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世昌:略談詩詞用韻
做詩要押韻,這在古今中外都是如此。人類的語音常在改變;對於一些字,每一時代的讀音不同,如果這些字被用作詩中的韻腳,那末在一個時代念起來很和諧的協韻的字,在另一時代就不協韻,不和諧了。[1]另外有些字,在一個時代本來不同韻的,但過了一個時期,它們在口語中又變成同韻了。因此,各個時代的韻書,如果嚴格地科學地按口語記錄、分類,應該是很不相同的。
在古代,例如記錄《詩經》中那些歌辭的時代,屈原在澤畔行吟的時代,根本沒有什麼韻書,詩人完全憑口語押韻,後人把那些古代詩歌的韻腳收集起來,分類排比,就成為「古韻」的資料。從漢、魏到六朝,詩人們還憑口語押韻,但那時已有人注意到四聲的辨別和音韻的研究。隋代陸法言等所撰《切韻》,是現在我們所知道的最早的韻書;稍後,孫忄面的《唐韻》,宋代的《廣韻》和《集韻》,都是在《切韻》的系統上改編的韻書,其分部大體與《切韻》無甚出入,但增加了字數。這些韻書,先區別四聲,再按韻分部,共有二百另六部,即二百另六韻。(唯《集韻》已合併了一些韻字)但是,唐、宋的詩人做詩押韻,卻沒有這麼仔細、嚴格,他們常常押「鄰部」的韻,即在口語中念起來能和諧的韻,不一定只是在二百另六部中某一部裡面去找韻腳。因此,元代劉淵刊行的《禮部韻略》,就唐宋詩中所用的韻,歸納為一百另六部,即後世所謂「平水韻」。這部書據正大六年(南宋紹定二年,即一二二九年)許古的序,知是金代王文郁所撰。(見錢大昕《十駕齋養新錄》卷五「平水韻」條)明清以來一般人做詩,都按「平水韻」押韻。
但是文人或詩人「做」詩,還算是比較嚴格地遵守格律的——也可以說是比較拘謹地墨守成規的。至於一般講唱的藝人,那就沒有這麼多清規戒律,他們很自由地用口語來押韻,尤其是長篇的作品,某一部的韻字不夠,便大膽採用口語上相近的「鄰部」之韻。例如敦煌俗文學《季布罵陣詞文》即把上平聲的十一「真」、十二「文」、十三「元」三韻通押,這就為後來詞韻的大解放「導夫先路」。[2]
詞也是詩歌的一種,因為在晚唐、五代的歌者唱這些詞曲,均按口語押韻,所以後來文人仿作,也不依嚴格的詩韻。較早編集的詞韻相傳是根據南宋大晟樂府韻部編的《詞林韻釋》。這部韻書已把上、下平聲歸併為「東紅」、「邦陽」等十九部,每部下又有上、去二聲。(由於此書已經把一些入聲字分別讀作平、上、去三聲,與宋人詞中「入」聲獨立一部者不同,可知實際上是元以後的人編的「曲韻」。)確實根據前人詞的用韻編集的韻書,有清戈載編的《詞林正韻》也是分為十九部。其最末五部是入聲韻,前十四部則各有平、上、去三聲。這樣,他把「平水韻」的一百另六部裁併為只有五十七部了。這書仍有許多缺點(如把一些入聲字派作平、上、去三聲,又把詩韻原有序次改用號碼,增加混亂。)但編者根據唐、宋人填詞用韻的實際情況,指明詩韻中那些韻部可以通押,對於作詞的人是有用處的。同時,也可以考見宋人詞中用韻之寬,不僅遠遠超出《廣韻》的範圍,也打破了「平水韻」的拘束,充分說明了像詞這樣聲調嚴格、體制繁複的古典作品,當時作者尚且用口語協韻,則今日作者用口語的韻寫詩詞,自然也是理所當然了。
也許有人認為,詞韻較寬,許多鄰韻可以通押,自古已然,但詩韻仍須嚴守「平水韻」。其實,在宋人的作品中,不但詞韻得到解放,連詩韻也是打破了韻部的分界的。就以「七陽」和「三江」這兩個韻字較多的部門而論,宋詩也常常通押的。下面是順手檢來的一些例子(為節省篇幅,只舉絕句,不舉律詩)。
(一)葦蓬疏薄漏斜陽,半日孤帆未過江。唯有鷺鶿知我意,時時翹足對船窗。
——王禹 :《泛吳淞江》
(二)千層瓖玉對軒窗,池上新亭號「玉光」。只此便堪為吏隱,神仙官職水雲鄉。
——章得象:《玉光亭》
(三)西子湖邊一短窗,幾年和雨年湖光。青山換得微官去,魚鳥應須笑漫郎。
——周紫芝:《將別湖居》
(四)簿書流汗走君房,那得狂奴故意降?努力諸公了台閣,不煩魚雁到桐江。
——孫應時:《讀通鑒》
可能有人要說,近體詩(律詩、絕句)中某一句出韻是有「名堂」的,這是「一雁孤飛」,或「一雁歸群」呀。這當然並不是那些詩的作者寫詩時有這麼一個預定計劃,而是後人「貢獻」的解釋。但就照這個解釋而論,既說是「孤飛」或「歸群」,可見它和其餘的韻腳一般是「雁」,不能說別的韻因為不「飛」一就變成鴨子了。因此,出韻就是出韻,通押就是通押,很不必造出許多解釋來加以文飾或辯護。
至於古詩,用韻更寬。上文所引把「真」、「文」、「元」三韻通押的《季布罵陣詞文》,以體裁而論,可以歸入七古。這是無名作家的俗文學。我們還可以看看大作家如杜甫的作品:他的五古《石壕吏》,一開始就把「元」(村)、「真」(一)、「寒」(看)三韻通押,後面又把「真」(人)、「元」(孫)和「文」(裙)韻通押。可見當時民間俗文學的作者,並不比杜甫用韻更寬。至於仄聲韻的通押,如《廣韻》中的「洽」和「狎」通用,「業」和「乏」通用,則早已有人指出:「自唐迄天禧皆然。」(錢大昕引周益公語)[3]而「平水韻」之裁併《廣韻》,也不過是就實際情況加以整理而已。但如上文所說,唐、宋以來作詩者也只有在寫近體詩時其用韻才大體上與「平水韻」相合。若作古體歌行或詞,那是連裁併了的「平水韻」也束縛不住的。
最後,要略略說一下平仄。古詩不但用韻寬,連平仄也不拘。當然,有時為了讀起來和諧,詩人們也在長歌中採用對偶句的句法,運用律詩的平仄相間的技巧,和不用平仄的比較樸質的句子相錯綜,以增加詩中的多樣性。例如白居易的《長恨歌》中就用了不少這樣的對句:「金屋妝成嬌侍夜,玉樓宴罷醉和春。」「行宮見月傷心色,夜雨聞鈴腸斷聲。」「春風桃李花開日,秋雨梧桐葉落時。」「遲遲鐘鼓初長夜,耿耿星河欲曙天。」等等。不過這是比較個別的情形。一般說來,古體詩是不受這些拘束的。
但如果作近體的律詩或絕句,尤其是律詩,卻不可不注意平仄,否則念起來非常彆扭,就不成其為律詩了——因為「律」詩的定義就是合乎格律之詩,而格律即不外平仄和用韻。這兩之中,我以為平仄比用韻更須注意。因為律詩的韻腳都是平聲字,凡口語中押韻之字,大體上不會錯。而平仄問題卻比較不簡單:因為在現在的普通話中,入聲字分化為平聲和去聲(有的地域也轉為上聲)。因此這個仄聲便和平聲混雜了。不過普通話中上、去二聲和平聲是分得很清楚的,而入聲之變為平聲者畢竟不多,所以在做律詩時注意辨別平、仄聲,不應會有很大的困難。
但如果有人要問:為什麼古體詩可以不拘平、仄,而近體詩非講究平、仄不可?則我以為:第一,古體詩傳自漢、魏,那時讀字並不嚴格分平子、仄,[4]傳統如此,沒有改變的必要。近體詩是唐代新創的作品,而在唐以前的詩人中,已有人注意平、仄在詩歌中的作用。故既欲寫近體詩,就須遵守其格律。第二,古體詩可以寫得很長,若通篇每句要嚴守平、仄格律,不但束縛太多,而且也太單調、呆板。長詩而嚴守平、仄格律者是排律。人們不喜歡排律,就因為它太呆板、單調。第三,古體詩適於敘事,比較接近散文,最要抒寫自如,不受拘束。近體是抒情詩,比較短,需要讀起來和諧悅耳,才能和抒情、述懷的情調相稱。和諧要靠節奏,而平、仄的錯綜配置,正是構成節奏的重要因素。律詩是比較嚴格的一種詩體,不能太接近散文,所以幫助聲調和節奏的平、仄,便不能不受到作者的注意。好在近體中的絕句只有四句,律詩只有八句,注意調整每句的平仄也不太費事。
附記:此為未刊稿,近由先生遺作中尋出。據注文,可知作於一九六四年。謹發表於此,以為永久紀念。
[1] 今年哈好是莎士比亞誕生四百年紀念,使我想起一個故事。以前倫敦有一位莎翁劇本的演員,他把劇詞中的英文「風」(wind)字念成「wynde」(把i念成長音ai)。有人說他念錯了,他說:「I cannot fynd in my mynd that it is wynd」(我不能在我腦中發現它是(短音)「風」字)這句話中「發現」(find)和」腦「(mind)二字現在依然把i讀成長音ai,而這位演員卻故意把這二字錯念成短音i來回答批評他的人。這個故事說明一個問題;wind這字在四百年前確乎應該念成長音i,相當於wynde的念法。後來英語讀音改變了,這三個本來可以押韻的英文字wind, find,mind,現在讀法不同。不能押韻了。
[2] 參看《史學集刊》第三期載《敦煌卷季布罵陣詞文考釋》。一九三七年商務版。頁一一八—一一九。
[3] 亦見《十駕齋養新錄》卷五,「唐、宋韻同用,獨用不同」條。
[4] 這可以從漢賦的用韻證明。例如《漢書》載武帝《吊李夫人賦》(卷九十七上),末段「親」、「信」、「冥」、「庭」,「靈」為韻。顏師古即讀「信」為「新」。
原載:《文教資料》一九八七年第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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