天就是趕工。一群女人在現場鬥來鬥去,而且那裡面有幾個男人也是女人來的,非常麻煩。簡直是只有神經病才能做的事情,太瘋狂了。現在年紀大了,不敢了,王家衛再找我,我也不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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