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源鄉韻|聲音:魯迅反帝反封建,但他更痛恨的是國民的奴性

河源鄉韻

發現與圓說

山谷的風

發現與圓說

「國民性」的沉思陳振昌(特邀)

近日認真讀了一文友發來的《畢飛宇解讀魯迅的<故鄉>:故鄉的流氓與奴隸》一文,讓我思緒不能平靜。

畢文從魯迅先生的小說集《吶喊》說起。說了讀單篇與讀集子的不同,讀集子更易感受到先生思想的整體和歸宿。由此感受到先生的「吶喊"與我們常人吶喊的不同。先生的吶喊不是熱血沸騰,臉紅耳熱,是一種特立的獨行,與其說是熱還不如說是冷。然後說到先生的作品的象徵義。比如這《故鄉》,並不是「民族的就是世界的」。故鄉並非民族一隅的故鄉,它的象徵義就是中國,很有道理。像這種民族的劣根性就是中國的,怎麼能強加給世界呢?楊二嫂和閏土,一個象徵流氓,一個象徵奴隸,就是中國的,我們不能把它強加給世界。除此以外,畢文還分析了作為小說家的魯迅和作為思想家的魯迅的關係與區別。最後是回到了開頭,回到了《故鄉》。

從集子到故鄉,畢飛宇得出了一個與眾不同的,也與許多魯迅研究者不同的結論,那就是:魯迅當然也反帝,但更多的或說主要的是反封建,更具體地說,他也恨皇帝罵皇帝,罵統治者,但他更痛心疾首的是我們的人民。也就是我們常用的一個詞:國民性。國民性種種劣跡歸根結底就是奴性。楊二嫂象徵的是「做穩的奴隸」,閏土象徵的是「想做奴隸不可得」的現行的奴隸。 

對於人民的奴性,從殷商以來中國的歷史,看得透的,敢怒敢罵的,恐怕也只有魯迅一人。人民是一個被統治階級盜用的概念。似乎是得罪不起的,因為廣與眾。「我向來不憚以最壞的惡意來推測中國人」,也只有魯迅敢得罪、敢罵、敢說這樣的話。

都說先生是中國有史以來最偉大的最徹底的民族英雄。偉大徹底在哪裡?國人皆醉他獨醒。他醒在哪裡?他醒在他看清中國的問題,中華民族的問題。要害在哪裡?要害在「被統治者」,他們的不覺悟,他們的愚昧,他們的奴性。

我在讀畢文之前,口頭上也與其它文友發表過類似的言論:通觀魯迅作品的國民性,他的精力幾乎都在批判被統治者(或說被統治階級),哀其不幸怒其不爭,而不是統治者(統治階級)。這就是魯迅的偉大之處和無與倫比的眼光。稍微低下頭來想一下,國民覺悟了,不奴性了,統治者算個球,人人吐口唾沫就能把他們淹死。國民覺悟了,不奴性了,何愁中華民族不復興?不獨立於世界民族之林。魯迅批判國民的劣根性,是從看好國民,寄希望於國民出發的。這和孫中山「必須喚起民眾」的理念是一致的(魯迅曾撰文高度評介孫中山和民國遺產)。愛之愈深,斥之也愈切。所以他敢罵,所以他無所顧忌。

畢文太好了,太了不起,這才是有真知灼見地解讀魯迅。從這個意義上說,魯迅為之奮鬥的國民性的希冀,任重而道遠。像畢飛宇這樣懂魯迅而又願意接棒而前行者,實在是太少了。喚起民眾,人者仁也。

山谷的風

母親燕茈

我的母親是個聰慧的女人,從小就勤快好學,長得也好看,遺憾的是母親很早沒有了母親。沒了母親的母親,是跟著哥哥嫂嫂長大的,而哥哥嫂嫂也是孩子多,養活一大家子人不容易。

據說我母親的眼睛是被蜜蜂蜇壞了,這跟沒有母親照看是有關係的,被蜇壞了眼睛的母親看東西不太清楚,儘管她成績好,最後還是退學了。

母親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有許多人來說媒。其中有一個「有單位」的城裡人相中了我母親,往來過幾封信,也算是情投意合。最後一封信是約我母親某天在街鎮上見面的,他在信中說,要買布匹給我母親做衣服,如果沒什麼意見的話就去登記結婚,他還承諾不用我母親干粗重活,保證讓母親過得幸福。可惜,那封信到了我母親手上的時候,早已經過了相約的日子了。

原來是舅舅偷偷地把那封信給扣了下來,他擔心母親眼睛不好,怕成家以後被對方嫌棄,受委屈,畢竟人家條件好,有單位。我不知道母親事後有沒有埋怨或難過,她說起這段往事的時候也總是輕描淡寫的。她說如果舅舅沒有扣下這封信,可能就不會嫁給我父親,也就沒有我了。而我父親是全村最窮的人,我常常覺得如果不是我母親眼睛不好沒得選擇,估計這輩子父親都娶不上老婆了。

她說過很詩意的一句話「人在青春有幾年,花開時期有幾天」,多少是道出了她些許的失落與悵惘。

從此,母親就守在我父親身邊,守在這座小小的村落里,守著守著就是大半輩子了,「灶台鍋尾」成了她生活的主要內容。

我總是很自覺地把母親和炊煙聯繫在一起,不知道是因為炊煙帶走了母親的夢,還是母親的所有勞作都和炊煙有關。其實我母親「灶台鍋尾」活做得並不好,一個視力障礙近乎殘疾的人又能苛求她如何?我奶奶知道她眼睛不好,心疼她,能幫的也都幫了。但是畢竟是窮苦人家,她要做的事還是好多。

母親砍柴、割草,都是跟著父親的,要過獨木橋,要過河的地方,父親會幫她一把。母親跟我講過她的經歷,比較驚險的一次就是在水庫對岸,父親砍樹,她收拾樹尾做柴火,那時候有規定不能濫砍濫伐,但是雜樹是可以砍伐的。有一次她看不清路,打滑從山上一直往下滾,滾到水庫里去了,還好她慌亂撲騰中抱住了一棵浮木,父親見狀,飛也似的跑下山,把母親救了。再後來他們再也沒有到過那片地方了,說那裡有邪氣。

我聽得戰戰兢兢,因為我的一個好朋友的父親就是在那個水庫里淹死的。每當我和好朋友坐在水庫邊的草地上看那一湖幽藍的水,我總是可以從她憂傷的眼中看見自己的恐懼。這一湖吞沒了她父親的水,也差點吞沒了我的母親。

母親說我滿月的時候,沒有錢買營養品,和父親到山上去砍了柴,劈好,打算挑到駱湖鎮去賣,打算給我買包「淮山米粉」。因為怕被沒收,天還沒有亮,三點多就躲躲藏藏地出發。她眼睛看得不太清路,只能跟著父親一腳高一腳低地摸索著前行。結果走到「馬路」那裡,還是被護林員沒收了。說起這個場景的時候,她還是會掉眼淚。她說當一個人窮得沒米開鍋的時候,哪裡還會想什麼保護森林,只是想盡一切辦法養活這個家。

我沒有說話,我只是心疼那個看不清路的柔弱女子,掉著眼淚,空著手跟著丈夫回家,心裡一定也是空落落的吧?

我十二歲左右就學會了和她一起上山割「魯基」(一種蕨類植物,可當燃料)。客家農村普遍使用大口灶,配上大鍋頭,煮飯,炒菜和熱水沖涼全都離不開它。於是「魯基」草成了我們農村人的主要燃料。

割魯基看似簡單,做起來卻不易,它有一道道的工序:為了把「魯基」捆綁得更加結實,首先要用竹篾捆綁,再用繩索捆綁。竹篾是竹子砍下破開削割成條狀,再把一條條撕開的竹篾扭成皺紋狀,把它們繞成環形狀交叉編織在一起,掛在乾燥的地方。上山割「魯基」時先將竹篾放到小河裡浸泡,直至浸透為止,目的是捆綁「魯基」時不易折斷。一般都是農閑時節的下午,太陽沒有那麼毒的時候,挑著竹竿,竹竿末端纏著鐮刀、竹篾和鉤繩,就往對面的山上去。

我們找到「魯基」長得茂盛且地勢不陡的地方,就開始悉悉沙沙地開鐮。我割得很慢,很小心,擔心會割著手;而母親的動作則乾脆利索。她明明就看不清,不知道怎麼做到的,我問她,她有時候不回答我,有時候喝口水歇著的時候會和我聊幾句。

「都嫁給你父親十幾年了,每一座山,每一個坑,每一棵樹,每一片魯基都熟悉得不得了,該摔跤的地方也摔過了,該注意的坑現在也會注意了,都是『腳下路』,不會有事。」她一面說,一面揮動手中的鐮刀,悉悉索索動作連貫,不一會,「魯基」便紛紛撲入她的懷裡,待它們在她懷裡堆滿了,她就把它們放倒在地下,抬抬頭,擦擦汗,又開始了新的一輪。不一會功夫,她身後就放倒一片。因為母親的勤勞,老屋的柴房、屋檐下堆滿了乾燥的「魯基」。她說農家人堆滿了柴草才安心,整個冬天燒火就不用愁了。

我家門前是一條小河,那個時候還沒有橋,間或的豎個大石墩就成了跨步的橋了,一步一步踩著石頭過河。我清楚地記得有一次,上流漂下一節香蕉樹榦,剛好浮在石頭旁邊,母親以為是石頭,一腳踩在香蕉樹榦上,連人帶著「魯基」整個滑落到水裡去了。她在水裡掙扎的時候,我大聲呼喚父親過來幫忙,父親聽見了趕緊過來,把母親救起來。回家的時候,母親問我,「媽是不是很沒用?什麼都幫不了你爸。」她很是沮喪和自責……

仍記得,我家門前的曬穀場上,農閑時曬的都是「魯基」。一排排,一層層,像鋪就一片煙雲。我常常想像那一排排一層層的「魯基」最終化成一縷縷的炊煙的情景,時至今日,我似乎又看見「魯基」化作屋頂的炊煙去追趕飄逝的往事,去追趕我對慈祥母親的許多遠去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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