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談《唐詩三百首》中的格律問題-江湖生

   幾年前我寫過一個《寫詩填詞ABC》的貼子,主要介紹的是詩詞格律的入門知識。對於詩詞格律的規範標準,學界認識並不十分一致,主要存在王力和啟功兩大流派,我依據的是王力先生的觀點。在那個貼子中,我把近體詩歸納為四種基本句式:a:仄平平仄,b:平平仄仄平,c:平平仄仄,d:仄仄平平,(有下劃線的字可平可仄,七言無非是在五言的基礎上在句首加上平或仄)。這四種基本句式按照粘對規則,區分首句是否入韻和平起、仄起可推導出五言和七言的各四種正格體例。此外,我還列舉了四種常見變格,其中屬於b句式的變格兩種:平平平仄平,仄平平仄平,屬於c句式的常見變格兩種:平平仄仄仄,平平仄平仄。

   文中開篇有一段話:「詩的格律並不是自古就有的,它大致形成於南北朝時期,到了盛唐、中唐時期經過詩人的大量創作實踐才逐步有了一套定型的規則。後來的詩人寫舊體詩除了故意模仿古風效果的以外,都是嚴格地按照格律的規則來寫的,不敢輕易越雷池一步。」那麼,唐人寫近體詩是否嚴格遵循這樣的格律呢?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筆者遂起意搞一次實證檢驗。

   唐詩浩如煙海,僅《全唐詩》收錄就近五萬首,逐一研究顯然力所不逮,只能搞抽樣調查。為此,筆者取公認唐詩最經典的選集—--清代蘅塘退士孫洙編選的《唐詩三百首》作為樣本,對選集中標註的五言律詩、七言律詩、五言絕句、七言絕句作了一個窮盡式的解剖。

   《唐詩三百首》有不同的版本,各個版本所收詩歌略有損益,但基本無差,不影響統計和分析。為錄入方便,筆者選的是個電子版,其中五言律詩80首、七言律詩53首、五言絕句28首、七言絕句50首,共計211首。

   對這211首近體詩,邀請詩友自在飛花同學逐首作了平仄標註,(筆者複核校訂後收入本文作為附錄,可參看),在此基礎上,筆者對每一首的每一句作了句式歸納,對符合正格的以綠色字體標示,對符合四種常見變格的以另四種顏色字體標示,對此外的句式一律以紅色字體標示。

   縱觀《唐詩三百首》所收的這211首近體詩,不符合通常所說的詩律要求的主要有以下幾種情況:

   (一)、仄韻格

   211首詩中,以仄韻作為韻腳的計9首(附錄中以加粗字體註明仄韻),9首全部為五言絕句,在律詩和七絕中未出現用例。對使用仄韻韻腳的能否歸入近體詩,學術界認識有一定分歧,但一般傾向於近體詩只用平聲字作韻腳,筆者也認同這一看法。理由如下:

   一是仄韻格中不符合粘對規則的現象很普遍。失粘失對在近體詩中罕見,而在仄韻詩中大量存在。在這9首詩中,有5首失粘失對,佔55.6%(但聞人語響;來日綺窗前;夜來風雨聲;孤舟蓑苙翁;只在此山中)。

   二是仄韻詩中常見拗句。拗句就是不符合正格的句式,在近體詩中律句占絕大部分,拗句出現較少(下文將詳細論述),而在仄韻詩中拗句較為多見。在上述9首絕句的36句中,有16句為拗句,佔44.4%。(彈琴復長嘯;深林人不知;應知故鄉事;寒梅著花未;須盡丘壑美;暫游桃源里;春眠不覺曉;夜來風雨聲;蒼蒼竹林寺;青山獨歸遠;時人已知處;千山鳥飛絕;孤舟蓑笠翁;松下問童子;言師採藥去;雲深不知處)。

   講究粘對和多用律句為近體詩的典型特徵,仄韻格於此兩點特徵均不合,歸入近體詩就顯得很勉強了。

   三是即便把仄韻格歸入近體詩,從出現頻率看也是極低的。如《唐詩三百首》中編選者歸為近體詩的共211首,其中只有9首採用仄聲韻腳,僅佔4.3%。而漢語中平聲字與仄聲字數量是大致相當的,可見即使認為近體詩允許仄韻格存在,也應該看到仄韻格不屬於常態,同時也說明唐人寫近體詩通常總是迴避用仄聲韻,這幾乎已經成為共識。

   在這9首仄韻格絕句中,有王維3首,劉長卿2首,裴迪、孟浩然、柳宗元、賈島各1首。除了柳宗元和賈島為中唐以後詩人之外,其餘詩人均為初唐或盛唐前期。這與近體詩體例在盛唐後期才逐步定型的說法能很好地印證。

   個人理解,仄韻格的律絕保留了古體詩兼用仄韻、不講粘對、多用拗句的特徵,同時也受到新興的近體詩的影響,比傳統的古體詩更多地使用律句,在句式組合上有時也求粘對。可以理解為,它屬於古體詩與近體詩之間的一種過渡形態,是古體詩到近體詩兩種詩體演變過程中留下的活化石,是古體詩和近體詩的非典型形態。因此,本文下面的討論把這9首仄韻絕句剔除在外。

   (二)、失粘失對

   在上述9首以外餘下的202首詩中,共發現失粘失對15處,佔202首共1340句中的1.1%,列舉如下:吾寧愛與憎(李商隱);昔人已乘黃鶴去(崔顥);黃鶴一去不復返(崔顥);吳宮花草埋幽徑(李白);朝罷須裁五色詔(王維);漠漠水田飛白鷺(王維);悵望千秋一灑淚(杜甫);長樂鐘聲花外盡(錢起);衣裳已施行看盡(元稹);舉頭望明月(李白);空山松子落(韋應物);洗手作羹湯(王建);故人西辭黃鶴樓(李白);春潮帶雨晚來急(韋應物);春風十里揚州路(杜牧)。其中昔人已乘黃鶴去、黃鶴一去不復返、衣裳已施行看盡、故人西辭黃鶴樓四例屬於同句平仄未相對,其餘屬於上下句或鄰句未相粘相對。需要說明的是,「吾寧愛與憎」涉及多音字,「寧」按詩意此處應念去聲,但另有平聲的讀法,此處或可不按詩意改變聲調,類似通假之法。如剔除這一例,則共有失粘失對14處,佔1.0%。看來唐人對於粘對的追求具有自覺意識,在寫作中嚴格遵守,極少有例外。例外的情況也多見於初唐和盛唐前期詩人,中晚唐詩人中失粘失對的情況十分罕見。

   (三)、犯孤平

   孤平在202首1340句中僅發現一例,李商隱《隋宮》結句:半作障泥半作帆。說明唐人寫近體詩確實十分忌諱犯孤平,但也並非如王力先生所言「在唐人的律詩中,絕對沒有孤平的句子」(《詩詞格律》p.28,王力著,中華書局1977年12月版,此處所謂律詩包括律絕,同頁王老有語「孤平是律詩(包括長律、律絕)的大忌」可證),僅統計200餘首就發現一例,看來老先生這問題上似乎是想當然了。行筆至此,感慨有三。其一:王力先生是國寶級的古漢語權威,但即便如此,我們也不能把大師的每句話都奉為聖經;其二: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只有實踐才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其三:永遠不要輕易說「絕對」的話,除非你已窮盡考察了所有的情況。

   (四)、三連平

   三連平也稱三平調,是指句尾三字均為平聲,它是古體詩和拗句的典型形態。在202首詩中,三連平共出現10例,佔0.75%。列舉如下:潭影空人心(常建);西下峨嵋峰(李白);談笑無還期(王維);春與清溪長(劉脊虛);白雲千載空悠悠(崔顥);一弦一柱思華年(李商隱);積雪浮雲端(祖詠);靜聽松風寒(劉長卿);打起黃鶯兒(金昌緒);玉人何處教吹簫(杜牧)。需要說明的是,「一弦一柱思華年」的思字作名詞時為仄聲,作動詞時為平聲,「玉人何處教吹簫」與此類似,教字作為使動用法念平聲,只有在作「教訓」之類名詞解時才念仄聲,這兩處按詩意均應作動詞、念平聲,如此即犯了三連平的大忌。但我們也可以按前述「吾寧愛與憎」參照平仄兩讀的通假之法來處理。若剔除這兩例,就只有8例,佔0.6%。可見唐人在寫近體詩時力避三連平,出現三連平的情況僅為偶發,也多見於初唐和盛唐早期詩人。從三連平在五言與七言中的分布看,五言中明顯多於七言,這也可以說明七言是更典型的近體詩形態。我們也更能理解為何七言比五言更多地採用首句入韻的寫法,因為七言更符合近體詩的審美特徵,更追求音律美,五言更近於古體詩,更隨意洒脫。

   (五)、出韻

   近體詩除了首句入韻允許用鄰韻外,其餘韻腳一般要求押同一韻部。通過對《唐詩三百首》收錄的202首律詩絕句韻部的校驗,發現非首句不同韻部混用的情況6例,佔2.97%,列舉如下:杜審言的五律《和晉陵陸丞相早春遊望》,「人、新、春、蘋」均為十一真,結句「襟」為十二侵;孟浩然的五律《與諸子登峴山》,「今、臨、深」為十二侵,結句「巾」為十一真;戴叔倫的五律《江鄉故人偶集客舍》,「重、逢、鍾」均為二冬,第六句「蟲」為一東;李商隱的七律《無題·其一》,第四、六、八句「通、紅、風」均為一東,而一、二兩句「重、縫」均為二冬;元稹的五絕《行宮》,一、二兩句「宮、紅」均為一東,而結句「宗」為二冬。以上5例均為非首句鄰韻混用,另有一例較為特別,李白的五絕《怨情》,全詩為:美人卷珠簾,深坐蹙蛾眉。但見淚痕濕,不知心恨誰。「眉、誰」均為四支,首句「簾」為十四鹽,這兩個韻不屬於鄰韻竟混用了,不知該如何解釋。

   首句入韻雖允許用鄰韻,但實際首句用鄰韻的僅3例:高適的七律《送李少府貶峽中王少府貶長沙》,除首句韻腳「何」為五歌以外,其餘韻腳「居,書,疏,躇」均為六魚;金昌緒的五絕《春怨》,除首句韻腳「兒」為四支以外,其餘韻腳「啼、西」均為八齊;李商隱的七絕《隋宮》,除首句韻腳「嚴」為十四鹽以外,其餘韻腳「函、帆」均為十五咸。

   另外,對首句是否入韻的情況作了個歸類統計:五律共80首,其中首句入韻14首,佔17.5%,五絕仄韻除外共19首,其中首句入韻5首,佔26.3%),七律共53首,其中首句入韻40首,佔75.5%,七絕共50首,其中首句入韻45首,佔90%。五言合計首句入韻的佔19.2%,七言合計首句入韻的佔82.5%,可見在唐詩中五言以首句不入韻為主流風貌,七言以首句入韻為典型形態。

   以上我們以《唐詩三百首》為樣本,考察了唐代詩人對近體詩核心的四項格律規範----用韻、粘對、孤平、三連平在創作實踐中的遵循情況。

   在對四項核心格律規範的實踐情況作窮盡式校驗之餘,筆者也對202首詩中律句與拗句的出現頻率作了一個統計,對於出現較少的用例作了完全列舉,結果如下:

   a句式正格:仄平平仄(七言為仄平平仄)226句,其中五律112句,七律79句,五絕8句,七絕27句。

   b句式正格:平平仄仄平(七言為仄平平仄仄平)295句,其中五律120句,七律103句,五絕10句,七絕62句。

   b句式變格1:平平平仄平(七言為仄平平平仄平)58句,其中五律22句,七律18句,五絕7句,七絕11句。

   b句式變格2:仄平平仄平(七言為仄仄平平仄平)21句,其中五律17句,七律1句(潘岳悼亡猶費詞),五絕2句(不知心恨誰;莫教枝上啼),七絕1句(笑問客從何處來)。

   c句式正格:平平仄仄(七言為平平仄仄)199句,其中五律92句,七律74句,五絕13句,七絕20句。

   c句式變格1:平平仄仄仄(七言為仄平平仄仄仄)22句,其中五律18句,七律2句(朝罷須裁五色詔;悵望千秋一灑淚),五絕2句(江流石不轉;鉛華不可棄)。

   c句式變格2:平平仄平仄(七言為仄平平仄平仄)54句,其中五律37句,七律9句,五絕3句(移舟泊煙渚;泠泠七弦上;懷君屬秋夜),七絕5句(正是江南好風景;行到中庭數花朵;妝罷低聲問夫婿;日暮東風怨啼鳥;休問梁園舊賓客)。

   d句式正格:仄仄平平(七言為仄仄平平)379句,其中五律165句,七律125句,五絕19句,七絕70句。

   四種正格共計1099句,佔全部1340句的82.0%。

   四種常見變格共計155句,佔全部1340句的11.6%。

   以上合計1254句,佔全部1340句的93.6%。

   另有其他拗句86句,佔全部1340句的6.4%。

   從上述統計得出如下結論:

   1、律句(即正格)使用頻率超過80%,體現了近體詩的典型風貌。

   2、四種常見變格佔了拗句總數的64%。

   我們知道,三字平仄的任意排列共有8種:平平仄、平仄仄、平仄平、仄平平、仄平仄、仄仄平、平平平、仄仄仄。五字平仄的任意排列共有32種,七字平仄的任意排列共有128種。

   四種正格五言共有7種排列方式,七言共有14種排列方式,兩者合計21種排列方式,佔五言和七言合計160種可能排列方式的13.1%,這13.1%的排列方式在唐人近體詩中的出現頻率高達81.9%,這一數字很有視覺衝擊力,充分說明律句是近體詩中的主旋律,相當於銀行的「二八定律」:20%的大客戶佔有80%的資產。

   剔除這21種排列方式,其餘139種排列方式均為拗句。四種常見變格五言共有4種排列方式,七言共有8種排列方式,兩者合計12種排列方式,佔139種拗句可能排列方式的8.6%。這8.6%的排列方式在唐人近體詩拗句中的出現頻率高達64%,這一數字也十分震撼,說明這四種變格在唐代詩人中也得到普遍認同,在創作實踐中廣泛運用,一定程度上已成為準律句。

   其餘的127種可能的拗句排列方式在202首1340句中僅出現86例,即佔79.3%排列可能的其他拗句句式在唐代近體詩中出現的概率僅佔6.4%,說明它們是名副其實的少數民族。

   這86例其他拗句並不能都算出律,其中有相當一部分仍可用拗救加以解釋。拗救有本句自救與對句相救之分。常見的本句自救已包括在常見變格中,對句相救得把出句與對句聯繫起來認定,不能孤立判斷。如a句式的正格為仄平平仄,當出句為仄仄時,若對句為平平仄平,則仍然是符合格律要求的。在202首詩中,共有10例:遠送從此別,青山空復情;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古調雖自愛,今人多不彈;流水如有意,暮禽相與還;林表明霽色,城中增暮寒;漸與骨肉遠,轉於僮僕親;向晚意不適,驅車登古原;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高閣客竟去,小園花亂飛;腸斷未忍掃,眼穿仍欲歸。

   還有的句式雖屬拗句,但屬可救可不救。如a句式另有一種變格為仄仄平仄,可以在對句以平平仄平相救,也可以坐視不管,仍以平平仄仄平相對。拗而不救的在202首詩中僅發現4例:此地一為別,孤蓬萬里征;為我一揮手,如聽萬壑松;不覺碧山暮,秋雲暗幾重;復值接輿醉,狂歌五柳前。以上4例全部出現在仄仄仄平仄的句式中,未發現平仄仄平仄的用例。拗而有救的情況占絕大多數,其中出句為仄仄仄平仄,拗而有救的有11例:萬籟此俱寂,惟聞鐘磬音;此道昔歸順,西郊胡正繁;寂寂竟何待,朝朝空自歸;木落雁南渡,北風江上寒;以我獨沉久,愧君相見頻;薄宦梗猶泛,故園蕪已平;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映階碧草自春色,隔葉黃鸝空好音;但見淚痕濕,不知心恨誰;孤帆遠影碧空盡,惟見長江天際流;春潮帶雨晚來急,野渡無人舟自橫。出句為平仄仄平仄,拗而有救的有16例:吾愛孟夫子,風流天下聞;揮手自茲去,蕭蕭班馬鳴;花隱掖垣暮,啾啾棲鳥過;鴻雁幾時到,江湖秋水多;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鄉淚客中盡,孤帆天際看;飛鳥沒何處,青山空向人;時有落花至,遠隨流水香;蕃漢斷消息,死生長別離;遙夜泛清瑟,西風生翠蘿;高樹曉還密,遠山晴更多;荒戍落黃葉,浩然離故關;江上幾人在,天涯孤棹還;風暖鳥聲碎,日高花影重;清瑟怨遙夜,繞弦風雨哀;芳草已雲暮,故人殊未來。

   在202首詩中,屬於可以上述拗救之法來解釋的有41句,也就是說,上述其他拗句都是符合詩律規則的,占其他拗句86句的47.7%。正格、常見變格、常見拗救合計1295句,佔202首1340句的96.6%。事實上拗救的情況十分複雜,以上列舉的僅僅是一些常見的情況。其餘的45句拗句也不能都算作出律,其中有的還是詩律未定型時期的產物。

   通過以《唐詩三百首》為樣本對唐人近體詩窮盡式的格律校驗和分類統計,我們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唐代詩人認同、熱愛詩律並自覺地在創作中遵循、實踐。今人寫近體詩對格律規範沒有理由不敬畏之。詩律不是浮雲。

 

                                                          江湖生

                                          2011年2月27日初稿,4月7日增補了韻部歸屬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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