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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敏小說|土裡的魚(上)

夏天敏,1952年11月生,雲南昭通市人。1966年7月參加工作,做過工,搞過宣傳,教過書。現供職於昭通市文聯,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雲南省作協理事。中篇小說《好大一對羊》獲魯迅文學獎,並獲2001年《當代》文學拉力賽總冠軍。

土裡的魚

文|夏天敏

原載|《當代》2005年01期

 

  秋石家爹死了,死了也就死了。在望雲村,死個人和生個娃,跟吃了洋芋放個悶屁樣風一吹就過去了。多少日子都是這樣漠漠地過去,村子默默的、日子淡淡的,寡淡的日子使人關心的是永遠填不飽的肚皮。聽到幾聲嬰兒啼哭,有人就吵,狗日石柱婆娘下了。這是啥話?聽著像說牲口,可村人就是這樣說的。人死了,說老了,說過也就是說過,村人該刨地的照去刨地,該找豬食的照找豬食,日子平靜得像高原上的礫石灘,風吹來,動也不動一下的,沒有草,圓溜溜的礫石咋動呢。

  偏秋石家爹死了卻鬧下動靜。死了嘛,挖個坑,裝在早已準備好的薄木棺材裡,全村人來吃一頓蕎疙瘩飯,喝一塑料桶散酒,薄木棺材上肩,輕鬆得人想唱山歌,就桃紅柳綠,哥呀妹呀唱一氣,坑早已挖好,沙土,不費事的,兩個漢子站兩邊,一支葉子煙沒咂完,狗日兩個已蹲在地下搓大胯上的垢條子了。再將棺材放進,又一次刨、挖、培土,完事。這個人就和他生前一樣,漠漠地躺在這裡了。

  可秋石家爹卻鬧出死的名堂,也就一個死么,也就一個埋么,平日屁都不放一個的人,平時靜靜蹲在土牆下,從中午到晚上,連動都不動的一個人,都以為是堆在牆角下的一堆雜物,卻偏弄出誰都想不到的名堂。他不埋在沙丘上,他要埋在自己的偏廈里,這話驚得老漢的幾個兒子眼珠子瞪得像發情的狗卵子,半天回不過神,不知道老漢死都要死了,咋會日翹鬼怪,生出這種鬼都不曉得的怪念頭來。

  老漢就是不死。按正常的死法,老漢在昨天夜裡就該死了。人早就被抬出來,停在堂屋的門板上,門板被卸了一塊下來,風就朝屋裡猛灌,停在門板上的老漢瘦得只剩一具骨頭架,他的兩頰早已塌陷下去,眼眶深凹一片青色,嘴唇塌陷只見一片空洞漆黑,一片青紫灰的死亡氣瀰漫在他全身,眼睛緊閉,見不到一點瞳仁,身體僵硬沒有一絲熱氣。山區夜黑,煤油燈被風吹得忽悠忽悠閃爍,屋裡就看得見白衣飄飄在屋裡遊盪的鬼魂。

  三個兒子、兩個媳婦就圍在老漢身邊等他落氣。他們長聲短聲地喊爹,指望著他回應。回應了,接上氣了,這生與死的交接儀式也就完了。但老漢咬緊嘴唇,就是不回應。喊累了,他們有些沮喪,有些不滿,也有些惱怒。秋石站累了,抬個凳子來坐在他爹頭邊。他怕他爹就這樣莫名其妙死去,連氣也接不到是不划算的。他不時地將手指伸到他爹鼻前,看他爹有沒有氣。秋木看老大拉凳子坐下,心中日氣,硏,老大偷奸耍滑,連站也不肯好好站,憑啥我要圍著老爹站著,也就拖個草墩來坐下。只是草墩矮,他坐著頭就和他爹的頭挨在一起。他看見死亡的黑氣在把他和他爹纏繞在一起,這咋個要得,自己還有五個娃娃哩,有個三痛兩病,哪個龜兒來給娃娃嘴裡倒食?他就將背仰過去,頭斜斜靠在土牆上,這樣既看得見他爹的臉,又和那股已經聞得見氣味的死亡之氣隔開了距離。老三秋土在鎮上讀書,站木了腿,走了一天的山路,腳又麻又酸又疼,他見凳子和草墩沒有了,心裡日氣,說爹怕死了吧,站著干受罪,明天我還要回學堂呢。秋石說你盡放屁,爹哪裡就死了呢,你盼爹早死?秋石是副村長,在家裡又是老大,話自然管用。老三秋土嘀咕一句,就沒吭聲了。

  老漢就是不死,這也是沒法子的事。你總不能掐死他吧,那樣倒省事,老漢瘦得脖子像草根,兩個指頭一掐,那細若遊絲的命就斷了。但誰願這樣做呢?天都快亮了,風是颳得越來越急,煤油燈也早熄了,兩個婆娘蜷縮在牆角死豬樣睡去。秋石心中焦躁,聽見她們像豬樣的鼾聲,他越發鬼火冒。起身來,朝她們的屁股上狠踢了幾腳。秋石婆娘醒過來,急慌慌地說爹死啦?爹死啦?死你媽的?菖,你爹才死了。秋石婆娘認得男人脾氣,揉揉眼爬起來,站到老漢身邊。秋木婆娘被踢疼了,說憑啥踢我?我是你婆娘么?秋石說你不是我婆娘你是他婆娘,爹都要死了你還有心腸睡?秋木見婆娘被踢心中日氣,憑啥老大這樣霸道,不就是個副村長么?秋木說要踢你踢你婆娘去,我的婆娘我會踢。秋石正要發作,聽見爹的喉嚨咕的響了一下,忙奔過去,扶住爹的頭,大叫爹、爹、爹、爹,你講呀,你有啥心事你講呀,你有啥心事你講呀。老漢費力地睜了一下眼,眼裡空洞無物,連點混濁的光也見不到。他囈語似的講了一句,去……去請七爺來。那聲音小得螞蟻似的,但大家最終是聽到了。秋石讓秋木扶著爹的頭,說照拂好,我去。

  七爺是望雲村的七爺,七爺是眾人的七爺。村裡比他年紀小的老人都差不多死掉了,可七爺還是顫顫巍巍、流涎流水地活著。活著也是活著,但七爺活著卻與別人不一樣。他一個人住在村後的一座孤零零的土屋裡,村人看不見他做飯,看不見他出來走走,但他就活著。村裡有什麼大事需要有人拿捏,就有人去村後的土屋去。七爺閉著眼坐在土夯的炕上,聽你說。說完,他跑風漏氣的嘴裡就會扯線似的長一截、短一截、粗一截、細一截地說話。眾人把臉都憋青,不敢出氣,生怕把七爺的半句話聽漏掉,聽完,趕緊將七爺的話拿去學說,村裡許多大事都是這樣了斷的。

  七爺是不出門的,他那屋裡永遠黑漆漆。七爺是不睡覺的,他永遠寂寂無聲地枯坐著。但秋石說要請七爺去他家,秋石說他爹要死了就是不死,要請七爺去才落氣哩。七爺悠悠嘆口氣,說這娃娃咋就要死了呢,他不是吊著我的線褂子,要跟我下四川么?路又遠,趕馬人是這樣好當的么?拿了兩個雞蛋給他才走哩,那雞蛋是紅殼的,你七奶奶用品紅煮的,祛災哩……秋石焦躁,又不敢得罪七爺,說七爺,我爹要死了,要請你去,你不去他不落氣,我扶你老人家去。啥?要死了,好,好,死了好,死了好。你找我的拐棍來……

  七爺幾乎是秋石連背帶拽地弄到家裡的,也是日怪得很,早就渾身僵硬、氣息全無的硬挺挺地躺在門板上的老漢,才聽到七爺輕飄飄的了無聲音的腳步聲,眼就睜開了。不光睜開了,還爍爍地亮了一下,彷彿飄忽的生命又落到了僵硬的軀體上。七爺尚未在凳子上坐穩,他就曲起手臂,想抬起自己的身子,這當然是徒勞的。秋石眼尖,忙走過去,從背後抬起他的身子。老漢張開空洞的嘴巴,嘴唇一張一合,發出了低啞的聲音。七爺,求你做主,我不埋在沙丘,我要厝在偏廈里。七爺,你答應么?七爺垂下蒼老、雪白的腦袋,兩張垂暮的老臉對在一起。七爺說要得,這事怕沒人知道了,你娃娃心重,還想到厝屍。你死、你死,我做主。七爺的話才落定,老漢眼一閉,手鬆弛下來,訇然倒在秋石懷裡。屋裡白色的鬼怪驟然不見,老漢相隨著,悠悠去了。

  一屋裡的人肅然,一時間竟講不得話。片刻,秋石回過神來,說愣球著幹啥事,哭呀,還不哭?秋石說完,屋裡的人就大放悲聲了。哭得最響亮的,是從沉沉酣睡中被踢醒的兩個媳婦,她們的哭,是合轍押韻的哭,長一聲、短一聲,越哭越沒有悲哀的氣氛,倒像在開民歌演唱會了。她們的哭有著太多太多的內容,有哭老漢的,有哭自己的,惟獨沒有哭生活的,生活太沉重太沉重了,生活太艱辛太艱辛了,生活已近麻木,哭也沒啥意思了。

  門口圍了幾個臉上糊滿泥垢的娃娃,他們是聽到哭聲來看熱鬧的。他們聽不懂哭的歌詞,但他們還是聽,村裡是難得有響聲的。

  秋石把幾個半大娃娃轟走,一家人圍著七爺。秋石心裡煩,說老爹咋個了,活著就吃,死了么就埋。村裡哪個死了不是埋在沙丘上的,他倒好,活著死木溫吞,死了還要玩新花樣。秋石婆娘、秋木婆娘聽老漢說死了要厝,心裡發毛,生怕這厝要厝出許多名堂。日子過得這樣緊巴,忙吃忙穿忙娃娃就把人的心操碎,再一折騰,日子就沒得指望了。秋石婆娘說七爺,我爹是糊塗了,人呢,其實早死過幾回了,他是說昏話哩。秋木婆娘更是急巴巴地說,大嫂說的是,我爹是糊塗了,他兒孫滿堂的,又沒得啥丟不落的事,還是埋了吧。秋石說沒得你們說話的份,這事聽七爺的。老爹平時三言沒得兩語的,他說這話怕有由頭。秋木不吭氣,他翻眼看看秋石,不滿秋石的驕橫。但也就是翻了兩眼,誰叫自己不是副村長呢。有本事你去弄個副村長當,哪個副村長不是這樣講話的呢。

  七爺沉穩,七爺坐在條凳上閉著眼,他的眼眶陷得太深了,眼睛即使睜著,也是難得看到的。七爺長長地噓口氣,眼睛睜開了,彷彿遊離的魂又附在他的身上。七爺睜開眼,那散淡無光枯澀乾涸的眼睛裡竟奇異地迸出幾粒火星。七爺挺了挺佝僂的腰,臉上罩上了肅穆、莊重的神色。七爺說要說呢,厝棺其實是不該的,你爹是在受罪呀。人死就該埋,厝著,是違背天……天道的呀。七爺說著說著咳起來,七爺竟然還會激動,想來老漢這樣做,確確實實不是一般的做法。七爺說厝起你爹來,他在陰曹地府要受罪,還不得輪迴,變雞變狗變貓都變不成,罪過,罪過。秋木急巴巴說那就不厝了吧。秋土不吭聲,他在鎮上上中學,對這些事不感興趣。秋石閉了一下眼睛,秋石畢竟當著副村長,腦袋就多了根弦。秋石說七爺,這厝到底有啥道理,您老人家給我們個明白。七爺停頓一下,拖著沙啞的聲調說這厝么,這厝么……七爺似乎想不起來為啥要厝了。秋石心中焦急,嘴上說莫著急,我倒水來給您老人家喝,慢慢講。七爺說我講了,你們做得到么?秋木、秋土和兩個婆娘睜大疑惑的眼睛,不知道要做啥子,事情重大,誰也不吭聲。

  秋石說啞啦,你們開口嘛,做得到的留在這裡,做不到的出去。大家疑疑惑惑地稀稀拉拉地說做得到。七爺閉著的眼又裂開,說村裡沒得幾個人曉得啥厝了。這厝,就是在你家的偏房裡挖個坑,將棺材放進去,再用土封起來。埋棺材時,要在坑底挖個洞,將一個土缽放在洞里,再放進清水,清水裡放條小小的活魚。一年以後,將封住棺材的土鏟掉,抬起棺材,看魚活不活。魚死了,你爹在陰間受的罪就白受了,你們趕緊請人為他念經,度他超生。魚活了……七爺突然不說了,七爺的臉色奇異地由青灰變得酡紅,眼裡的火星子竟然噼啪、噼啪地亂迸。秋石、秋木們看得目瞪口呆。秋石說魚活了呢?七爺說話了,真的活了呢,你娃娃些就大富大貴了。秋木婆娘搶著問,七爺,魚活了我家給能搬到鄉場上去?給能住上新房子?秋石婆娘白了秋木婆娘一眼,咋就輪到你講話了呢?秋石婆娘說七爺,富不富,搬到鄉場里不搬到鄉場里我倒不想,我只想問問秋石給還能上個坎坎?這婆娘問得太突兀,秋石聽了心裡卻是高興的,畢竟婆娘還是向著自己的。秋木聽了心頭不舒服,哼,再上個坎坎,沒上坎坎就這雞巴樣子,上個坎坎不曉得還會咋個。

  七爺畢竟是七爺,七爺咋能像算命瞎子樣巴著譜順桿兒就上呢。七爺說這就看你們各人的造化了。心誠,心誠則靈。只是,只是不要忘了每月逢單日給狗剩上香,上齋飯,燒紙,刀頭肉是不能少的,你爹苦呀,多燒點錢,他手頭活泛點,也少遭點罪。

  七爺說完臉上就青灰了,青幽幽地怕人。秋石婆娘心裡還是咯噔一下,秋石雖然當著村幹部,日子算是活泛一點,但這是望雲村呀,別說逢單日要給老公公燒紙、上刀頭肉,就是她家,也是十天半月才吃上一回肉,哪來這麼多錢破費呢。秋木的婆娘更是吃驚不小,開頭驚喜的心情一下就沒了。天啦,這不是故意和窮人作對嗎?就像送你一個又大又熱的蕎粑粑,看得見,摸不著,高高地掛在天上呢。

  

  狗剩老漢果然就厝了。

  厝的那天,望雲村從來沒有過的熱鬧了。山村人的壽命短,活到狗剩老漢這年紀的,也就是不多幾個。別說年輕人不知道厝是啥回事,就是幾個老漢也差不多記不得這樣的事。這厝是一般人家做得的么?望雲村的人差不多都不曉得啥叫厝,幾個上了年紀的人也是聽說過而已。倒是七爺跑過馬幫,上雲南、下四川,最遠的聽說到過廣南,村裡人莫說啥廣南廣北,連上過縣城的人也就是秋石他爹。秋石他爹在鎮上幫人厝過墳,是鎮上開藥材鋪的孫掌柜,他出了力,吃過八大碗菜、成了村裡最有見識的人,當然除了七爺。

  秋石是下了決心要好好地辦場招待的,秋石開始是隱隱約約覺得這事的重大的。等厝他爹這天,他覺出這件事的分量,他就決定好好辦場招待了。也不曉得咋的,秋石心裡既是亂亂的,慌慌的,又是充滿希望的。明年村裡就要換屆了,當這村的副村長已經當了兩屆,村主任的位置一直落不到他的頭上。他爹說過他當村裡的副主任那年,他家的屋頂上確實冒過瑞氣的,可惜那團瑞氣罩在他家屋頂上時間並不久,也就是咂支葉子煙的工夫,就平白無故地散了。他爹說這話時一臉的悵然,一臉的無奈。以後的許多日子,爹在牆根角靠土牆蹲著,仰著頭眼巴巴地瞅房頂,瞅得頭髮越來越白,瞅得目光越來越短,以至於枯澀的目光昏花起來,卻再也見不到那團瑞氣,老漢於是深深嘆氣,緩緩搖頭,頭耷拉在鬆弛的胯下,半天不見動靜。

秋石決定好好辦招待,招待全村人吃一天飯。這個決定不要說遭到全家人反對,就是他自己說出來的時候也嚇了一跳。望雲村窮,一年有大半年都在下雪、下霧、下凌,松樹長到一人高就打住了,像賣炊餅的武大郎永遠的矮小著。蕎子剛剛出葉,凌一下來,全糊了,天晴用手一捋,黑色的碎葉順著指間碎碎淌下。全村人一年中的日子到底有多長時間餓肚子,誰也說不清。而要招待飢腸轆轆的全村人吃一天,那要多少嚼食?

秋木婆娘說大哥要辦招待,我們是沒得說的,只是你是曉得的,我家的瓦缽底都被十個指頭摳成洞了。大哥說辦,你是有辦法的。秋石婆娘一雙眼瞪得出血,望著秋石說你狠,你有本事,家裡除了那幾顆蕎子,還有我,還有大娃、二娃,叫朱屠戶來,支起大湯鍋,把我家娘兒幾個宰了,夠你招待一村人的。說著就去扯滿地亂跑的泥豬樣的娃兒,今天我家娘兒幾個交給你,你不宰你就是牛養馬下的。秋石正在懊惱,被急紅眼、不曉事理的婆娘一攪,血嗡地衝上腦頂,臉青得要殺人。他抬手就給婆娘一大嘴巴,把婆娘扇得轉了個圈。嘴裡說老子說辦就要辦,你驢日的插啥嘴。婆娘被扇得暈乎乎回不過神,木木地看著他,眼光空洞而茫然,半晌不出聲。秋木覺得不對勁,正要去勸她,她突然一步跳起來,受了傷的母虎樣一把抓住秋石的領口,放聲地罵起來,一邊罵一邊抓秋石的臉。秋石面容被婆娘撕破,他伸手就給婆娘幾拳幾腳,正要甩開膀子大幹,秋木、秋土圍上來,緊緊拽住,才沒出事。秋石被他們架著又蹦又跳,咆哮著,你們說爹不是大家的爹?你們該不該出?這陣式把大家嚇住,說出,出就出,哪個狗日不出。反正我們只有那點嚼的,剩一顆糧食就不是爹日出來的。秋木婆娘還想講啥,秋木一瞪,狗卵子,回家去,你再說一句老子撕爛你的嘴。秋木婆娘癟了一下嘴,再不敢吭聲。

  其實,就是把秋石、秋木家的糧食全刨出來,也不夠望雲村的人吃一頓的。秋石又後悔又懊惱,為他的這個荒唐的決定矛盾著。但他朦朧中又覺得這喪事是要辦體面些才是,萬事開頭是最重要的,有了轟轟烈烈的氣氛,有了紅紅火火的場面,那似有若無的運氣才會降臨。但秋石又知道辦這一天招待的代價。正是春荒時節,一村人眼巴巴地望著上面的救濟糧,好些人家已經在熬在平壩里連豬都不吃的洋貼根葉了,好些人家連撒點做藥引子似的蕎面都沒有了。石柱家婆娘為了五個豬崽樣的娃娃搶食吃打起來,氣得把幾個紅耗兒似的娃娃打得一身痕摞痕,沒得一塊好肉。這頓飯一開,不曉得要耗掉好多糧食呢?

  糧食其實還是有的,只是那糧食秋石不敢動。望雲村東邊是望雲湖,說是湖其實是高原上的一泊水。高原上氣候惡劣,連草也長不出來的,遍地的礫石,遍地的浮土,荒涼得人心疼。但望雲村有湛藍、湛藍的天,有湛藍、湛藍冰涼的水。最日怪的還有黑頸鶴,這種村人叫餓老鸛的東西,不曉得咋就金貴起來,不叫餓老鸛叫黑頸鶴了。聽說這東西稀奇得很,人是日千搗萬,遍地都是,獨獨這玩意少得外國人眼睛都數藍了,全世界也就是千把只。望雲村因此是多了個任務,保護黑頸鶴。上級按時撥糧食來投放,是金黃金黃的苞谷呀,牙齒一嚼嘎嘣脆,還來不及嚼碎就吞進肚子里去了。但這糧食誰敢動,動了犯錯誤就大了,也不曉得動了會咋處理。秋石心裡畢竟不踏實,惴惴不安的。但屁已經放出,全村人從各個角落鑽出來了,他家門口空闊的場院上,密密麻麻擠滿人,人們興奮地嘰嘰喳喳講話,個個白里透青的臉上泛上紅暈,對食物的渴望使他們興奮不已。他們彷彿不是來參加喪事,倒像到縣上參加慶功會、表彰會一樣。

  看著他們的樣子,秋石心裡又高興、又難過、又氣憤。日他媽你雜種些倒是空起肚兒來吃大戶了,老子要擔過呢,責任大得很呢。你雜種龜兒些吃完拍拍肚皮走人,老子還不曉得要受啥處分呢!他真想把那放出去的屁收回來吃了,按說這也是辦得到的事。只是,只是,他望著爹那黑漆漆的棺材,他眼熱了。爹為了他一家的發達,連靈魂都賣給陰曹地府了,天天在陰曹地府忍受煎熬,他還捨不得啥呢?

  村裡節日般快樂。不用吩咐,望雲村的男人掄起胳膊,挖的去挖墓坑,壘的去壘灶,婆娘些更是積極,家家的碗筷家什都湊出來了,有的去挑水,有的拾掇院子,有的洗碗筷。石柱家婆娘搶先去淘洗苞谷,自苞谷從保管室拿出來的那一刻,她的眼睛就沒有停止過對苞谷的追蹤,苞谷的那種金黃色的光芒在她眼裡一刻也不停地閃爍。她挑著苞谷要去黑石箐淘洗,大家說就在這裡淘嘛,你還怕供應不上水?她用城裡人的口氣說水少了咋淘洗得凈呢?這是吃的東西呀。秋石知道她的心思,說讓你去淘,只是你千萬不要一邊擤鼻子一邊淘就是了。石柱婆娘的臉居然紅了一下,她高興地挑起苞谷就走,走出村裡,她把苞谷捧了幾捧埋在路邊的沙土下,又撿了塊石頭做個標記。

  厝墳的準備事項都做好了,坑挖得又深又好。使人驚奇的是望雲村周圍的地都是沙土,而這座偏廈里的土卻是紅艷艷、黏糊糊、濕潤潤、冒著熱氣的黏土。被請來坐鎮指揮的七爺高高地坐在條凳上,七爺拈著花白而稀疏的山羊鬍,七爺是一直沒說話的。當大家刨出外面一樣的沙土時,七爺很矜持,瘦削塌陷的臉上沙土一樣僵木。當挖出潮濕、黏實、紅色的土時,七爺臉上的肌肉跳了一下,但還是矜持,及至土裡冒出一縷縷乳白色的熱氣時,七爺才不再矜持。七爺青灰的臉上像紅土一樣泛出潮濕的紅光,七爺眼裡又嘎嘣嘎嘣地跳躍出火星。

  一切那麼順利,一切那麼出人意料,一切那麼神奇。秋石從七爺臉上和眼裡捕捉到了神秘的啟示。秋石的心也跟著七爺眼裡的火星燃燒起來,他被那神奇的啟示搞得暈暈乎乎,心裡漲起海潮般的浪,浪里泛著希望的帆。

  惟獨捉一條鮮活的魚成了最大的問題。冰冷、荒瘠、乾涸的高原上沒有河,有河也養不住魚。只有望雲湖有魚,但望雲湖深,水冷,魚少,又大多潛在湖底。望雲村的人幾乎沒吃過魚,這魚是精靈呀,誰有本事捉得到?

  捉不到也要捉,沒有魚,這墳還能厝么?厝了還有啥意思。當七爺問魚呢?眾人都面面相覷了。魚呢?這時大家都感到問題的嚴重,大家都在忙一些習慣上的事情,誰也沒有想到準備魚。秋石的臉越來越難看,他冷冷地望著大家,眼裡凈是寒光,彷彿這事是大家的事。冷了一陣,秋石終於說了一句,扯硏雞巴蛋。頭也不回地走出偏廈了。

  秋石走出偏廈,大家也感到不過意,大家紛紛自責。是嘛,咋沒想到魚呢?秋石是喪主,有多少事等著由他拿主意。再說,人家還要招待大家吃飯,能這樣昧著良心吃飯么?有人說去鄉場上買魚怕還來得及,有人立馬說鄉場上也不一定有魚,鎮里又不是天天趕場,再說那裡不是和這裡一樣冷么?既然一樣冷,不如就在望雲湖裡捉魚算了。

  一幫人相約著去望雲湖,他們一臉的莊重,一臉的神秘。去捉厝在棺材下的魚,本身就是玄秘和使人激奮的事。只是他們從來沒捉過魚,一路上商量著怎樣捉魚。臨出門,有人問七爺能不能捉到魚?七爺閉著眼,說該捉得到就捉得到,該捉不到就捉不到。這等於沒說的話反倒使大家更覺神秘。等到瞭望雲湖邊,大家看見秋石孤零零地站在湖邊,他是在思忖著怎樣才捉得到魚。

  劉大毛看見秋石手裡提著一瓶酒,他是老遠老遠就看見的。劉大毛看見酒就和魚鷹看見魚、石柱婆娘看見苞谷一樣眼睛發光,目光敏銳。劉大毛一下覺得呼吸急促熱血沸騰,腳裂子般的小眼珠熠熠閃光,就像一次他用一升苞谷和一個寡婦做那事時要射精的感覺。劉大毛啥都離得就是酒離不得,他匆匆走在前面,一到村長秋石身邊,他一把將秋石手裡的酒奪過去,說村長你歇著,我來,我來。秋石疑惑地看著他,說你行么?劉大毛說咋不行,只要有酒墊著,我能在水底捉魚哩。

  劉大毛到底沒把魚捉上來,劉大毛能捉得到魚么?他一生連臉也是懶得洗的,從來沒有把水澆透全身。他是酒癮發得狠了,沒有酒的日子他難受得野狗樣地繞著村子轉圈。任何一次,救濟糧一發到手裡他就賣了換成酒,好久沒發救濟糧了,他就當了好久的野狗。他咕咕的一氣灌掉半瓶酒,剩下的無比珍惜地用手抹抹,無比陶醉地一頭就朝水底扎去。他進入水底就像秋石他爹進入墳墓,裡面又冷又黑又沒空氣,他本能地在水裡又蹬又踢又撈又刨,但水裡沒有任何可以攀援的東西供他作救命稻草。水面上咕咕地冒起一串串氣泡,被他攪亂的水漾起一圈一圈的波紋。秋石驚得目瞪口呆,秋石內心急得吐血,這是要出人命的事,劉大毛雖然只是個光棍是個酒鬼,但法律是沒說淹死光棍淹死酒鬼可以不負責任的。秋石急得嘴裡冒出一串燎泡,他記不得脫衣服就要往水裡跳,眼尖的人緊緊拽住他讓他想死也死不成。按住秋石大家也干著急沒有辦法。

  也是日怪,那泡冒了一陣就不冒了,水面平靜了就沒有紋路。大家都瞪著眼睛望著水面而心沉到湖底,大家都曉得劉大毛是死在湖裡沒有疑問的。沉寂、再沉寂,誰知有人卻發出了尖叫,接著瘋了樣往湖的一個灣口跑,等大家跑攏才看見劉大毛睡在湖的淺灣里,他臉色不是寡白不是青灰而是酡紅,眼睛當然是閉著的,但看得見鼻孔里噴出的熱氣,賊日的沒死。這一發現把大家驚得三魂出竅,不會水的劉大毛沒死是不正常的,死了才是正常的。把大家驚詫得魂魄出竅的是他不光沒死,並且嘴裡叼著一條食指長的魚,右手還握著一條活蹦亂動尾巴扇得叭叭響的魚。秋石看見魚眼睛立即亮了起來,他的腦袋裡嗡的一聲,像被什麼硬物撞擊了一下,眼裡出現一片金光閃閃的紅鯉魚,紅鯉魚在五彩祥瑞的金光中漫天翻湧,他的眼淚刷刷地流下來。魚,這魚是神奇的魚呵。村人互相幫著把那尾中指長的紅鯉魚從劉大毛手裡拿出來,放在一個盛水的木桶里。劉大毛嘴裡叼著的那條魚,被他死死咬住,已經不會動彈了。拿掉嘴裡的魚,劉大毛就開始喘氣了,他的胸口起伏起來,眼睛也睜開了。等大家把他弄上乾地,他已經會說話了。他說他一頭扎在水裡,水底又冰又涼,冷得透心透肺,水裡黑咕隆咚,啥也看不見,他又不會游泳,嘴裡、鼻里咕咕地灌進許多的水。他感到死到臨頭,就拚命地掙扎,越掙扎灌進的水越多,他開始朝外嘔吐,這時他感到身邊聚集了密密麻麻的魚,頭上、臉上、脖子上、手上到處有魚在碰撞,魚們是聞到酒味了。劉大毛興奮地說這魚怕是老子日出來的,那次和那個寡婦在湖邊日弄,就聞到她身上的一股魚腥味哩。魚聞到酒味,全跑來了,他張著嘴想叫,卻一口叼住一條魚,那魚想到他肚裡去喝酒呢。他手腳亂蹬亂擾,一隻手卻抓住了一條魚,他被嘴裡的那條魚憋得昏死過去,朦朦朧朧覺得背後有一條大魚在拱他。劉大毛說這大魚怕是那寡婦,這湖裡的公魚死了,剩下它好孤獨好寂寞。它是感激他哩,不是那次狠狠地弄它,湖底會有這麼多小魚?眾人聽了哧哧笑起來,劉大毛,你狗日閻王門口走一遭了,你還有心腸想些日天狠漢的事,連魚你都想日哩。秋石突然暴怒,笑,笑個硏。劉大毛,你狗日再胡說老子把你再丟進水裡去。聽好,以後不準哪個再講劉大毛講的胡話。秋石暴怒,想到多好的事,又是放在爹棺材下的魚,是胡說不得的。這狗日的劉大毛,把魚說成他日出來的,骯不骯髒,晦不晦氣?

  那天的飯是望雲村村民吃得最愜意、吃得最飽的一頓飯。飯是苞谷飯,連苞穀皮也沒篩去,咋能篩掉呢?那也是糧食呀,苞穀皮和苞谷面攪和在一起,粗糙是粗糙點,吃在嘴裡滿嘴跑,還哽脖子,但又怎樣呢,能經常吃到這樣的飯,是望雲湖天大的福氣了。幾口兩人才圍得住的大鐵鍋里坐著人多高的甑子,甑子上冒著一縷縷熱氣,苞谷飯的香氣撩得場院里的人口水直淌,石柱婆娘借看飯熟沒有偷偷捏了一團飯,飯是燙手的,她一點也沒覺得燙,偷偷溜到人少的地方拿給最小的小五子。其他幾個娃娃見了,上來就搶。小五子自是不讓,於是一群娃娃將他按在泥地上,他怕搶掉,就狠起勁一把含在嘴裡,噎得眼睛直翻,脖子一哽一哽的,另一個娃子急傻眼,伸手去摳,正狼吞虎咽的小五子一嘴咬住他的手指,咬得他亂叫。那幾個娃子的媽跑來,伸手就給小五子一巴掌,打得小五子將那坨還沒咽下去的飯糰吐了出來,石柱婆娘是不饒人的貨,嗷的叫了一聲,衝過去挽住那婆娘的頭髮就開打,兩個婆娘撕扯在一起,像泥母豬樣在稀泥地下翻滾。大家費了好大勁,才把她倆扯開。秋石婆娘說吃、吃,撐死你們,撐得你們翻鰍打滾,屙血屙膿,看還吃不吃。眾人聽了這話心裡不好受,臉上木木的,像被人打了耳光。秋石過來,嘆口氣,說愣著吃硏,吃飯,吃飯,吃了還有事干。

  正吃飯,天氣卻突然變了,好不好的太陽不見了,又湧來一層層烏雲,接著風吹沙揚,下起了一陣陣白霜。老年人搖著花白的頭,說天要收人,蕎子、洋芋才出齊,成黑灰了。老年人一嘆氣,空氣就沉寂了,大家扒拉著飯,再不說話。秋石狠狠地跺跺腳,鐵青著臉也不說話。秋石心裡說看爹厝得靈不靈。日他媽,這鬼地方不是人住的,等老子整到個副鄉長、鄉長,硬是要將家遷到鄉場上去。

  秋石跑去看魚,那紅尾鯉魚活潑地遊動,他心裡踏實了些。秋石眼光從魚身上收攏,看見秋木、秋土也蹲在木盆邊看魚,就有些氣惱,說蹲著吃硏,趕緊撐去,撐完飯事還多哩。

  

秋石要到鎮上開會去,會議要開三天,說是村幹部培訓。往次去開會秋石總是很高興,望雲村離鄉政府四十來里,鄉政府在大山的腰部。那裡不平坦,氣候卻好得多。氣候好出產自然也就好些。這都不說,鄉政府通電,有商店,有郵電所、衛生所,還有放錄像的。秋石在望雲村呆木了就想到鄉上去遛遛,跟書記、鄉長套近乎,跟其他村的村長喝喝酒、鬥鬥嘴皮子,腦袋就活絡了,心情也好了。

可這次秋石卻不想去,這是爹死後的第一個頭三。七爺說頭三要做好,萬事頭為首,頭三做不好以後就不利順。秋石在鄉場上讀過初中,可秋石在望雲村這個神秘的地方,從頭到腳,從裡到外都信服冥冥之中的力量,沒有理由不信的。這不,爹才厝上不久,鄉里就通知他去參加村幹部培訓了,誰都知道村幹部培訓就是培養村的主要領導。秋石心裡熨帖而又矛盾。找個理由不去也就行了。可這機會是望雲村的白霜,望雲村的霧罩,說來就來了,說去就去了。要去呢,爹的頭三是最重要的。為這,他已背著婆娘將這個月的村幹部補貼全拿出來,早就讓秋土去鄉場上買祭奠的東西。秋土在那裡讀書,秋石不放心讓秋木去,老二心機多,搞不好他會弄虛作假從中賺錢,老二信鬼神更信錢。東西買了一背簍,有一刀紅白相間嫩閃閃的豬坐墩,有一個面目祥和、眼睛細眯、嘴角上翹、藹然可親的豬頭,當然還有香燭紙蠟。當然,他還不知道老三秋土也會做手腳,老三想買本英漢對照的小詞典想得發瘋,老三費盡心思,精打細算,弄虛作假終於買了一本英漢小詞典,這本英漢小詞典幫了他的大忙也給他添了許多煩惱和內疚。

  秋石睡不著,他為明天去不去鄉上開會心煩。開頭睡下去時婆娘還纏著他做那事,婆娘也就是三十來歲,正是饞那事的年紀。日子再貧窮,也斷不了人們做那事的慾望,劉大毛窮得卵子叮噹響還幻想著和鯉魚精做事哩。秋石以前去開會總要和婆娘做回事,這次他卻不想做。他看見煤油燈下的婆娘頭髮亂糟糟的,被柴火熏得紅翻翻的眼睛老在流淚,臉上總是洗不幹凈的黑褐色塵垢,那是嵌在皮膚里永遠也洗不幹凈的。她的身上還溢著一股酸臭味,望雲村乾旱,水要到五里外的黑石凹去挑,她是一年難得洗一次澡的,一洗凈是成條成條的泥垢,盆里的水肥得可以壓田,看著噁心。她的牙齒也是黑黃黑黃的,從來不興刷牙哩。秋石心裡有事,再加上看到這情景他就沒興趣了,也不曉得為啥就一點興趣也沒有了。他腦里閃了一下鄉場上一個俊俏女子的身影,那是鄉場上放錄像的女子,和他初中同過學。想起那個姣好的女子他更不想做了,隱約間他覺得似乎有可能和那女子做了。是啥呢?他一時想不清楚。

  他向厝住他爹的那間偏廈走去,他覺得應該和他多講點什麼。村子黑那屋更黑,黑得濃稠,黑得可以捧起來。自從他爹厝在偏廈後,娃娃些再不敢來這裡玩了,這屋陰森、潮濕,散發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這味道既不像潮濕的屋子發出的霉味,也不像望雲村所有人家屋裡的酸臭味,更多的是一種腐臭的味道,是人死後屍體腐爛的味道。他打開緊鎖的門,他被那股濃烈的腐臭味沖得退了一步,他退了一步心裡更加發毛,屋裡黑漆漆的看不見啥,但陰森森的氣象卻使人汗毛乍了起來,他說這是爹,就是腐爛了也是爹呀。心裡一念叨,他就看見他爹在黑霧裡浮現出來,他爹瘦骨伶仃,臉頰上幾乎沒有肉,剩下了黑洞洞的眼眶和黑洞洞的鼻孔,牙齒是森森的白。他看到他爹被繩索拘押著,全身都是累累的傷痕,他知道爹是為他,為他一家受罪了。他撲通地跪在地下,說爹,明天我不去了,我要好好為你做頭三,使你少受點罪呀。誰知爹並沒有高興,他挾著一股陰森森的風衝出來,你走,你走,不準留在這兒。他聽見鐵鏈碰撞出的堅硬聲,爹挾帶的陰森的風使他打了個冷噤,爹倏地不見了,想必被拘他的小鬼硬拽回去了。他無言地流淚,堅定了去鄉里開會的念頭。

  在鄉里開會的日子是幸福的,每次開會鄉長都要讓食堂熬雞蛋大的肥坨坨肉給他們吃,肥坨坨肉全是從豬膘上取下的,又煮得熟,咬在嘴裡一嘴冒油,入嘴肉就化,還加上山地蘿蔔,那美味是沒得說的。鄉長邊吃邊說狗日些,使勁撐,敞開吃。只要幹事好,肥坨坨肉保證你們有得吃。這些貧瘠高原上的漢子吃得滿身大汗,一身舒泰。都說為了鄉長的肥坨坨肉,我們跟你死干。鄉長是胖子,鄉長說你們想吃老子的肥肉呀,老子這膘捨不得讓你們吃哩。眾人哈哈大笑起來,氣氛好得一家人團聚似的。

  秋石也吃、秋石也笑,但秋石心裡卻不是味道,他吃肥坨坨肉倒真的像吃他爹的肉哩,他覺得他不應該在這裡,爹為了你為了你一家,自覺自愿在陰間遭罪。在頭三的日子裡,無論如何是該留在爹的身邊,給爹好好上些貢品,多多燒些紙錢。有了錢,爹就可以拿些給拘他的小鬼使用,錢能通鬼,他的日子就會好過點。其實,他的內心還有一份隱秘。打小他就知道,上供和燒紙錢,誰在,誰念叨,就等於錢和供品是自己拿出來的,就像到銀行去寄錢,人家只認寄錢的人。不曉得那邊世界的規矩是不是這樣的,但他打小知道的就是這樣。如果是這樣,他就虧了,老二秋木頭腦一點不木,秋木婆娘更是人精,他們一通亂念叨:爹,來領錢了,爹來吃飯了。這不是自己出錢,老二、老三得福么?爹會不會生氣,死了的人腦袋是灌過迷魂湯的,他昏頭昏腦地把厝墳的好處全給他們,這就是貓兒搬甑子,白幫狗做生了。

  秋石頭昏沉沉的,吃飯就沒有胃口。劉家沖的秦仲元說秋石咋不吃,恁好的肥坨坨肉不吃,怕是昨晚吃你婆娘的肥坨坨吃飽了。秋石說我才吃你婆娘的肥坨坨,巴掌膘,白得晃眼睛。大家笑起來,笑得噴飯。

  吃完晚飯,來培訓的村幹部相邀著去打雙Q了,也不曉得這玩意咋會這樣迷人,到處都在打雙Q。秦仲元來約秋石,秋石說你們打,你們打,我到鄉場上逛逛。秦仲元說秋石,你狗日怕是去會老相好,吃飯時你不吃肥坨坨肉,怕是去補課。秋石沒心思和他開玩笑,說去去去,去打你的雙Q,我真的是去逛逛,買點東西。

  秋石走在去鄉場的路上,全鄉只有這裡鋪了一條兩里長的水泥路,水泥路也叫得怪,上面把它叫成衛生路。走在衛生路上確實舒服,腳底板平展展的,走著一點不顛簸,書記和鄉長走路愛背手,一背手就有領導的樣子。可叫他們到望雲村去背,一走一顛連身子都站不穩,不是成了旱地鴨子?鄉場上的商店還開著,電燈明亮亮的,商店裡的貨物五顏六色直晃眼睛。其實那些貨也是價廉的貨,就像下等的雞塗了厚厚的胭脂等著以低廉的價出售。但不管咋個說,方圓百里,就是這裡有電燈,有電話,有水泥路,有商店。鄉政府就是鄉政府呵。再窮的鄉,也有小車,雖然是越野型的吉普車,始終是車呵。書記、鄉長各開著一輛,那車雖然蒙滿灰塵,但威風得很哪。汽車喇叭一響,他們就會死勁趕回遙遠的村裡,就知道是書記或者鄉長來了。書記和鄉長的家都安在城裡,他去年去送土特產時見過一次,是獨立的樓,三層,從裡到外鋪滿把眼晃得生疼的瓷磚。屋裡的擺設就不消說了,秋石也說不完全,說不清楚。只是坐在沙發上有些暈眩,有種虛脫的感覺,連氣也出不均勻。鄉長婆娘出來了,穿著啥他都沒敢看清楚,只是覺得像電視上的影星出場樣炫目,只是人家冷淡得很,看了看他送的東西,用腳扒扒,再也不說話。

  電燈把秋石的影子拉長,那影子在水泥路上飄忽不定,把他搞得神思恍惚,恍惚間他覺得自己變成了鄉長,他的手也不曉得啥時背過去了,他走得很穩,當領導一定要穩,不能咋咋呼呼,驚顫顫的。說話要慢,想好再說,多說研究研究、商量商量一類話,多拍村長、副鄉長們的肩。當然也要有威信,發脾氣發一次就一次,能鎮得住人,不能多發。到縣上要勤走動,哪些領導多走動,哪些少走動,也有講究哩,也是學問哩,也……突然,他清醒過來,一個路上的石頭硌了他的腳。他清醒過來,心裡既失落又氣憤,狠狠地把那石頭踢了飛去,踢得腳尖生疼、生疼。

  一陣惆悵漫上秋石的心,這股沒有抓撓的惆悵使他煩躁起來,他再也沒心思看鄉場的夜景。他突然覺得他應該立即回望雲村去,今天是頭三的第一天,一切還來得及,有的事情過去了再來後悔就是白搭。譬如今天晚上,自己不去,恐怕以後會悔青腸子。

  秋石返回鄉政府,向正在打雙Q的秦仲元借了一百元。秦仲元說秋石,你怕號下一個雞了,是不是星語髮廊開張那家?秋石發急,去你媽的,我號上你婆娘了,拿你的錢去嫖她。說完急忙奔出來,他怕秦仲元不饒他。

  秋石悄悄溜出鄉政府,他在食堂里跟炊事員老張借了個背簍,上街去買祭品。剛走到鄉街上他就後悔了,鄉場上他認識不少人,如果他去買祭品,豈不是引人注意?他是打算連夜去、連夜回的呀。想想,他加快步伐,向街上的錄像廳趕去。錄像廳的老闆白菊是他初中的老同學,他和她一起在鄉上的中學讀了三年書,他一直暗戀著白菊卻不敢說。不要說過去,那時秋石是個打著光腳,腳上的裂口不斷滲出血絲絲,腳背黑得像燒過的木柴,身上挎著一個麻線編的網兜,裡面裝著幾個洋芋的山區小夥子。就是現在,秋石當瞭望雲村的副村長,腳上有了黃膠鞋,還穿了一套藍咔嘰的中山裝,白菊對他也是愛搭不理的。秋石心裡既氣憤又失落,每次到鄉上又想見她又怕見她。但今晚他必須去找她,請她幫忙買祭品。

  白菊見到他比以往多了些熱情,白菊說來參加村長培訓啦。秋石點點頭。白菊說是個機會,聽說參加的人都是當做村長候選人培訓哩。秋石驚詫白菊信息的靈通,秋石說不一定喲,差不多的都來了。白菊說你管那麼多幹啥,你好好乾就是了。秋石心裡有了一絲溫暖。秋石說了找她的意圖,白菊說你自己買嘛,你沒見我沒閑著。說完,她又問誰不在了?秋石說我爹,我今晚上要趕回去祭奠他,這事你莫跟別人說,天亮我還要趕回來哩。白菊接過錢,去了。過一會兒,白菊買齊了東西,將背簍遞過去,又將手裡濕漉漉的錢交給秋石,秋石說咋能讓你出力又出錢呢?白菊說這算我一點心意。秋石的心熱了一下,忙匆匆走了。

  從鄉場上到望雲村四十里路,四十里路啊,白天也夠走的。鄉場在大山的半腰,要走十幾里路才翻得到山頂。翻到山頂,就全是平緩、冰涼、氣溫多變的高原頂部。高原貧瘠,但路還是好走,只是遍地的卵石硌腳,難就難在鄉上到山的頂部這段路,山陡峭,路逼仄,還要翻過山頂,就到了高原的邊緣了。他累得一屁股坐在地下,背簍里沉甸甸的東西壓得他喘不過氣,背簍帶勒得他的手臂生疼,他坐在被夜氣打濕的地上半天爬不起來。他想到爹,想到鄉場,還想到開錄像館的白菊。白菊的影子在他眼前拂也拂不去,白菊遞給他的錢他一直攥在手心裡,他捨不得將錢放進口袋,那張挺括的百元大鈔帶著白菊的體溫,在他手裡溫潤無比。他張開另一隻手,兩隻手合攏來,在那張錢上來回地摩挲。

  誰知秋石卻在平緩的高原上跌了一跤,這一跤還跌得不輕,秋石背著背簍走在寒風凜冽的高原上,他摩挲著那張有著白菊體溫的錢,頭腦里空空蕩蕩,恍恍惚惚的。誰想走過懸崖沒摔跤,卻摔在高原上了。那是一條幹涸的溝,被洪水季節的暴雨沖刷成一條深深的溝。他想也沒想就連人帶東西摔進乾涸的溝里去了,溝底凈是大大小小的卵石,他跌在溝里半天沒回過神。等他覺得手上、膝上疼得不行時,他才覺得手上、腳上是濕漉漉的了。他知道這是血,血使他一激靈站起來,他把手湊近鼻子,他聞到了濃濃的腥味。血的腥味倒使他激奮、昂揚起來,他摸索著找到那張錢,找齊東西,顧不得疼痛,快快地朝村裡走去了。

  他到村裡時雞已叫頭遍,他沒驚動任何人,連自己的屋也不進去。點燃了蠟燭,他看到偏廈里爹隆起的墳堆前,整整齊齊地擺著各種各樣的供品,他拿錢去買的供品一樣沒少,甚至還多出了一堆白晃晃的東西,那是雞蛋,是秋木屋裡的雞蛋。老二婆娘養得有幾隻母雞,平時一個雞蛋也捨不得吃,全攢起來去鄉場上賣了,買些煤油、鹽巴,買點娃娃的作業本、鉛筆。爹平時愛吃雞蛋,但老二婆娘從來捨不得像像樣樣地拿幾個雞蛋給爹吃。今晚倒好,供品沒有一點偷工減料,還像橡樣樣拿出十個雞蛋。秋石心裡有些感慨也有些失落,他曉得秋木和他婆娘也是費了心機的,他們為了爹可能給的福分,割肉樣把雞蛋也割下來了。他想多虧自己趕了來,否則,吃了迷魂湯糊裡糊塗的老漢就分不清啥了。

秋石正在撤老二他們上的供品,這些供品在昏昏沉沉,搖曳不定的蠟燭里閃著幽晦的光,光里是幽幽的香氣,連秋石都忍不住流下了一堵又一堵的清口水。在鄉政府吃坨坨肉他當時沒心思,走了這麼遠的路,又跌了一大跤,他真是飢腸轆轆了,腸胃的痙攣使他真想痛痛快快吃點供品,但是他卻不能,望雲村有奇怪的風俗,貢品供給先人就是先人的了,供完再吃,就得罪先人了。秋石忍了飢餓去擺供品,突然覺得背後有沙沙的像貓一樣滑動的聲音,他的背脊一下就涼起來,莫非爹等不得來了?等他回過頭時,看到一雙又黑又髒的小手在拿他撤去的供品,那手急促地伸去急促地縮回,馬上就聽到急促的食物的咀嚼聲。這是小順子,老二秋木的八歲的兒子。

小順子閃爍著驚恐不定的賊溜溜的眼光,他來不及多加思考,把一塊臘豬頭肉拚命塞在嘴裡,那塊肉太大,撐得他眼睛鼓得死魚眼睛一樣突出,翻白,兩個腮幫像塞了兩個硬核桃,連攪動一下也不可能,憋得他幾乎背過氣。他過去給小順子幾巴掌,又幫他把嘴裡的食物摳出來,幾乎憋過去的小順子才順過氣來,剛順過氣來他又去搶秋石手裡的肉,他說大爹我餓。秋石將他嚼過的沾著唾液的食物還給他說吃慢點,噎死你雜種。

小順子貓一樣悄無聲息地消失在稠密的黑夜裡。秋石透了口氣,他看看被小順子撕爛的臘豬頭,他有些高興,狗日的,我看你供,供也白供。但他的腸子痙攣起來,肚裡也疼起來,別說小順子了,連他都想抱住那煮熟的臘豬頭狗樣地瘋啃,但他畢竟不是小順子,他忍住滿口亂跑的清口水,忍住腸子的痙攣、疼痛。擺好供品後,他就恭恭敬敬地跪下去,在幽冥的蠟燭前,開始他的祈禱。他的祈禱是獨特的,他不說話,聽說只要心誠,人能通神,祈禱些什麼,他知、爹知、神靈知。

  天亮之前,秋石趕回了鄉場。他在鄉場後的小河裡洗了臉,借著微曦,用手指梳理好頭髮,把身上的土認認真真地蘸著水拍乾淨。他不想回寢室,這時回去會被同室的人追著問這問那的,他想過一會兒直接去教室。他坐在河邊的一塊石頭上,一坐下去他就睡著了,他太累了,來回近百里的山路呵,真是要人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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