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伯陶:生肖說猴|文史知識
從進化論的角度考察,猴與人的親緣關係最近,都屬哺乳綱中的靈長目。實際上,猴只是一種泛稱,我國古代習慣將猿猴並稱,將猩猩等也歸入猴的一類,更表明了這一概念的模糊性。猿與猴處於不同的進化水平上,一般而言,有尾者是猴,無尾者為猿。這只是生物學上的區別,在生肖文化中,將猿與猴「一視同仁」也未嘗不可。靈長目,全世界已發現600餘種之多,有論者將整個靈長目(包括人類)劃分為九類:狐猴類、跗猴類、闊鼻猴類(新大陸猴)、狹鼻猴類(舊大陸猴)、長臂猿、猩猩、大猩猩、黑猩猩、人類(見劉咸《猴與猿》,中國科學圖書儀器公司,1954)。
科學研究證明,黑猩猩的智力水平與人類最為接近。英國姑娘珍妮·古道爾於中學畢業後不久即隻身進入非洲的原始森林,對黑猩猩群體進行了長達二十年的艱苦卓絕的考察。這項開始於20世紀60年代初的科研工作,揭開了黑猩猩王國的奧秘,它們有與人類近似的情感,並會使用簡單的工具,其母子深情,更令人感動。珍妮與黑猩猩為友,獻身於科學,並沒有受到動物的傷害,反而在1985年12月的一天死於她的同類——偷獵者的屠刀下!人比動物更可怕。
在我國浩瀚的古代典籍中,有關猿猴類的動物名目繁多,約有30餘種。晉葛洪《抱朴子·對俗》引《玉策記》云:「獼猴壽八百歲變為猨,猨壽五百歲變為碖。碖壽千歲則變為老人。」儘管荒誕,但其間進化論的色彩,仍可稱難能可貴。其他如碞(jú菊),是一種唇厚而碧色的猿;狙(jū居),一種獼猴;鯬(xīng星),聲如小兒的猩猩;碤(yòu右),一種長尾猿;狒(fèi費),身似猴,頭似狗的動物,又名山都;狨(rónɡ戎),即金絲猴;(tínɡ停)、(wú無)、碠(xiāo消),全屬猿的一種。猓(luǒ裸)然,一種色青赤有紋的長尾猿,又名果然。明李時珍《本草綱目》卷51云:「果然,仁獸也,出西南諸山中,居樹上,狀如猨,白面黑頰,多髯而毛采斑斕,尾長於身,其末有歧,雨則以歧塞鼻也……」「果然」即今學名長尾猴的一種,宋人《枇杷戲猿圖》(又名《雙猿圖》)所繪,或許得其彷彿,如圖。從中也可見古人猿、猴不分的概念。
古人稱身上有密毛的獼猴為猢猻,稱一種似獼猴的獸為碙(chán饞)胡。還有一種叫猦母的怪獸,漢楊孚《異物志》云:「猦母,狀如猿,逢人則叩頭,小打便死,得風還活。」這顯然屬傳說中的動物了。《山海經·南山經》有「其狀如禺而白耳,伏行人走」的鯬鯬,《海內經》又有「青獸,人面」的猩猩,或稱鯬鯬即是猩猩,《禮記·曲禮上》:「猩猩能言,不離禽獸。」這些說法與我們今天在動物園中看到的猩猩是有一些距離的。其他如猶、猱、獨、、碨、碖等等,也都是猿猴一類的動物。古人又將寄居於樹上的猿類通稱之為寓屬,《後漢書·馬融傳》即有「木產盡,寓屬單」之語。古人的動物分類不盡科學,並夾有傳說與想像,但有如此多的漢字表示猿猴一類的動物,也可見這一類動物的種群龐雜。
古人對猿猴還有一些別名,如野賓、黑衣郎、巴西侯、山公、林泉逸士、閑雲處士、白袁公、申日九卿、參軍、石媚虯、胡孫、馬留、狙公、申日人君、孫供奉、尾君子、孫慧郎等等,反映了古人對猿猴的濃厚興趣。這種興趣在原始先民那裡已有反映,如北京平谷上宅新石器時代遺址出土的一件石猴飾件,材質為黑滑石,分頭與身兩部分,身子不加雕飾,其長為頭部的二倍,並有一為穿繩索之用的橫向穿孔。原始先民已懂得用簡單的手法突出猴的本質特徵,如圓大而深的眼窩,突出的前額等,都展示出猴的頑皮形態。如下圖。
石猴形飾件 新石器時代 北京市平谷區上宅文化出土
山東曲阜出土的戰國猿形銀帶鉤,造型生動,審美與實用兼而有之。如右下圖。
戰國猿形銀帶鉤
宋代紅陶子母猴,別有一番情趣,手法簡練傳神,如下圖(選自王連海編繪《中國民間玩具造型圖集》,北京工藝美術出版社,1994)。歷代藝人對猴這種動物神態的把握恰如其分,這也是古人對猴的興趣濃厚的表證。
猴子的形象也常出現於民間年畫之中,如《猴子搶草帽》、《扛箱官》等,詼諧之中不無封侯進爵的人生企盼。一些以猴為題材的吉祥畫也正是迎合世俗心理而畫的,如畫一老猴背上馱一小猴,取其「輩輩封侯」的吉祥寓意。如下頁下圖。若畫一猴在楓樹上摘取枝上所掛一印,寓意則是「封侯掛印」;若畫毛猴跨一駿馬而行,則寓「馬上封侯」之意。看來猴這一生肖有與財源或官場結緣的特點,因而於古代民間大有市場。
十二生肖之中,猴最具靈性,於是古人有關人猴可通婚育子的傳說就有很多,這被一些民間文學研究者歸納為「猴娃娘型」的故事。東漢焦延壽《易林·坤之剝》中早有「南山大碖,盜我媚妾」之說,碖(jué決),就是大猴。晉張華《博物志》,託名陶潛《搜神後記》,唐段成式《酉陽雜俎》、薛用弱《集異記》中,有關猴搶女的故事在所多有,並不罕見。如《博物志》卷9:
蜀中南高山上,有物如獼猴,長七尺,能人行健走,名曰猴碖,一名馬化,或曰碞碖。伺行道婦人有好者,輒盜之以去,人不得知。其年少者終身不得還,十年之後,形皆類之,意亦迷惑,不復思歸。有子者輒送還其家,產子皆如人。有不食養者,其母輒死,故無不取養也。及長,與人無異。
至於《搜神後記》卷9所記獼猴與官妓有私一則,也屬於人猴婚姻一類:
晉太元中,丁零王翟昭後宮養一獼猴,在妓女房前。前後妓女,同時懷妊,各產子三頭,出便跳躍,昭方知是猴所為,乃殺猴及子。妓女同時號哭,昭問之,云:「初見一年少,著黃練單衣,白紗鯬,甚可愛,笑語如人。」
在同類故事中,最引人入勝者要屬唐人小說《補江總白猿傳》一篇了。南朝梁歐陽紇在南征途中,其妻為一神猿所掠去。歐陽紇千方百計尋至一處,見有婦人數十,其妻也在內,皆為神猿所掠。諸婦人助歐陽紇用計殺死神猿,此猿臨死前對歐陽紇說:「爾婦已孕,勿殺其子,將逢聖帝,必大其宗。」據說,神猿之子就是唐初大名鼎鼎的書法家歐陽詢,因為他長相似獼猴,因而被人造作小說如此嘲謔。這一傳奇故事很有名,宋人的《清平山堂話本》收錄有《陳巡檢梅嶺失妻記》,即取材於這個故事。
錢鍾書《管錐編》有云:「猿猴好人間女色,每竊婦以逃,此吾國古來流傳俗說,屢見之稗史者也。」(中華書局1979,第546頁)在民間傳說中,有雄猴搶奪人類女性的故事,也有雌猴喜好人類男性的傳說。託名漢東方朔的《神異經》已有如下記述:「西方有獸名碢,大如驢,狀如猴,善援木,純牝無牡,群居要路,執男子合之而孕。」南宋周密《齊東野語》卷7「野婆」一則,記今廣西一帶「有獸名野婆,黃髮椎髻,跣足裸形,儼然一媼也,上下山谷如飛猱。」然而這種似猿的野婆:「其群皆雌,無匹偶,每遇男子,必負去求合。」諸如此類人猴相交的傳說,除反映兩者相類似的本質特徵外,也是上古社會「搶奪婚」習俗的一種曲折反映,具有文化人類學的研究價值。如《易經·屯六二》云:「屯如碔如,乘馬班如,匪寇,婚媾。」所講正是上古搶奪婚的景況,與猴強人為婚的傳說或許有一定的聯繫。
在中國許多地區都流傳著「猴屁股為什麼是紅的」一類典型的「猴娃娘型」民間故事,大致情節無非是一女子被猴掠入山洞,為猴生下兒子。女子母親或兄弟千方百計尋到女子,救護還家,猴則攜子追至女家,留戀久不去。女家為絕猴念,設計將猴來時常坐的石碾子燒熱,猴子不知,攜子照坐不誤,結果屁股被燙得通紅並掉了毛,於是留下了紅屁股猴的趣談。類似故事自然出於人們的想像,卻也反映出中國人的幾許機智與幽默。人猴通婚育子,有論者認為是上古人類動物崇拜的遺存,自有道理,但如果說是人類遺傳中返祖現象的曲折反映,更易理解。
由於基因變異等原因,女子十月懷胎生下毛孩或有尾巴遺存的嬰兒乃至頭顱偏小的畸形兒等等,即使在科學昌明的今天也常見諸報道。這種返祖現象導致了人們的遐想,認為這是「猴之子」而非「人之子」,於是以訛傳訛,就有了人與猴婚故事的不脛而走,四方流傳。據有關報道,四川巫山有一位生於1939年的「猴娃」,病故於1962年,當地傳說其母曾被大青猴擄入山中20多天,於是受孕生下此「猴娃」。這當然是臆斷,該人或許先天缺陷,或許因返祖現象而多毛有尾。人們不從病理上尋找原因,偏要將猴子作為「替罪羊」,這對猴子是不公平的,同時也表明了人與猴子的親緣關係,這又是十二生肖中絕無僅有的。
《西遊記》中的孫悟空形象是一個集猴性、人性、神性為一身的統一體,有七十二般變化,在某種程度上寄寓了人們嚮往自由、征服自然的意志。孫猴子能呼風喚雨,神通廣大,中國人幾乎家喻戶曉。這一神猴卻非人猴通婚的產物,而是一塊仙石受日精月華而迸裂出的石猴,這自然是小說家言,其形象來源究竟如何,曾引起眾多學者加以探討的極高興趣。有論者認為孫悟空的形象源於唐代傳奇小說《古岳瀆經》中的淮渦水怪無支祁;有論者認為孫悟空本是舶來品,其形象源於印度史詩《羅摩衍那》中的神猴哈奴曼;還有一派學者調合二說,認為孫悟空的形象是無支祁與哈奴曼的合二而一,可稱之為「混血說」或「綜合說」。也有論者認為孫悟空的形象直接源於佛典。總之,眾說紛紜的事實反映了人們對此問題的關注程度,如果說《西遊記》中孫悟空形象是綜合影響下的產物,就更能體現猴生肖文化的豐富性了。
猴的靈巧在我國古代典籍中不乏記述,如東漢趙曄《吳越春秋》中《勾踐陰謀外傳》所述袁公事,就是對猿猴的神化。春秋時越王勾踐為向吳國復仇,聽從相國范蠡的建議,去請武藝高超的越處女。處女在路上遇一自稱袁公的老者,二人比試劍法,袁公手拔一竹為劍,越女以竹梢還擊,袁公飛身上樹,化作一隻白猿而去。越女告別袁公,去教越王兵士劍術,受到人們的稱道。袁公為什麼要現身與越女比劍?故事並沒有交待清楚。然而細細尋味,袁公的劍術正是越女天下無敵的一個鋪墊,因為猿猴在人們心目中是靈巧迅捷無比的。現代武俠小說家金庸曾以此故事為素材,創作《越女劍》短篇小說,情節設置,自然又生動了許多。
此外,元陶宗儀《南村輟耕錄》卷23所述「猴盜」一則,南宋周密《齊東野語》卷12所記幼猿戀母一則,無不展示了猴通人性的道理。古代的猴戲也由此而生。在今天的雜技或馬戲表演中,人們不難欣賞到馴猴的表現,穿著綵衣的猴子豎蜻蜓、翻跟頭、騎羊鑽火圈,其天真活潑之態,頗受兒童的歡迎。三、四十年以前,全國城鄉也常有耍猴人活躍於街巷通衢之中,儘管表演簡單,猴只穿紅衣,戴面具,或敲鑼,或倒立,或向人行禮,但也可迎來圍觀者的陣陣喝彩。猴戲的產生與猴本性機敏、善於模仿的習性有關,清代民間藝人畫稿《北京民間風俗百圖》有《耍猴圖》,可見當時街頭藝人表演猴戲之狀況,如圖。
猴戲歷史悠久,至遲在漢代的「百戲」中已見端倪。東漢張衡《西京賦》描寫漢宮廷的百戲雜陳即有「熊虎升而拿攫,猿碤超而高援」的描寫,若不是作者之誇飾或想像,可見當時的馴獸技術的高妙。晉代傅玄寫有《猿猴賦》,形容猴戲有「戴以赤幘,襪以朱巾,先裝其面,又丹其唇。揚眉蹙額,若愁若嗔」的描繪。南朝齊梁時代,三朝設樂已有「獼猴幢伎」等四十九種名目,見《隋書·音樂志上》。但這似乎只是人扮獼猴作戲,而非真正的猴戲。唐五代時,猴戲在宮廷中大行其道,唐昭宗於逃亡途中,跟隨他的技藝人中只有一弄猴人。據說那猴能隨班起居,唐昭宗因而賜其緋袍(唐代四品或五品官員的服色),號曰「孫供奉」。這倒應了秦末人罵項羽的那句話:「沐猴而冠。」(《史記·項羽本紀》)唐昭宗的無聊之舉也引來詩人羅隱的笑罵,其《感弄猴人賜朱紱》詩云:「十二三年就試期,五湖煙月奈相違。何如學取孫供奉,一笑君王便著緋。」有趣的是,此猴似通人性,朱溫篡唐後,此猴不願服侍新主,向朱溫跳躍奮擊,終於被殺(見宋曾慥《類說》卷19引《幕府燕閑錄》)。這就是後話了。
以耍猴出名者為五代時蜀人楊於度,據《太平廣記》卷446引《野人閑話》云:
蜀中有楊於度者善弄胡猻……常飼養胡猻大小十餘頭,會人語,或令騎犬,作參軍行李,則呵殿前後。其執鞭驅策,戴帽穿靴,亦可取笑一時。如弄醉人,則必倒之,卧於地上,扶之久不起。於度喝曰:「街使來!」輒不起;「御史中丞來!」亦不起;或微言:「侯侍中來!」胡猻即便起走,眼目張惶,佯作懼怕,人皆笑之(侯侍中弘實,巡檢內外,主嚴重,人皆懼之,故弄此戲)。
猴的佯醉表演,出神入化,令人叫絕。這不禁令人想起侯寶林先生的相聲《醉酒》,卧於街頭的醉鬼,阻礙交通,自行車、公共汽車全不讓,一聽說救火車來了,才起身而去。取材或本於此。
在唐代,猴戲甚至融入宮廷禮節,引來宋人的疑問。葉夢得《避暑錄話》卷下:「唐故事,學士禮上,例弄獼猴戲,不知何意。」可見封建政治的荒唐。宋代以後,猴戲在市井民間大行。明初宰相胡惟庸家馴養猴十多隻,可供驅使、歌舞。清代藝人韓七竟能辦一個全用猴串演戲劇的戲班,真是不可思議。
(《文史知識》2002年第10期)
(欄目:文化史知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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