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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的賴登爵士

程乃珊 2010-09-08 18:37:23

一、 來自利物浦的賴登爵士

被譽為全國最昂貴最高尚的購物中心的恆隆廣場,它的正面掛起一幅寬二十七米七米的一隻皮箱的立體廣告。那隻皮箱做得細節逼真,皮質紋理絲絲清晰可辨,四角包著黃澄澄的金屬包角。

皮箱總給人一種天涯孤旅的飄零感,所謂「夢裡不知身是客」。皮箱越陳舊,越給人一種浪跡天下的滄桑,有種頹廢美。

記憶深處有這樣一隻小皮箱,不太大,約66×50×26公分,是土黃底色正中有闊窄不等的墨綠直條,四隻金屬包角已顯黯淡,箱子內壁為已泛色的羽紗夾里。給我印象最深的是箱蓋上幾張花花綠綠的標籤。當時我已開始讀英文了,我已拼得出,那張標籤的地名是——利物浦。

今天,我當然知道利物浦,它在19世紀時為英國的造船業中心,一度為英倫三大商港之一。利物浦還是披頭士樂隊的發跡地,保羅麥卡尼的故鄉!不過,在我剛學會拼讀利物浦這個地名時,它的優越港口地位已被多佛港取代,而且我當時的地理知識十分貧乏,對英國只知道個倫敦。

「利物浦!這是哪個地方?怎麼聽都沒聽說過?」只有十來歲的我問。

「那是我們老家。爸爸說,利物浦很像上海!」回答我的是這隻箱子的主人,與我同年的Magie梅琪,一個漂亮的中英混血女孩。她的媽媽是上海人,父親是英國人,他們就住在我家隔壁。那隻箱子是她用來儲放連環畫的。

我們住的公寓,建於上世紀20年代,原為英商惠羅公司物業,起先居民清一色為英國人。上海淪陷後,裡面的僑民全部被日本人關到集中營去,公寓作為英商的物業也被日本人佔據。抗戰勝利後,部分僑民死在集中營里,大難不死能活著出來的,大部分歸心如箭,回英倫老家了。惠羅公司將此物業公開出售,三個上海銀行家合資將此買下再出租,這時開始有華人租戶陸續搬入。解放前後,餘下的外僑住戶紛紛遷離回國。到了60年代中期,全部公寓,就只剩下梅琪這家「外國人」了。

梅琪家的橡木大門上的白銅信箱入口處上方,用瑰麗的古典式書寫體鏤刻著:Sir. P. Latain——賴登爵士。原來,還是有爵位的英國貴族!他就是梅琪的爸爸。

那時的賴登爵士,也有七十好幾了。每天有輛三輪包車送他去上班。公寓後弄堂汽車間住著的阿福,從前是賴登的司機。解放前,賴登日日乘一輛黑色福特車去外灘上班。解放了,賴登的汽車不知去哪了,阿福進了楊樹浦的電車修配廠成為工人階級了。賴登就改乘三輪車上下班。

說起來,阿福與賴登爵士還是親戚呢,很近的親戚:阿福的小姨,就是賴登的上海太太。不過,從來不見阿福去賴登家串門走親戚,倒是賴登的太太,常常去後弄堂姐姐家轉轉。

賴登的太太比他要年輕得多。但凡嫁給外國人的上海(中國)女人,一定是格外的上海格外的中國。賴登太太也不例外。她長得不算漂亮,但風姿甚好,一頭及肩的燙髮自然蓬鬆地垂披著。她從來不穿當時那種兩用衫、襯衫之類,而是收腰窄袖的碎花大襟短衫下配深色西裝褲,黑方口烏絨北京鞋。常見她這樣一身裝束在弄堂里參加讀報搞衛生等里弄活動,顯得分外扎目。

她應當算很甜美的,而且是窈窕的。

不過,前弄堂那些職業女性(她們通常為女醫生等專業人員或高幹夫人)或全職太太(她們多半為原工商業者或高知的太太)都認為她「一隻傭人臉孔」,大概因為她長得不太白凈,關鍵是她沒有文化。

她與前弄堂公寓里的街坊都不大熱絡,只有點頭之交,與後弄堂汽車間的街坊卻有說有笑。因為,她本來就是住在後弄堂。說過了,她是阿福的小姨。阿福為賴登開車,阿福的老婆是賴登的女傭。兩夫婦就住在後弄堂的汽車間樓上——上海英租界的公寓,幾乎清一色的都是這樣格局。汽車間和傭人房都設在弄堂篤底,以保證東家和傭工各自的私人空間——後來,阿福老婆的妹妹,他的小姨,也從浦東來租界地尋「生活」,正好阿福的老婆懷孕了,就順水順當地將這份工讓給小姨做。後來……她就成為賴登的「孩子她媽」了。

老街坊都覺得,這似乎與外貌溫敦沉實的賴登爵士不相符,他怎麼可能會選上個保姆做太太?保姆在當時稱為娘姨,年輕的則稱小大姐。

賴登確實十分紳士。直到1973年他離開上海為止,他仍頭頂小圓禮帽,標準經典英式圓點圖案的領結與袋巾互相呼應。皮鞋上套著土黃色的氈質鞋套,一年三季外穿黃不黃灰不灰的舊塌塌的卡其面風衣——這種英國名牌風衣今日頗受白領男女狂捧,不惜花六七千人民幣購來上身。只是這種風衣十分欺人穿,它們如收藏品,越舊越有品位,越黯晦越顯風度。欲將這樣的風衣穿出型格,穿出《北非諜影》中男主角的神韻,至少需有如賴登爵士那樣的城府,需時日和磨難。

都講英國服裝是全世界最乏味的,故而英國女秘書也是全世界最古板最乾巴巴的。其實那是因為英國人對特定場合不同的衣著十分講究嚴謹,有一套既定的服飾要求,特別白領上班裝束,就是紳士的永恆本身!

他穿上那全套標準到位的英式上班服飾,拎著沉甸甸的辦公包坐在三輪車上,身影孤傲又令人浮想聯翩,同時也令公寓里那些已換上一身人民裝或中山裝,手拎一隻軟甩甩的人造革包的從前的老白領們無限感觸,似在回望一段已消逝的夢!他們心裡常會這樣嘀咕:

「我也有這樣一件羊毛里子的Burberry風衣,其實這種天氣穿最合適……穿到這份成色最恰到好處……」

「我從前在滙豐銀行做時,日日也挾這樣一隻德國紋皮公文包上班……」

想來,賴登對這些昔日與他同樣裝束的老街坊是記憶猶新的。他與他們之間,有份心有靈犀一點通的相知相惜!每每在三輪車與進出的老街坊相遇,他總會對他們抬抬帽子,在座椅上欠欠身子打個招呼。他們也會趁機飛出一二句絕對純正的英語過下癮。

「早!今天是個好天氣!」

那個年代,公眾場合很少有機會可以讓這些曾經留歐美的老白領開洋文,能講的也只能是有關天氣話題。

直到1966年賴登還是日日上班,不知他在哪上班:有講他為英資殼牌石油公司留滬高層。事實上,英國殼牌公司是當時唯一的與中國保持貿易關係的英資企業;也有講他為英資惠羅公司留滬做清點的高層……不過,這些都已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從上世紀20年代以來的四十多年,公寓的住戶遷進遷出,出國的出國,回國的回國,唯獨他,數十年不變,穿著那件黃不黃灰不灰的風衣,溫文儒雅中帶著一抹他鄉認故鄉的無奈滄桑,在弄堂里穿進穿出,穿過大英帝國日不落的最輝煌歲月,穿過日本人進租界後被投入集中營的不堪回首的歲月,再進入高唱「解放區的天是晴朗的天」的新上海。

阿福仍清晰記得,1943年1月,那是賴登爵士入營的最後期限。賴登也是這樣一身灰不灰黃不黃的英國老牌風衣,左臂上套著袖章,紅底黑字,一個大大的B(British的縮寫。珍珠港事件後,日本當局強令上海所有敵戰國僑民上街必需套著這樣的袖章。如A為美國的縮寫,C為加拿大的縮寫,依次類推),神情黯然地把鑰匙交給阿福。這時,阿福的小姨已在給賴登做「小大姐」了(即上海人今天稱為小保姆)。不過,大家都不知道此時她已與賴登暗結珠胎。

賴登在龍華的日本集中營關押了一年多直到抗戰勝利才放出來。期間阿福常常帶著聽頭香煙去探望他。還有,他的「小大姐」特別為他烹飪的豬肉辣醬。

此時,公寓所有外僑都無一遺漏地被日本人關進集中營。日本軍官佔據了這些外僑的房子。剎時,整條弄堂成為「咪嘻咪嘻」的日本人天下。

後弄堂汽車間的以服務外僑人士為生計的阿福他們,不得不轉而伺候這批日本人,包括賴登的小大姐。「小大姐」懷上的孩子,就是賴登的大女兒愛爾莎。小大姐以自己微薄的收入獨自撫養愛爾莎,還要擠出鈔票買香煙罐頭給集中營的賴登,終於盼到勝利賴登走出集中營。大約就在此時,他倆開始公開夫婦身份。

然後是解放軍進城。三反五反中,公寓內跳樓跳死好幾個老資本家,然後是「文革」掃四舊抄家……

賴登仍是日日準時出現在三輪車上,見到老街坊們微微欠欠身,掀掀帽檐,十分經典的紳士。他本身就像頂級品牌櫥窗里的陳列品,變的只是櫥窗的設計而貨品本身的設計已成經典,百年不變!

賴登是帝國斜陽遺留在上海的最後一抹殘霞。直到1973年,這抹殘霞終於慢慢沉落。

1973年一個春日早上,賴登仍是那一身黃不黃灰不灰的卡其風衣,一頂小圓禮帽,向路過的老街坊揮手道別,與他的家人鑽進兩輛小汽車內。那個時月,但凡有小汽車停在家門口,必有大事情發生。

阿福幫賴登將為數不多的行李一一送上汽車後箱。儘管賴登對他這個親戚一向十分疏離冷淡,但此刻訣別之際,他也與阿福擁抱了一下。

次日,在四人幫管轄的兩大報刊的國際新聞版有一條不顯眼的消息:我政府驅逐英國間諜P. Latain。現在看來,四人幫時的那條新聞的真實性有很大質疑。

公寓住戶都讀到這條消息。從此,大家都不再提賴登。阿福更是躲在家裡不再見他和眾鄰里吹「外國人賴登」了。

賴登走了。從此,公寓那道十分獨特的風景也隨之落下地平線。不知當初那隻掛著利物浦標籤的小皮箱,他會否帶走?如果在上面再打下一個標籤:March ××,1973,Shanghai(1973,3月×日,上海),這隻箱子,就如一千零一夜裡那個盛滿財寶的山洞,隨著那隻印戳起落「啪嗒」一聲上了咒,任歲月的塵埃封存……

二、 上海的賴登爵士

我們這代對西方人最正宗最規範的認識,是始於歷史教科書上的鴉片戰爭和諸多的不平等條約。

但在我的國門緊閉的青少年時代,賴登爵士和他的兩個混血女兒,作為弄堂里唯一的外僑,成為我對西方文化的質的感受的啟蒙教育之一。

記得當時我正在課餘讀英文,教科書是那本著名的由牛津大學出版社編的1948年版本的《Essential English》(基礎英語),書中所傳遞的種種濃厚的有關英倫生活的文化符號,如下午茶、喜歡談論天氣,諸如那種黃不黃灰不灰的英國人常年不離身的風衣、西服美人扣上的康乃馨和圓點圖案的領結和袋巾、冷漠而紳士風度之極的「撲克臉」等,在賴登爵士身上都能找到相應的引證。

一樣是外國人,賴登與我當時在少年宮甚至成人以後接觸到的各路西方外賓很不同,他似比外賓更有種雍容的氣度,也更坦然。

賴登與當時經常上英文版的《中國建設》或《北京周報》的與他一樣常年住在中國的被稱為國際友人的外僑也不同,他似要比他們多一點上海派,多一點西方派,少一點大陸腔。

平時居家,他就是一身彩格粗絨布襯衫,墨綠燈芯絨褲子,口叼煙斗在陽台上澆花曬太陽看報紙。這抹帝國殘陽在社會主義的上海天空,依然恬淡,井水不犯河水。

作為外僑,在上海普遍物資短缺之時,他家可以特殊照顧到新鮮的牛肉、鮮乳酪等。

他的大女兒愛爾莎十分漂亮,日常穿得與我們一樣上海。只是她那頭似鬈非鬈的黑髮襯著只細巧筆挺的鼻子,濃濃的睫毛,令她的外國血統十分顯著。再加上健美頎長的身材,成為我們公寓公認的美女。但沒有男孩子敢約會她。中學畢業後,不知是沒考上大學還是根本沒有參加高考,被裡弄安排在南京路一家雙開間門面的小百貨店裡。在那裡,一石激起千層浪,很吸引上海灘一眾吃定息僑匯的小開們,有事無事總要去那裡轉幾轉。其中一個外號叫羅家寶寶的,為60年代上海灘四大寶寶之一(指家中有錢又為獨生子的)。羅家寶寶當時為在校大學生,長得一表人才,父親又是工商界名流,與她交往了一陣就吹了。她對他的評價為:「與他交朋友,吃倒是吃暢了!」原來這位羅家寶寶天生嗜美食。羅家寶寶她都看不上眼,這很讓眾上海小開們膽怯。

賴登的小女兒與我同年。西方人慣將我們這個年齡層次的稱為「大戰嬰兒潮」。她是賴登從龍華集中營出來後生的。小女兒身體不大好,高二時因病休學兩年。待她畢業後,正逢「上山下鄉」,好在她有那張病休證明,後來給照顧分在一家生煎饅頭店裡。

賴登對兩個女兒是疼惜的。大女兒自小習鋼琴,小女兒在胡蓉蓉的私人芭蕾班裡習芭蕾。

「文革」前每個周日,都會有一個徐娘半老、風韻猶存的英國高太太上門為兩姊妹上英語課。這位太太在英國嫁了她的上海同學先生,便跟他一起來上海做媳婦了。先生在上海英商電力公司做工程師,太太就在工部局女中任英語教師。後來上海院校改造,外籍教師一般不再聘用。太太就在家教業中發揮專長。當時上海中學普遍推行俄語教育,她就專門為一些富有之家的孩子上英語課。因為她自己是英國人,又有工部局女中任教的經歷,所以十分搶手。

在我們公寓,她除了給賴登家兩個女兒任教,還有其他幾家。但最後一課必放在賴登家。課畢,她就留下來在賴登家晚餐,為她一天繁忙的教學畫上一個悠閑的句號。

雖然嫁了一個上海丈夫,但太太仍固執地恪守著她自己的生活文化:她戴著在40年代或許很流行但在60年代已顯十分古怪的蛋殼小圓帽,穿著滑稽地高高聳起雙肩的套頭裙子、半高跟圓頭皮鞋。當她坐著三輪車昂頭在公寓出出進進,老街坊們私下都覺得,她與那位日日穿一身黃不黃灰不灰、頭戴小圓頂禮帽的賴登爵士倒十分相配。特別晚飯過後,他們常會在陽台上的小圓桌上相對而坐呷著咖啡,竊竊私語。那暈柔和的燈光要到很晚才熄掉。這樣溫馨的一幕從不在他和自己的上海太太間顯現過!

「他倆倒真是一對!」多事的老街坊們悄悄為他們亂點起鴛鴦譜來。

賴登爵士以他的謙虛敦和、溫文爾雅深博老街坊的好感。因此,大家也很多事地為他娶一個「小大姐」而感不值。飯後茶餘之際,也常常在猜測他與那個「小大姐」關係到底如何!

英國人的等級意識是十分鮮明的。

上海人的講究層次也是毫不含糊的。

反正,公寓的老街坊們,從未見過賴登與「小大姐」雙雙外出的身影,倒常見他偕著兩個寶貝女兒出出入入。

賴登原是有太太的。最初他是太太及一個兒子一起從英國來上海的。那應是上世紀20年代。因為那時我們住的公寓一造好,他就作為首批租戶入住。聽阿福講,賴登的英太太是給一二八的大轟炸嚇跑的,死活要帶著兒子回英國。賴登拗不過她,只好將她和兒子送回國,自己再回到上海。

坦白說,他那份難以割捨的上海情結,其實摻雜著許多私貨。正如我們對上海的眷戀,有眾多私人情結一樣的道理。

洋人在遠離自己國家的海外殖民屬地或特定勢力範圍內(如租界地),作為殖民宗主國的國民,他們所享受的待遇和特權,遠較在自己老家優越,正所謂「小鬼搖身變城隍」。再加上他們在異邦多年,在本國的社會關係人事網路就會日益生疏冷漠。一旦回國,這令他們很難再能回到本國的主流社會中。所以,這才令賴登寧可安頓好妻兒再回上海做他的「外國人」吧!

他到底後來是與他的英太太離婚還是英太太已亡故,當時我們都不得而知,反正他後來一直是單身的。

1973年他們回國時,爆出一條很滿足眾人八卦心理的「大新聞」,他剛剛與「小大姐」辦了結婚手續!原來這麼多年來,他們一直是同居身份。難怪從不見他和那「小大姐」成雙成對出出進進。這次之所以辦個結婚手續,是因為非如此,他才可以讓她一起去英國。街坊們紛紛贊外國人有良心,其實想來他也有自己一隻小算盤,他已八十多歲了,單身一人回英國,誰來照顧他!外國請個保姆價錢不菲,再討個老婆也不容易,不如給跟隨自己多年的「小大姐」一個法律身份,皆大歡喜。

話說回來,男主人與小保姆,向來必有一種保持一碗清水的警戒。但一個嬌俏的小保姆和獨身的男主人,是很容易不慎打翻這碗水的。

如果說,賴登的第一個女兒,是意外擦出的火花,那麼他的第二個女兒,生於抗戰勝利後賴登放出集中營之時,這應該是感激和希望的結晶!

當時多少從集中營活著出來的外國人,根本一時都聯繫不到自己家人親友,何去何從都沒了方向。而賴登,有阿福和「小大姐」接他回「家」,當時那個「家」還是阿福的汽車間,是「小大姐」為他調好冷熱適中的洗澡水,準備好太陽下曬得香噴噴軟鬆鬆的乾淨替換衣服的。

儘管他或者並不愛她,只是對她心存感激,但這份感激之情,已足以令他與她生了兩個孩子,並且一輩子廝守!

90年代末,公寓里所剩不多的一位元老住戶驚訝地發現,賴登爵士又回來了,戴著那頂灰色圓頂小禮帽,穿一件黃不黃灰不灰的風衣,在他們曾經住過的那層公寓的陽台下躑躅。現在這裡住著一家離休的市局級幹部。橡木門上原先那拭擦得鋥亮的用古典花體書寫的「賴登爵士」的銅信箱自然早已調換了。十年人事兩番新,更遑論那翻天覆地的二十年!當年的老街坊已四散,記得賴登的已沒有幾家了!

元老街坊驚喜地迎上去,一聲「賴登先生」,這才發現,那是賴登的兒子!也已經八十幾歲了,正好是賴登離開上海的歲數。伴他一起來的,還有賴登的大女兒全家,浩浩蕩蕩的如一支旅行團,將元老街坊的房間坐得鋪鋪滿。

元老街坊對賴登是感激的。當時她丈夫在「三反五反」運動中被押送勞改,賴登有意叫她女兒與自己大女兒一起上英語課,一起與自己女兒結伴去廬山避暑。家裡開聖誕Party也特叫她女兒去,並為之準備一份聖誕禮物。但「文革」一開始,他就故意疏遠她們了,因著他的外國人身份。可見,他很懂得上海。

賴登回國後,在老家利物浦安度晚年,直到1983年去世。他的「小大姐」太太一直侍奉在側。真正是三十年風水輪流轉,在回英國的那幾年裡,他的上海太太學開車,學英語,熱心參加慈善捐款等各種社區活動,很快就融入新的移民生活中,如魚得水……唯賴登卻終日躲在家中,或獨自一人遠眺那酷似外灘的利物浦已荒廢多時的碼頭,拄杖凝思。

如果遇到中國人,包括華僑,他就很樂意與之攀談,告訴他們,他在上海住了四十幾年,很懷念上海的小籠饅頭,並且點評,上海凱司令的西點,做得一點不比著名的英國茶點差。講得開心,也會順勢開幾句上海話:「阿拉上海人交關贊!」

可惜那時上海去英國的留學生不多,就是有,也不會想到去利物浦留學。而利物浦的華人,又多為廣東人,或者根本很難懂得他的心曲。

聽講,利物浦港沿岸一排宏偉的古典建築,像煞上海外灘沿岸景觀,或許當時的英國人就是以當年輝煌的利物浦港為藍本來建設外灘?

如今東西兩大港口,東方的上海如火鳳凰,歷盡萬劫而獲新生,而西方的那座,已隨著帝國斜陽最後一道落日由燦爛歸於遲暮!

80年代初,賴登想過要回上海,但已體力不支。反而他的上海太太,對上海一點不留戀。賴登的後代都沒有選擇利物浦,包括他與原配太太生的兒子小賴登。從小賴登那裡得知,他的生母,死於1942年的納粹對倫敦的大轟炸中!他的母親,本來是為了驚恐上海的轟炸才回到英國,不料,還是死於炮火。冥冥之中,讓人不禁哀嘆,生命的脆弱無常及不可預知!

賴登的後人在那位僅存不多的元老街坊房裡坐了很久,吃著他們久違了的蟹粉小籠,喝著剛上市的新茶,遙望著自己曾經住過的那排窗口外閃著的燈影,深深的眷念中有股隔世的凄酸!很遺憾我不在場,否則,我一定要問一下他們有關那隻箱子的下落!

帝國版圖的開拓,令英國在近幾百年旅行家輩出。難怪英國人都有長年披一件黃不黃灰不灰、舊塌塌晴雨兩用風衣的習慣,如同以前中國人必夾一把雨傘一樣的道理。

如果不是同行的賴登的第三代第四代?催促,他們不知要在公寓里耽擱到幾時!年輕人們不耐煩了,他們嚷嚷著要去小商品市場還有新天地和大劇院……

賴登如若健在,一定也會欣然前往吧!

三、 尾聲

歷經人世風雨,老公寓已很黯舊,卻依然挺拔自負,猶如一位晚景不得意的老貴族:原本只三層的建築硬生生給加上一層筒子樓式的樓面,猶如給紳士硬戴上一頂安全生產的安全帽,十分不協調。最致命的是,文革中的住戶大洗牌,原本獨門獨戶的三房二廳和二房一廳給強制性緊縮擠進幾戶人家。這是最早的極左思潮下的群租現象,破壞了原先科學合理的居住人文和和諧的居住氛圍……

進入新世紀之際,常常有頭髮灰白卻仍能講得一口老派上海話的外國人出現在老公寓,他們是當年在這裡踢皮球、玩造房子遊戲的小住戶。

由於老公寓地處黃金地段,四周都是五星級酒店和高檔寫字樓,原先僥倖還保留有獨門獨戶一套公寓的住戶,出高價將房子租給外國人,再用租金去供新樓,還有剩餘——老公寓一套房子最起碼可月租萬餘。其他的住戶也紛紛仿效。就這樣,老公寓內的洋住戶越來越多。後來,幾乎所有的擁有獨門獨戶居室的住戶都把房子出租,租入的清一色是英法兩國人。可能歐洲人更鐘情這種純歐陸式的老住宅。

有個人稱「王老闆」的上海人,看外表一點沒有老闆相,成日騎著一輛助動車斜挎一隻包,在老公寓內出出進進。這個沒有老闆相的老闆可真是貨真價實的老闆呢。人說真人不露相,他幾乎已「吃」進了這處於鑽石地段的老公寓內四分之一的房子,再將房子以洋人品味徹底裝修後轉租給來滬的外國人。這老公寓的房子實在難「吃」,特別是幾戶並住一套三房二廳的,其實住著的人也不舒服,巴不得賣掉去買新房子。王老闆就這樣逐戶去收購,近十年來,已收購了不少。他堅信這是一項與時俱進的生意,他的目標是有一天要讓老公寓恢復當年的「外國弄堂」之稱,穩做這批外國人的房東。

這批入住老公寓的洋人與當年他們祖父一輩很不同。

首先,他們的穿著顯得更平民,但與周圍街坊的關係卻遠不如他們的祖父輩融洽,他們本身也不如他們的祖父輩那樣上海化;他們的孩子們更是與街坊小朋友格格不入,上的是國際學校,弄堂里難得看到他們與上海小玩伴一起玩耍的身影,不像我們小時候,與賴登的一對混血女兒都是好玩伴!

老公寓的新一代外國住戶或因是受公司派遣,因此過客心理很濃厚。他們不如老外國住戶,很有種他鄉做故鄉的心理。新一代外國住戶流動性很大,他們或許永遠成不了賴登那樣一代的上海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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