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在梅花香雪中——談八指頭陀的詠梅詩
一、神交「梅」友
中國文學史上愛梅詩人很多,尤為著名的是有「梅妻鶴子」之稱的南宋詩人林和靖。1876年春天,八指頭陀初訪杭州西湖,特意到孤山林和靖墓前拜祭。對林和靖心儀已久的詩人竟一連寫了五首絕句,感興抒懷,首首有梅。詩人的袈裟上披著西湖的波光,帶著孤山的雲影,一路行吟,一路找梅,「才到孤山如舊住,前生多半是梅花」(《孤山》)。佛說有緣,出家人講究緣分,所以詩人一到孤山,感覺竟如舊住,就自然想像自己前生乃是梅花。如此肯定自己與梅花的夙緣,既是表達自己對孤山之梅的嚮往,也是詩人在給自己性喜梅花一個浪漫詩性的解釋。
不僅對喜愛梅花的古賢先哲多有仰慕,八指頭陀與同時代的愛梅詩人也往往心心相印,交往之間常以梅花為緣。湖南湘軍首領彭玉麟,一生戎馬,但空暇時間竟畫有梅花萬幅,是一位有名的梅痴。而八指頭陀寫詩,以梅起興的詩句也多不勝數,所以,八指頭陀在《挽彭剛直詩八首》中不僅寫他的戰功,而且也特別寫到了他的愛梅情懷,「萬樹梅花下,孤懷誰與論?」一個萬字言其多,一個孤字言其難得,那種痴梅的知己之情盡在字裡行間。
梅花開時,八指頭陀特別盼望能有禪友一起來賞花,「梅花一樹待君開,梅未開時君未來。今日留君君未去,梅花香里共徘徊。」(《梅花盛開,喜水月禪友過訪》)那種與禪友共享梅香的快樂心情真是溢於言表。八指頭陀有一位禪友梅坡上人,自號其室為「夢梅軒」。1876年冬天,八指頭陀下蹋四明煨芋精舍,時值梅花開放,梅坡上人請八指頭陀為梅賦詩,八指頭陀倉促之間覓句不得,待歸茅山為此專寫了一首《欠梅花詩債》:「雪下推敲愧少才,坡公為我笑顏開。正愁風月無錢買,又欠梅花詩債回。」詩雖解嘲,但自嘲之中寄予的卻是詩人喜梅的自況。後來,梅坡上人去世,八指頭陀寫詩哀悼,自稱是「愁聽江天雲霧裡,一聲玉笛落梅花。」(《聞梅坡上人卜信二首》)次年秋天,八指頭陀重訪四明,詩人又借宿在梅坡上人故宅夢梅軒,「雁叫霜林不可聽,凄涼月色滿空庭」,梅樹猶在,斯人已去,詩人不禁無限感嘆,甚至不相信老友已經作古,猜想其也許是還沉迷在梅花夢中,「嗟君一入梅花夢,直至於今尚未醒」(《宿梅坡上人故宅》)。此詩不僅構想奇特,情意真摯,而且切合故友「夢梅軒」之故事,把兩個愛梅人的痴迷寫得淋漓盡致,令人感動。
二、吟詠梅花
自古以來,詠梅的詩詞不計其數,廣為傳頌的佳作佳句也很多。恰如蘭的淡雅、菊的清芬、牡丹的富艷一樣,梅的高潔也在中國文學中形成了一個固定的象徵神韻。八指頭陀的詠梅詩既繼承了古代以來詩人詠梅的這一精神傳統,同時也開拓出了自己的一片新天地。八指頭陀寫梅花,其神韻可用潔、冷、瘦三字概括之。
其一,詠梅之潔。梅花之高潔,其聯想起興一者因其常常與雪相伴,一者因其處於高枝,少染污泥,所以八指頭陀讚美梅「澹然於冷處,卓爾見高枝。能使諸塵凈,都緣一白奇」(《梅痴子乞陳師曾為白梅寫影,屬贊三首》)。不過,八指頭陀的特點在於,他對梅的高潔性的描寫大多以月為比。「逃禪處士歸何處,零落梅花月滿湖。」(《過孤山寺》);「江湖驚歲晚,天地忽新春。旅夢雲千里,梅花月一身。」(《旅夜抒懷》)「幽人清不寐,寒夜興偏長。萬樹梅花色,千家明月光。」(《臘月十五,夜與魏公子謙賞雪作》)「了與人境絕,寒山也自榮。孤煙淡將夕,微月照還明。」(《詠白梅》)「高冷不宜人,蕭然自絕鄰。四山殘月夜,孤驛小橋春。」(《月下對梅》)「夜半溪聲疑是雨,起看明月在梅花。」(《冬夜漫興二首》)。在文學史上,月光如水,新月如鉤,月潤如玉等等比喻,都是形容月的皎潔的,尤其是月的出現大多是在夜闌人靜之時,沒有市聲的喧囂,沒有世塵的沾染,高高地懸在空中,靜靜地普照一切,無私無偏,無愛無欲。所以,禪者往往喜歡以月喻禪,也就是以其具有寧靜的秉性和高潔的品質。八指頭陀深知禪家三昧,他寫梅以月為伴,或者月下對梅,或者以月比梅,梅月相互映襯,所要突出的就是梅「蕭然自絕鄰」的清高峻潔的品質。
其二,詠梅之冷。梅花開在深冬,謝在初春,冰天雪地乃是梅的生存環境,而傲冰斗雪則是梅的風骨氣節,所以古往今來文人筆下的梅花都有點寒意峭然。八指頭陀的詠梅詩把這一特點更加突出了,由於八指頭陀喜歡雪中尋梅,而且多寫白梅,白本來就是冷色調,再加上雪的映襯,因而他筆下的梅花不只是經霜立雪,寒意峭然,甚至有點孤傲峻厲,森冷逼人。「積雪浩初晴,探尋策杖行。寒依古岸發,靜覺暗香生。」(《雪後尋梅》)「意中微有雪,花外欲無春。冷入孤禪境,清如遺世人。」「寒雪一以霽,浮塵了不生。偶從溪上過,忽見竹邊明。花冷方能潔,香多不損清。」(《梅痴子乞陳師曾為白梅寫影,屬贊三首》)「冷艷欺梅白,清光借月寒。」(《日暮望驃騎山雪,有懷徐酡仙社友》)「梅花寒不放,明月冷相窺。」(《懷靈芝山人》)「珪色破猶冷,銀光濕尚寒。不須隨日盡,留當早梅看。」(《殘雪》)「霜鍾冷扣梅花月,夜雨寒侵薜荔牆。」(《宿萬善寺有感》)。這些詠梅詩,幾乎句句不離冷字。雪中自冷,無雪也冷。在北斗橫天、萬松不語的月夜,未能入眠的詩人與「梅花睡鶴冷相看」(《月夜不寐》),在高寒的日子裡,茅齋寂寂,詩人則「坐看凍雀啄梅花」(《答顧居士》)。「冷相看」一句洗盡了林和靖「梅妻鶴子」意象的溫馨暖意,而「凍雀」一句雖未明寫梅冷,但活動中的啄花小鳥都凍得瑟瑟發抖,也就更是襯托出了梅花之冷。人常道春暖花開,百花大抵是同回暖的春天聯繫在一起的,八指頭陀極寫梅花之冷,從自然物理上看是突出了梅花與百花不一樣的耐寒性,而從禪理上看,寒是一種外在的體膚上的感覺,而冷是一種內在的精神上的態度,體現著一種主體對外在環境的決絕的、自覺的擯棄。如果說八指頭陀寫梅以月相伴,是暗喻著梅花與人世的空間上的遠離來顯示梅的高潔的品質,那麼,八指頭陀極寫梅之冷,則是暗喻著梅花與百花的時間上的遠離來顯示梅的超越的神韻。嚴寒時節,一枝獨放,百花開時,自動謝幕,堅守著自己的那份寂寞和清寒,厭棄喧囂,不耐熱鬧,這就是梅花的冷的精神。陸放翁的詠梅詞「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其精神庶幾相近。
其三,詠梅之瘦。如果說寫梅花之潔是寫梅花之質,寫梅花之冷是寫梅花之韻,那麼,八指頭陀寫梅花之瘦則是在寫梅花之形。「半瓢風月愁將老,一笠煙雲悵未歸。遙憶吾師衰白髮,瘦梅華下淚沾衣。」(《冬日客舍書懷,並憶東翁師老人》)「碧天孤鳥沒,白雪一僧寒。病骨欺梅瘦,閑身弔影單。」(《雪行》)「黃昏獨坐誰為伴,月借梅花瘦影來。」(《薄暮吟》)「煙痕淡可掬,梅影瘦如 。居士真摩詰,玄談妙如神。」(《浩園夜集,次湘綺翁韻呈龍陽方伯遁叟易公》)「瘦影扶煙立,清光背月明。」(《雪後尋梅》)梅花本來開在凍壑之中,碎花點點,方能迎風,枝幹蒼勁,恰可破雪,所以,惟有這個「瘦」字才能真正激活人們對梅花形狀的傳統聯想,何況八指頭陀常以老衲、寒僧、孤僧、懶殘和尚等等自居,他作和尚,是行苦行,常飲寒泉啖古柏,若隆冬則於澗底敲冰和梅花嚼之;他作詩人,是做苦吟,一生苦心孤詣,推敲琢磨,「鬚從捻斷吟愈苦,一字吟成一淚痕。」(《書懷,兼呈梁孝廉》)所以,也只有這個「瘦」字,才真正配得起詩人對梅花骨節和自我風度的詩性定位。在八指頭陀的梅花詩中,潔、冷、瘦其實是三位一體的,不必分開也不能分開,就好像一個人、一種物其品質、神韻和形體互為映襯一樣。人常說形神相似,相由心生,很難想像將一個腸滿腦肥、油頭粉面的人同高潔、清峻等品質聯繫起來,也很難想像將一種豐腴富麗得有點發膩的花卉同白雲流水似的禪機聯繫起來。能冷才能潔,能瘦才能冷,能潔,能冷,能瘦,「空寂若無影,香中如有情」(《詠白梅》),這才是八指頭陀心目中的梅花形象,是八指頭陀通過梅花形象所喻示的自己對理想人格的追求,也是八指頭陀在梅花影像中感悟到的禪家心性。
三、評詠梅詩
其實,雖然寫梅總讓人聯想起霜風雪雨,但古代詩家寫梅之潔也未必只有冷、瘦一體。即使清末民初,與八指頭陀同為詩友的樊樊山以寫紅梅著稱,伏雛以寫綠梅著稱,當時即有「白梅和尚」、「紅梅布政」、「綠梅公子」之佳話。為寫盡梅花之潔,「白梅和尚」的詠梅詩將梅的冷與瘦推到了極致,可以說為中國文學的詠梅詩詞開闢了一種新的境界。對這一點,同時代詩人均有好評。十發居士程頌萬說:「寄公出示《白梅詩》卷,予評其『意中微有雪,花外欲無春』為梅之神,『澹然於冷處,卓爾見高枝』為梅之骨,『偶從林際過,忽見竹邊明』為梅之格,『孤煙淡將夕,微月照還明』為梅之韻,『凈姿寧遜雪,冷抱尚嫌花』為梅之理,『三冬無暖氣,一悟見春心』為梅之解脫。寄公大喜,囑予志之。予又以『人間春似海』一首為諸詩之冠,不可摘句贊之。詠梅至此,可謂獨擅千古。」[1]鄭文焯也說:「讀梅詩,益服骨力奇高,神旨孤潔,是能為梅花別開一徑,絕不墮宋人詩禪惡趣。」[2]俞明震對八指頭陀的詠梅詩的獨特性也評價極高,他從比較的角度談到了八指頭陀的貢獻,他說:「古今詠梅名句,如『枝高出手寒』、『雪後園林才半樹』、『江邊一樹垂垂髮』,均從側面取神,他如『疏影橫斜』、『香中別有韻』諸詩,未能超脫。甚矣!為梅寫照之難也。戊戌居長沙,寄師走訪,出所詠《白梅詩》三首,讀至『意中微有雪,花外欲無春』二語,將梅花全神寫足,驚為絕唱。二語得之禪悟,脫去尋常蹊徑,詠梅得此觀止矣!」[3]從這些行家的評價可以推斷,八指頭陀的詩歌以山水詩為好,而山水詩中又以詠梅詩境界最高,渾脫超絕,獨標新義,不僅膾炙當時,亦必傳之後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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