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里的婆媳關係

　　年輕時讀《紅樓夢》，出現頻率最高的字就是「笑」，覺得這詩禮簪纓之家的人際關係就是和諧。看得多了，年齡漸長，就看出別的滋味兒來了，比如說這婆媳關係。

史太君與兩個媳婦的鬥爭

　　書中年齡最長、輩分最高的是史太君，史侯家的女兒，出嫁時有豐厚的妝奩，經常要把自己的私房寶貝或明或暗的給兒孫，按說這樣尊貴的老太太得被兒孫們供起來，沒有什麼煩惱，事實上兒子媳婦、孫子媳婦也是每天在老太太屋裡站規矩，色笑承歡，但是我們還是從種種跡象看出賈母和兩個兒媳婦的關係也很微妙。

　　長子賈赦的夫人邢氏比較明顯不被待見。首先是賈赦的原因。中國人講「看兒敬媳婦」，賈赦是爹媽不喜歡的兒子，從賈赦的住房條件就可以看出來——賈母有兩個兒子，長子賈赦襲了爵位，但他的住處是榮府中花園隔斷過來的，次子賈政是小宗，可是也因祖上的關係作了工部員外郎，副部級幹部，在經濟上他也並沒有吃虧，可是他卻住著正房。其次，邢夫人是續弦，續弦的夫人娘家條件要差很多，事實上邢夫人的弟弟又窮又酒糟不上進，賈家人人「長著一雙富貴勢利眼」，這是邢夫人不被喜歡的經濟學原因。第三，邢夫人沒有生養。「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沒有為家族傳宗接代是古代婦女最大的罪過，在家族裡的政治地位咋會高了呢？因此，賈母平時對邢夫人總是淡淡的，邢夫人恐怕也總想伺機挖老太太個牆角，比如說要挖賈母的首席秘書鴛鴦作賈赦的小老婆，就被老太太好好的發作了一回，臊的邢夫人滿面通紅。

　　所以這一對婆媳的博弈中媳婦明顯處於劣勢，除了自身不聰明以外，主要原因有三個：一是老公不給力，二是父兄不給力，三是沒兒子。

　　而二兒子媳婦王夫人比起邢夫人來條件優越多了：一是丈夫是老太太比較喜歡的兒子，二是出身高貴，「金陵王」家的女兒，九省都撿點的妹妹。三是肚子爭氣——頭胎兒子少年得志，十四歲就進了學；二胎女兒入宮當娘娘，第三個就是大名鼎鼎銜玉而誕如寶似玉被賈母視為鳳凰的寶玉。

　　按說王夫人在賈母面前應該是得寵的吧，可是不！本來賈赦賈政分了家，賈政奉養母親，賈政家應該是王夫人當家，但是王夫人聘了一個外援——王熙鳳，賈母的解釋是王夫人「本來老實，又生得多病多痛」，其實不然，處理晴雯的時候，王夫人多麼雷厲風行啊。就連劉姥姥，在王夫人沒出閣前可能見過一兩次，也留下了「著實響快，會待人的」的精明能幹印象，看來王熙鳳這個侄女是隨姑的，王夫人年輕時恐怕就是王熙鳳這個的幹練。為啥要撂挑子退居二線呢？我覺得跟老太太有密切關係。王夫人中年喪子，家族希望賈珠死了，膝下還有個寶玉，卻從小跟著老太太，被賈母慣得不成樣。老太太反正不指著孫子吃飯，樂得含飴弄孫，開心就好；王夫人想的是，這個兒子不成器我指望哪一個。但是在那種制度下，你是親媽也沒有什麼發言權，所以王夫人心裡苦，但是說不出，當家就要天天跟董事長打交道，心塞！只好推病消極怠工，安排自己的娘家侄女代理總經理，既能掌控形勢，又不用天天猜婆婆的心思。

　　後來，寶玉和姐妹們住進大觀園，老太太為掌控寶玉，把自己的大丫頭襲人和晴雯送給寶玉作預備役姨太太，一個有德一個有色，襲人還在老太太屋裡吃空餉。沒想到襲人這個吃裡扒外的丫頭臨陣倒戈，不但給王夫人打小報告，而且王夫人竟公然取消了襲人老太太屋裡的公務員指標，親自給襲人開工資，並且定位副主子級別的，還把不聽話的晴雯轟出去，死了。賈府到處是耳目，這麼大的事兒老太太豈有不知道的？王夫人可不敢在老太太氣頭上一五一十地彙報，只等賈母喜歡，才趁便回說晴雯得了女兒癆，我叫她下去了。老太太就不受用，說：「晴雯那丫頭我看她甚好」，「這些丫頭們模樣兒、爽利言語、針線，多不及她。將來只她還可以給寶玉使喚得。」多少不滿！王夫人趕緊說老太太挑的人哪會有錯，只是晴雯命不好，沒造化，老太太挑的襲人還是挺好的，我早已經悄悄給他發姨娘的工資啦。這下老太太更不爽了，說：「襲人是個沒嘴的葫蘆。既是你深知，豈有大錯誤的？」定性為小錯。王夫人又趕緊說今天賈政如何誇獎寶玉，又如何打發他們逛去，這才把這事岔乎過去。

　　史太君與王夫人的矛盾焦點主要在爭奪下一屆領導的支配權上，史太君有權威，王夫人很小心，但這一局彷彿是王夫人勝出：畢竟老太太只是名譽董事長了，真正的總經理是王夫人。

王夫人與李紈的矛盾

　　李紈是王夫人的長媳，出身書香門第，知書達理，又生了兒子，丈夫死了，立志守節，奉親教子，要說王夫人應該格外偏疼這個媳婦，可是王夫人基本忽視這個媳婦的存在，整個前80回，王夫人沒跟李紈正面犯過話。甚至，連嫡長孫賈蘭都不在她眼兒里——有一次賈府元宵節家宴，大家陸續到齊，安排座位，坐好席，賈政不見賈蘭，問：「怎麼不見蘭哥？」李氏笑著回說：「他說方才老爺並沒去叫他，他不肯來。」李紈雖然笑著說，但心裡能高興嗎？賈蘭是賈政的嫡長子長孫，老爺是男人不管小事不叫尚可，太太非但不叫，都沒發現團圓的日子少一個人!（要是寶玉不在會怎樣？）

　　王夫人甚至剝奪了李紈這個正宗少奶奶的家族話語權，寧可請賈赦的兒媳婦王熙鳳管家，也不用李紈。有人說：不是賈家的規矩是寡婦奶奶不管事嗎？嘁！那都是糊弄人的！咋王夫人去給太妃送葬，王熙鳳請病假的時候，就讓李紈當家了呢？還有人說：李紈不是老實沒能力嗎？其實要論起執政能力，李紈只能比鳳姐強啊。第一，李紈出身書香門第，有極高的文化修養，大觀園詩社的社長，每次點評都極中肯，不似鳳姐不識幾個字，文盲一枚。第二，李紈宅心仁厚，群眾基礎好，不似鳳姐刻薄，惹人厭。第三，李紈其實非常精明，有時候也語帶機鋒，很厲害。比如有一回，他們詩社一行人到鳳姐處申請活動經費，鳳姐笑道：「虧了你是個大嫂子呢！姑娘們原是叫你帶著念書，學規矩，學針線。這會子起詩社，能用幾個錢？你就不管了？老太太、太太罷了，原是老封君；你一個月十兩銀子的月錢，比我們多兩倍子。老太太、太太還說你寡婦失業的，可憐不夠用，又有個小子，足足的又添了十兩銀子，和老太太、太太平等；又給你園子里的地，各人取租子；年終分年例，你又是上上分兒。你娘兒們，主子奴才，共總沒有十個人，吃的穿的仍舊是大官中的。通共算起來，也有四五百銀子。這會子你就每年拿出一二百兩來陪著他們玩玩兒，有幾年呢？他們明兒出了門子，難道你還賠不成？這會子你怕花錢，挑唆他們來鬧我，我樂得去吃個河落海乾，我還不知道呢！」李紈笑道：「你們聽聽。我說了一句，他就說了兩車無賴的話。真真泥腿光棍，專會打細算盤，分斤掰兩的！你這個東西，虧了還托生在詩書仕宦人家做小姐，又是這麼出了嫁，還是這麼著；要生在貧寒小門小戶人家，做了小子丫頭，還不知怎麼下作呢！天下人都叫你算計了去！昨兒還打平兒，虧你伸的出手來！那黃湯難道灌喪了狗肚子里去了？氣的我只要替平兒打抱不平兒。忖奪了半日，好容易狗長尾巴尖兒的好日子，又怕老太太心裡不受用，因此沒來，究竟氣還不平。你今兒倒招我來了。給平兒拾鞋還不要呢！你們兩個，很該換一個過兒才是！」說的眾人都笑了。看看，這妯娌倆的鬥嘴，王熙鳳的精明是分斤掰兩的算計，李紈的精明在精神境界上，站位高啊！逼得鳳姐趕緊討饒：「好嫂子！賞我一點空兒！你是最疼我的，怎麼今兒為平兒就不疼我了？」

　　還有一次，李紈趁機敲打牙尖嘴利的黛玉：「只保佑你明兒得一個厲害婆婆……」黛玉與寶玉的親事都是老太太內定的，大家都知道，那麼黛玉的厲害婆婆就是李紈的婆婆嘍，這是李紈唯一一次講到自己的婆婆厲害。看來李紈心裡其實是有不滿的，不過精明如她把這不滿都用心如槁木掩飾住了。

　　王夫人為什麼不待見這個全能媳婦呢？沒有情節暗示王夫人把兒子早逝怪在李紈「克夫」上，我覺得王夫人雪藏李紈完全是為了不讓這一份冠帶家私落到賈蘭手裡，她要留給自己的兒子寶玉——孫子雖好，終究跟自己隔了一層。請王熙鳳管家，畢竟是聘任制，等寶玉有了寶二奶奶，王熙鳳自然會下課，用李紈咋讓她下課？

　　王夫人與李紈婆媳的矛盾，既是權力鬥爭，又是經濟鬥爭。在這場博弈中，看似王夫人完勝，其實李紈悉心培養又和祖母感情淡漠的賈蘭的成長決定了李紈才是真正的贏家（當然，這贏也付出了昂貴的代價）。

邢夫人與王熙鳳

　　如果說王夫人和李紈這對婆媳還是互相留臉的，那麼邢夫人和王熙鳳的關係就很緊張了。

　　邢夫人常在下人面前對鳳姐說長道短，什麼「雀兒撿旺處飛，黑母雞一窩兒」之類的。也當眾給她下不來台，比如老太太過生日，王熙鳳叫人捆了得罪尤氏的奴才，邢夫人「當著許多人，賠笑和鳳姐求情說：『我聽見昨兒晚上二奶奶生氣，打發周管家的娘子捆了兩個老婆子，可也不知犯了什麼罪？論理我不該討情。我想老太太的好日子，發狠還舍錢舍米，周老濟貧。咱們家先到折磨起人來了。不看我的臉，權且看老太太，竟放了他們吧。』說畢，上車去了。」這一席話，信息量很大：1.王熙鳳生氣就捆人，不講理。2.王熙鳳在老太太的好日子捆人，不懂事。3我們家有慈悲的傳統，你卻如此殘暴，不肖，不仁。4.不看我的臉，不孝。而且不給王熙鳳任何辯解的機會，說完扭頭就走，氣的王熙鳳「憋得臉上紫漲」，回家哭去了。

　　邢夫人這個人的心理很有意思。她作為賈璉、迎春的繼母，對兒女媳婦的表現沒有滿意的時候，而且雙重標準。王熙鳳有本事、得寵，她嫌王熙鳳出風頭；迎春不受重視她又嫌迎春不給人做臉。我想這還是與她的出身有密切關係：作為小戶人家出身的續弦太太，她不被婆婆喜歡，但是她要以婆婆的身份把這口惡氣出在媳婦身上——你不是大家閨秀嗎？你不是得寵嗎？你也可能心裡看不起我的出身吧？我就是整你，給你沒臉，你能咋著？！

　　面對這樣的婆婆，王熙鳳除了想法把婆婆的不是悄悄讓老太太知道，讓婆婆的婆婆更不喜歡婆婆以外，實在也是沒有還手之力：不但受氣，還得察言觀色，撿著婆婆愛聽的說，把自己的衣服送給婆婆的娘家侄女，還得抵押自己陪嫁首飾給婆婆當零花。唉！王熙鳳雖不是祥林嫂，受代表夫權的婆婆壓迫是一樣的啊！

　　《紅樓夢》中的女孩子們，有幸生活在相對比較自由的大觀園裡，沒有世事紛爭打擾，多數都保留著自己美好的天性，而紅樓媳婦們，陷入婆媳、夫妻、母子等關係的重圍中，為地位、錢財爭得小心而又執著，令人心力交瘁。怪道寶玉說：女兒都是無價的珠子，一旦成了親，就成了死魚眼睛了。寶玉是不是想過，這些死魚眼睛，也曾經是無價的珠子，就像龍鍾老嫗賈母也曾經是枕霞亭上戲水的天真少女一樣，是那個時代的繼承製和經濟體制使這些女子的生命里沒有了詩和遠方，這恐怕是比紅樓女兒更具悲劇性的蒼涼的悲哀吧。

作者：班俊梅

源自語文報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